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回到京城之後,受了皇命去江南。翠翹和東珠依然留在宮裏。因年底的時候,德妃生辰,四爺派了人送來壽禮,是蹲萬“壽”字花瓶,又差人送了些江南的蒸糕、果品和一些小玩意,長春宮裏的眾人都分得有一份小禮,東珠亦得到一份,可翠翹偏偏沒有。翠翹雖然不掛念禮物,但自己獨落了單,說不上來為什麼,心中一片悵然。
那日是四爺的福晉端琳進宮裏來送禮物的,翠翹倒是沒有遇到,因正好隨胤禎出了宮。
胤禎當日在木蘭圍場,獵了果子狸給良妃做了一副手套,後來又得了白狐,問翠翹要不要,她又不知道拿來做什麼,所索就推掉了。
自塞外回來之後,胤禎時常來找翠翹。宮裏又悶,東珠因為要忙著大婚的事,並不能時時陪著她。胤禎倒有法子出宮去,又是一個率性的人,比四爺好相處,開得起玩笑,後來混得熟些,翠翹常常打趣他,他也並不計較。她並不完全是內向又冷清的人,對相熟的人,倒也放得開,性子一下就顯出來了——有點小女子的嬌態,很多事情自己倒不樂意拿主意了,總是仗著有旁人呢。
胤禎後來仿佛也有點看不下去她的“與世無爭”了,便譏笑她說:“天塌下來,你管不管?”翠翹回說:“天塌下來又砸不到我頭上。”她站到他麵前去與他比身高,似笑非笑的表情,真真如小女孩模樣,胤禎嗬嗬地笑。他那裏了解她的心酸,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仿佛自己什麼樣都行,偶爾也想著無論如何也應找個人來靠一靠,可她知道沒有,隻得咬一咬牙堅持下來。
所以,當她自認為無關緊要的事,而旁人能為她做決定的時候,她絕不過問。胤禎後來仿佛也摸透了她的脾氣,冷清也不過是她的保護色,他漸漸也與翠翹碎碎念些不相幹的事。
這日兩人剛出得神武門,上了景山東大街。那街邊擺了一個攤位,插了一個青色滾邊的幌子,幌子上畫了一個乾坤八卦圖。胤禎很小時就跟著文華殿的太傅們學了《周易》,但見那圖上,天幹地支仿佛有一個方位畫錯了,他不免多看了幾眼。幌子在風中一展,胤禎近看,才發現是那幌子太舊的原因,有一處竟被磨了一個窟窿眼。
攤位下坐了一位算命生先,見他多瞧了幾眼,招攬生意說:“公子,過來算個命吧。”翠翹走在胤禎前麵,算命先生這樣一喊,她回頭來一看,隻見那先生絡腮胡子,輪廓分明,眼睛是深褐色,深深陷下去,有幾分異族風貌。翠翹心裏“咯噔”一響,心想,這人她見過啊。那日在草原時,也不知是做夢還是真有其事,她去到雍正五年,她分明聽到他給四爺請安時,說自己叫蘇爾特哈什。當時雖然就著燭火,但是因他長像特別,她倒有幾分印象。
胤禎笑了一笑,說:“我看漢人書生算命的居多,不知道先生算得準不準?”
蘇爾特哈什一揮手,讓胤禎座下來,說:“何妨一試?”
胤禎大大咧咧地坐下來,說:“好,那我來測一個字。”
蘇爾特哈什打開了硯台,胤禎拿起筆想了想,寫了一個“翠”字,蘇爾特哈什說:“公子測什麼?”
胤禎說:“仕途。”
蘇爾特哈什說:“上羽下卒,是凶字。”
胤禎說:“怎麼說?”
蘇爾特哈什說:“《史記》天宮書中有記,南方眾星為羽林天軍,謂王者之翼也。《禮曲》中有大夫死而謂卒。折斷雙翼,何不算凶字。”
翠翹心想,這樣說來,他說得倒有幾分道理。胤禎笑了一笑,在“翠”字的旁邊,又寫了一個“翹”字,對蘇爾特哈什說了兩個字:“姻緣。”
蘇爾特哈什看了看,便說:“《廣韻》裏遙也,殷切期盼為翹。非良緣,凶字。”
胤禎笑道:“不準。”他大婚在即,自然是不準的。
蘇爾特哈什又說:“‘翠翹’二字,皆有羽字,《說文》中羽也作翎,眾矢之的也。仕途與姻緣一線相牽,毀去一方才能成就另一方。”
這樣說來,不是要毀去姻緣,方能成就仕途。胤禎更是不信,他是皇子,眾大臣裏恨不得將女兒下嫁給他來成就仕途,那可能有“毀去姻緣,方能成就仕途”之說。
翠翹也覺得蘇爾特哈什算得不準,雖然她知道胤禎將來未見得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但是這可和姻緣一點關係也沒有。翠翹不喜歡胤禎拿下了她的名字來測字,便催他走。
胤禎隻當好玩,丟了碎銀給蘇爾特哈什。蘇爾特哈什不收了,歎道:“你若不信,等到那日你再加倍給我不遲。”胤禎覺得他真真迂腐起來,就算他說得都對,等到將來他上哪裏找他去。可他見蘇爾特哈什不收銀子,得,他想當冤大頭可沒人攔著他。回頭見翠翹走得遠了,胤禎便收起銀子跟了上去,這一切拋擲腦後。
九阿哥在東大街開了間玲瓏閣,賣些古玩青銅玉器等等,胤禎拉著翠翹去湊熱鬧。胤禎備了賀禮過來,是一把玉骨的扇子,扇麵寫意,畫一隻翱翔的大隼,大隼側著頭,目光淩厲氣勢洶洶。下有“江南第一才子”印,是前朝唐寅的墨寶。
翠翹笑著對打趣他說:“你送這個送得不錯,他若不喜歡,又可出售。”鬧得胤禎臉紅,瞪了她一眼。那日店裏才新開張,人來人往地熱鬧,九阿哥命人上了茶,安排了二人去花廳裏稍等,自己便出去了。
翠翹四下裏打量了一番,內堂裏多寶格裏之上,陳列了許多古玩,玉器雕得剔透晶瑩,山水詩畫亦出自名家。在牆角梅花洋幾上看到一方印石,天然的猙獰石峰,還未切割,是仿佛是上等的壽山石。她跟古雅仁呆得久了,對古董鑒賞也破有幾分心得,心中嘖嘖稱讚。
胤禎在一旁喝著茶,翠翹問道:“九阿哥皇子做得不夠,做起皇商來了。”
胤禎說:“皇阿瑪根本就不知道呢。”想也是,那些大臣自然是不會“身先士卒”地上書向皇上告發。她在那壽山石旁流連了多時,胤禎問:“你喜歡?讓九哥送你。”
翠翹瞪了他一眼,方說:“不要。”
約過了一刻鍾的樣子,九阿哥方才春風滿麵地進來,見了胤禎便問:“怎麼有空上這來?”翠翹倒數落起胤禎來:“宮裏頭最閑就數他了,整天東歪西歪,也不知道幹些正經事。”
胤禎不樂意了:“就我東歪西歪,那你幹嘛跟著?”
翠翹眨了眨眼,說:“是你叫我出來的哦。”
九阿哥笑著說:“德妃不是鬧著要收你的心,為你娶福晉嗎?”
胤禎聽到這裏臉就綠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翠翹抓住他的小辮子,笑著說:“他正煩惱這事,這會兒子正挑著呢。”其實說是挑著,內務府裏早已內定了人選。翠翹咕噥了一句:“有什麼好挑的,完顏姑娘不好麼?”
九阿哥說:“我看皇阿瑪和德妃也是這個意思,加上這次又命她父女進京,八九不離十了,就怕老十四鬧脾氣。”
翠翹說:“十四爺不是見過完顏姑娘了麼,她生得美貌,十四爺見了她心裏歡喜還來不及呢。”胤禎說:“什麼跟什麼啊,你將天下男子都看低了。”
翠翹原是無心說的一句話,見他反應那麼大,方才笑著說:“依我說呢,你定然會娶她,不如我們來打一個賭。”
胤禎賭氣說:“賭就賭。”
翠翹收了笑,因他斬釘截鐵說賭的神情,似極了四爺。她心裏一怔,倘若十四阿哥未曾娶姓完顏的女子,是否曆史並非她以為的那樣?轉念又想,大局已定,豈是他能回旋得了的。
可是她還是很好奇呢,倘若沒有那樣的曆史,曆史該向哪個方向發展呢?翠翹喃喃地說:“那我真希望你贏。”她那時背過身去看多寶格上的青銅器,胤禎拿著茶杯的手微微傾斜,不免神色一滯。
他們出來得太久,回到宮裏時,已是申時末,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夾雪。從東華門進來,宮轎在南三所裏停了下來。宮裏規定,還未到弱冠的皇子,都住在南三所裏。胤禎讓保定去拿了一把青綢傘。那時,翠翹正待離開,他在廊下一站,將她叫住。背後是陰沉沉的天空,他穿了絳紫花緞的常服,一雙米珠皂靴,腰間係了七彩瑪瑙玉玦,非常風流倜儻。
翠翹微微一笑,說:“不用了。”便向九龍壁的方向走去。他追了上來,拿了一件哆羅呢襖子給她。
翠翹有些受寵若驚,胤禎說:“這是西洋的段子,受雨。”她後來回到良妃宮裏,玉景問她打哪來的襖子,裏子竟是雲狐打的底,非常昂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