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天嬌一路無聊地點頭,嘴噘得老高,顯然對媽的話不以為然。

我心中一痛,天嬌原來不是這樣的,她是個乖孩子,就算在青春期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叛逆,學習和生活上都從來不要母親操心。可是現在,那個乖巧懂事的妹妹已經消失了。誰該為她的轉變負責?曲淩風,還是我?

她一路被母親念著洗臉,換衣服,休息,淩雲一直在旁邊取笑,而我,似乎成了個局外人,始終融不進親人相聚的喜悅中。

晚上,曲叔叔回來,特地領我們出去吃晚飯,說是為天嬌洗塵,還誇她的頭發染得很有個性。

天嬌抱著他的胳膊道:“還是曲爸爸思想開明,哪像媽媽那麼老土,還逼著我明天去洗頭呢!”天嬌與曲叔叔的感情一向極好,母親再婚以後就叫他曲爸爸,大概是她那時候年紀還小,對父親反而不很親。

“不要洗,不要洗。”曲叔叔寵愛地拍著她的手道,“好不容易染的,為什麼要洗?曲爸爸替你做主,你媽媽就不敢逼你了。”

“好耶!”天嬌歡呼,朝媽媽扮了個鬼臉。

媽媽無奈道:“你呀,寵壞了她。”

曲叔叔拉過媽媽的手道:“我還不是愛屋及烏?”

媽媽臉紅了,推著他道:“都老夫老妻了,說話還沒個正經。”曲叔叔不語,隻是嗬嗬笑。

我刹那間有些眩惑,母親的神情就像初戀的少女,聽到情人的甜言蜜語,害羞而滿足。他們結婚也有十四個年頭了,甚至比跟父親的那段婚姻時間還長,為什麼還能保持不退熱的愛情?而她與父親,從我懂事開始就整天吵架,一直吵到離婚,他們當初不也是因為相愛才結合到一起的嗎?

“天籟,”曲叔叔夾了塊肉給我,“怎麼不吃?淨顧著發呆。菜不合你口味?”

“不是。”我急忙搖頭,“我在想——你跟媽媽,很幸福。”

“是啊。”曲叔叔感慨道,“當初你媽媽剛入道的時候,我還嘲笑她一把年紀了還出來丟人現眼,偏偏台長叫我們合作,於是就天天吵,天天吵,吵來吵去就吵出感情來了。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吧。我多麼慶幸你母親有勇氣踏進歌壇,否則我這輩子都體會不到什麼是真正的幸福。”

“天籟,”母親趁機道,“你看,一次失敗的婚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愛人和被愛的勇氣。我和離,就因為保有這分勇氣,才能夠彼此相遇,相戀,相守。”

曲叔叔笑道:“幹嗎呢你?說教味道這麼濃?擔心女兒嫁不出去?放心啦,你把兩個女兒生得這麼漂亮這麼有才氣,多少人擠著要還苦無機會。你不知道,自從上次天籟唱了那首歌,幾乎天天有人向我打聽她的情況,不少年輕的小夥子還拜托我轉交情書呢!對了,我一直忘了問,天籟有沒有要好的男朋友?要是沒有,我這兒有一長串候選人等著給她介紹。”

“真的?”母親興奮地道,“好啊,好啊。改天我們篩選一下,安排天籟見個麵。”

“媽。”我著急地喊,“你不要替我操心了好不好?”

“不好。”母親堅決地說,“你的終身大事我管定了。我是你媽,我不操心誰操心?除非你帶個男朋友來給我看,否則就乖乖地去給我相親。”

“媽——”我慘叫。

淩雲在一旁拍手道:“好耶,好耶,姐姐多幾個男朋友,我就多幾個人可以敲詐。”

曲叔叔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道:“小小孩子,說什麼鬼話?”

“真的嘛!”淩雲手舞足蹈的,“二姐以前的追求者都會賄賂我,沒道理大姐的男朋友不會啊?”曲叔叔和母親都笑了,念著:“人小鬼大。”

惟有天嬌默不作聲,斜著眼看我。

晚上,我留在曲家過夜。母親特地讓我和天嬌睡一間房,體貼地道:“你們姐妹一年沒見了,一定有很多悄悄話要說。這孩子一小就粘你,你這個當姐姐的說話比我當媽的都管用。”

我見天嬌沒反對就也沒反對,我的確有很多話跟她說,就不知道今時今日的姐姐,在她眼裏還是不是那個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姐姐。

她從浴室出來,擦著頭發,漫不經心地道:“我洗好了,你去吧。”

這本是我們一貫的對話,今日聽來,卻覺得特別疏遠。我抓起浴巾,默默地走進浴室。

溫水順著蓮蓬頭灑在頭頂,我閉著眼衝水,心中反複斟酌一會兒的開場白。該說些什麼?直接問:“你這一年過得好不好?你忘記了曲淩風嗎?你還恨我嗎?”還是故作什麼都沒發生,聊些閑話:“歐洲的風景美不美?書念得還順利嗎?有沒有男孩子追求你?”

浴室的毛玻璃被敲響,天嬌在外麵大聲說了些什麼。

“什麼?”我沒聽清楚,關掉蓮蓬頭,拉開毛玻璃。

她將手機遞給我,冷冷地道:“電話!”

“哦。”我接過,望著她冷淡的麵容,心不在焉地應答:“喂?”

“天籟!”

我腦中轟然一響,我居然忘了曲淩風每晚這個時候都會給我打電話。天嬌有沒有聽出他的聲音?看樣子一定聽出來了!曾經刻骨銘心愛過的人,怎麼可能聽不出來?那麼在這之前他都跟她說過些什麼?

“天籟?天籟?天籟!”電話裏一聲暴喝,震回了我的神誌。

我忙道:“我在聽。”

“你怎麼了?剛才接電話的女人是誰?你在哪兒過夜?為什麼不回別墅?”他連珠炮地問出一串問題。

“我在媽媽這裏,剛才那個女人是天嬌,她今天剛回來。”我一麵回答他,一麵注意天嬌的反應。她已經走回床邊,在我說到“剛才那個女人是天嬌”時,她的動作停頓了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爬上床,蓋上被子。

線那邊也停頓了下,顯然他沒有料到這個答案。他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就說明他沒有聽出天嬌的聲音,也不可能跟她說過什麼。但是這樣更糟,他連她的聲音都忘了,可見當初是抱著怎樣輕蔑的心態玩弄她。

半晌,他緩緩道:“你還好吧?”

“我很好。”他應該問天嬌還好吧。

“那麼——”他欲言又止。

“沒別的事,我想掛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跟妹妹聊。”

他想了想道:“好。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晚上不可以失眠。”他的語氣很重。

我敷衍道:“我盡量。”我今晚不可能不失眠。

他命令:“不行,我要絕對肯定的答案。”

我再看天嬌,淡淡地回答他:“抱歉,我做不到。”然後切斷電話,順便關了機。這是我第一次敢掛他電話,通常都是他不給我應答的機會,但是今天不同,真的不同。

我將手機拋到一邊,走到天嬌近前,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背對我,臉埋在枕頭裏,突然道:“你還跟著他?”

我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曲淩風,其實我更驚訝的是,她居然會主動提起他。

我尷尬地應道:“對,這一年,我一直跟他同居。”

她不回頭,繼續問:“媽媽和曲爸爸知道嗎?”

“不知道。”

“那——他對你好嗎?”

我沉默,他對我好嗎?能算好嗎?不好嗎?我竟然無法回答,最後隻能模棱兩可地道:“就算好吧。”

“哦。”她輕輕應了一聲,不再做聲。

我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躺在她旁邊,聽著她雜亂的呼吸聲。

良久良久,那呼吸聲依然沒有平靜。

我終於股起勇氣問:“你還恨我嗎?”

她紅棕色的頭發在枕頭上搖了搖,聲音悶悶地道:“我不知道。”

“那麼,你已經遺忘他了嗎?”

她一聲長長的歎息:“遺忘?那是件很困難的事!”

我的小妹妹!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歎息的,而我,此刻竟也隻能歎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我睜著眼,盯著黑漆漆的房間,天花板根本看不清,但是我還清晰地記得上麵的花紋,是三維立體的。曾有無數次,天嬌窩在我懷中,興奮地叫著:“姐,我看出來了,是兩隻可愛的小兔子,你說她們是不是姐妹?”

我問:“為什麼不說是情人?”

“因為我們是姐妹啊,所以她們也一定是姐妹。”

我閉上眼睛,任酸澀的淚劃過心底。曾幾何時,那個窩在我懷中的小妹妹,隻能用背對著我了!旁邊傳來細微的抽噎聲,天嬌緊緊抓著被角,紅發在黑暗中顫抖。我半支起身,輕推她的肩頭,心痛地喚一聲:“天嬌?”

她抬起臉,淚痕斑斑,抽噎得渾身顫抖,突然撲進我懷裏,叫一聲:“姐!”放聲大哭。她的淚沾濕我胸口,我的淚沾濕她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