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翹下樓去找東珠,遠遠看到年碧君過來,翠翹就歎了一口氣。這樣狐媚的女子,連女子看了都覺得心驚肉跳,恨不得也生出那樣一段風情,令眾生顛倒。
等走得近了年碧君對翠翹微微一笑,翠翹偏起頭來回了她一笑,暖得如冬日太陽,可那笑裏又射著異樣光彩。她看到年碧君手中托盤裏盛著些鹹味的鴛鴦酥,翠翹說:“四爺喜歡吃甜食。”仿佛看出年碧君的尷尬,她笑著說:“他有許多壞習慣。”
年碧君說:“吃甜食也不是什麼壞習慣。”
不不不,他的確有許多壞習慣。他看奏折的時候,最好不要去煩他,他喜歡臨摹,不喜歡描畫。他有時候生氣,大聲吼你,並不一定是真的生氣。他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很奇怪,倘若他主動來與你示好,一定不要拒絕。他向來不太會說好聽的話,但旁人對他的好,他都會記得,加倍地還回去。
翠翹很想講給她聽,可這樣貿然說出來,仿佛有什麼企圖似的。與四爺相處的時間不過二年,可仿佛想是要把什麼都經曆過,生老病死。年碧君這日站在她麵前,翠翹竟有些嫉妒她——因她與他有將來。雪地裏看得久了,如白光灼傷眼眼,翠翹覺得火辣辣地刺痛。再一閉眼,眼裏竟濕了,可臉上還維持著剛才的笑,顯得不倫不類。
花圃中那邊,遊廊不過十步的距離,她看到四爺站在那裏。樹枝與梅花交錯在花圃裏,影影綽綽,擋住二人的視線。四爺手上掛著一件紫貂裘衣,緩緩走過來,將裘衣披在婉兮肩頭,低聲說了一句:“這麼冷的天,這你也能忘了。”
雖然今晨雪已停了,但她隻著了單衣,未免有些冷。四爺手指滑過她的肩頭,觸到冰涼一片。翠翹心裏卻是極暖的。她低下頭去,或是他剛才拿得太低,衣衫下擺在地上沾了些小雪珠子,星點一樣的散在紫貂毛滾邊上,可再白仿佛都透著些青色。
縱使這樣,她還能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那樣溫柔細語,令一旁的年碧君窘得不知所措,仿佛闖入別人的世界,紅著臉欠身退開了。四爺拉了翠翹的手,笑著說:“走吧,我也去聽戲。”
翠翹揚了揚頭,問道:“你不上去了?”
四爺說:“沒意思,我陪你聽戲。”
翠翹心下一動,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說:“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
四爺樂了,有意思,他倒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逗她說:“我偏要待你好,如何?”
翠翹嗬嗬地笑了起來,扣著他十指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道漂亮弧線,搖來搖去,她脆聲說:“那我們聽戲去!”
四爺笑了起來。
兩人攜手前行,四爺走在前麵,翠翹拖住他步伐,鬧了一會,翠翹問道:“那……你說年姑娘怎麼樣?”
四爺問:“什麼怎麼樣?”剛才在園子裏,年羹堯也突然對他說起年碧君的事情來。說是去年原本是讓她進宮選秀的,年家是漢軍旗的,還未入宮便落了選。皇上選透多半以德行為先,以血統與家族為重。像她這樣美貌又有些小聰明的女子,處處受人排擠,想必也是情理之中。
年羹堯說:“她年紀也不小了,我年後要進川上任,這番把她從老家叫到京城,想為小妹謀一良媒,一來我好放心上任,二來她終生有個依靠。”
四爺把一段話複述說給翠翹聽,翠翹想了想,認真地說:“你府上的側福晉不是還空著麼?”四爺愣了一下,轉過頭去看她。那時,兩人並肩而行,手指無意無間地輕輕勾著,四爺仿佛有點生氣,用力勾了一下翠翹的手,引得她注意。
翠翹放開了他的手,正色說:“朝廷的事,本來我不想多嘴。我聽十三阿哥說,皇上近日對太子越發看不順眼,八阿哥也在培養自己的勢力。皇上封了你親王,雖然是好事,但是樹大招風,你也要為自己將來謀劃謀劃。十三阿哥娶了東珠,我阿瑪自然是站在你們這邊的。年羹堯也不錯,姻親關係尚可拉攏。還有,上次十四爺在木蘭舉薦給你的隆科多,他們……”
四爺停了下來,說:“說這些做什麼。”翠翹見他似有不快,忙說:“我……我也是為你好。”他後來真的生起氣來。
戲台看戲時,他整個人沉默起來,仿佛聽得入神。後來,年羹堯找到四爺,拉著他去喝酒,他也沒有拒絕,倒是不再理她了。
馬爾漢和淳敏傍晚就回府了,合計著年輕人總有些話要說,留了翠翹在年府裏與東珠說話做伴。翠翹等到二更天回府,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風吹得臉上生痛,再晚天上下起小雪。
天光暗了下來,天上倒亮起來,深蟹殼一樣的青色,無星無月。翠翹一個抬頭,這樣的天色,仿佛許久之前,她站在四阿哥府裏的那一回。他為她提來鞋。
十三阿哥顯然是喝醉了,走路裂歪歪的,一手摟住東珠的肩,嘴裏說:“東珠,我沒醉,真的沒醉。”
東珠簡直扶不住他,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回頭對翠翹說:“讓四爺送你回去。”
沒得到翠翹回話,東珠扶著十三阿哥上了馬車,馬車簾子放了下來,十三阿哥的鬧嚷仿佛隔著些距離,咕嘟咕嘟的,不再清楚。
翠翹聽東珠回答著:“好好好,你沒醉。”
翠翹心裏生出些暖意,在風雪天裏,把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這樣的幸福那麼簡單,仿佛唾手可得。
翠翹站在年府門前,赤紅色的大門上鑲嵌著九排銅球,院子裏燈火照在那些銅球上,那些紅色的黃色的光線在無數個銅球上轉過去又轉過來,異樣的熱鬧。隻有她站在這裏,一個人,寥落地。
不多一會,年羹堯跟在四爺後麵出來了。四爺仿佛也有些醉意了,也許是她醉了,他身上的濃烈的醇酒味道,散入空氣中,鑽到她身體裏來。那種熱辣辣的氣味,熏得人異樣安心。
四爺以為翠翹隨著十三阿哥走了,這會兒子看她還站在門外。年羹堯說:“姑娘怎麼還在這裏?”他向裏麵高聲叫了管家的名字,說是要備車。翠翹向四爺望了一眼,他也望過來。
四爺心想:“說讓我送你回去啊。”翠翹見他遲遲沒有開口說要送她回去,想他是生了她的氣,倒也不阻止年羹堯。兩人就樣僵持著。
年羹堯叫了許久,並不見人來應。四爺忍無可忍,說:“不必了,我送她回去。”
翠翹長長鬆了口氣,可聽他語氣並不十分高興。她上了馬車,與四爺對坐著。馬車搖搖晃晃,光線透過縫隙射進來,黑暗裏一閃一閃,誰也不和誰人說話。翠翹鼻子一酸,眼裏滾滾掉下淚來,黑暗裏仿佛滴到了衣襟上。她屏住呼吸,馬車裏隻聽到輪子踢哐踢哐的響聲,有節奏的一響一響。
四爺疑惑自己是否聽到她的哭聲,好像隻是感覺到了,並不十分確定,他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坐直了。偶爾路過大戶人家門外時,高懸的燈籠,微軟的光線自簾外射進來,一絲一絲打在她的紫貂毛裘衣上。四爺忍不住問道:“冷不冷?”
翠翹隻輕輕嗯了一聲,聽不出情緒的一聲。這一聲還等了許久,因沒想到他會突然開口說話,她嗓子裏很幹,咳嗽是不能夠的,隻得壓抑住聲線,輕輕地“嗯”了一聲。
馬車一個顛簸,簾子向空中一拋,拋起一個大三角形來,那樣暗暗的光線照在誰臉上都顯得蒼白,可令四爺心痛的是她腮邊的淚,他看到了,冷冰冰的掛在那裏。四爺坐了過去,坐在她身邊去,像舊時任何一次坐馬車時一樣。翠翹扭捏了一下,仿佛是怕他知道她在掉眼淚,總要問起為什麼的,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四爺說:“噯,我也搞不懂你了,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思,還對我說那樣的話。”本來就要幹掉的眼,再掉了下來。四爺抬起手去抹她的眼淚,緩緩說:“從一開始,好像我都在不斷地向你要,要更多的愛,更多的關注。我從來不知道你到底要什麼,我隻是想將你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喜歡著,你心裏怎麼想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現下在我身邊,我好像著了迷一樣。雖然自己也不願意承認,可是,真的,真的,你不知道,大概說出來你也不相信。” 四爺頓了一頓:“我原以為將你留在身邊,我就會滿足,可是如今越發貪心。你不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