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燈半昏時(1 / 3)

這年冬天來得早,十一月底的時候,京裏已下了好幾場雪。

青灰色的天空轉動著雪花,一點點飄下來,壓在梅枝上,那樣的白仿佛也帶著些厚重,顫巍巍隨時會落下來。翠翹站在朱紅色大圓柱旁邊,她伸手撥動枝頭,那些像小山一樣的雪花就簌簌落在了地上。指尖上有了雪水,感覺到寒意,翠翹縮回手輕輕搓了一搓,回頭向遊廊那邊的朱門望過去。四爺還真忙呢,說是帶她出來,可朝中的官員竟找到這裏。

她咳嗽了一聲,悶聲在胸腔裏轉了一圈。她強壓住那股子血腥味。

她仰頭望過去,因她所在地勢頗高,眼前是一排排琉璃色的瓦片,一切都顯得安靜寧謐。宮中的建築總是很有特色,仿佛要和別建築的區分開看。她目及之處,是皇上的暢春園。

十幾天前,阿瑪與額娘自塞外回京,皇上賜了新的府邸,又開了皇恩讓馬爾漢家的幾個子女回家團聚。馬爾漢家頃刻又熱鬧了起來。仿佛時光鬥轉,一切又回到舊時。隻是有一件事,仿佛和去歲不太一樣了。

她前些日子在宮裏遇到了四福晉端琳。

因舊曆年近,皇上允許後妃省親。額娘淳敏讓翠翹進宮裏問良妃良妃是否要出宮到明珠處省親。那日未時下起細雪珠子,翠翹從良妃宮裏出來,離了暖閣,隻覺得風吹得如刀刮著臉。翠翹問了省親的事,良妃知道到舅舅明珠素愛張揚,若是要省親,難保不是大勢鋪張,索性推了。她一年未見到淳敏,讓翠翹傳了話回來,讓淳敏得空時進宮裏去敘舊。

翠翹離開永壽宮時天色尚早,備的軟轎還沒有來。例來進宮的轎子,隻到花園門處便要換成宮中的轎子。宮中的轎子亦不比別處,總是提前要說好的。翠翹在永壽宮外站了一會,地上一層茫茫新雪,紅牆圍砌的胡同顯得比平時更幽長,宮殿飛簷上的鐵鈴被白雪重重壓住,像是再也響不起來。

遠處灰金色八人軟轎慢慢步入視線,起先還以為是備轎的丫鬟回來了。近了才看得轎旁有位垂髫小丫環跟隨,翠翹並不認識的,想是別宮的轎子。那轎子路過永壽宮時,婉兮退了一步,讓軟轎過去。她低著頭,突覺得那轎門仿佛被人輕輕挑起,轎中的人似乎打量著自己,那時玉景從永壽宮裏出來,嚷道:“轎子來了?”

軟轎便停了下來,小丫環在旁與轎內的人說了幾句話,轎門被人挑起。翠翹這才瞧見,那轎子裏麵的人腮若新荔,溫柔可親。她肩胛處圍著灰白雜色的皮毛,讓人一眼望去先生出些暖意。她對翠翹一笑,問道:“內務府的軟轎還沒有到吧,我送你到花園門去。”

翠翹以為她是宮中的妃嬪。

玉景人早上前去,向她請安:“四福晉剛去看過德主兒?”

端琳淡淡一笑:“可不是,不是快過節了麼,前些天有人送了江南的新鮮玩意到府裏,今天得空也給宮裏送過來。”她笑了一笑,又對玉景說:“良妃娘娘不是愛喝南方的茶麼,南方的雲霧雪茶,四爺府裏還有一些,今兒走得匆忙,回府讓人給送過來。”

恍若寒冬臘月赤腳踏上冰麵,若不是那寒氣凍得翠翹雙頰微紅,那精致小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端琳對她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到花園門去。”

世人都說糟糠之妻不可棄,而她微微低頭,下頜陷入灰白色的皮裘裏,輕笑時丹唇如花般微綻。翠翹實在想不出任何理由他會不喜歡這樣的女子,更何況那人是他的妻。

好在內務府的軟轎,這個時候過來了,使翠翹不必麵對端琳的盛情,雙轎一前一後地行在幽長的宮牆之中。她後來給東珠說起這件事情,東珠問道:“你是不是在生四福晉的氣?”

翠翹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過是生我自己的氣。”

她萬沒有想到會這樣見到她。

她想得出神,手上被人握住,微微一暖。她知道是四爺,回頭正對上他是笑非笑的眼。“乏了?”他問。

翠翹搖了要頭,向他身後看過去,看到那些官員從朱門裏出來,魚貫地離去,翠翹問:“完了?”

四爺點了點頭。

翠翹說:“你最近越發忙了,我聽十三阿哥說,皇上要封你爵位?”

她的手冷涼涼,四爺摩挲了一陣,才慢慢熱起來。皇上的確召他入宮,正擬旨封他為雍親王。四爺說:“早著呢,正式敕封那日,怎麼也要拖到明年。”

翠翹怔了一怔,明年,太遙遠了……

四爺一直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問道:“園子都轉過了?”翠翹應聲說是。他笑著似乎等著她問他問題,翠翹倒沉默不做聲了,心裏想著旁的事。

四爺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帶你到這裏來?”

翠翹心思一轉,笑著喃喃說:“雍親王……這座園子大概是皇上賜給你封爵的禮物。”她倒是猜得準,四爺笑了起來,可她顯得那麼不專心,四爺想去彈她的額頭。

翠翹退了一步,她攤開雙臂,在回廊轉了一個圈,屋頂上的彩繪旋轉如一個彩色漩渦。多麼恢宏的一座宮殿——梁上的彩繪五色斑斕,若最精致的工筆畫;屋簷上的走獸縱被白雪壓住,依然讓人肅然起敬。

因為開心,四爺爽朗地笑了起來,跟在她的身後,問道:“喜不喜歡?”

怎麼會不喜歡,簡直愛不釋手。他突然自身後將她拉住,與她耳鬢廝磨,“住在這裏,好不好?”心跳仿佛漏了一個節拍,如旋轉的石磨,越磨越緊,讓人喘不過氣來。

翠翹說:“我喜歡聽你說俏皮話。”她直盯著他的眼,仿佛是句玩笑,又仿佛想讓他看到她心坎裏去。

翠翹格格笑了起來,滑開他身旁,有意無意地調開話頭:“年大人說新年來了,邀阿瑪去府裏吃酒,也邀了你吧。”

前不久,皇上召了年羹堯回京,要將他調去四川。年羹堯領了皇命,暫住京城,先到吏部任職,等到年底,馬爾漢自寧古塔回京,便到四川上任。

年家開宴那日,翠翹比平日裏起得早,早早到年府上去。她突然想去看看年碧君,莫名其妙,其實心裏應當是知道的,隻是自己也不忍心去揭破。她坐在閣樓上吃甜點,額娘淳敏去後院聽戲。樓下年碧君正訓著一個丫鬟。丫鬟唯唯諾諾,說:“姑娘,下次記著了。”年碧君笑了笑,並沒有為難她,倒是十分柔順的性子。

月洞門裏人影一晃,翠翹見年碧君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四爺,十三阿哥,十三福晉。”

翠翹坐在樓上,隻顧著吃茶,隔了一會,樓梯上吱吱嘎嘎一陣響,四爺就上了樓。兩個丫頭跟著上了樓,沏好新的茶。

年碧君說:“四爺,這是今年的六安茶。”她從丫鬟手中的托盤裏拿了一個藍地黃花的茶杯,又拿了酥夾餡餅四盤,乾果與鮮果各四碟,放到四爺麵前。

東珠對翠翹眨了眨眼,對年碧君說:“敢情這年府上上下下都把四爺的脾氣摸了個透,連他愛吃的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宮裏的貢品,多是些綠茶,江南的碧螺春、四川的竹葉青等等,六安茶雖有貢,卻極少,因味道重,喝的人更少了,因四爺喜歡這茶,十三阿府裏倒是備了一些。

東珠近來異常怕冷,這樓上一會兒坐不住,去暖閣裏取暖去了。翠翹低聲問四爺:“你說年姑娘好看,還是我好看?”四爺正嚼著一枚乾果,沒料到她會這樣問,有些似笑非笑,淡然說:“你。”翠翹不信,這分明是敷衍她來著,嬌嗔道:“瞎說。”四爺眼裏透著笑,又說:“她看好。”翠翹更有話可說了:“就知道,你們男人看到漂亮女子,七魄都被勾走六魄。”四爺一笑,坐到婉兮身旁去,低聲說:“我挺喜歡瞧你吃醋的樣子。”

翠翹疑惑自己臉紅了,這樣問來問去,到底是自己心有不甘,她生怕旁人看出自己的窘迫,心裏一急,麵上更紅了,自己卻是看不到的。翠翹拿了瓜子來磕,眼睛瞟到那月洞門上去,看到李以鼎也來了。他倒是先看著了翠翹,忙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人,那人站在月洞門外,隻見得穿了一雙米珠皂靴。

淳敏聽說東珠來了,這會兒子叫了丫鬟上樓來叫她們過去聽戲,好聚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