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善祿送去的書,你看過了嗎?”胤禎毫無預兆地插了一句。翠翹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放輕了呼吸,說:“看過了。”
胤禎眼神回掃過來,低聲問道:“你看懂了麼?”
翠翹“咦”了一聲,仿佛並不知他所指為何,可她素來不擅長說謊,表情微有些疑惑,可顯得僵硬,不夠自然。
月光打在胤禎的側臉上,竟是從沒有見過的肅殺神情,冷得讓人不寒而栗,卻也溫柔得讓人心內一窒。胤禎問:“沒有關係。”他語氣一轉,突又問道:“有一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你。”翠翹眨眼,胤禎說:“如果還有來生,你先遇見我,你還會跟著四哥麼?”
遠處傳來一聲清嘯,仿佛狼嘯,是軍營的哨聲。翠翹內心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想,她這時才看清胤禎的身上,穿著鑲藍旗的鎧甲,他白天也穿著戎裝,可總沒有此刻來得正式。
翠翹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隆科多那麼容易把迷香給她,是因為她也早被他算計了。胤禎回過頭去,向著聲嘯的方向望了一眼。翠翹說:“你別去。”
雙眸望過去,竟是從未有過的默契,胤禎說:“我受皇阿瑪重任,尋找六世喇嘛,這是我的職責。倘若四哥有意外,你大概也會傷心,不如我代他前去。”他頓了頓,又說:“這樣也不能允諾於我麼,來生還有多遠啊。”
翠翹怔怔掉下淚,胤禎卻笑了起來,為她擦了眼淚,緩緩說:“我不願你傷心,掉淚都讓人痛心。倘若還有來生,我要先遇見你,你也先喜歡上我。來,我們做個約定,如何?倘若我死了……倘若還有來生……”
翠翹用力地搖著頭,仿佛觸動了某根心弦,竟痛哭流涕起來。胤禎卻是開心的,有些孩子氣的任性,“我喜歡你為我掉眼淚。”他吻了吻她的額頭,遠處的哨聲越發密集而高亢。
胤禎跨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駿馬,風中英姿颯爽,翠翹哽咽著並不能阻攔,輕輕叫著胤禎的名字。胤禎說:“你放心,我不會死的。”她倒並是因為害怕他會死去,他不會,她知道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那麼流了下來,由不得她控製。
胤禎轉過軍帳時,側身看向婉兮,這一刻眼神平靜如鏡,是心無波瀾的枯井,下定決心的沉靜。
隆科多帶著軍隊等待在一旁,胤禎遲了許久。胤禎說:“我剛才去了草丘。”
隆科多問:“十四爺,還有什麼沒有準備好麼?”
胤禎說:“沒有,隻是不小心弄丟了一件東西。”胤禎回頭向中軍帳中望去,懷中襟口處,隱隱露出芙蓉色的梅花圖案。
隆科多說:“十四爺,走吧。”
胤禎策馬向北而去,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他這樣一走,心裏卻更清楚明白了,這一生,他們都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
翠翹回到木蘭圍場的第三天,下了一場雨。一寸一寸的涼意隨風侵入單薄衣衫,偶有些雨水濺起來,打在衣角。翠翹站在廊下,向裏退了半步,打了一個冷戰,更加裹緊了裘衣。
東珠從天井裏來,丫環收了傘,東珠上前對翠翹說:“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裏。”她輕輕一笑,說道:“聽說十四爺要回木蘭了。”
翠翹愣了片刻,心念轉動,既然要回木蘭,人定然無恙吧。東珠方才去給德妃請安,聽到德妃的大丫鬟方沁正在與下人討論這件事。東珠彈了彈衣袖上的雨水,其實並沒有多少,仿佛隻為了心安。東珠懊惱地說:“這天氣,等著十四爺到了木蘭,大概也該回京了。”東珠見翠翹立在廊下,神清安然而淡薄,她有些不安,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問道:“四爺他……”
翠翹淡淡地笑了:“他還惱我呢,這會兒子去見他,保不定會挨罵。”
“這倒也是。”東珠吃吃一笑,對翠翹說,“不過話說回來,這法子還真是不錯。”是很不錯呢,那日四爺醒來,胤禎已離開太久,已成定局之事,任他氣惱也無力回天。
翠翹問:“幾時到木蘭?”東珠“嗯”了一聲,方才回過神,想必她問的是十四爺,便說:“聽說就這幾天。六世達賴迎了回來,聽說是準葛爾的舊部唆使的事端,好在這事總算了了。”準葛爾的舊部?翠翹微微一笑,策妄阿拉布坦自然是不會承認知情的。
胤禎到木蘭那天,皇上率領百官在行宮外等候,宮眷不能到前朝去。德妃縱然心喜,亦是在行宮後殿裏等候消息。整日裏天氣一直雨綿綿,地麵和房上的飛簷上都被雨水洗刷得異常幹淨。
想是因為連日車馬勞頓,加上天陰下雨,原本歡愉的心情,都打了折扣。胤禎率領著眾人隻是機械化地向木蘭圍場趕來。眼見著圍場在望,隆科多對胤禎說:“十四爺,快到了。”眾人都停了下來,陰雨中看到遠處有擺動的旌旗。
隆科多聽到一陣低沉的斷斷續續的胡聲,仿佛是從行宮中傳出來。隆科多一笑,對著眾人說:“看來皇上知道我們要回來,開慶功宴呢。”他視線不自覺與胤禎交錯,胤禎忙轉過頭去。隆科多一時愣住,掛在嘴邊的笑疆在那裏,收也不知怎麼收。
微雨打在鎧甲上,打在胤禎的臉上,水珠子滾落下來。新年的時候,她與他在養心殿前說話解悶,他帶她去禦膳房偷出糕點,拿到養心殿隨安室去吃。隨安室的牆上有一把胡琴,胤禎自幼在宮裏長大,受到各種教育,琴棋書畫,雖不拿手,但統統略知一二。他在婉兮麵前賣弄,教她撥弦、彈顫聲,拉盡更漏。
小時候,有京城藝人入宮表演布袋戲。每個人物出場時,總有相應絲弦胡琴聲做背景,或高山流水讓人心生豪邁,或婉轉悠揚難掩斷腸。胤禎此刻回想起來,那晚在隨安室裏,命運仿佛預先道盡他與她的收梢,隻是彼時,誰都不知道。
胡弦聲如雨絲,絲絲滲到心中,胤禎停步不前。他原來並不知道這曲子如此令人哀傷。
行宮內護軍營已派出人馬,迎胤禎入行宮,他隻得硬著頭皮去見皇上。胡琴聲在胤禎進入行宮時戛然而止,他原本並不想聽,可停下來,卻也讓人不能忍受。
行宮最高的一座的箭樓,翠翹倚著被雨水打濕的木柵,站在角樓不顯眼的位置。箭樓雖高,卻在內庭,不如前朝的箭樓望得遠。向北望去,就著陰天,隻得灰蒙蒙一片。
前朝裏傳來喧鬧鼎沸之聲,翠翹知道一定是胤禎回來了。她將胡琴擱置一旁,風中雨絲紛紛揚揚,她對著前朝的方向,喃喃自語:“這一生沒有什麼好回報給你,你教我彈的曲子,今日送還給你。”胡琴拉得太久,聲音停下之後,卻仿佛還在耳邊回旋,“嗡嗡”地發響。
他和四爺完全不一樣呢,就像酒一樣,四爺總是給她淳香的桂花釀,是細水長流的溫存。而他給的仿佛是燒刀子,如同新年那一次,辛辣無比,嗆得人直想掉淚。
翠翹在箭樓待了一會,等著風雨都漸漸停住,前朝鼎沸之聲消退,她起身打算下樓,不想胡琴壓住衣襟的一角,翠翹一動,胡琴向著欄外翻動,掉下了箭樓。
翠翹手撐著欄杆向下望去,不期然對上一雙眸子——胤禎。
翠翹下得樓來,胤禎已將胡琴拾了起來,那琴弦已斷,他用力張開弦想要續上,見琴頭已有裂痕,眼見著是修補不了了。胤禎說:“壞了,怕是修不好了。”翠翹接過胡琴,周身打量了他一番。
胤禎憶起那晚在軍帳外麵自己說過的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眼光轉到別外,對翠翹說:“我把占木拉帶回來了。”
翠翹央他帶她去見占木拉。他隨六世達賴同來,皇上賜住在木蘭的穹廬大帳中。
胤禎是這一刻才知道翠翹生病的事情。殷紅觸目的顏色印在她白色的絹子上,讓胤禎心下一顫。他扶住她問:“四哥知道麼?”翠翹搖頭,這仿佛是他與她的秘密,他亦不能對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