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氣若遊絲(3 / 3)

四爺從南書房裏出來,去神武門,在禦花園裏穿過一處高地的遊廊,他突然聽到有人輕語,很熟悉的一聲。四爺站在遊廊裏向下麵的禦花園裏一望。雖然離得遠,看不清眉目,動作舉止倒是熟悉的。

翠翹與東珠在池邊喂魚。

德妃與淳敏在旁邊亭子裏聊天,因想到她與良妃良妃是中表之親,又拉了良妃作陪,人多倒也熱鬧。德妃笑著說:“有個女兒撒撒嬌也蠻好。”

良妃說:“姐姐不是有兩個阿哥麼。”

德妃說:“孩子大了,哪管得住他們。”

淳敏挨在良妃旁邊坐著,笑道:“女大也不中留。”三人都笑了。

德妃說:“大可不必留,十三阿哥是一流人品。”

淳敏笑道:“是東珠這孩子有福氣。”

德妃問淳敏:“翠翹呢?可指了好的人家?”

淳敏說:“倒有一門尚未定的,是她舅公的門生,叫趙書玉。”

德妃聽過這個名字,是今年的進士。

翠翹那時正接著東珠手中喂魚的食盒,用手粘上一點,向池水中丟去。“撲通撲通”一聲聲沉到水底,受到魚食的引誘,錦鯉成群結隊地遊過來。翠翹見東珠一會丟得近一點,一會又拋得遠一些。那些魚群遊來又遊去,任憑她擺弄。

翠翹在旁訕笑,說:“你這那裏是在喂魚,分明是在戲弄魚群。”東珠沒有接她的話,隻顧著喂魚。她最近話也少了,剛才在布庫房裏突然見到九阿哥,翠翹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東珠倒是平平靜靜,望也沒有望一眼,仿佛是哀莫大於心死。翠翹一想,人生何嚐不是這樣,總是由著旁人的安排來來去去,沒有半分自由。像是突然感知到背後有人注視,她回過頭,看到假山之上的曲形遊廊裏站著幾個人。

方沁眼尖,說是十四爺。德妃納悶,想他剛去南書房不久,喃喃道:“這麼快?”定睛一看,果是胤禎,招手讓他下來。胤禎請了安,德妃忙問:“皇上說些什麼?”

胤禎知道她明知皇上找了自己去做什麼,這會兒又偏來問自己,他忤逆,偏說:“皇阿瑪說不日要去秋彌,讓我跟著八哥、九哥好生學著。”

德妃那裏不了了解他,直搖頭。正說著,保定抱著一疊絹畫過來。胤禎皺了皺眉,打眼色讓他回去,保定跑得氣呼呼的,哪有工夫理會這些。德妃攔住他問:“可是今次秀女的畫像?”良妃笑著問胤禎:“這麼早便讓人描了畫像,可是讓你挑福晉?”

德妃讓保定展開來看,保定不敢違意,雖見胤禎有些不悅,可少不得按了德妃的意將絹畫一一展開。良妃與淳敏挑了些來看,淳敏指著那畫中女子,歎道:“這個不錯,端莊大方。這個——這個也不錯,有幾分婉約細致。”

良妃從絹畫的邊上探出頭來,笑著向胤禎問道:“十四阿哥,可有鍾意的?”

胤禎說:“今兒才拿到呢。”語氣有點不耐煩,好像覺得自己的私事被人擺上台麵來講,讓他失盡了顏麵。好在不日就要北去,這事怎麼也能拖要明年春去。良妃隻當他害羞不好意思之故,笑說:“喲,這會兒子就挑上了,等你娶她過了門,再與你秋後算賬不遲。”

眾人都笑了一回。翠翹正翻過一張絹畫,赫然映入眼簾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旁邊有一行小楷注明——完顏·阿蘭染。翠翹心思微轉,若她記得沒錯,十四阿哥胤禎的嫡福晉仿佛是完顏姓。

那日去古雅仁的古董店裏,他給她看一幅清朝的工筆畫。畫上是一位妙齡女子,運筆工整,色彩濃烈。她穿一件湖山壽色馬蹄袖袷袍,與大多數仕女圖一樣,那背景是在一個美侖美奐的庭園中。畫上的女子,嘴角微微翹起,有幾分任性,細長的柳葉眉,美目顧盼,像是要出畫裏望出來。因那時古雅仁說那女子與她有七分相似,所以特拿來給她看。

她微微一怔,將畫展在玻璃矮幾上,端看著那畫上另有提詩——“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是詩經裏的句子,寫一位少年出外與一女子邂逅相遇。那旁邊又有泥印印出陰文的“世世”二字。印章並非四四方方,一邊有些扭紋,像是一顆完整的方印從中被人扭斷了。

她問古雅仁這畫出自何處,古雅仁說:“你看這落款,是康熙帝第四子胤禛,也就是雍正皇帝所繪。從泥印的年代上看的確是康熙年間所繪之物,從紙版樣式上看,也必是宮中之物。大約是真跡。但雍正皇帝素來不繪人物,估計這幅畫乃是康熙第十四皇子胤禎——雍正皇帝胞弟所繪。你看這裏落款處,‘禎’字與‘禛’非常相近。再加上年歲久遠,墨暈生宣,這一橫拉長了些也說不定。說起這第十四皇子胤禎,康熙皇帝晚年器重有佳,但康熙皇帝駕崩時,他遠在漠北並不在京城,康熙帝駕崩之後,宮中統領隆科多,將九城緊閉……”古雅仁說到這裏,她見他越說越遠,並沒有停下去的意思,插了一句:“那這畫上是誰?”

古雅仁頓了一頓,方說:“他的嫡福晉是完顏姓,異幫女子,不至嫵媚至此。至於紅顏知己,史料上載,十四阿哥胤禎……”她那時聽到這裏“噗嗤”一笑,對古雅仁說:“原來除了古董,你對野史也很有興趣。你沒說聽過‘情人眼裏出西施’,或許在他眼裏,就算是異域女子,他的福晉完顏氏就是這樣的女子——清揚婉兮。”

翠翹想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早知道那時應該聽他說完呢。翠翹向德妃問道:“十四阿哥的福晉一定是從這裏麵挑嗎?”

德妃說:“定是這裏。”翠翹翻遍了其餘的絹畫,姓完顏的隻得這個叫阿蘭染的女子,雖然與當日她見過的那畫像並不相同,翠翹轉念一想,清人繪畫總講意境,不完全相似想必也合情合理。

這位叫阿蘭染的女子興許是胤禎日後的嫡福晉,翠翹心裏小小得意了一番,看看,多很神奇的事啊,她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而當事人卻絲毫不覺。

胤禎本意要將畫絹收起來的,見翠翹瞧得認真,他這會跟著她坐下來。翠翹瞧著畫,他倒瞧著她。胤禎低聲問:“怎麼以前沒有見過你?”

翠翹一笑,俏皮回答道:“我也沒有見過你呀。”

胤禎嗬嗬一笑,說:“馬爾漢家的幺女?”

翠翹眨了眨眼。那日天氣很好,出了日光,胤禎看到她的睫毛仿佛在金色陽光裏扇動,掠過空中,更拂在心上。

突聽得德妃在說:“這個阿蘭染家世一流,其父是大金國後裔。”

胤禎沒好氣地說:“我不鍾意,自然不娶。”

德妃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害什麼臊。當心這話讓皇上聽去,仔細你的皮。”

翠翹附了一笑,將阿蘭染的畫像遞給胤禎看。

胤禎倒不屑一顧,問:“我隻是不太明白,若是眾人都說好,我自己覺得不好,難道皇阿瑪和皇額娘還要強迫我娶她不成?”

德妃知道他的脾氣,這強性子上來,隻當他是孩子話,也不勸慰他。翠翹不明就裏,卻問了一句:“既然眾人都說好,為何你獨不說好?”胤禎答不上來,暗發脾氣,讓保定拾掇拾掇離開。他孩子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德妃倒由他去。

後來,良妃對翠翹說:“你當他發什麼脾氣,不過是因為得不到自由,再加上他年紀尚幼,諸般情緒都愛擺在臉上。”這一層翠翹萬沒有想到。

良妃說:“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打一生下來貴為阿哥,以為風雲變色都由他掌握,這天地都圍著他轉,那知連自己的事亦做不了主。也不能怪他,那個阿哥不是這樣想。可實際上呢,說盡好話的人不過虛與委蛇,對他謙和的人也許暗藏殺機。我想他是明白了,才會生出諸多叛逆。”

翠翹心中一動,後來隨皇上北去木蘭的車隊裏,再見到胤禎時,不免想到良妃這番話,倒對他別樣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