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人不負春春自負(3 / 3)

久久、久久之後,輕笑從林間傳來:“我尊,他已經走了。”人影慢步而出,是茶總管。

陰影之中飄出輕歎,像是天神因世事無奈喟然吐了一口氣。茶總管靜立不動,等著陰影中的那道身影。玄十三沒讓她等太久,葉影微微一搖,人已經站在了她身邊。

兩人並肩往山上走,暑夜的林風夾著爽涼拂麵吹來。上了數十級台階,玄十三笑問:“你說,什麼能殺人於無形?”

茶總管略作沉吟,“武功出神入化,兵器精妙取巧,或者口舌是非,都能殺人於無形。”

“對。”玄十三點頭,頓了一頓,垂眸憶笑,“我記得華流說過,‘有一樣東西,機緣巧妙,不痛不癢,不必流血,卻能殺人於無形’。”

“是什麼?”茶總管傾頭。

“愁。”

“仇恨?”

“不,是秋心之愁。”悲秋,秋之心,是為愁。

愁殺人。

玄十三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純粹的笑容,那是一種隻因為心情愉悅而自然的微笑。他緩道:“華流孤傲,卻是極佳的酒友。他走路不拐彎,一旦他轉了彎,就表示他不會再往回走,也不會返回原來的那條路。”

認定的事,華流就不會回頭。

倒不是說華流酒量好或是酒品佳,而是,你得意時,他陪你一壇,你失意時,他仍然陪你一壇。

“這就是我七破窟化地窟主,祝華流。”

茶總管捂嘴而笑,“這也是我尊當年隻要華流的原因?”

玄十三瞥目含笑,“明知故問。”

“也要我尊肯讓屬下問才行。”茶總管撇嘴。

玄十三突然駐足,以手背輕捶眉心。茶總管見他俊臉泛紅,正要開口詢問,卻聽他啞笑,“今晚真的喝多了。”剛才強行壓製的酒性全部湧了上來。

“不如先回去休息……”

“不了。”他搖頭,“我和嫣拚酒還沒拚完。今晚說什麼也要拚個輸贏,看看誰才是……”

“千杯不醉?”

“那要看多大的杯。”拊掌嗬笑,他提氣縱起,踏枝而上,身影緲如輕絮,轉眼沒了蹤影。茶總管抿唇不動,良久之後,她緩緩抬頭吐了一口氣,聽著草叢中紡織娘的鳴叫,一階一階踩石而上。

夏夜蟲鳴縱然熱鬧,聽久了,也會寂寞。

緣:來年尋伴

仍然是夏夜,紡織娘的鳴叫聲中加了蟋蟀的伴吹。

盯著染了淺淺紺紫的葡萄珠粒,花信搖著團扇走了一下神。不遠處,身著涼衫的小姑娘正忙著捉螳螂。

花牙小姑娘這個時候應該改名叫祝牙……麻豆,這名字不是一般的難聽。

成親之後,大人還沒說什麼,牙牙就嚷著要改名了。她脫而出的“祝牙”兩個字讓當時在場的公乘先生和忍行子笑到嘴歪,這是顧及麵子的兩人。另外那些不給麵子的,拍桌捶椅,笑到肚炸。

說什麼她也不同意這個名字,最後是他開了口:“就叫祝夢然吧。”

祝夢然。

祝夢然。

此後數日,小姑娘樂嗬嗬向窟裏的叔叔姨姨介紹她的新名字,但沒高興多久,一天,小姑娘哭喪著臉跑來對她說:“娘,我還是叫牙牙好不好?”

“為什麼?”她不知女兒受了什麼委屈。可窟裏誰不是逗她寵她,哪敢給她委屈受。

“祝夢然好難寫……”小姑娘跺腳。

她問了半天,才知道今天公乘先生教小姑娘寫自己的新名字,以前“花牙”兩個字比較好寫,現在“祝夢然”三個字筆畫太多,而且,先生還要她寫三十遍才算完成今天的功課。

這不是大問題,她三言兩語就哄得女兒笑起來。解決的方法就是:小姑娘正名叫祝夢然,小名叫牙牙。此後數日,小姑娘又樂嗬嗬向窟裏的叔叔姨姨介紹她的正名和小名。

八九月的他們的確忙翻了,忙到茶總管來化地窟的時間都少。華流則一出門就是十天半月,回到窟裏常常是深更半夜。就像今晚,也不知他會不會回來。

“娘,我們來對詩好不好?”祝小姑娘提著三隻蟲子撲進她懷裏。

“好啊。”她為女兒扇開臉上的一點熱意,拈著草繩分辨,綠螳螂一隻,黑蟋蟀一隻,還有一隻灰蚱蜢。

“我先說。”小名牙牙的祝小姑娘將螳螂蟋蟀蚱蜢往小草籠裏一塞,背著小手學公乘先生的模樣,裙兒翩翩,“天馬常銜苜蓿花!”

她回憶女兒近來讀過的詩詞,笑對:“胡人歲獻葡萄酒。”

“南巢登望縣城孤!”

“半是青山半是湖。”她女兒厲害啊,吐字清晰又明朗。

“日暮無人香自落!”

“雞雖有德不如鶴。”這句……是不是有點怪?誰的詩?

牙牙來來回回踱了幾次,大聲道:“海樓翡翠閑相逐!”

“……”

“娘對不出來了?”牙牙歪頭。

“嗯,娘對不出來。下一句是什麼?”

“嘻嘻,是鏡水鴛鴦暖共遊!”

她搖扇,搖扇,小心翼翼地問:“牙牙,這是公乘先生教你的?”先生,你到底教牙牙一些什麼啊?

“不是。”小姑娘搖頭,沒等她放下心頭的抱怨大石,接著又道:“是友意叔叔教的。”對詩對贏了的小姑娘提著小草籠往軒外跑,口中叫著:“我到幸體居去啦,娘!我會早點回來睡覺的。”

跑出一陣煙,小裙子立刻沒影。

她又靜靜坐了半天,想到這幾天正在整理舊箱子,歎口氣,往房內走去。

長不昧軒的空房很多,以前他們隔牆而住,成了親,他也沒有強求她必須住到他房裏,所以,她一時在他房裏睡一晚,一時在自己原來的廂房睡一晚,自在得可以。從太平府搬來的衣箱都放在她房內,她前兩天清理了一箱,現在還有一箱。

推開花窗,讓夜風吹進來,她點燃燈燭,打開箱子。箱裏多是牙牙的舊衣物,小裙子小褲子,不能穿了,她卻舍不得扔掉,就全留了下來。再往裏探,是牙牙的身世血書,還有她手抄的幾份。展平血書看了看,她“嘖”了聲,重新卷好塞進小布袋裏。壓在箱底的……她彎腰提起藍色小布包,打開,裏麵是一卷畫和一隻布鞋。

布鞋有些舊了,卻洗得很幹淨,鞋底一點泥塵也見不到。

隻屐……指腹沿著粗糙的鞋沿遊走,她想起他給牙牙講的故事。達摩東土傳法,隻屐歸去,因為有情,而他……

微笑著,她展開那幅畫。畫中人立於湖石之上,目送飛鴻,冷峻卓絕。

畫很傳神,卻是出自沙夜思手筆。當年她離開摩奈聖教,除了必備的路線和銀兩,她將他遺落在房中的一隻鞋和一本書也帶走了,那是她為沙夜思收拾房間時發現的,不知為何,她沒有交給沙夜思,卻偷偷藏了起來。此外,她還偷偷帶走了沙夜思的這幅畫。反正沙夜思畫了很多,少一張沒關係。

不曾奢望再會,所以想留些回憶的東西。

“你畫的?”清冷的詢問自她身後響起,盡管熟悉,卻還是嚇了她一跳。

怎麼,欺負她武功不好是不是?

等她慢一步察覺到自己的秘密被他逮個正著時,回家的人已經拿起畫迎著燭火端詳。

“祝大爺……”她叫了一聲,卻不知說什麼好。拜托下次回來可不可以聲音大一點?

“你畫的?”祝華流皺了皺眉。

“不是。”她沒好氣地瞪他,“是聖女畫的。”

“不好看。燒了。”他放下畫,拿起鞋子,翻左轉右看了看,“我的鞋?”

明知故問!她鼓起腮,撇開眼不看他。

“扔了吧。”他三下五除二下了決定。

“……”

“我人在這裏,你還留一隻鞋幹什麼。”他坐下,輕輕將她抱坐在腿上,笑意滿滿,“至於這本書……”他隨手翻開一頁,“你看看就行了,別當真。”

她不當真,一點都不當真!

江湖俊傑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不關她的事。

摟著他的脖子,她取了團扇輕輕搖著,吹得兩人的頭發飄起來,落下去,飄起來,落下去,纏在一起。

他在咬她的脖子,麻麻的。她笑出聲,正要咬回去狎玩一翻,忽感到他肩臂一震,停了戲鬧的動作。

又有事?

她扭頭看向軒庭,聽得到燕子嗔的聲音,卻見不到人,“窟主,出事了。”

他歉意地拍拍她的背,走出去,一夜未回。

……

翌日,公乘先生告訴她,飲光窟主遭到伏擊,被人打落山崖。聽完,她怔住。飲光窟主……那個長袖善舞、媚眼清碧的精致女子……

葡萄的紺紫還欠些火候,卻已經是多事之秋。

這次她沒想太多,無論七破窟發生什麼事,她都會陪著他,直到牙牙長大,直到另一個小生命的出生,直到他變老她變老,直到生命歸去那一天的到來。

蓮華未出水時如何?

——是蓮華。

蓮華出水後如何?

——是蓮華。

古鏡未磨時如何?

——是鏡。

古鏡磨時如何?

——是鏡。

出不出水,都是蓮華。磨不磨,都是鏡。就如他,白螺公子,蒹葭蒼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