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燈半昏時(3 / 3)

翠翹猛然將耳朵捂了起來,淚水掉得更厲害。四爺說:“這些話讓你這樣難堪嗎,你那麼不愛聽麼?”

“不是那樣的,因為——我們並沒有將來。”

“我不信,我偏不信。”他伸手去拉開她耳邊的手,四爺說,“我隻相信命運在自己手中,我要許你一個將來。”那樣情深似海的諾言,聽得翠翹怔了一怔。她相信他。

……

康熙四十七年,上元節。

一年到頭宮裏沉悶,端看著熱鬧過元旦、新年、上元節。宮裏提前三天便在張羅。

上元節這一天,翠翹在宮裏倒見著胤禎了。翠翹與淳敏坐軟轎過鹹和右門時,他從乾清宮月華門出來,隻望了一眼。轎子一轉,便看不見了。東珠進宮,翠翹與她到鍾粹宮,見到保定。並不突然,他仿佛站了很久,等在那裏。保定笑嗬嗬地遞過一個小包裹給翠翹。

東珠奪了過去,問保定:“這是什麼?”保定饒頭說:“雪蓮花。”東珠一愣,保定說:“十四爺說主子身子不好,讓我給送來。”翠翹默然不語,幸虧後妃在鍾粹宮裏抹牙牌,一聲一聲地響,並不覺得尷尬。

翠翹去景陽宮陪良妃聽戲,正一出熱鬧的折子戲《紅拂傳》。紅拂思量著要與李靖夜奔,那台上小生直唱道——霜天曉角,金猊煙默,將那柴門半合,氣騰騰一聲哎喲……

正唱到此處,那景陽宮門處走來一群人,卻德妃與四福晉端琳,翠翹突有種正襟危坐之感,任台上熱鬧,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宮女送來蜜棗,翠翹喜歡食甜,不由得多吃了些。端琳卻隻嚼了一口。德妃問:“不合口胃?”

端琳說:“甜得發膩。”

德妃方笑著說:“這倒是奇了,你以前不是喜歡吃甜食麼?”

端琳麵上一紅,隻說:“皇額娘說的那時還未出嫁呢。四爺不喜歡吃甜食,慢慢也就不那麼喜歡了,久而久之,也覺得怪膩人。”

翠翹隻聽得心中發緊,像被人猛然掐了一下。那蜜棗卡在喉嚨,咽不下去。

那日在江南遊玩,吃一種糯米夾沙飯團。比這蜜棗還要通透的黃褐色飯團,中間用肉片卷起夾沙,如菱角花一般模樣,煞是好看。翠翹喜歡吃那甜津津的飯團,獨餘下中間肉卷,又覺得暴殄天物,磨著四爺讓他吃盡,彼時不過仗著他寵她。他隻是含笑,便默認他也喜歡吃,那裏記得問他是否愛吃。她盡知他的過去與將來,翠翹以為自己應當是了解他的,而今卻發現並不,心兀自涼了半截。

這日裏懨懨,再打不起精神來。

晚上吉時,午門外是要放煙火的。東珠與翠翹去午門上觀看,那些煙花如花般在頭頂上綻放,一瞬又逝,轟隆隆聲聲亂響。

東珠對翠翹大聲吼了一句,翠翹愣了一愣,說:“大聲點。”

然後斷斷續續聽到東珠說:“我——要——當——額——娘——了——”那煙火自空中爆開,五色的花開在東珠笑盈盈的臉上。兩個人高興得抱在一起。

翠翹說:“十三阿哥知道嗎?”

東珠沒有聽清,問:“什麼?”

翠翹比手劃腳地說:“十三阿哥知道嗎?”

東珠竊笑道:“還沒告訴他。”

正說著,十三阿哥上了午門,他自乾清宮裏來,穿了朝服,帶著朝珠。宮裏的規矩,這日晚間要去向皇上的後妃們請安。他才一眼轉呢,東珠便不見了。德妃說東珠今兒在長春宮請安時,身體似有不適,他便來尋她,見她和翠翹在午門上有說有笑。

十三阿哥問:“看了太醫沒有?”

東珠說:“看了。”低眉偷偷地笑,暗暗向翠翹拋去一個眼神。

翠翹說:“恭喜十三阿哥。”

他憨笑,以為為著這喜慶節日,回說:“同喜,同喜。”

東珠與翠翹不由得笑彎了腰。

後來煙花漸漸少,也不那麼吵了,倒是人潮聲鼎沸起來。長安街燈火如晝,照得半邊天都發紅。四爺也來了,見了東珠先是笑了笑,低聲對十三阿哥說了幾句話。四爺適才來這裏的路上,見著禦藥房的方太醫。

十三阿哥對著東珠眨了眨眼,揚起笑,來拉東珠的手,直問道:“真的嗎,我要做阿瑪了?”

東珠笑著點頭,十三阿哥孩子氣地笑起來,抱起東珠直轉圈。看得翠翹一驚一乍,忙拉住二人說:“小心一點,可不比平常。”

十三阿哥高興得忘了,忙放了東珠依然還在嚷嚷:“我要做阿瑪了。”

翠翹說:“知道了,知道了。”

十三阿哥他倒不厭其煩,又對四爺說:“四哥,我要做阿瑪了。”

四爺亦笑著說:“沒見過誰當阿瑪像你這樣的。”

十三阿哥問東珠:“想吃什麼?”這會兒要天上的星星,隻怕也要捧到她麵前來。

東珠指著長安街的方向說:“冰糖葫蘆。”倒並非真的想吃什麼,隻是覺得熱鬧也想湊一湊。

可今時比不得往日,十三阿哥去午門下挑了幾個侍衛隨行。

東珠說:“這樣去逛還有什麼意思。”

翠翹先笑道:“隻怕明兒我來看你還要三批四審。”十三阿哥固執起來,倒和四爺有些相像,果真是兄弟。他後來妥協,侍衛還是要跟著,隻是遠遠跟在後頭。

那花燈如海,琳琅滿目。翠翹與東珠走在前麵,四爺與十三阿哥跟在後麵,並不著急,慢慢地走。

四爺對十三阿哥說:“以後就有責任了,可別隨著性子做事。”

十三阿哥靦腆地笑,說:“我一輩子都會對她好。”

四爺拍了拍他的肩,笑他的孩子氣。

彼時,聽得翠翹叫他:“胤禛,胤禛,快過來。”

四爺望過去,她站在街心裏。她拿了一隻八角燈籠跑過來,問他:“這個好不好看?”因為跑步的關係,額前頭發微微有此零亂。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冰凍,四爺臉上蕩漾溫柔笑意,耳邊隻適才十三阿哥說的那句——我一輩子都會對她好。

他直盯著她輕輕說:“好看。”

好像在說她好看一樣,翠翹抿嘴一笑,半是嬌媚半是愉悅,低聲說:“呆。”她轉身去尋東珠。

他後來送她歸家,隻得他們兩個,他從來沒有與她這樣單獨地並肩而行,又是這樣寧靜的晚上,怎樣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舉手投足都別有風味。

翠翹問:“你說十三阿哥會給孩子取什麼名字?”

她偏頭正對上四爺欲說還休的神情,他隨即笑道:“還早著呢。”又說:“若是男孩,他們那一輩應是弘字輩。”

婉兮說:“弘?弘曆、弘晝、弘時?”

四爺說:“都不錯。”

翠翹心裏暗暗地笑了起來,她笑道:“你可要記牢,等有一日,那些妖媚女子巴巴地來纏著你,你好一個一個給孩子取名字。”

她此刻停了下來,站在他的麵前,朗朗地笑了一下,見四爺並不說話,表情倒是嚴肅起來。翠翹也笑不出來了,幽幽地說:“以後,你會遇到很多女子,很多,很多。”

仿佛為著掩飾,她又嘻嘻地笑了起來,然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送她前到府門前,翠翹說:“我回去了。”她才一轉身,四爺突地叫住了她,可他什麼也沒有說。

直至轉過街角時,翠翹見胤禛還站在原地。她驀地心驚,他想對她說什麼?突憶起很久很久之前,她在時空裏去到的雍正五年。翠翹慢慢轉過了身,她站在長街的盡頭,她那晚穿了一襲月白色旗裝,像遊曆塵世的仙子。其實隔得太遠,並不能看清對方的眼,可仿佛更能看清對方的心,翠翹知道他要說什麼。

倘若改變曆史會怎麼樣?

遭天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