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自窗外吹來,翠翹覺得腳下微涼,濕漉漉地極不舒服,赤腳踏上暖坑前的白色地毯,絨絨的觸感極為妥帖。四爺微微一愣,竟有些不自在,沒聽清她說些什麼,掩飾著窘況,另問她:“今天怎麼遲了許久?”翠翹說:“今日下雨,守得不嚴。隻是我出來的時候,正巧東珠來找我,所以耽誤了一會。”
兆佳氏·東珠,左都禦史馬爾漢家的長女。
翠翹懷抱著暖手爐,全身都感覺暖和起來,方才提起來意。“青玉璧可有消息?”四爺搖了搖頭,問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收羅天下的青玉十二生肖,有何用?”
“你大可不必明白。”
他心中鬱結,傲氣從心裏升起來,他悶悶地說:“恕我難以從命。”
翠翹仿佛知道他生了氣:“要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也許並不是重要的事。”這樣的解釋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他生氣的時候,總是沉默著不說話。她到底扭不過他,還是妥協道:“這塊青玉,它刻有象征皇權的天子十二章,又叫青玉十二章。” (古書有雲,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繢,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繡,為天子十二章)
這些四爺早就已經知道,但怕他來及消化她所說的事實,翠翹頓了一頓,方說:“隻有靠著它,我可以穿越於時空,時間亦可,空間亦然。我擁有的那塊青玉璧上,刻有一段梵文。”
仿佛她說的話過於玄妙,果然,四爺怔了一怔。半晌,四爺問道:“你又怎麼成了兆佳氏·翠翹?”自從那日突然在宮中遇見她,他一直想問,卻一直沒有機會問她的問題。
她微微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不太明白。”當日是在孔廟,她看到一個穿橙黃色衣裳的女子,她款款而來,大約隻得十六七歲模樣,眉間有一道花月痕。她心裏發怵,吃驚的自然不是因為她的花月痕,而是,她居然與她長得那麼像!
她那時覺得自己腳下一滑,意識再無法集中,魂魄像是飄到一片竹林,像她每次來回時空一般,大霧彌漫,擋住她的視線。她在竹林裏找不到方向,兜兜轉轉,又回到原地。她心浮氣躁,直想哭出來。
而後她醒來,是在左都禦史府中。據說那一日是她十六歲生辰,她瞞著家人偷偷出去。她昏迷的時候,母親明敏號啕大哭,據說小時候有人給她算過一卦,她這一生活不過十七歲。
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麼不可思議地發生了。
四爺沉默了半晌,翠翹突然足尖點地,行至他麵前,“胤禛,你怕我麼?”明眸善睞,先勾去七份魂魄,饒是他再自恃,亦淡淡地笑了。有什麼好害怕的,隻因他知道她與旁人不一樣?可他十年前就知道了啊。
四爺問道:“既然禁錮在這地裏,你還要找青玉璧有什麼用?”翠翹從懷中拿出那個跟在她身邊許久的青玉璧,她輕撫了上去,緩緩地說:“雖然現下它不管用了,但是總要再試一試回去的方法啊,也許其他的青玉璧可以,也說不定呢。”
“你要喝梨花釀嗎?”他突然開口問她,他不喜歡與她談離別的事情,“怎樣,要喝梨花釀嗎?”
她嘟噥一句:“你府上梨花還真多。”門前種著梨花樹,清酒亦是梨花釀出來的。翠翹說:“四爺喜歡梨花麼,正好和我一樣呢。”
他微微一笑,為她端來琺琅牡丹的小杯。
翠翹問:“會醉嗎?”
“試試看。”
她小啜了一口,沒有辛辣,隻得餘甜,她嫣然一笑。四爺若有所思,又問她:“找不到可以回去的青玉璧會怎麼樣?”她也不曉得呢,可是莫名其妙,她並不擔心,仿佛有一日總會回得去一樣。它跟在她身邊許久,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那日在孔廟遇到翠翹時,那身體裏仿佛長出一個漩渦,光與雲霧籠罩在四周,將她深深吸了進去。
倘若她還有辦法,也不會來拜托他了。她所有的能力,並非與生俱來,沒有青玉璧,簡直和旁人沒有什麼區別。唯一可取之處,也許是她的時間永遠靜止。她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那樣的自信,仿佛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而我一定可以回去。”她笑了笑起身去推窗,天井裏細雨潺潺,已經很晚了。四爺留住她說:“等雨小一點再走。”
這一等,等到她睡著。她被尖細的更聲吵醒,打更的人仿佛是書房後麵過去,近得就像是在耳邊。燭火早已熄滅,室內的一切在天光下看得七七八八,朦朧中都帶著暗藍色光暈。四爺站在窗前,見她驚醒,正回頭瞧著她。他身後是不強的天光,更顯得那身影挺拔高大。他說:“你醒了,剛才更過,五更天了。”興許是許久沒有說話,那聲音有一種沙啞的低沉,如細雨滴在平靜的湖麵,向四周勻染開去。
窗外,雨停風住。
翠翹驚了一聲,希望東珠不要發現她不在房內。翠翹微有一些抱怨,對四爺說:“你應當告訴我那酒會讓人如此憨睡。”嘴裏這樣說著,心裏卻是安然地,一絲絲埋怨也沒有。她離開書房,沿著抄手遊廊向太和齋的方向跑去。突覺腳下冰涼,翠翹低頭一看,自己竟是赤足,再轉過頭去,四爺她提著鞋,站在遊廊的那邊。
微雨初晴的早上,那些雨水在嫩綠的新葉尖上欲滴未滴,偶然滴落下來,打在下層的樹葉上,踢踏的幾聲響。廊外的天空,是新蟹殼的青色,又有些暗,顯得空間逼緊。這天地仿佛隻得這庭院般大小,將人鎖在裏麵。
她麵色有些不自然的潮紅。四爺說:“我讓烏順送你回去。”
垂幔簾流蘇的軟轎,不論是停在前門還是後院,被人瞧見都會讓她難以解釋。翠翹道了再見,從他手裏提過鞋子,這當口她倒有些不好意思穿上,隻得提著。四爺心意流轉,想起南唐李後主的綺麗詩句——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他咳嗽了一聲,問她:“什麼時候再來?”
翠翹說:“老規矩啊,十天之後再來,直到找到青玉璧。”
先皇順治帝曾命人打造了三副惟妙惟肖的青玉十二生肖,那時,大清剛才入主中原,借以彰顯皇權。四爺去內務府裏查了當年的起居注,其中一副在青玉十二生完成的當年被一個宮女打碎,宮女以絞刑被處死。剩下的二幅一直存於太和殿中。康熙八年,太和殿西麵的禦膳房起火,殃及了太和殿,其中一副在失火的當夜不知所終。第三副的記載十分短小,隻得四字——“賜予良妃”。
“良妃。”四爺喃喃念了這個名字,記憶中並無半印象。想到梁九功這些年一直跟在皇上身邊,四爺到乾清宮去找他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