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正在西暖閣弘德殿裏午休,四爺與梁九功在南廡廊下說話。梁九功倒是警惕起來,問四爺:“怎麼問起這人?”
四爺說:“前些天,戶部裏追查多年舊賬,看到舊年的時候,皇上將印有十二章的宮中物品賜予她,這人倒是沒有聽說過。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又沒有詳細記載?”
梁九功歎氣,不得不說:“是舊時禦前宮女。”
四爺笑道:“那更蹊蹺了。”那有主子送東西給奴才的,怎麼著也說不過去。
梁九功隻得說:“是早先良妃娘娘的閨名。”
四爺微微怔了一怔,他也曾聽聞,八阿哥的額娘良妃,出身包衣,想不到舊時是禦前宮女。而這樣一塊天下稀少的青玉,皇上竟然賜給當時還是宮女的她。
有個小太監從西暖閣裏出來,說是皇上醒了,梁九功進去伺候。皇上仿佛聽到四爺在外麵說話,命他進來。
午睡後並不十分清醒,進了半碗冰糖燕窩,皇上說起琮律的病,又問起驍騎營的事,四爺一一答了。皇上又說:“刑部兩淮的案子辦得不錯,是你許的?”那語氣十分緩慢。四爺答了是。皇上又問:“朕自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將紛繁內務大都交給太子處理,依你見,太子處理內務能力如何?”
四爺一時不知皇上用意,想了想,避重就輕地說:“他現在是太子,將來要繼大統,現在隻當是磨礪,有朝中重臣輔助,理應沒有大礙。”
皇上對這個回答頗感滿意,突又問了一句,四爺心中一驚。隻聽皇上問道:“那為何兩淮官員之事,許大人先問了你,而不是太子?”
先前太子的舅舅索額圖結黨營私,為皇上所深惡,將其罷黜。今日裏皇上這樣一問,仿佛試探自己是否有黨爭之嫌,四爺怔得說不出話來。虧得梁九功領著一個文官進來。梁九功說:“萬歲爺,今年秋試的閱卷都完了,前十名的卷子禮部送過來了,皇上要不要親點狀元?”
梁九功垂手立在當地,皇上對四爺揮了揮手,說:“下去吧。”又對四爺說:“內醫院傳話,說德妃病了,你代朕去瞧瞧。”四爺應諾,這才退出了乾清宮。
從乾清宮往西是德妃住所,長春宮。
四爺與德妃雖是母子,可是感情卻並不融洽。四爺依然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在乾清宮西麵的體順堂中罰跪。他那時在文華殿裏念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路被小太監帶過來,懵懵懂懂。見母妃跪在地上,正前方是一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皇上獨站在台前,一臉的厲氣,那陣仗讓人連大氣也不敢出。
他那時年幼,跪下給皇上請安。隻覺得耳邊呼嘯,也不知皇上隨手丟來一個什麼東西,沒打中他,卻擲地有聲震得耳中好一陣嗡響。皇上嗬斥著:“你還敢來請安!”他不敢抬頭,聽到母親哭哭泣泣的聲音。
梁九功去扶皇上:“萬歲爺,先消消氣,這不還沒問過四阿哥麼?”
他心裏異常疑惑,等著皇上發問,哪知皇上拂一拂袖,隻冷冷哼了一聲,領著梁九功出了體順堂,任他跪著。後來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有一日,有個小太監討好他,說將來他會位登九五。小孩子懂什麼,急急跑去與德妃說,到底怎麼說的,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卻偏教旁邊一個憐蕊的丫頭聽去。宮女裏私下有時說笑,當作玩笑話,慢慢地傳開了。
皇上對這件事猶為惱怒,罰母子二人跪了半日。日落時,他膝蓋發痛,直不起腰,心裏滋生出委屈,恨恨地說:“什麼圖謀,等明兒我還真的圖謀,看他們還說些什麼。”大帽子都蓋了下來,他要安穩地拾起來戴上。
他話音未落,德妃一個耳刮子打下來,當時隻覺得喉嚨處有股子血腥氣,在舌尖一陣翻滾,他自己吞了下去,對著德妃一言不發。
好在皇上並沒有於這件事再追究,可是他還是被罰關在體順堂裏整整二日。
憐蕊自然不能再跟著德妃,後來內務府將她調到乾清宮,並不是在禦前。就像梁九功說的那樣,她到底是個有福的人。憐蕊本是漢軍旗中人,她的父親也在江南為官。康熙二十八年,她隨皇上南下江南,再回宮時,憐蕊便被冊封為妃。
後來過了許久,佟貴妃終日生病,那日他去給她請安,內庭裏聽到宜妃對蓉妃說:“不就是前些年在德妃處伺候的丫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宮裏那有長久的聖眷。”她扶起鬢角垂發,感歎一聲。
蓉妃說:“皇上到底是長情的人。”
“長情是長情,可不是為著我們。”這話題說到這裏,似乎有違禁忌。蓉妃接話說:“前些年,德妃那事是怎麼回事?”
宜妃低聲說:“小孩子聽些下人混說,那裏能當真。皇上不過是叫德妃來問問,開始也沒當真。她倒認真起來,一口一個和她沒什麼關係,皇上聽了老大不樂意。”
蓉妃歎聲,這皇宮裏生存屬實不易,一不小心便讓人拿了把柄。她說:“這也不能會怪她。”
他那時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折返文華殿,慢慢描起字來。突然覺得原來那日在體順堂的那個耳刮子,直到今天才完全落下來了。他日後更是不再多言多語,事事小心。閑來無事,總是描字。
四爺後來也懂得了,並不怪她。她原是一個安安分分的女子,入了帝王家,平常裏不多言亦不多語,以保後半生安穩。可是一個女人最想要的是什麼?就算金石玉器她一樣不缺,還是缺了一個男人的寵愛。她生下他以後,皇上進了她嬪,寵愛一時。大內深宮,都說母以子為貴,這會子,可若他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她定然也必須與他劃清關係。
若有皇上的寵愛,兒子可以再有,若是打入冷宮,她這一生就這麼毀掉了。
疏遠仿佛是因為這樣而開始,她與他劃出一道芥蒂。
四爺一路走到長春宮門,人還沒有進去,先聽到裏麵傳來談笑聲。德妃身邊的大丫鬟方泌出來見到四爺,忙迎了簾子讓他進去。因為德妃生病的緣故,長春宮裏還有其他來探視的人,四爺一眼掃過去,看到八阿哥的母妃良妃。
四爺隻停留了片刻,因為有內眷,他倒不好長時間呆著,在外間詢問方泌關於德妃的病情。這時,宮門處傳來幾聲太監的喧嘩聲,長春宮門外走進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身淡綠秋裝,係著淡綠宮絛,一塊七彩瑪瑙玉玦掛在腰間。
德妃烏雅氏生有二位皇子,一位是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禛,另一位是十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禎。
德妃命小丫頭出來看看,小丫頭打起簾子說是:“十四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