眾人麵上有笑,八阿哥謝了恩,隻說是兒臣們的本分。待皇上離開,九阿哥上前發話說:“今兒可怪了,太陽打西邊出來,這又是賞又是賜的,為何?”
十阿哥那裏管那麼許多,要緊的是今兒確實無要緊的事,慫恿著八阿哥說:“皇阿瑪都開了口了,八哥,咱們也好久沒聚一塊喝酒了。”四人商量定了,便去常去的那家醉軒榭喝酒。
胤禎許久沒有碰過酒杯了。新年夜裏,他跑去見翠翹,微微有些酒氣,她便聞了出來,說是頂討厭這樣的味道,胤禎哂笑:“男人身上還有胭粉味不成?”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心意,可是現在他明白了。
胤禎對著端起來酒杯輕笑了一聲,聽到九阿哥喝斥的聲音:“老十四,囉嗦,喝是不喝?”胤禎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在喉嚨處滾過一圈。胤禎伸手傳盞,仿佛還是從前,對麵坐著的依然是八阿哥與九阿哥。杯來酒幹,做他快樂的十四阿哥。觥籌交錯中,聽得十阿哥說:“八哥,你說怪不怪,老四從宮裏提個人出來,皇阿瑪怎麼不聞不問?”他一邊喝著酒,一邊丟了顆花生進嘴裏。
九阿哥放了箸,接著說:“這事是挺奇怪的。”
兩人都等著八阿哥給回答,八阿哥說:“皇阿瑪的心思,你我怎麼猜得透,不過,”他頓了一頓方說:“那天,額娘讓我到乾清宮裏去打聽情形,梁九功將我攔在宮門外,說是聖躬微恙,沒讓進,卻又沒有傳太醫,梁九功跟在皇上身邊多年,規矩多多少少總該清楚地知道的。聖躬微恙,茲事體大,這次處理得倒有些異常了。”
胤禎有些失神,指尖有了涼意。他那日跪在雨中,皇上命人關了乾清宮的大門。他至今也還記得那樣冰冷的雨水,終他一生恐怕也難以忘記。他怎麼會有那樣的勇氣,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這樣義無反顧地做任何事。
指尖微微有了涼意。
九阿哥抽走他手中的酒杯,說:“滿了,滿了,別倒了。”
胤禎方回過神來微微一笑,聽九阿哥歎了一口氣說:“還以為這次穩住太子,讓老四在皇上麵前出了事,也就少了一個對手。”
十阿哥笑著說:“還是八哥有遠見,知道老四會向太子要的通行合符,先在太子爺處下了一著棋。”
八阿哥搖頭說:“太子爺心胸狹窄,老四這些年也可謂是功高蓋主。太子爺麵上不說,心裏未必沒有想過這一層。我們不過是推波助瀾,好教他遂了心願。”
胤禎微微皺了眉頭,強說身體不適,讓保定扶了他出來。興許是那日在雨水中泡得太久,這幾日雙膝總有些酸痛。某個姿勢固定得太久,再活動時,總要吃力一些。先勉強走得幾步,透過醉軒榭窗上懸掛的珠簾,胤禎突然被街心緊緊吸引住。
微微晃動的珠簾,時而向前蕩起,時而向後擺動,擋住她的身影或是模糊她的麵容。他太久沒有見到她,胤禎停了下來。
保定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倒吸了一口氣,裝作沒有瞧見,扶了胤禎坐在雅間與大堂的穿堂中。保定說:“爺,先歇一歇再走。”然後故作鎮定地擋住胤禎視線,卻又不由自主地斜過身子,透過簾櫳,悄悄睨視窗外。
翠翹這日並不是獨自一人。這日天晴,她與東珠去宮裏探望良妃,宮裏傳話說是阿瑪與額娘在寧古塔來了家書。從宮裏出來時,遇到四爺與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說是到南書房辦事,今日竟無人。他笑著說:“並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索性明日再來也成。”東珠與十三阿哥回府去,四爺遣散了隨從與翠翹從內城出來,沿著皇城根不知不覺走到長街。
開始並不說話,這於旁人是件多麼尷尬的事情。可身邊的人是四爺,反倒像是一種默契,再自然不過。好像柴米油鹽的夫妻,那會整日你情我儂。
四爺走得比她慢些,翠翹先前以為他在想公事。有一次不經意回頭,手指向掌心微微一縮,好像碰到什麼東西,可掌中什麼也沒有。她走神撞上迎麵來的年輕女子,翠翹腳下打了個趔趄。四爺忙扶住她。
想是女子與意中人同來遊街,年輕男子責難了翠翹一句。明明是她撞了人還有理了,四爺正要上前發話,翠翹忙拉住他,隻輕輕一個眼神,他便懂得。年輕男子問那女子是否有什麼不妥,拉了她的手相攜離去。翠翹瞧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四爺,不由得將手指輕輕一握,微微笑了起來。
兩人依然向長街的深處走去。經過醉軒榭時,四爺覺得口喝,說是去喝杯水酒。他向懷中一摸,突想起出來時遣散了隨從,自己身上半文錢也沒有,四爺兀自笑了起來。翠翹想了一想,微笑著說:“你等一等。”
隔著紋竹多寶格,胤禎看見翠翹進了醉軒榭,隻見她抬手將頭上寶釵取下,對店掌櫃說:“我要換一壺上好的酒。”金托芙蓉石瓣的梅花釵放在磨舊的櫃台上,顯得金釵醒目耀眼。
掌櫃頓時傻眼,支支吾吾地說:“姑娘說什麼?”
那店小二早識得趣,去後院取陳年的老窖。
胤禎在多寶格後看得真切,他微微向保定偏了頭,保定那裏不明白他的心思,待得翠翹出了醉軒榭,那芙蓉梅花釵就已經放在胤禎的麵前。芙蓉花色的流光,隨著他手指的轉動,流趟在四下裏。掌櫃察言觀色,揣摩著胤禎鍾意著這才到手的稀罕物,賠著笑臉說:“十四爺,那姑娘說她還要來取的。”
胤禎說:“讓她來找我取吧。”
掌櫃知道胤禎是在開玩笑,他那裏惹得起十四爺,隻得幹笑著說:“那怎麼成。”
保定說:“怎麼著,爺平素裏給你們的東西還少了,要你一個金釵,你倒哆嗦起來。”
胤禎說:“保定,給他十金,這釵子,我買下了。”
胤禎收了金釵,心裏豁然有了一個決定。
……
第二日,胤禎去探望翠翹。
自從心裏滋生出對她的曖昧情絲,胤禎便不如以往那麼自然。他比她高大許多,在她麵前卻仿佛矮了一截。翠翹命人沏上尚好的茶,遞過去。此時天光尚好,兩人坐在六角亭內。茶杯裏茶水一晃,六角亭的尖角蕩碎在水光中,那尖角下麵,是縮小的人影,隱隱得見那窈窕的影子。胤禎看著杯中影子,沉聲問:“身子好了麼?”他見到她心裏是歡愉的,為著掩飾,越發的木訥,聲線亦沉甸甸的。
翠翹自然沒有發覺他的異樣,如往常一樣俏皮地說:“好了。”
胤禎正色說:“好了就好。”
翠翹並不習慣這樣的他,去推他的手,問道:“你怎麼啦?”
胤禎嘴角一牽,似笑非笑地問:“四哥對你好麼?”翠翹笑了一笑,並不回答。
翠翹說:“一直還沒有來得及謝謝你,當日在宮裏虧得你照顧。”
胤禎說:“你是說善祿,他是九哥藍旗的包衣,一向為我們做事,這點小事,不必客氣。”
翠翹說:“可是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
暖流自心深深處滲出來,暖得胤禎有種欲哭無淚的衝動。倘若他還有那麼一點的自製力,這一刻,全都土崩瓦解。胤禎突然直瞧著她的眼,像是要看到她靈魂的深處去。並不是沒有看到她眼中的驚恐,胤禎支吾起來,斷斷續續地說著:“倘若四哥與我之間……你……翠翹……我……”
晴天裏麵閃了一個霹靂。
那樣慌亂的情況,情深意濃的凝望,翠翹霎時間變了臉色。他看到笑意在她臉上慢慢退去,心情跌到穀底。她突然微微一笑,燦若春花,她伸手彈他的額頭,說道:“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雖然我與你那麼熟稔,開玩笑也總是有限度的。”
她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她還不曾明白他的意思麼,那麼——胤禎手伸更輕佻地挑起她肩頭的一縷發絲。翠翹閃身讓開,發絲繞過他的指尖滑開,她聽他說:“我是認真的,再認真不過。”
兩個人仿佛都僵住,直至那初夏雛鳥低空飛過,響起稚氣鳴叫。翠翹先回過神來,移開視線,深深呼吸,隻得說:“茶涼了,我讓人再去沏來。”她經過他身旁,胤禎猛然站了起來,扳過她雙肩。手中茶杯應聲落地。
胤禎迫使她看著自己的眼神,說:“我早就跟你說過,我不娶阿蘭染,你也要不嫁給四哥,你嫁給我。可你不相信我。”翠翹眉頭微皺,目光裏轉過一絲擔憂,她從來將他當作被人寵壞的小孩。
翠翹說:“胤禎,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當你是孩子話。”
她倒對他客套起來,胤禎心上重重一窒,半晌,胤禎方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全紫禁城的人都當我沒有長大,我哪點不夠好了,我哪點比不上四哥?”
翠翹說:“不是那樣的。”
胤禎說:“那是怎樣?”
翠翹見他眼神執著,熾熱使人灼傷,想了想便說:“我先遇著他。”多麼完美的答案,拋開所有愛恨,隻是因為她先遇見了他,誰也傷不了誰。並非愛恨的多少,隻是他先於他。這樣無害的回答,令胤禎冷冷地一笑,微有些邪肆的笑意在嘴角漾開,他掉頭離開了十三阿哥府裏。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願傷了他,卻也並不接受他。他明白的。
胤禎策馬狂奔進了紫禁城,觸目的紅牆綠瓦一直連綿到天邊。剛才還春光尚好的天氣,突地陰了下來,像隨時都會下雨。皇上在弘德殿裏聽外麵喧嘩,從書裏拾頭向著窗外望。梁九功遣了個小太監去外麵瞧瞧。小太監回來回報說:“是十四阿哥騎著馬進了禁城,禁軍攔不住。”梁九功眉頭一皺,心思這十四阿哥這是越發的嬌縱了起來,正想著要不要進去告訴皇上,皇上在弘德殿卻是聽得一清二楚,對著外間說:“去把十四阿哥叫到朕跟前來。”
胤禎給皇上請安,皇上還沒有發問,隻聽胤禎說道:“皇阿瑪——”那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皇上隻見得一眼,他神情頹然,眼裏不甚光明,皇上仿佛什麼都明白了,龍顏大怒,將手中的書籍舉在空中,想重重打在胤禎的臉上,將他打醒。可是手卻遲遲沒有落下,他是這樣痛惜這個孩子,隻得將書狠狠丟在案台上,打著倒的燭台在黃色的案上滾了半圈,清脆地落到地上。
皇上整了整夔龍箭袖。胤禎終於沒能忍住,對皇上說:“皇阿瑪——請皇阿瑪將翠翹賜給兒臣。”
皇上笑了,哼了一聲,慢慢地說:“朕會讓梁九功擬旨,找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她打入死牢。”他原來意料到皇上的怒氣,隻是心如飛絮,竟由不得自己。
皇上歎了一口氣,若是以往,他會走過去將胤禎扶起,語重心長或說些安慰或是開導的話來。今次,皇上沉思了片刻,方對胤禎說:“她不是適合你的人。雖然朕對她了解不多,但是胤禎,自朕第一次見到她,朕便知道她不是一個會受人控製的人,初見時給人軟弱印象,並不代表真的軟弱,你四哥穩重、深沉,想來隻有這樣的男子適合她。”
皇上瞧了一眼胤禎,意味深長地說:“你將來再年長一些,就會明白朕的心意。”
可這天下,我隻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