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恐懼沼澤,葛爾丹的軍隊,並沒有再追來,可他整整一晝夜沒有安睡過,長途跋涉,神誌早已有些模糊。快要到達山梁時,他感到馬在下陷,他的意識已相當的不清楚,隻覺得似在夢中。大宛馬開始嘶鳴,他雙手已是無力握緊韁繩。
突然之間,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梨花一般的香氣。有一雙手拉住他的手,他聽到她說:“我拉不動你,扶住我的腰。”恍若天籟。
他雙臂環繞,懷抱之中,圈住一個女子的腰身。她帶他向山脊上飛去。他恍恍惚惚,簡直是一場華麗到極處的夢。他與她貼得極近,她抬頭,白色麵紗勾在他的鎧甲上,無聲滑落。
原來那雙眼下麵,芙蓉麵,櫻桃口。枉費他跟著李光地學了許多年的詩句,他竟形容不出來。隻想起幼時在文華殿裏,李光地講到《洛神賦》,眾人都在底下私笑。他那時,突地想起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原來如此。
或許因他的眼神迷離中又有些專注,讓她無所適從,她偏過頭去。縱然不能看見,隻覺得那梨花香氣更濃。
時至今日,他還得那花香的味道,記得她。
他當然記得她,年少時,那麼喜歡過她。開始或是因為她的神秘氣質,後來,竟是為著她不喜歡他的緣故。
那時山花開得正是爛漫,他在關外包槊裏旗療傷。閑來無事,她正在院中煮茶。術爾齊雖是他的左右護衛,卻根本坐不住,寒磣了幾句,退了出來,便隻剩她與他。
她伸手去拿最近的那個杯子,他先起了身,為她推到麵前,他說:“仔細你的手。”他發現她伸在空中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十指尖尖,他心裏竟生出一絲高興。那一刻,他竟不敢抬頭看她。隻怕一抬頭,是場空歡喜。
他問她怎麼會來找他?她淺淺一笑,似是而非地答:“因你讚我眼睛漂亮。”他哈哈地笑了起來。初見她的那個清晨,他簡直移不開眼睛,可是察覺到她眼裏的笑意,他有些窘迫,便讚她眼睛漂亮。
他自她手中接過茶杯,仿佛不經意問道:“你和策淩是怎樣認識的?”策淩從小和祖母住在京城裏,文華殿也是同進同出,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她來呢。
其實她大可對他撒謊,說她是策淩祖母的婢女。她還是按實說了:“我欠他祖母一份人情,我向她討要了一張天下絕世的雙麵織錦,她祖母擔心他的安全,所以讓我來暗中保護他。”
“你?”
“你忘了,我是狐。”她試著與他玩笑,他雖然沒有問起,但是那天帶著他出沼澤的情景,想必他還沒有忘記。滿以為他會與她一樣一笑而過。他竟正經地回答:“我忘了,你是狐。”
天下哪裏有不散的宴席。縱他有千般不願,她終歸要離開。她來向他辭行,是時候起身去找策淩了吧,她畢竟答應過格楚勒哈屯——策淩的祖母,等到這戰打完,要讓他安安全全地回到京城。
叫他說些什麼,挽留的話?他有什麼資格讓她留下。
“我本來就是為著他來。”承諾過的話,她從來不落空。
胤禛那一刻宛如心上讓人劃下一刀,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其實早已萬怯不複了。她是狐是妖都好,他隻想留下她。他從小隨李光地進出文華殿,他相信世上沒有鬼神,那麼他情願認為她是仙,天外的飛仙。
“一定要隨他走麼?我——”
好像有某種直覺,她知道他要說些什麼,“所有的心意我都知道,你感激我也好——。”
他反手握住她手,毅然地打斷了她的話:“你根本不知道,我要你做我的福晉!”
他已年滿十八,早在出征之前,皇上與德妃就問起他的大婚。他的母親德嬪已進了封了妃,德妃。待選的冊子,他也有看過。隻是邊陲傳來軍事,皇上禦駕親征,這事一時沒了下文,不了了之了。
“怎麼會?”她有些不敢相信。
“怎麼不會?”喜歡上一個人難道是應當不應當能控製的嗎?他從未如此對一個女子表白,而她婉言拒絕:“你將來會遇到一個她,知書達理、溫柔嫻熟,是良配。”
這樣說下去,徒增尷尬。那麼,好吧。
“其實,並不是你不夠好,隻是——”她加重了語氣,向後退慢慢退去,五步,十步……“胤禛,你看好了。”
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隻一瞬間,她已飛身到他的麵前。
“你說過,我是狐。忘掉你今天說過的話,我們——不可能。”
他知道說再多的話都於事無補。心字成灰,他說:“那又怎樣,你若要我死心,當初應見死不救。”他到底還是年少氣盛,拂衣而去。他總以為會再見到她,他還有許多時間說服她。
隻是,時機稍縱即逝。
他再也沒有見過過,後來真有一次,遇到一個叫阿碧的女子。
他從宮裏回到貝勒府,經過東寢殿時,意外地在翠然亭見到一個女子。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紗彩百花飛蝶的袍子,下襟處各色絲線繡出各種花卉與彩蝶。眨眼看去,花在人旁,人比花哨。
她站在翠然亭,拿一把團扇正四下裏張望。她突然看到了他,不由得低下頭去,用團扇掩住下半臉龐,微笑帶著嬌俏,側身坐在石案旁。他穿著朝服,又在四阿哥府來去自如,想必她已猜出他的身份,她站了起來,低低給他行了個禮。
他停下來,隻是見她那電光火石之間,他仿佛看到另一個影子。確定他沒有離開,女子再次抬起來頭,那眼神是清澄的,帶著些羞澀。這次看得清楚了,倒覺得不像,四爺有些失望。
想起舊時那雙眼,靈動的,閃閃爍爍,他那時問她為何要救她,她眼珠一轉,低眉淺笑,回答他:“因你讚我眼睛漂亮。”
她是年羹堯的妹妹,名叫碧君。
年羹堯將她引見給他時,四爺微微一怔,沒想到年家小姐名字竟與她舊時名字有一個字一模一樣。隻是年家小姐盡是柔弱,而他中心的她更有一份帶些調皮的嬌縱。他那日已看透了年羹堯的打算——漢武帝時,李延年為了把自己的妹妹獻給皇上,作了“北方有佳人”。今日年羹堯重效此法,請君入甕。可他心裏已就有旁人,憑她傾國傾城,竟也不能心動。
她顯然意屬於他,晚膳之後撫琴一段開頭頭——花明月暗籠輕霧。是南唐李後主寫給小周後的《菩薩蠻》饒是再不知世理,連坐一旁的十三阿哥胤祥亦能聽得明白,可四爺偏偏默不作聲。
不是他的阿碧,不是呢。
這十年裏,他也遇到過許多女子,各種各樣的女子都有。弄盞傳杯,醺醺然時,有時竟不自主叫起她的名字——阿碧,阿碧。也許連這名字也是不是真的。神秘得像狐,又美得若仙的那個女子,到底是狐是仙都不重要了。她喂他飲血的那一刹那,他迷迷糊糊瞧見那身影,他聽到她說:“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
就這樣過了這些年,久到準葛爾之戰早已被人遺忘。他也搬出了紫禁城,皇上賜他宅第。他娶了賢內,又納了小妾。皇上賜了他貝勒。他是愛新覺羅·胤禛,康熙的第四子!一切都那麼順風順水啊,他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他在朝堂上大有長進,他穩重,識大局,雖然有時脾氣過於急躁,卻不失一個貝勒的風度。官上的虛飾的笑,他也看得太多,早已收起了笑。明裏,也許旁人都讚他一句。背後說起,也有人說他陰鷙,怎麼猜也猜不到四爺的心思嗬。阿諛奉承,他聽得太多。笑裏藏刀,他也看過。好像整個京城,人人都戴著麵具,想來想去隻得記憶深處那句——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
他越是想要淡忘,越得記得揪心。
他原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那知,後來竟又遇上了,在康熙四十五年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