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總是做這樣一個夢,夢裏有個高大的男子,背景是亂世。夢中她永遠長不大,夢中永遠有惡人在追逐著她,她怯怯地有些害怕。兵荒馬亂的街道旁,有個拿著利刃的壞人,刀自左肩向她砍下,她驚得尖叫。可總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刀鋒被人用手握住。有個高大的男子將她抱起來,躍身上馬。
風聲在耳邊呼嘯,她知道是他,努力叫著他的名字,卻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東珠,快醒醒。東珠。”她慢慢睜開了眼,那裏有什麼分不清敵友的城鎮,她睡在床上,還在紗幔裏。她看到翠翹立在她的床邊。翠翹說:“做噩夢了。”
東珠起身喝了一杯水,有了點精力,氣色這才上來。翠翹問:“你剛才在叫誰的名字?”東珠略有些窘迫,疑惑自己剛才真的叫著他的名字,她麵皮薄,垮下臉來責問起翠翹:“怎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她倒是一臉無辜地說:“睡不著啊。”她向書桌上的方向偏了偏頭,東珠看到攤開的《心經》。她走過去百無聊賴地翻開,那樣昏暗的光,根本看不清一個字,隻為著掩飾尷尬,隨後,東珠說:“我去睡了。”
翠翹坐下來,重新抄《心經》,小狼毫舔著墨汁飽滿,卻怎麼也下不去筆。窗外更深,明月掛在樹梢。翠翹眼珠一轉,向裏看到東珠的廂房裏已是死沉的一片。她轉念一想,他現在大概還沒有入睡吧。
果然,四爺府裏倒是暗了一片,書房卻燈火通明。烏順領著翠翹進來,一邊說:“四爺在裏麵呢。”四爺這個人向來沉穩得很,事情還沒有發生,算計好所有的可能,再一步一步地循規蹈矩地走下來,讓一切井井有條。他大概想不到,她會這麼晚過來吧。
書房裏的門被烏順推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四爺在裏間說:“我不是說過不要宵夜了麼?”
烏順對著翠翹一笑,向裏間說:“四爺,姑娘來了。”
屋子裏有細細碎碎的響,翠翹繞過那道多寶格的隔斷,四爺倒是愣了一愣,以為自己眼花,定神方從案台後走過來,直問道:“你怎麼過來了?怎麼過來的?”他說完向庭院中瞧了一眼,一眼望去,漆黑的一片。
翠翹說:“無事不登門。”
四爺沉聲問:“怎麼?”四爺命烏順去準備宵夜。
翠翹說:“我要抄《心經》,你知道我那裏會。”
四爺說:“大可明天再過來。”
翠翹搖了搖頭,說:“白天太麻煩了。”
四爺還真與她較起真來說:“這麼晚過來,才正真麻煩。”
翠翹說:“打擾到你啦?”
四爺皺眉沒有說話,這教他如何說,說他擔心她的安危?她多半是不會接受的。翠翹見他沉著臉,便討好地說:“好啦,我承認,其實是因為睡不著。”她輕輕一笑。
青玉蠟台上爆了一個燭花,嗞嗞一聲細響。那火光一閃,拉長了投在牆上的影子,一瞬間又恢複過來,可陰暗的高大影子還留在眼底,讓人眼花。也許是透過燭光看過去的關係,四爺覺得那對麵的人也有些模糊,淡色的衣衫在邊緣處與黑暗接壤,卻仿佛有一道白色的光暈。
四爺說:“要喝梨花釀嗎?”
翠翹點了點頭,她從書架裏抽出一本《心經》,高興地拿給四爺看,一邊嚷著:“這本,這本。”
四爺說:“小聲點,已經很晚了。”一邊說著,一邊去鋪宣紙,將鎮寶壓在紙上,四爺從筆架裏挑了一支細長的筆,他書法甚好,運筆流暢,一邊謄抄一邊問道:“抄這個做什麼?”
翠翹念叨著:“保平安唄。”她想到好笑的事情,低頭一笑,抬頭對四爺說:“額娘說,一定要抄完,多積善恩,會有好姻緣。可是我那裏會。”她早已不習慣毛筆。
四爺著實愣了一愣,原以為她定要有“大事”才來找他的,他自己也覺得好笑,這大半夜,為她抄“好姻緣”。
屋子裏點了沉香,讓人昏昏欲睡。翠翹倚在暖炕的矮桌上,背後是柔軟的靛青海棠雲緞繡的靠墊,軟得像是整個人都要陷進去。四爺的書桌離暖炕有二步的距離,翠翹將頭枕在手上偏過頭去看他,微動的筆頭在牆上的投影機械地一晃一晃,她倒有些困了,聽到四爺輕輕問她:“困了?”翠翹不答,整個人都蜷到暖炕上去,翻了個身將臉轉向背光的那一麵。感覺有人靠近,想是四爺為她蓋了薄薄的衣衫。
她朦朧中想起以前四爺問她,為什麼會睡不著,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是覺得很不安心。他對她倒是很好,總是想著法子讓她睡著。她第一次在四爺府裏醒來的那天早上,也是很早,她心情很好,對他說:“因為覺得很安心,不小心睡著了。”
他倒是笑了,對她說:“因為我在這裏。”他平時很少與人開玩笑的,很嚴肅的一個人,這是唯一一次與她開過的玩笑。皇上的幾個兒子,她見過的幾個——四爺、八阿哥、九阿哥看上去都不是很好相處。九阿哥平時看上去笑嘻嘻的一個人,其實與他聊一聊,他那樣的人,笑裏藏刀,非常不好相處。那天在龍泉寺偷偷見到他與東珠在一起,又全完仿佛是另外一個人。心裏麵盛裝著愛的男子,是不是都會比較溫柔一些?
翠翹想到這裏,猛然睜開了眼睛,睡意全無。
四爺的筆頭還在牆上一晃一晃,因為看到她突然驚醒,他停了下來,問道:“怎麼啦?”
翠翹輕聲回答說:“沒什麼。”四爺蓋在她的身上的衣服,隨著她坐起來的動作掉到了地上,翠翹拾起來掛在衣冠架上。衣服很幹淨,有種淡淡花香,那樣的香味濃淡均勻,想必每次都很用心。翠翹來了四爺府裏很多次了,從夏天開始,一直到深秋,可她一次也沒有見過四福晉。翠翹問:“四福晉呢,怎麼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說話的時候,背對著四爺正在整理衣冠架上的他的衣服。她看到牆上的投影停了下來,他沒有回答,仿佛沒有聽到,她再問一次又覺得沒有意思。良久,聽到四爺翻動宣紙的聲音,翠翹問說:“寫完了?”翠翹走過去看他寫的字,竟非常失望。翠翹說道:“四爺,這樣不行啊。”他與她相處得久了,也略知她的脾氣,不滿意時會加重語氣叫四爺。
四爺問:“怎麼?”
翠翹說:“寫得太好了。”
四爺微微一笑,這倒奇了。她從他的手裏拿取過筆,貼得那樣近,他心裏一窒,連忙後退了一步。
她恍然未覺,在他的字旁邊,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個“梁”字,兩相對比,直嚷著:“你看,你看,太不像。這樣額娘會發現的。左手寫,好不好?”她不經意地轉頭去看他,正對上他灼灼的目光,翠翹疑心自己剛才吃東西的時候,有粘到不幹淨的東西,僵硬地又說:“左手寫,好不好?”
四爺伸手來接翠翹遞還給他的筆,大掌卻將她的小手包裹在其中。翠翹一驚,一分神丟了手中的筆。四爺如在夢魘,這時方回清醒過來。翠翹去拾筆,四爺也彎腰去拾,見她已先行拾了起來,手硬生生停在空中。翠翹說:“要不,我自己寫吧。”她用不慣毛筆,畫了幾筆,畫條大小不一。
四爺一笑,說:“應該這樣寫。”他不敢去握她的手,從筆架上另取了一支筆,在空白處寫上一個字,讓翠翹臨摹。見她握筆的姿勢不對,四爺說:“再食指再高一點,中指關節要抵在筆上。”她坐在四爺常坐的描金上漆的梨花椅裏,回頭問四爺:“是不是這樣?”
她轉頭看到他衣前的盤扣,四爺俯下身來,也不知怎麼回事,鬼使神差一般地,他的唇就要碰上她的。翠翹倒沒有動,鼻尖仿佛滲出細密的汗,臉旁是暖暖的呼吸,另一個人的。那樣的氣氛,倒讓人有些醺醺然,無力反抗。那樣的吻,眼看著就要落了下來,突然聽到打更的聲音,從書房的後麵過去,咣當咣當地響。
四爺猛然清醒過來,翠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兩個人麵麵相覷,都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在四爺說話之前,翠翹搶著說:“我……我先回去了。”她剛走到門口,烏順撞了個正著。烏順說:“爺,太子爺帶著左都禦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