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3 / 3)

她瞟了他一眼,仿佛默契,那語氣在問:“怎麼不一樣了?”胤禎說:“就好像你對東珠、對良妃、對九哥說話的時候,都是恭恭敬敬的,你別不承認,你對我總是大大咧咧來著。”

翠翹說:“那是因為——”你比較好欺負,她突然有了這一層的認知,壞心眼地笑了笑,卻並不說話。

胤禎說:“怎樣?”

翠翹說:“因為你比較和藹可親啊。”

胤禎嗤之以鼻,反駁道:“那是因為我總讓著你,好不好?”

她瞪了他一眼,說:“那你幹嘛要讓著我?”

胤禎愣了一愣,對啊,他為什麼總要讓著她呢,他臉上一紅,說道:“不管怎樣,我還是阿哥,你總不能對我大呼小叫,我們還沒有熟到這地步吧?”有嗎?她有嗎?好吧,若有,那也是恨鐵不成鋼。

二人一邊鬧著,一邊向西暖閣走去。這會兒皇上在西暖閣裏與臣子們閑話,胤禎進去叫九阿哥,翠翹在外麵等著。交泰殿的方向突有一行人走來,翠翹聽得執事的太監報道:“四阿哥、河南巡撫李錫、安徽總兵……”

她站在西暖閣的西邊,看到幾頂金色軟轎過來,轎頂上薄薄一層昨日積雪。四爺先下了轎,他今日穿藏青色朝服,披了鑲著灰鼠毛邊的雲肩,又戴了兩眼花翎的暖帽。帽上那血紅色的珊瑚珠子,在雪地裏分外地明顯。

那群官員簇擁著四爺上了石階,他一路低著頭,直到上了台階,突然在盤金龍紅柱旁看到她,四爺的表情刹那呆滯了起來。官員們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變化,紛紛向翠翹看來。翠翹閃到盤金龍紅柱的後麵去,她側著身子,偏又不甘心似的轉過頭來,那知與四爺四目相接,怦然心動。

等到執事的小太監催四爺一幹人進殿之後,胤禎從西暖閣裏出來。翠翹舒了一口氣問:“辦妥了?”他適才進去的時候,擔心被皇上瞧見,沒敢入正殿。

胤禎說:“皇阿瑪在和九阿哥說話呢,我交給梁九功。”

翠翹這才點了點頭,要回誠肅殿去。胤禎跟在她身後,突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便說:“你猜九哥今年給我的賀年禮是什麼?可糊塗了,是我去年贈他的《梁園飛雪圖》,我就覺得怎麼這麼眼熟。去歲福建進貢了二張水墨畫,皇阿瑪賜給我一副,剛才在暖閣裏見到另一副,才想起來。我正愁不知道今年送九哥什麼好,我這會兒子想到了。”

胤禎笑著說:“他去年贈我的玉彌勒,我今年也送還給他。”

翠翹笑了一笑,胤禎問:“翠翹,你呢?你要什麼禮物?”

翠翹說:“怎樣,你還想明年贈還給我?”

胤禎眉頭一皺,急著說:“我哪有那麼小氣。”二人剛下得台階,梁九功出來叫住胤禎。他適才進去的時候,被皇上瞧見,這會兒子傳見呢。

剛才的精神氣這會兒全沒有,胤禎說:“那我晚上去良妃處找你,你等著我。”

翠翹心想,東珠的大禮一成,她自己也要回舅公家裏,她剛想叫住他,可見胤禎早已隨梁九功進了殿裏,聽不見了,隻得作罷。

翠翹雖然與東珠是嫡親的姊妹,但是宮裏規矩森嚴,她又不是長輩,大禮時並沒有到坤寧宮去。聽著仿佛有些喧鬧聲,再來是鞭炮聲,又聽到嗩呐的聲音。翠翹倚在誠肅殿的朱漆大門邊,蘇嬤嬤拍手說:“想是大禮成了。”

翠翹說:“是啊。”

按舊禮,坤寧宮裏大禮已完,迎親送親的人,便不能再見新娘子。隻有等到第二日,新人進宮來向皇上謝恩之後,方能再見。內務府命了女官去十三阿哥房裏等候,晚間吉時一到,東珠與十三阿哥飲過合巹酒,這日大婚也就完畢了。

皇上在禦花園開宴,一直鬧到晚上去。午門外在放煙火,東珠又不在了,翠翹倒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她在箭亭那邊等舅公家的人來,等著出宮。可宮裏的人仿佛一年到頭難得熱鬧這麼一次,又是皇子大婚,通宵歡愉,大紅的燈籠一串一串排過來,廊下幾個宮女說說笑笑地走過去。

那樣的歡樂,這一切仿佛都是別人的,翠翹自己倒快樂不起來。真奇怪,一閉上眼竟看到今晨在皇上西暖閣前的四爺,他暖帽上的血色珊瑚珠子在雪地裏一晃又一晃。

她正想得出神,一雙手自身後伸來蒙住她雙眼。翠翹淺笑,去拍那雙手,叫道:“十四爺?”轉身一看,可不正是他。胤禎嗬嗬一笑:“這麼快猜到,多沒勁。”他拿了石亭上的糕點,一邊吃一邊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啊,害我好找。”

翠翹說:“你找我什麼?”

胤禎說:“八哥、九哥都被人拉去吃酒了,沒人陪我玩。”

這話倒有些孩子氣,翠翹聞得隱隱有些酒氣,知道他適才定是喝了些酒了,問道:“要不要我叫人去取點醒酒的湯來?”

她起來去叫人,胤禎忙拉住她手說:“別去。”他手心裏一熱,仿佛煨著她手指的溫度,她纖手小巧,柔軟無比,與他的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胤禎心裏一驚,忙將手縮了回來。

翠翹沒有察覺,問胤禎道:“十三阿哥這會兒子在哪呢?”

胤禎說:“被人拉著灌酒呢。”見翠翹神色凝重,便問:“你擔心東珠?大禮都成了還擔心什麼。”

翠翹說:“大婚成了也不見得會幸福啊。”

胤禎倒是第一次聽旁人這樣說,自小幾個哥哥的婚事,都是皇上做主定下福晉,也沒聽人說幸福不幸福,仿佛原本就是這樣,他應當娶,她應當嫁,沒什麼幸福可言,這個詞本來就那麼遙遠。

胤禎說:“皇子娶妻,許多時候都由不得自己,再說,感情總是可以培養。”

翠翹說:“可是如果娶到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人不是更好麼?”

胤禎說:“話是這樣說,可是嫡福晉總是由宮裏訂下來的,自己喜歡的人——”胤禎想了想說:“總還有可以娶為側福晉或待妾。”

不,不,不是這樣的。翠翹說:“倘若你喜歡她,你還舍得讓她受委屈,做你的待妾?”

胤禎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說:“難不成還要休掉福晉,可依大清律法,皇子福晉向來不是隨便能休掉的,她若沒有大的過失,那能說休便休。再來,你看,八哥、九哥,哪個皇子不是妻妾成群,為什麼非要做福晉?”

翠翹歎了一口氣,並不說話了。

胤禎說:“你怎麼那麼奇怪,有這些奇怪的想法。”

翠翹說:“我人怪唄。”

胤禎突然問道:“我聽良妃說,你阿瑪把你許給趙書玉。”

翠翹說:“倘若我不嫁,誰都阻止不了我。”

胤禎一笑,說:“我倒喜歡你這樣的脾氣。翠翹,你呢,你想嫁什麼樣的人?”

翠翹說:“我要嫁的人,一定要一心一意待我。”

胤禎笑著說:“待妾都不能娶?誰人娶到你倒真是倒黴透了。”

翠翹啐了他一句:“你嘴巴怎麼這麼壞,誰嫁給你才倒黴。”

胤禎笑得更厲害了,說道:“可偏偏這世上,有很多想要倒黴的人。”他大約是說內務府呈到皇上那裏的選秀名單。

隻說得這一會,月已移至中天,露氣上來讓人覺得更冷。翠翹沒有拿暖手爐出來,隻得搓了搓手。

胤禎說:“我前段時間給你雲狐衣呢?”早上走得急,翠翹那裏想到會熬到這大半夜,根本沒有帶出來。

胤禎說:“去吃熱呼呼宵夜去。”

若是平日裏,這時辰裏,禦膳房早已上了閂。現下朝中大臣們還在禦花園裏熱鬧,禦膳房倒也人來人往。胤禎命人拿了酒過來,翠翹以為和四爺府裏的梨花釀一般淳香可口,一口喝下去,辛辣無比,竟嗆紅了臉,周身都了暖起來。胤禎又讓人再焐一塊烤鹿肉,正等著,執事的太監急衝衝地進來撞到胤禎,忙不迭地請安賠罪,胤禎心情極佳,也沒責備他,讓他自己去幹自己的事,不必理會他。

執事的太監這才轉身,向禦膳房裏的一個小夥計說:“快燉碗醒酒湯,加些雪蛤和白果,四阿哥這會兒子喝沉了,皇上體恤他平日為朝廷的事奔波,這身子可擔不起折騰,快些燉好給送過去。”

翠翹拿了核桃軟糖糕潤喉,一口慢慢咬下去,然後,沒有防備地聽到四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