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翹推開檀香木的書房大門時,馬爾漢背手立在書桌前,正與淳敏低聲說話。他平時不苟言笑,翠翹印象中他似乎總是皺著眉頭,額間留下川字型皺紋。書桌上的罩紋燈昏暗地照在他的臉上,顯得那皺紋更深,心事重重的樣子。
淳敏見翠翹與東珠進來,指著對麵鋪了銀鼠百花椅褡的紅木椅,讓兩人坐下來。淳敏說:“阿瑪和額娘有一件事與你們商榷。”書桌之上有一個精致銅盒妝匣,淳敏從中取出一對玉躅子,三段的切麵,每段中以鎏金軸為接,軸上雕些花樣,精巧到了極處。
淳敏說:“我當日出嫁時,額娘給的。”她伸手遞與翠翹與東珠。
淳敏瞧了一眼馬爾漢,他坐在太師椅上,拿了料器琺琅彩的鼻煙壺來嗅。淳敏說道:“你們兩姐妹也都大了,以後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翠翹與東珠麵麵相覷,都不敢做等閑之語。東珠一笑,說:“額娘要出遠門?”
淳敏又說:“為娘的那能照顧你們一生一世,我要跟你阿瑪去寧古塔。”
馬爾漢在稽查官員之案中,依著四爺的意思,將嚴寬被帶到刑部,原以為這事就這般了了。刑部的官員參與過多少大案,這人若受不了酷刑,一一招供那也不幹他什麼事了。那知嚴寬在刑部心有不甘,心想著朝中官員中為何隻他一個涉案,山西總督噶禮就這般便宜了他不成?他隻知喊冤,整日與衙役們說噶禮與太子爺的私事。太子爺如何會讓他得逞,原本是讓他在來京途中就消失掉的,隻是萬般安排都失了算,京城可是他有所忌憚之地,怎會容嚴寬在刑部說三道四。
太子爺私自拿了主意,命人在刑部大牢裏毒死嚴寬。對外人隻道他是受刑不支而亡。眾衙役們覺得蹊蹺,流言一時滿天,傳到皇上那裏去了。皇上又傳問了馬爾漢,他秉性公正,不得不吐了真言,又把四爺對自己說過的話,複述與皇上,他也自知輕重,雖然對四爺無甚好感,但這事權宜這下,卻也不得不這樣處理。
皇上在龍殿上沉吟半晌,隻道:“朕——知道了。”一想到整個官場,覺得痛心疾首,全部更去?四爺說得對,簡直如癡人說夢。皇上問馬爾漢:“你是幾時入朝?”
馬爾漢躬身回說:“本朝二十三年,皇上親點的進士,翰林院侍講學士任了近十年。”現在思及,那些年雖官微人低,卻是遠離爾虞我詐,樂得逍遙自得。
皇上從金龍皇椅之上站起來身來。馬爾漢低跪著不敢抬頭,看到明黃色的龍袍一角。皇上繞過禦案在乾清宮裏踱著細步,過了一刻想是已深思熟慮,命梁九功進殿,對著馬爾漢說:“馬爾漢聽旨。”
梁九功在一旁謄錄聖意。馬爾漢隻聽到皇上說:“山西官場、科場積案眾多。左都禦史馬爾漢有違朕意,不能盡職。今撤去馬爾漢左都禦史之職,”皇上頓了一頓,瞥了一眼跪在殿前的馬爾漢,又說:“發配寧古塔,朕體恤其十年老臣,諭內閣酌情處理。嚴寬雖克死獄中,至案不能繼。但天命自在,為官要始終固守,積弊終招禍端,爾等若不聽朕金石良言,日後以身犯案,悔之何及?當留心身家性命於子孫之計!”
馬爾漢跪在殿前,隻覺得熱血湧上來,再也不能自持,竟是雙淚模糊。皇上問:“馬爾漢,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馬爾漢複又站了起來,雙手彈下箭袖向皇上跪了下去,鏗鏘有聲,隻道:“臣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皇上渡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已覺心身疲憊至極。梁九功將抄好的聖旨給皇上過目,皇上命抄數份,一份送到內閣,餘下的送至各省總督,又命太子胤礽來見。
馬爾漢這才退了出來,離開午門,回頭向紫禁城裏一望,遠處的雕梁畫棟、綠瓦紅牆,隻覺得人生如是夢中行過一場,中舉高升,皆是夢中所有,現實中留不得半分。自古言伴君如虎,皇上一句話,他這前半生的榮耀便盡毀去了。好在他向來不貪念榮華,忙回家與夫人淳敏商議,這才將兩個女兒都找來了。
這個中是非曲直教他如何說得清,隻簡單說是辦砸了差事,要發配寧古塔。
淳敏對東珠說:“東珠,來年開春的時候,宮裏選秀,為娘的已囑咐良妃,定為你謀劃個好去處。在宮裏有個照應,我們也放心。”又對翠翹叮囑道:“翠翹,你阿瑪和我打算為你定一門親事。”
馬爾漢家的二位小姐都已過及笄,以大清律,隻要是滿人女兒,出生必入冊,上報給宗人府。以備將來皇上選秀女之憑據。但淳敏生下翠翹時,家翁正巧去世,闔家一片混亂,當時她並不是嫡室,未受人注意,加上生下的是女兒,更少人側目。等到後來馬爾漢回頭想起這件事時,已是三個月後,拖來拖去也就沒有依實上報。所以宗人府裏的名冊內,卻並沒有翠翹的名字。
於法此事是要問罪的,但馬爾漢官運一直高升。左都禦史是職責是監察京城乃至各地的官員,眾人巴結他都還來不及,生怕落得一個不小心,丟了身家性命,就對這件事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開春東珠要入宮去,宮中的事自有你舅舅明珠和良妃去打理,你擱在這裏,反倒是娘的心病。”淳敏語重心長地說,“那人你也見過,秋闈那會兒不是皇上宴十進士麼,他叫趙書玉,是你舅公的門生。”
翠翹心裏一急,忙說:“我不去,額娘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東珠也說:“阿瑪去寧古塔,我也去寧古塔!”
淳敏喝斥道:“你們兩個誰也不準去!以為那是什麼好玩的地方麼,邊塞苦寒,再說開春,東珠便要入宮去。”
東珠說:“額娘糊塗了,阿瑪如今貶遷,家族定要沒籍,如何入宮去?”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淳敏原是希望女兒都有個好歸屬,這下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馬爾漢說:“這也不是一件壞事,宮中複雜,你去了我反要擔心你要吃虧。為今之計,先將你們寄養在舅公明珠家,你們年歲也不小了,尋個尋常人家談婚論嫁,額娘和我也就寬心了。”
馬爾漢一開口,眾人倒安靜了下來。
馬爾漢嗅了一下鼻煙,沉聲問翠翹:“翠翹,我聽下人說前些日子四阿哥來府裏找過你,他找你做什麼,你們怎麼認識的?”翠翹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淳敏見馬爾漢語氣嚴厲,她心裏向著女兒,便說:“興許在宮裏的時候見過。”
馬爾漢單刀直入地說:“四阿哥的為人讓人不敢猜測。”
翠翹回答:“女兒自有分寸。”
馬爾漢說:“翠翹,阿瑪與四阿哥相處多年,能不招惹便不要招惹。他跟太子爺……”馬爾漢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家事不必說到國事,便轉了話題,隻說:“年輕時誰沒有些個私情,你也不要說阿瑪不開通,等到你了解他時,再後悔便來不及了。”他說到動情處,握著書桌上放著的料器琺琅彩鼻煙壺,一聲一聲地敲著,震得燈印也顫抖。
翠翹知道他誤會了,隻得默不作聲。
……
第二日,皇上的聖諭便下來了。聖旨上說——朕念其舊功,餘心不忍,特寬餘於數日之後,再起身入寧古塔,並賜其女兆佳氏·東珠於十三阿哥胤祥為嫡福晉。
這倒是任誰也想不到的事情!
因內務府的玉碟之上,馬爾漢隻得一女。梁九功念了聖旨,回去複皇上命時,念叨著翠翹的事,仿佛在德妃處見過。皇上頗有些印象,隻是下當追查起來便如狗尾續貂,索性也當沒這回事。這一紙詔書下去,天下的明白人都明白了,這馬爾漢不是貶遷,眼下不過是做了太子爺的替罪羊,早晚是要榮歸的。
連馬爾漢亦沒有想以皇上將東珠許給了十三阿哥,落到別人家裏,盡是要歡天喜地的。東珠那日接到聖旨,竟愣了半晌,翠翹進來看她,隻見她坐在妝台前,菱花鏡裏印出妝台上那軸明黃色獅球花樣的誥命,分外醒目。翠翹坐在一旁,等了半晌,見她不說話,翠翹說:“旁人求都求不來呢。”東珠突地站了起來,問翠翹要不要聽曲子。那聲線輕微,若遊絲般回蕩在屋內。
其實東珠很久沒有彈過箏曲,也並不愛彈。那時非要學不可,隻因他說喜歡。她將手搭在琴弦上,先試著彈了幾個聲。琴很久沒有用了,或是自己太久沒有練習生生疏了,彈得有些笨拙,隻覺得手指刺痛,如針尖一枚枚刺進去。曲調又那麼幽怨,讓人直想哭。那曲調也若遊絲,是斷斷續續裏拉長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