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木蘭秋彌與往年又有不同,皇上命六公主憲琳隨行,下嫁給喀爾喀賽音諾顏部的策淩。因此女眷也特別多。京中日子無趣,翠翹與東珠跟著十三阿哥去了木蘭圍場。
雖然四爺不能隨行,但每隔著幾日總是有自四爺的折子遞到十三阿哥手中,這日帳中,快捷傳來四爺書信,因是軍機大事,東珠與翠翹素來不聞不問。這日,十三阿哥看罷竟嗬嗬地笑了起來,開始還微有收斂,回來索性越發放肆。東珠問:“什麼事,這麼開心?四哥要來了麼?”
十三阿哥笑搖頭說:“早著呢,皇上讓他盯著策旺的軍隊,哪能說來就來。”胤祥將折子遞給東珠,馬爾漢家的女子自幼都讀過書,識得些字。題頭是山東登州總兵曾謨,奏戶部山東收成有望折。
東珠狐疑地向十三阿哥望了一眼,十三阿哥說:“向下看。”那奏折上書——
“……東路自登州至文登,西路自登州至濟南,俱落大雨。西府地方麥苗將近秀齊,東府地方秀有一半。各處秋田俱已出齊,百姓歡慶……”旁邊落了字跡——“想爾還在醉夢中矣!”折子東珠倒沒有看明白,但是四爺的字是清楚明白,不由得“噗嗤”一笑。
四爺平素沉穩,訓起下屬亦是直來直去,如今這般婉約式的諷刺,倒真是不多。十三阿哥笑道:“批得好啊,好一個‘醉夢中’!這個曾謨。”
翠翹看罷亦笑,問道:“怎麼傳到你手裏來了?”
十三阿哥說:“大概是四哥太忙了,一時拿錯了折子。”
十三阿哥命人收起來送回,翠翹雙眸微轉,複又拿過來,轉到案台上,用小狼豪蘸了墨跡,落字於旁。這有些於理不合,十三阿哥忙要阻止,轉念一想,也不是什麼重要折子,便隨她去了。
東珠見落了字,笑歪在波斯金織紅毯上。東珠問十三阿哥:“四哥見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十三阿哥說:“多半不聞不問,看過了便看過了。”
翠翹點頭稱是,他心裏高興或是開心,多半並不讓人知曉,就連他寵愛她的方式,仿佛也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旁人明不明白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東珠頗為失望:“那麼無趣。”
那奏折傳回京中,已過五日。四爺在書房裏就著如豆燈火在案下閱折子,突翻到曾謨多天前的舊折。送錯書信的事,四爺第二日便發現了。想不到十三阿哥竟送了回來,四爺將奏子丟至一旁,可有失準心,奏折翻開在地上。四爺彎腰去撿,看到上麵墨黑的兩個字。墨黑的兩個字,大小不一,這樣彎曲的字跡,勉強識得。他舊時教她用毛筆,她嫌太軟,倒用硬竹簽蘸著墨汁,竹簽不能吸水,寫一個字極是費力。
此刻,夜已深了,四爺看奏折也看得累了,隻見得這兩個字,精神抖擻起來,再看,不由得臉上露出深深地笑意。烏順進來送宵夜,雖然明知四爺從來不吃,可每夜也成了習慣總是前來問一句。烏順從來也沒見四爺對著奏折笑呢,不由得也向那折子瞧了一眼,也不知是誰寫的字,難看至極,上書——“飯否?”
烏順納悶了,奏折上還能寫這個?四爺想吃甜食,問烏順膳房裏還有沒有水晶湯元。難得他開口,烏順說馬上去備。可四爺素來不喜甜食。四爺笑著說:“突然想吃吃看。”原因解釋起來,旁人又如何能懂,他隻是突然想吃一吃她喜歡吃的甜食,不知為何。
水晶湯元皮薄,餡多。四爺隻吃得一個就膩了。倒是很開心,提筆在硯台上點了二點,複又在翠翹的落字後麵,又複了一句——“欣悅覽之。飯。卿安否?”
奏折再轉回翠翹處,這次不僅是她,胤祥亦笑倒,連連稱道,四爺平素嚴峻,萬萬想不到會出自他之手。翠翹複了回信,一來一往每次總是一句。為看這一句,來來回回便是十天。可翠翹想了一個法子,奏折送出後第二日,央著十三阿哥拿了些空白折子回來,十三阿哥先是不允:“四哥知道了,可不是玩的。”可後來總是經不起翠翹的軟硬兼施。開始還有點忐忑,可見四哥回折沒有責罰,也就安心下來。
翠翹每日與四爺通信,隔得再遠也沒有關係,因每日亦會收到他的回批,隻不過是好幾天前的罷了。寫滿的折子,翠翹放入一個紅雕漆花鈿盒中。日子久了,鈿盒中的折子也多起來,翠翹偶爾拿出來翻看。
……
“飯否?”
“欣悅覽之。飯。卿安否?”
……
“十三阿哥今日獵得麋鹿眾多。”
“閱。”
……
“今晨陌上已開花。”
“可歸矣。”
“甚念之?”
“匪也。”
翠翹翹起嘴角,因他那句——“匪也”,她賭氣不再寫隻字片語,可更氣一連過了五日,四爺亦沒有回音。可恐這個遊戲未盡,他已覺得無趣。
木蘭圍場有二座行宮,隨六公主陪嫁的女眷住在東行宮,翠翹住在西行宮。圍狩時皇上與大臣午深入圍場腹地彌獵,隨行的宮眷都留在行宮裏。
翠翹騎術越發好了起來,這日秋高氣爽,湛藍天空稱著遠處層層雲朵。翠翹與東珠取了良馬,打算去附近隨意走走。
二人剛出了行宮,見了一隻小鹿。想是從圍場裏跑出來的,她與東珠好奇,一路追逐。不知不覺到了一處隘口,見有哨兵把守。東珠意識到已到了圍場的邊界,讓翠翹策馬回去。兩人正轉馬頭,卻見哨口處有二騎朝二人奔來。
小鹿驚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哨兵擋住翠翹與東珠盤問身份,讓兩人拿出隨身的腰牌。因木蘭不比紫禁城,護軍營為了皇上的安全,每人進出必有腰牌。東珠不知道什麼腰牌,隻說:“我是十三福晉。”
哨兵上下打量了東珠一翻,想是目光太過放肆,惹得東珠心中有氣。東珠說:“叫你們佐領過來。”
翠翹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說:“算了,走吧。”
可那兩個哨兵擋住二人去路,堅持讓兩人拿出腰牌。想是爭論了太久,哨卡處有些異動,又有一騎自哨卡來。
馬上的男子,穿著滿洲八旗的佐領甲胄,看上去已過而立之年,大概是在軍中待得久些,規規矩矩,倒有幾份穩重。翠翹看到哨兵向他致禮,職位應是不低。哨兵向他解釋了事情:“隆科多大人,她們沒有腰牌,說是十三福晉。”
東珠策馬上前,像是要與他鉚上。隆科多卻見得她身後翠翹,他盯著她眉間花月痕,瞧了半晌。翠翹當日穿了一件品月緞繡玉蘭飛蝶騎裝,一雙青石緞繡鞋。雙眼明媚動人,一眼望來有意無意間,隻覺得像是將某種東西鎖住,更顯得眼神清澈而水靈。隆科多腦子裏突地閃出,好幾個月前,皇上命他隨十四爺出京時,在京中初見十四爺的稚氣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