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翠翹失聲驚叫,他來這裏做什麼,這會兒子出去隻怕會碰見。四爺讓翠翹先到偏廳去避一避,翠翹前腳剛走,太子爺就進了書房。
四爺辦起公來,與平日又是兩樣。
太子對著馬爾漢大發雷霆,隻因這些年山西官場黑暗,單不說因地方官員圈地租與佃農,致使稅收年年減少,孝廉參加科考亦要收受賄賂。那山西提督吳郡一本折子告到皇上處,皇上委任了馬爾漢前來處理此事。
如何處理得了,偌大一片江浙山河,不說參與其中的官員人數重多,亦有許多有大背景。朝中皇子各分勢力,臣子亦結黨營私。單說這山西,便是太子爺的勢力中心,這山西總督噶禮,山西巡撫張伯行二人都是太子一手提拔起來。明裏暗裏,拾掇著山西織造,為太子抽了不少俸祿。太子在京中逍遙,地位尊貴,這二人在山西亦是樹大好乘涼,樂不可支。
馬爾漢若查出噶禮、張伯行的事來,還不把太子爺自己的事給曝露了,少了每年的油水錢是小,傳到皇上那裏,可就不妙了。太子就算再糊塗也深知,這些年八阿哥是風生水起,皇上對他另眼有佳,他做的件件事都被人稱讚,反倒是他這個太子件件事好像都不如意。太子自然不能讓馬爾漢查出來,就算查出來,也要想辦法封住他的口。
私底下,太子多次暗示馬爾漢,奈何馬爾漢秉性公正,裝著不懂他的意思,不諳世事一樣。太子無奈,昨日便親自上門送了紋銀若幹,索性與他攤開來說。嘖嘖,今日他便生出事端。馬爾漢退了紋銀,隻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皇上命我辦理此事,我自然要秉公處理,噶禮之事我已查明,明日寫好奏章,呈遞與皇上。是非曲直,讓皇上定奪。”
太子氣得七竅生煙,指著馬爾漢,手臂輕抖,卻是一句罵人的話也說不上來。半晌才得一句,隻道:“好個馬爾漢,你當我製不了你不成?”
四爺在一旁聽著,慢吞吞地喝茶。太子對馬爾漢道:“那些私吞的銀子,老八不是也有份麼,這麼一來,皇上追查起來,老八不是也脫不了幹係。”八阿哥與馬爾漢家有姻親。言下之意,讓馬爾漢再細細思量一番,打消了方才的念頭。
那知馬爾漢冷哼了一聲:“太子未免太看得起下官,下官做事的原則向來是幫理不幫親,這些年從未更改。”換句話說,今兒噶禮總督的案子就算是八阿哥的親信,他也照辦不可。
聽他這麼一說,隨太子爺同來的總督噶禮與巡撫張伯行額頭都密密一層細汗。因皇上查這案子,特命二人上京候審,今晚太子來找四爺,二人也緊緊跟來,早聽聞四爺素來冷峻,朝中人都畏懼他三分,隻道稱著今夜,把這件事做個了斷。
太子爺怒道:“馬爾漢,你不要以為你是皇上派來的,本太子就不能拿你怎麼樣。”太子爺喝了一聲,命跟在身邊的左右隨從將他綁了。
四爺這才站起來,嚴聲止住了眾人。噶禮與張伯行俱是心中一驚,若是四爺心思微偏,馬爾漢在禦前將二人一參,這小命還保得住嗎?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太子爺。太子爺正在氣頭上,對四爺喝道:“老四,你還幫他不成!”
四爺沉聲說:“殺了他,逞一時之快,卻未見有任何好處,皇上問起來,當如何作答?”
馬爾漢怒道:“這天下莫非沒有王法了?”
太子訕笑,他與他說王法,好得很呢。太子狂妄地說:“這天下的王法,都是愛新覺羅家製定的!”
四爺渡到馬爾漢身邊,說:“大人真是令人佩服,秉公辦理自然是要秉公辦理,不知大人可否細細想過,山西織造與漕運牽連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你呈給皇上,呈得漂亮,盡了你臣子的本分。但是你要皇上如何處理?撤換所有官員?貶遷?西市斬首?你要皇上如何來收拾個爛攤子!京城裏沒有賄賂麼?京城裏個個官員都剛正不阿麼?你當皇上當真被蒙在鼓裏麼?可皇上隻能不聞不問,不過是因為有些事情,即便是皇上,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這大清的江山沉甸甸的,不是皇上一個人之力能扛起來。所以,皇上隻能裝聾作啞。這隻是其一。”
馬爾漢站著聽他說話。四爺讓他座,太子剛要出聲,四爺又說:“其二,大人真的以為這折子能順順利利地到皇上手中。姑且以為它順利吧,朝中官員會有多少認同大人的意見?你我都不是第一日踏入這名利場中,何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想大人應該很清楚。這件事要如何收場?皇上彈劾不了那些朝中老臣,能彈劾的就隻有你。皇上明察秋毫,定然知道個中玄機,他大發一頓脾氣,那些細枝末節上官員就得收拾細軟,可是樹的主幹還在啊。而大人你的罪名就不那麼好定了,或許貶謫或許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定案,這不是由皇上決定得了的。律法自在。”
欺君罔上?噶禮與張伯行聽到這個詞不覺都哆嗦了一下。四爺冷冷道:“欺君罔上可是要滿門抄斬。你的妻兒、你的家奴一個也逃不了。大人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他們想一想吧。”太子覺得四爺分析得透徹,附和著四爺的意說:“對,馬爾漢你也不想想清楚。”
四爺見馬爾漢不答話,又說:“如今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折子要不要寫,要寫!大人要盡作臣子的本分。但是折子上的人名,隻能到侍郎嚴寬處。”他說畢看了一眼噶禮與張伯行,“至於其他的人,要看皇上是否還要深究下去,二位大人能不能保住項上烏紗,隻能聽天由命了。”
馬爾漢依然不語,卻是比方才更為嚴肅了些,緊攢著眉頭。太子說:“馬爾漢,四阿哥可將利弊都講與你聽了,還為你設下後路,你倒是應個聲。”四爺說:“不急,大人回去好好想想吧。奉送大人一句,這官場可謂一步一險,大人要步步小心。”馬爾漢冷聲說:“多謝四阿哥關心。下官也有一句奉送,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四爺隻當一笑。
烏順送了馬爾漢離開,噶禮與張伯行便上前來說:“太子爺,此計隻一時有效,將來如果是好?”太子答不出來,隻能求助地看向四爺。
四爺說:“他現下理直氣壯是因為手中握有你們的罪證,噶禮你現在命親信先回去,將賬目全數燒掉。他日馬爾漢若呈到皇上處,隻需在皇上麵前辯護,那賬目是旁人唆使,陷害於你們。”
噶禮說:“一把火燒了總督府的賬房,隻道是下人不心而失火。”
張伯行點頭,此計可行。四爺說:“至於嚴寬……”
太子突然醒悟,接過來道:“斬草需除根。”
噶禮與張伯行便高興不已,直道妙妙。不僅這烏紗保住了,這半身的榮華亦是保住了。
見二人喜形於色,四爺道:“我把話說在前麵,朝廷雖然這些年一直在禁止圈地,但私底下你們這些官員的所作所為,不要以能瞞天過海。圈地的事我不管,但科舉之事關乎社稷,以後萬不可再行。你們圈地賺些小錢,隻要不太過分,亦可。若是再有科舉賣官之事,斷是容不得。”噶禮與張伯行隻得連連點頭的份,再分頭各自辦差去。
等眾人都散了,書房安靜了下來。翠翹自偏廳過來,見四爺坐在梨花椅,揉著眉頭。翠翹說:“我先回去了。”
四爺出來送她,直到四爺府外,四爺讓人備了馬車,他知道翠翹有些顧忌,吩咐送到左都禦史府的長巷外,讓車夫親自看到她進了左都禦史府再回來。
四爺讓她上車,翠翹猶豫了片刻,問道:“四爺,你打算一直幫著太子麼?”
四爺說:“怎麼這麼問?”
翠翹說:“剛才我聽到你們談話。”夜深人靜,爭吵的聲音那麼清晰。翠翹說:“我阿瑪也沒有錯。”
四爺隻簡短地回說:“我知道。”他顯然有些不願與她說這些事情。
翠翹說:“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你,四爺,權力真的那麼重要麼?”
他並不想騙她,沉聲說:“這世事殘酷,權力是必爭之路。”
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那麼直白地對她說,大概信任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