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正是何時?(3 / 3)

“多久了?”他問。

翠翹記不得了,仿佛是那夜,她靜看掛著明珠的畫船的那一夜。她瞞著眾人,連四爺也瞞過了。如今見到占木拉,翠翹輕輕問道:“因為我改變了我不能改變的事麼?”這是上天的懲罰?

占木拉搖了搖頭,他答得太快,翠翹疑心他在騙她。

“翠翹自幼身體欠佳。”倘若她還有印象,母親淳敏總是讓她加衣。下人們偶爾念叨,也會說到,從前有個算命先生說過,翠翹這一生,活不過十七歲。十六歲生辰那日,她與她在孔廟相遇。

仿佛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可未免太巧合。

胤禎被翠翹以請太醫為由支開了,他從外麵進來的時候,聽到占木拉說:“……六字大明咒可以打開生死之門……”

他才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剛才說什麼,翠翹雖然不是很明白,可是她分明聽到他說:“佛陀的王舍城裏有三件至寶,其中有一件叫招魂引,六字大明咒可以打開生死之門。”占木拉凝視著她的眼神表示,他分明在說一件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事情,可是還沒有說完,胤禎領著太醫從外麵進來。

占木拉退到一旁,太醫為翠翹把脈,隻說鬱積於心,並無大礙。

這太醫才來一會,有個小公公匆匆跑進來說:“六公主昏過去了。”雖說得小聲,可不免被胤禎聽到。

胤禎眉頭一皺,問道:“怎麼回事?”

小公公斷斷續續地說了原委,原來六公主本來就不滿意皇上為她指的一門婚事,好說歹說,如今終於來了木蘭,不想這才知道這新駙馬爺卻是有結過一次婚,前妻病亡還留下兩個孩子。

六公主憲琳原是心高氣傲的性子,絕食了好幾日。

翠翹隨胤禎去六公主帳中,六公主已經醒了,正撲在氈毯上痛哭不已。胤禎拍了拍她的肩,這樣的事情,他倒是無能為力了。

憲琳痛哭,對胤禎說:“十四哥,怎麼辦,我怎麼辦?”

翠翹坐在她旁邊,她歇息了一會,氣色上來,整個人又紅潤起來。翠翹說:“憲琳,你聽我說,沒有那麼糟糕。”可憲琳這時什麼也聽不進去了,翠翹勸解了一會,她方才安靜下來。皇上離開木蘭之前,為憲琳和策淩主了婚。

有了前車之鑒,皇上對於六世達賴的安全尤為重視。翠翹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占木拉。可臨回京那日,占木拉卻又命人交了一張小紙條給她,翠翹打開一看,坐在回程的馬車上竟泣不成聲。

昨夜夢回,她又做了那樣的夢——殷紅的血浸濕衣衫,她看到自己躺在那裏,好像並不是她。

翠翹自己也說不清楚,心裏慌得厲害,半夜去提著燈去見四爺。她在他旁邊坐下,並不打擾他公事。這一刻發現,她好像從未有好好看過他,他的眉毛很濃,皺起來的時間比較多,譬如現下。翠翹將自己蜷縮起來卷到紅氈子墊著的椅子裏。

四爺轉頭見她睡在一旁,說:“回去睡。”翠翹並沒有睡,隻是閉著眼睛,她這會兒睜開眼來,淡淡地說:“倘若沒有明天,你最想做什麼事?”四爺愣了片刻,仿佛以為是說夢話,想是她睡得迷糊。風吹得窗外樹影沙沙地響,被風吹得一明一滅的燭火升起白色的嗆人煙氣。四爺起身,將椅上的外套取了下來,圍在翠翹身上。她靜得如兔子,等著他為她將周身裹緊。四爺問:“你呢,你最想做什麼?”

翠翹搖頭,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四爺笑了起來,將她摟了一摟,柔聲問:“做噩夢了,小孩子!”她喜歡他這樣叫她,有種有意無意的寵愛。

她將頭偏在他的肩上,翠翹說:“其實我一點也不怕死,真的。”她頓了頓,說:“我隻是害怕,再也遇不見你。”

他拍著她肩頭的手突地僵在空中,他低下頭用下頜無聲緊貼著她的額頭,他已經聽太醫說過她的病情。半晌,四爺說:“睡吧,別胡思亂想。我在這裏。”他伸手去握翠翹的手,十指相扣。翠翹抬頭微微笑了一笑,四爺覺得心裏麵仿佛被某種甜得發膩,又酸得讓人難受的東西占得滿滿的。

翠翹說:“你不生我氣了。”

四爺說:“下不為例。”

翠翹嘟起嘴來,嗔了他一句:“搞了半天,你還是在生我的氣。”他那時,輕輕一笑。

如今翠翹坐在馬車裏淚流滿麵,馬車簾子被人撩起。

翠翹偏頭拭淚,見和碩郡主阿蘭染站在馬車外。自從上次胤禎選福晉的事情,阿蘭染對翠翹仿佛生了恨意。偶爾在宮裏遇到,高興的時候,點頭而過,不高興的時候,並不招呼。難得她今次主動來找她。

阿蘭染原本是來示威的。昨日十四阿哥胤禎回了木蘭,皇上晚上召見了她的父汗與她,說了些體麵話。皇上調了精兵,計劃讓十四阿哥胤禎再護送六世達賴回青海,皇上說經此一事,十四阿哥已今非昔比。想讓她和父汗心裏舒坦些,暗指這樁皇家的指婚尚有回旋的餘地。

胤禎回來木蘭的時候,阿蘭染隨父汗完顏科魯穀也在迎接隊伍中,她們塞外的女兒向來沒有那麼多規矩。許久未見,阿蘭染幾乎都快不記得胤禎的樣子,可才一眼,他竟比她想象中還要挺拔,輪廓分明的五官,如井般深邃的眼眸,符合每個少女對夢中人的憧憬。阿蘭染一顆心怦怦地跳,可是表麵上,她裝得毫不在乎。

翠翹雖然偷偷抹掉了眼淚,可還是讓她看到了,阿蘭染忘掉了原本該說的話,飛揚跋扈的心情也不那熾熱了。她畢盡還是善良的,阿蘭染說:“你哭什麼?”她受不了南方女子的纖細,在她看來草原以南的人,統統都是南方人。而南方人沒有草原兒女的率真。翠翹抹了眼淚,並不說話。阿蘭染又受不了她的傲氣,氣她說:“皇上準了我和十四阿哥的婚事,又讓我父汗與我隨他護送六世達賴同去青海。”皇上考慮到胤禎任性,說不定有一日突然發現阿蘭染的好來。她本來就是一個很好的女孩。

翠翹應景地牽起嘴角恭喜阿蘭染。阿蘭染卻更生氣了,又覺得自己自討了沒趣,翠翹仿佛沒有放在心上,又覺得她自己得到的不過是她不要的,簡直就是氣不打一處來。可阿蘭染見到胤禎時,心情又開闊起來,眼前的男子鮮活地站在麵前,英姿煥發,那是她將來的丈夫。

皇上昨日舊事重提說到婚事時,父汗科魯穀還冷冷哼了一聲,受了一次氣,自然是有些怨氣的。科魯穀說:“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當下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笑著說:“朕已問過胤禎的意思,他亦同意了。”

阿蘭染這才放下心來,父汗說過愛新覺羅家的人絕不會失言,因為君臨天下的皇族,絕不會言而無信,而皇上也不會允許皇子的出爾反爾。

皇上的鑾駕緩緩駛出了崖口——木蘭圍場出入的必經之地。阿蘭染陪著胤禎站在前朝行宮的箭樓之上,樓高一丈有餘,遠遠看到隨禦駕的軍隊逶迤地向南而去。箭樓風大,阿蘭染心想,草原的冬天就要來了。

就在那天晚上下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眾人烤肉喝酒,父汗早早休息了。阿蘭染踏著夜色去踩雪珠子,用琉璃瓶接葉子上的雪水,她聽德妃的大丫頭方沁說過,十四爺愛喝茶,雪水化過的茶水,絕佳。阿蘭染接好了雪水,去找胤禎,聽到那個隨六世達賴同來的占木拉對胤禎:“決意要丟掉,那金釵還留著幹什麼。”

她聽到胤禎倒酒水的聲音,半晌,占木拉說:“這世上最可怕的是心魔。”

阿蘭染手上的琉璃瓶傾倒下去,沿著衣衫一路流下去,侵到皮膚上,涼涼的,像她的心一樣。本以為得到就是擁有,她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