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平生不會相思(2 / 3)

盒子的中間放了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玉。玉長二寸,雖小巧玲瓏,但正麵凸起的陽文圖案紛繁複雜,仿佛是一幅畫,日月星辰雕於項上,雲蒸霞蔚的山間隱有蟠龍翻滾,一時讓人眼花繚亂。

她從盒子裏取出青玉,燈光下,越發顯得玲瓏通透,像要滴出水來。青玉的背麵觸感凹凸不平,印有梵文。盡管這塊碧玉在她身邊多年,可是她至今也不明白那些梵文的意思。她也曾尋訪深山,問起有名的禪師。

“像是往生咒。”因為所書梵文已失傳,禪師隻能做如是推斷,可他又說:“又不太像。”

她問他為何?禪師說:“出家人四大皆空,苦渡世人,所以往生咒中隻有眾生,隻有修善為來生。而這樣一塊私玉,這也許是某個對佛教了解頗深的人,模仿著往生咒為親人寫的挽聯。”

原以為有不朽的傳奇,卻讓她失望而歸。其實她並不是必須要知道這咒文的意思,隻是它跟在她身邊多年,人難免總有些好奇。可就算不知道這背麵咒文的意思,也並不妨礙她使用它。這種能力好像與生俱來,而她熟悉得很。

隻要輕輕把它貼在掌心,集中精神,她便可以去到她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任何地方,縱橫亦可,時空亦然。

就像現在,貼合在掌心的青玉發出微弱的一道綠光,那道綠光慢慢變得明亮又寬闊,照亮整個房間。然後,掌中的綠色慢慢變得不再純粹,發出刺眼的亮白色光芒。她畏懼強光,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當透過眼瞼的光線不再那麼耀眼時,她睜開眼,看到了另一處景致。

這是一條經久失修的古道,她已不在那間窄小的房間內。

古道的路麵是由碎石鋪成的,大霧彌漫,可見度很低,她隻能看到古道兩邊的高牆。她沿著古道向前走去。像是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四周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可越向前行,高牆慢慢褪去,先是整片的不知名白色小花,然後她路過一個竹林。她慢慢聽到一些聲音,蟲鳴鳥叫。後來,她聽到有人沿街叫賣的聲音,迷霧亦向四方褪去,她看得更多,更清楚。

她轉過石門的時候,看到一個挑著擔子的中年人。她停下來定了定神,這才慢慢走過,隨著中年人走出那條巷子。熙熙攘攘的人群,她聽到滿街的叫賣,行人的歡笑與吵鬧。

古色古香的古鎮街道。

她沿街走了數步,有讀書人賣字畫,她躊躇上前,端看那筆畫龍飛鳳舞,潤筆豐厚。她眼角向落款處掃去——康熙三十五年。她微微一笑,一切如她所願。

他後來再聽別人說起康熙三十五年的戰事,是在康熙四十五年的中秋,整整過了十年。

因為驍騎營統領琮律告了病假,他受皇命暫時去代管軍務。那些驍騎營的後生,多半是年輕的將領,康熙三十五年的戰事,對他們來說隻是發黃書冊中的曆史。準葛爾之戰,是傳說中的傳說。

術爾齊跟在他身邊多年,仿佛也習得他的脾氣,凡事都要嚴苛。術爾齊在驍騎營監督騎射時,一個時辰下來,他就有本事讓將士們都吃不消。每每這個時候,術爾齊便說:“真要你們上戰場,這身武藝早已自顧不暇,何談保家衛國!”那些年輕的將領,便央求術爾齊說些十年前的往事,好分他心神,不必時刻操練。

術爾齊倒吃這一套,隻因他一生裏那一年最為輝煌,也最驚險刺激,他差點就喪命了,但是終於還是凱旋歸來,向人炫耀一番也無傷大雅。後來有一日,戰事講得差不多了,他突然講起一件舊事。“四爺啊,”他說,“追擊葛爾丹時受過傷。那時,我們去策妄阿拉布坦軍帳中談判,四爺身中劇毒。”

那些將士問:“後來呢,後來怎樣?”

“自然是給人救了,”術爾齊說到這裏,故意低聲說,“還是一位女子,漂亮女子。”這下可不得了,簡直炸開了鍋。四爺也會有這樣的風流韻事,根本想不到嘛。平素裏他出了名的冷峻,這樣的事仿佛任誰都可以發生,唯獨他,不可能!

十年前,四爺還不到弱冠,嘩,當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眾人摩拳擦掌,追問道:“後來呢,後來呢?”

“你們不曉得,那女子為了救四爺,自己劃了腕,為四爺換血。”聽到精彩處,眾人把術爾齊團團圍在中間,可怎麼聽著都讓人有些不解。有人發問了:“她劃腕做什麼?”

“因為她的血可以解毒啊。”

切——還化蝶呢,你當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呐。眾人又哄笑起來,誰信啊!

他那時正在校場外,聽到術爾齊在裏麵說:“真的,真的。”可誰也不相信,連他都有些模糊了,仿佛那樣的事,並不曾發生過。他收了心神,到上書房辦差,可這日竟生了幻覺。

因這日正好是中秋團圓夜,長街裏馬車頗多,他回府時,軟轎在天仙巷口停住,等一輛馬車過去。他在轎裏向外無意一探,竟瞧得對麵那馬車裏映出一個女子剪影,一瞬間與他四目相對。

四爺突然呆住了,再到他回過神來時,馬車已經行得遠了。他匆匆下了轎,從天仙巷出來,沿著城牆根,一路追了過去。那輛馬車出了安定門,直向城外去。他跟進了一片樹林,一條路分出許多岔口。他站在岔路口上,對著樹林喊了一聲:“阿碧!”

阿碧……阿碧……

樹葉簌簌地落下來,再無聲響,根本沒有人!這一刻,他方清醒過來,仿佛夢魘。是因為白天在校場外,突然聽人提起她來的緣故嗎?他回到府裏,天已全黑了下來。看到安定門大街華燈初上後,遊人依舊三三兩兩,說說笑笑。這些與他有什麼關係。

他回到書房,在紫檀木翹頭案桌前站了一會,抬頭明月正圓。月色清輝,像是一件銀色的紗衣披在他的肩頭。到底哪一顆是織星與郎星?他認真地找了半天,突然自嘲地一笑,又不是七巧節,他怎會想起這個。他驀然地變了臉色,原來他下意識一直沒有忘記——

許久許久以前,他們去包槊裏旗的路上,有一晚在戶外,也是這樣的圓月。她說:“人人都說牛郎織女可憐,隔河相望而不可相見,可是那何嚐不是一種永恒,你看他們,過了千百年還一起。”

他想到這裏,微微有些傷神,鋪開宣紙,壓上鎮寶。行雲流水寫下——

萬裏碧空淨,仙橋鵲駕成。

天孫猶有約,人世那無情?

弦月穿針節,花陰滴漏聲。

夜涼徒倚處,河漢正盈盈。

風從窗過,吹得案上的筆架微動,輕輕地響。素白的紙上,勾勒出一個輪廓,漸漸清晰。他畫得一半,又覺得極不滿意,撕去重畫。他突然憶起,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

康熙三十五年,西北邊的準噶爾對喀爾喀的入侵變本加厲,皇上覺得時機成熟,準備禦駕親征朔漠。命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恭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欲以三麵圍攻之勢將準噶爾一舉殲滅。

他那時還不足弱冠,卻與皇長子胤褆,隨裕親王福全出征。他領了五千鐵騎,奉命去援救恭親王常寧的西路軍。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在黎明的草原上,遊牧民的氈帳旁。她穿一身月白色綢衣,一道白紗掩住耳目,他素來知道草原上的某些民族的風俗裏,女子不便見外人,總是要隱去真麵目。隻是那雙眼,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讓人一見不能忘。

他授命在身,以為與她再不能見,哪知後來,她竟救了他。

那時,準葛爾的追兵將他追至草原沼澤。他是皇子,自然知道若是皇子被俘,後果不堪設想,心一橫一咬牙,雙腳夾住馬腹,直向山背而行。沼澤是讓草原遊牧民都深感恐懼的地段,一旦下陷,掙紮隻是徒勞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