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的車勞馬頓,讓翠翹疲憊不堪,多虧隆科多不住與她說話,一直撐到天亮。可一切對翠翹來說仿佛如墜雲霧,天亮之後,他們停在一處茂密草原,翠翹隨胤禎下了馬,早已模糊是如何隨眾人進入帳篷,有幾個牧民的女子上前來與她說話,翠翹哪有心思說話,翻身側臥在氈毯上,很快進入夢中。
胤禎進帳篷來看她時,因為光線從帳門裏泄了進來,翠翹微微動了一下,將臉向裏偏去,可姿態並不十分舒適,又偏了回來。她周身生了寒意,皺著眉整個人向下縮去,將下頜抵在有些刺癢的獸皮邊上。她停住了,胤禎也停住了,在她身邊。
那是一張用狼皮織就的披風,將她整個人罩在其中。狼皮是黑色的,或是間或交錯的雜色,襯得她的臉白皙得令人忘記呼吸,仿佛吹彈可破。他的手是黝黑的,此刻指背停在她臉上一寸有餘的上空,再沒有勇氣再落下去。她明明和他那麼近,觸手可及。
胤禎喃喃喃自語:“我今日已與舊時不同。”她五官精致而柔美,如羽扇般靜靜履在臉上的睫毛,纖巧的鼻翼,櫻桃小口。胤禎低下頭去,深深低下去,呼吸碰到她的麵龐而折轉回來,溫暖而潮濕的空氣氤氳在臉側。胤禎想吻下去,卻猛然間坐了起來,背對著翠翹,他喘著氣,不敢回頭。露在披風外的纖手,於眼角處更顯得刺目,胤禎心神微漾,站起來匆匆離開了氈帳。
草原上稀稀拉拉地拉著一些帳篷,清晨的羊群在山的那邊相互追逐,隆科多見他出了氈帳,緊緊跟了過來。他剛才已經打聽清楚,四阿哥帶人出去了,去找新的水源,也打聽策妄阿拉布坦軍隊的情況。
隆科多在軍中行役已過了十幾年,一直默默無聞。但是他的家族非常顯赫,皇上已故的孝懿仁皇後佟佳氏,也就是侍衛內大臣佟國維之女,與隆科多是中表之親。佟佳氏,這個在朝廷裏頭龐大的家族,並沒有給隆科多帶來飛黃騰達的機會。即使是有,隆科多仿佛也有些不屑,大丈夫馳騁疆場,戎馬天下,這一寸一寸的土地、一點一點的功勳,他希望是靠著自己的能力,一分一分地去獲得。雖然,時至今日,他依然隻是一名佐領。可是隆科多相信,總有一日,他會一飛衝天。可時日漸過,他已步入而立之年,偶爾也難免有些感喟。
隆科多隨著胤禎在草丘邊站定,胤禎回頭說:“不必跟著我。”
隆科多比胤禎年長,經過昨日景況大該猜出三兩分內情,對胤禎說:“十四爺,有句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胤禎說:“那就不要講。”隆科多笑了。
隆科多非常清楚,策妄阿拉布坦一直是大清的一塊心病。雖然一樣有一統草原的雄才大略,但他和他的叔父葛爾丹不一樣。策妄阿拉布坦的父親僧格原是準葛爾的大汗,僧格死後,葛爾丹將年幼的策妄阿拉布坦趕出了準葛爾本部,自幼的流亡生活,讓策妄阿拉布坦小心謹慎,更具城府與謀略。葛爾丹死後,策妄阿拉布坦接手了他叔叔留下來的部落,在他統製下地準葛爾各部,日漸的繁榮與昌盛。而朝廷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的滋長——它暗中吞噬草原各部,同化或是侵略,各種手段。
隆科多說:“大丈夫征戰沙場,豈可兒女情長!當下身處險景,如何脫身尚算未知。倘若今次十四爺拿住策妄阿拉布坦反動的證據,皇上心悅自不必說,朝中誰敢不服。手握著天下權勢,還有什麼不可為。”
隆科多向著翠翹住著的帳篷望去,對胤禎說:“而她不過是個女子。”
這並非胤禎第一次聽旁人說這樣一番話,皇上也曾說過。其實這樣的道理,他也並不是不明白。他平素裏與八阿哥尋歡作樂時,那些女子,來來去去,也美得傾城傾國。這天下並非隻有她一個,胤禎說:“我明白。”他怎麼會不明白。
他原本真的以為他的心情已經平複了,真的以為哪怕是再見到她,也應淡淡一笑而過。那知,不過這幾個時辰的光景,他再次見到她不過幾個時辰,死灰複燃。連他都有些討厭這樣的自己。
遠處的草丘揚起一陣沙塵,旌旗在塵沙裏若隱若現,隆科多說:“好像是四爺回來了。”
胤禎點頭,說:“你先去忙吧。”胤禎在草丘站了一會,看到四爺在中軍帳前下了馬,想是聽到有人說到翠翹的事,他拴馬時回頭愣了半刻。胤禎看到翠翹睡著的那頂帳篷給人撩了起來。十幾匹快馬自營中行過,想必她亦被驚醒過來了。
胤禎隔得太遠,聽不清楚那些對話,可鵝黃色衣衫輕柔如一隻蝴蝶,翩躚至四爺麵前。遠遠望去,四爺仿佛呆了一秒,或許是她圈住他頸部的動作讓他無所適從,但他隨後圈住了她的腰。她便像蝴蝶一樣飛了起來,裙裾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
胤禎隻覺得熱氣湧了上來,直至腦門。手裏下意識緊緊握住一件事物,對自己說:“絕不兒女情長!絕不!”他下了狠心,將它拋了出去。心裏不斷地自己說,因為他得不到,才會覺得矜貴。他不愛她,絕不愛她!他的高傲與自負都不允許他那樣做。
胤禎轉身離開了草丘,太陽正一點一點升上去,升到正空中,照在無一人的草丘上,耀出一片粉紅色的光澤。草丘上正插著一隻芙蓉梅花釵,迎風微微顫抖。
胤禎忙完公務,進了中軍帳裏。聽到翠翹對胤禛說:“……任何計謀都是有代價的,而策妄阿拉布坦不值得,他將來……”她才說到這裏,因為胤禎的進來而中斷。四爺坐在臨時鋪成的案台後,翠翹側手站在他的旁邊,雙手擋在案台上,使他不能看到案台上的公文,仿佛要四爺專心聽她說話。胤禎有些尷尬,說:“我等一會再過來。”
翠翹像做錯了事一般對著四爺吐了吐舌頭,他之前就警告過她,不要到中軍帳中來,可她偏不信邪。四爺瞪了她一眼,無限寵溺,翠翹笑了笑,他哪裏舍得罵她。
四爺叫住了胤禎:“老十四。”
胤禎方才轉過身,木訥地說:“隆科多說,四哥找我。”
四爺點頭,示意讓胤禎坐下來。
翠翹亦規規矩矩地坐在下首。四爺說:“探子回報,已找到六世達賴所在的位置。我今晚會帶兵向北去。我獨自帶兵北上,策妄阿拉布坦一定不會起疑心,如果二軍起了衝突,更能摸清對方身份。能證明是策妄阿拉布坦的人,當然最好。倘若不能,也隻能另謀他策。如今為了安定青海,先救出六世達賴方是上策。”
“就算能證明對方是策妄阿拉布坦的人,在皇上麵前他亦可為自己辯解,大可說這是栽贓。因為他人在木蘭,再來,如果當真是他的人,他也還可以狡辯說是他的屬下違反了他的命令,他自己完全不知情的。”為了顯示自己的不滿,翠翹在旁嘟噥了一句,從一開始帶六千鐵騎從京城出發便是個錯誤。當然皇上絕對是英明的,皇上隻是想救出六世達賴。翠翹說:“救他出來有很多辦法,不必正麵交鋒。”
可顯然沒有人聽到她說話。胤禎問道:“幾時出發?”
四爺說:“天黑以後。”
胤禎點了點頭,四爺複又說:“老十四,我離開之後,你帶著餘下的人馬回木蘭去。還有把她帶回木蘭,一路勞你照顧。”四爺向翠翹看過來,這次她倒是乖乖沒有說話。
翠翹心裏麵早有盤算,那晚晚膳時,趁著四爺不備,在他的飲水中放了些迷香。他太不讓人省心,總是以為自己對,完全不聽旁人的意建,怎麼能怪她呢。翠翹扶著胤禛躺下,他眉頭川字皺紋似比平日裏更深,翠翹用食指輕輕地撫平,讓他好好睡個覺,一切搞定之後,方才出了帳篷。
天邊掛了半個月亮,月光裏,翠翹見胤禎立在帳外。胤禎問:“四哥睡了?”
翠翹想到下午問隆科多要迷香,他多半向胤禎打了小報告,如此還有什麼好隱瞞,便坦坦蕩蕩地承認,翠翹笑道:“他又不聽旁人的意見,策妄阿拉布坦根本就不值得。”她自顧不暇地說著,完全沒有注意胤禎向她跨進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