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催她上車,說:“別想太多。”
翠翹說:“我阿瑪會怎麼樣?”
四爺說:“我會保他無事。”
翠翹說:“那我不是還要謝謝你。”
四爺聽出她言外譏誚之意,默不作聲,為她撩起馬車的簾子。
翠翹上了馬車,見四爺沒有鬆手,仿佛想要對她說些什麼。等了半晌,方聽他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
翠翹說:“欺欺君罔上可是要滿門抄斬,你要怎麼保住我?”
四爺說:“我——”
翠翹打斷了他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升起失望,翠翹說:“我先回去了。”
四爺心裏緊緊一揪,受不了她這樣與他說話。可天色已晚,隻得讓她回去。以為彼此冷靜,假以時日再見,依然可以回到從前。他等了她十日,翠翹倒再也沒有到四阿哥府裏來。
第十日,如紅綾般的晚霞消失在天邊,夜幕升上來。庭院裏靜寂一片,這時節,梨花片片枯萎,香氣早已不在濃鬱。屋子裏點了沉香,四爺想起那晚翠翹低眉對他說:“這沉香讓人昏昏欲睡。”她仿佛現在還坐那裏,笑聲都在耳旁。
四爺翻了幾份公文,小狼豪上的墨汁用盡,他將筆舔得飽滿,一次又一次在硯台上撥弄筆尖,如次反複了十來下,他方回過神來,繼續翻下一份公文。他知道她大概是不會來了。他向來自製力極好,繼續翻看公文。可翻了二份,他“啪”地合上,出了書房讓烏順備轎。他要去左都禦史府裏。
此時二更已過,左都府裏正門已經上了鎖,西角門上,漆黑的偏門下,府中的小廝忙去請總管。總管聽小廝報來,再看看庭中天色,還有些將信將疑,匆匆跑到穿堂中定眼一看,可不是四爺麼。總管給四爺請了安,忙說要去請老爺,四爺說:“不必了,二小姐在嗎?”總管著實愣了一回。
串兒說四爺來找她,翠翹簡直不相信。像他那樣沉著的人,仿佛這是一件多麼衝動的事情,在花廳裏見到他,都還有些將信將疑。若給額娘和阿瑪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惹出什麼事來。四爺說:“你今晚沒有來。”那潛台詞是,所以他來找她。
因為府裏出了些事,翠翹把這件事情給忘了,並不急於解釋。
翠翹倒是先問了他:“嚴寬死了,你知道嗎?”
四爺說:“我聽說了。”四爺望了一眼翠翹,她這日因是在府裏,又匆匆出來見他的緣故,隻穿得淡薄衣衫,雲鬢微亂,卻是另一個不同的翠翹。四爺心裏微漾。
四爺問:“你……討厭這樣的我嗎?”
翠翹說:“我雖然不同意你的作法,但是有些事,想必你也身不由己。”四爺倒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時要為自己辯解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咽了下去。見四爺沒有說話,翠翹又說:“我犯了一個錯,試圖說服一個男人的野心。四爺,就算你將來君臨天下,我希望你是以德服人,而不是如今日一般用這樣極端的方式。”
四爺心裏一沉,說:“嚴寬的死並不在我意料之中。”
翠翹說:“他非你所殺,卻因你而死。”四爺被她這句話堵得說不出話來,翠翹說:“也許我這樣講,你心裏會不能接受,也許權勢的確讓人傾心,我隻是不希望你有一日走上歧路。太子為人心胸狹窄,保不定有一日會對你不利。”
四爺說:“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可講。若你非要追問,我也不能說和我豪無關係。你若問,我也會如實回答你,但是我不希望你知道太多。”
翠翹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四爺說:“因為即便旁人都說我陰鷙,我也會有害怕的事情。”
明月高高掛在天空,一顆星子也沒有,晚風吹過樹尖,吹得窗欞微響。翠翹輕聲問道:“你害怕什麼?”在四爺聽來卻是重若千金,四爺望著她說:“你知道的,十年前就知道的。”他這一刻回憶起來,,竟是前塵往事撲麵而來——
康熙三十五年,那晚也是這樣的柔風陣陣,她來向他辭行。可他那時尚年少,懵懵懂懂的。他知道,她遲到都要走,以為拖一日是一日。他從小隨李光地進出文華殿,他相信世上沒有鬼神,那麼,他情願認為她是仙,天外的飛仙。
他那時尚未婚配,在出征之前,他的母親德嬪已進封了妃,她也與皇上討論問起他的大婚。待選的冊子,他也有看過。隻是邊陲傳來戰事,皇上禦駕親征,這事一時沒了下文,不了了之了。後來,他就突然遇到了她,以為冥冥之中,命運自有安排。他歡喜雀躍,不管不顧,一心想將她留在身邊。
他還記得她對他說過的話,她說“你將來會遇到一個她,知書達理、溫柔嫻淑,是良配。”他到底還是年少氣盛,隻當是借口,以為自己不夠好,這些年來,他處處想要證明自己。
窗外風聲漸大,吹得窗框直響,翠翹伸手關窗,突覺得四爺在身後,她轉過身來,有種不妙的感覺。他與她不過一步之遙,因為比她高出許多的原因,整個人被籠罩在他的陰影裏。翠翹偏過頭去,他迫使她的臉轉向自己,她看到比深潭還要深邃的眼光。
翠翹掙脫開來,定了定神,頓時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成熟穩重,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少年,她以為他已經不同了。可這一瞬間,她仿佛看到十年前那個莽撞少年,他沒有改變,從來沒有,隻是在人前學會了收斂。
翠翹說:“四爺,你回去吧。”他一動不動,伸手撫上她的麵龐,翠翹想躲閃開去,奈何四爺鉗製住她的行動。他低下頭來,翠翹背脊裏冒起冷汗。
仿佛知道掙紮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她倒沒有再阻止他,可四爺心上生生一痛。他等這一刻,等了許久,卻不想是這樣的結局。翠翹默默不語,她害怕自己會心軟,她不敢看四爺的眼神。隻要一眼,會像烙一樣印在心頭,那樣清澈的眼神,根本不應該是他應該擁有的眼神。他應當是自信的,心高氣傲的,這一切如今全攤開在她的麵前,任她傷得體無完膚。
翠翹說:“四爺,以後不要再見麵了。”她感到貼在她腰上的手緊了一緊,他知道她向來冷清。
四爺緩緩地說:“我早知道就像從前一樣,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試一試。”
翠翹說:“不再見麵,這樣對你會比較好。”
四爺冷哼了一聲:“對我比較好?”她一定從來沒有喜歡上一個人,喜歡著一個人,哪怕是不再見麵,心裏麵也會時時掛記。就像他一樣,再見她時,一顆心都要蹦出來,卻裝得若無其事。他原來以為這一生,也許再也找不到那時的感覺。
也許他應該再等一等,等他們更熟悉一些,等她更能接受他時,可他偏等不了,害怕錯過這一次,就要錯過這一生。可像他這樣的男子,這些話如何說出口來,甜言蜜語,他從來沒有說過,當下裏隻得佇立原地。四爺鐵青著一張臉,好像三九寒天一盆冰水自頭上淋下,一顆心也仿似被凍住。他瘋了,或是傻了?他是堂堂大清國的四皇子,他要什麼樣女子沒有,他何苦在她麵前受挫,一次還不吸取教訓,反而如上癮一般地想再來一次,何苦與自己過不去。
翠翹心裏惶恐,不知所措,聽四爺說:“我懂了,今夜之後,再不會來打擾你。”他雖然這樣說著,心裏清楚得很,仿佛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餘生都再也得不到。他曾為她設想過的那些美好的、還來不及說給她聽的話,將永遠深埋在他心中。
可他到底是四爺,眼裏竟然還是冷峻神情。
翠翹轉身離開偏廳,四爺本能地將她拉住。四目相對,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偏廳的大門大開,庭中的冷風一吹,整個人更清醒了,地上的枯葉被風刮得沿地拖行,發出沙沙的響聲。四爺聽到翠翹向門外叫了一聲:“阿瑪。”他聽到馬爾漢說:“四阿哥來了?”
離開這偏廳,他依然還是四爺,人前人後讓人敬畏的四阿哥——愛新覺羅·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