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才會相思(1 / 3)

康熙四十五年的初秋,晌午過後天空便陰沉起來。陽光剛才還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此刻無聲無息便消失了,像是要下雨,異樣地悶熱。轎夫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輛軟轎在一道莊嚴的大門前停住,六級台階上是一對惟妙惟肖的石獅,石獅口銜石珠,眼神怒目而視,使得安靜的空氣裏頓時增了些嚴肅。

軟轎落地,嘈雜聲大了起來。轎頂上,暗黃色的長條流蘇在空中蕩出一道弧線,轎簾被人拉了起,走出一個人身著藏青色朝服的年輕人。他抿著薄唇,劍眉星目。那樣漂亮的雙眼,在不苟言笑的表情裏倒顯不出什麼特色來,隻是流光一閃,讓人不寒而栗。

大門外守衛的士兵此刻統統都跪下來:“四貝勒吉祥。”朱門裏慌忙走出來一個高瘦的身影,總管烏順聞聲迎了出來。他恭謹地叫了一聲:“四爺。”這個時候,午時才剛過,平素裏此刻四爺應該在宮裏處理要務,不是在上書房裏,便是在戶部裏。

可今兒他提前回來了。四爺穿過銀安殿,轉到太和齋的書房裏。今日,仿佛總是靜不下心來。

幼時在文華殿裏習字,李光地說,描字最能讓人心平氣和。灑金紙薄,極易拓墨。他臨摹了一會,聽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他伸手一推窗,打在樹葉上的雨水撞碎了,濺到他的手背上。四爺斂眉,正待叫烏順進來,倒瞧見侍衛統領術爾齊自天井裏來。看樣子,好像是有公事。

果不其然,術爾齊進了書房,對四爺請安之後,說是刑部的許大人到了,嚷著要見爺。許大人去了上書房,又到戶部去轉了一圈,並不見他,這才跑到貝勒府上來。

刑部?四爺又皺起眉來,刑部的事情,自然由刑部去處理。若沒有棘手的事,想必許大人也不會想到他吧。既然來了,四爺說:“讓他到書房來。”若是他猜得沒錯,大概是因為去年淮河漲水,皇上讓戶部撥了錢去,兩淮那些個官員,不是又出了私吞銀兩的事嗎?早上在西華門遇到吏部當差的官員,說是兩淮涉案的官員已押解入京。大概也就是為這事吧。

許大人一進了書房,獻媚直道:“四爺,讓下官好找啊。這大雨天倒回府裏享福來了。”哪裏有什麼福可享,四爺心裏冷哼了一聲,不想浪費時間,直問:“許大人有事?”許大人見他無笑,也隻收起笑來,他的笑本來就是應景,收起來倒也是極快,心裏想到,朝堂裏大臣們都說他冷酷無情,處事沒有情分可講,自己也是領教過了。

許大人正色說:“是關於刑部審訊兩淮官員的事。”四爺嘴角裏笑著,眼神卻是冷清如舊,他猜對了。四爺反問道:“刑部主審犯人,把私吞的銀兩吐出來,再交還戶部,這事不就結了。許大人還能有什麼事麼?”

許大人賠笑道:“話是這樣講。可四爺你說這如何是好,這些個官員都是些個老臣,皇上今晨下了令,念其舊功,要從輕發落。隻要追回官銀,一幹人等削官為庶民,這事也就了了。可這幫人——”許大人歎了一口氣,他不說,四爺也清楚,這些舊臣跟隨皇上出生入死,平三番,收台灣,平定北疆,仗著有皇恩,哪個肯服軟。可皇上又命了刑部限期之內將所失之官銀如數上交,可就算抄家,那裏夠!

許大人說:“這不,皇上命四爺輔佐太子監國。下官一時沒了主意……”總之,就是他想找他拿主意,而主意是他定的,以後若是哪裏出了紕漏,責任也自然由四爺來擔著。四爺打斷了許大的的話,看著天色不早了,淡淡地說:“本朝自開國以來,私吞官銀也算是大罪,最重時也有過死罪。許大人大可以儆效尤。”許大人不太確定,側身與四爺靠得最近些,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四爺說:“點到即止。”許大人領了命,說道:“下官這就去處理好這事,回頭將官銀如數追回交到戶部,再向四爺請安。”烏順這時方送來茶,見許大人要走。不論如何他是得了四爺的指示,以後皇上追究起來,也好有個說辭。許大人笑著說:“改天再來喝茶。”

烏順隻得將茶杯擱在案上。嘴裏念著:“許大人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四爺還嫌他走得慢呢,四爺伸手取了一杯,打開蓋碗,冒出白絲絲的霧嵐。四爺問:“現在什麼時辰?”烏順說:“還未到申時。”陰沉沉的天空,仿佛快要入夜。這一日竟這般長,做什麼好像都提不起勁來。

書房的案台上,新鋪一張灑金宣紙,無一字落在上麵。四爺倚在窗前聽雨落,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腳步聲,他猛然轉過頭來,看到烏順進來,眼裏竟隱隱有些失望。烏順垂手站立,回說:“爺,要用晚膳嗎?”四爺擺了擺手。

酉時過了,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烏順命人進來點燈。雨水如瓢潑,打在院中梨花樹上,花葉落了一地,在雨水中亮晶晶、一點一點地透著白。四爺心想,隻怕這天氣,她亦不會出門吧。

直到穿堂裏傳來“啪啪”的腳步聲,小廝喘著氣跑進來說:“爺,烏總管說……來……來了……”還不待他說完,四爺出了書房,直看到一個人影在太和齋的大門處避雨,那黃裳俏影打一把油紙傘。

她收了傘,發尖帶著雨珠,濕成絲絲縷縷。她低頭見鞋襪全濕,不由得“咦”了一聲,半拎起裙擺,俏皮地跺著腳。

他上前自她手中接過油紙傘,她隨手一遞,他隨手一接,再自然不過。她抬頭,睫毛上貼有細雨珠子,一簇一簇的。整個人就像三月的柳枝,拂得人心癢癢的。她見到他倒是先笑了,叫了一聲:“四爺。”他應了一聲,並不笑。

他早已過了十八歲的年紀,心裏暗潮疊起,依然能維持著臉上毫無表情。越是心意起伏,他越能沉得住氣,不讓人瞧出一絲的情緒。他引她到書房去,命烏順拿了暖手爐來。一切都是那麼妥妥帖帖,可書房燭影搖晃,他與她的影子交錯在牆上,重重疊疊。他回頭無意瞧見,突然覺得窘迫,仿佛血氣湧了上來,手心竟滲出汗來。

十年前,他見她時,她隻得十六七歲,是個妙齡少女。過了十年,她現在在他府邸,十六七歲,依然是個妙齡少女。

四爺想到這裏,回神仿佛聽得她在對自己說話,不由得問道:“什麼?”她繞過多寶格的書架,迎著的燭火,更印出清新容貌,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他看得心蕩神馳,卻依然冷著臉。他原以為終這一生,再也不會見到她,她卻突然橫空出世一般出現在他的麵前,對他說:“我是兆佳氏·翠翹,左都禦史馬爾漢家的次女哦。”

他自然知道她不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那樣的事。數十年而不變,可是她,真的,真的沒有改變,連性格、聲音、模樣,都和記憶裏天衣無縫般吻合起來,隻除了額前新增的那道花月痕。

“胤禛?”仿佛注意到他並沒有聽她說話,翠翹叫了他的名字。她總是叫他四爺,可有時候,比如說現在,也會叫他的名字。他並不在意,仿佛默許了她。他微微應了一聲。她問:“在想什麼?”她突然靠了過來,那雙眼如小鹿般恬靜地望著他,四爺心下一動,隻覺得自己以往的心機城府,突然之間消失無蹤,在她麵前全無還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