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她的話,他困惑地皺起優雅的眉,“你是說像瘋子一樣哈哈哈那種?”
“……”她的語言沒有障礙吧?幽幽歎氣,她低喃:“我看你……”
他沒聽清她的咕嚕,伏低了頭輕問:“你看我如何?”
他真的不能笑……心頭不知什麼滋味,她放棄地吐了口氣,坐起,勾起他鬢邊一縷發,緩緩低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
“噗——”一陣不合時宜的嗆聲傳來,隨後,是某人在樹杆後捂嘴悶笑。
有什麼好笑的!她向不遠處的粗大樹杆橫去一眼,後麵的話也沒心思說了。
“你就當什麼都沒聽見。”他勾了勾她的下巴,將她的視線定在自己這邊。對於樹後故意大聲悶笑的閔友意,他隻當點綴。
“……”她能說什麼。
他靜等半晌,聽不到她的聲音,不由笑道:“蒹葭是形容女子的,你……”
“你就是蒹葭。”她搶道。
他明顯一怔。
“在水一方……”抬眸凝他一眼,她飛快斂下,笑道:“令人向往。”
他不及開口,樹後悶笑的家夥終於忍不住飛了出來,拍掌戲道:“好,好一個‘蒹葭蒼蒼’。想不到華流也能令信兒向往,真是羨熬旁人。不過……”走到花信身後的閔友意歪唇一笑,俊目流轉,杏花滿天。隻可惜,話卻戲謔之極,“信兒不應‘蒹葭蒼蒼’,應該‘蒹葭采采’才是。”
祝華流身不動影不動,隻問:“有事?”十八箱白銀運到京師,閔友意也是剛回窟不久。
閔友意在花信身邊坐下,“我聽商那和修說,你要這個月成親?”
“是。你沒聽錯。”他來告訴她之前,已經讓忍行去準備了。
閔友意盯著天,表情有些猙獰。倏地,他站起來,招呼也不打便縱身離開,身姿瀟灑如展翅鯤鵬。
“他怎麼了?”她不是很明白。
“被刺激了。”
四川,尖鋒府。
長孫家的大門在清晨時分被人一腳踹開。臉色微青的風流公子捉過一名家仆問明長孫老爺的位置後,直殺書房小花汀。
麵對殺氣騰騰的閔友意,長孫老爺在長子和次子的支持下挺直了腰,默念觀自在菩薩隨心咒,以抵抗他的神威。
“伯父!”閔友意一把捉住長孫老爺的手,“讓我入贅也行,把淹兒許配給我吧!”
“……”
“你不答應?”嫵媚青山開始聚烏雲。
“……可以啊。”長孫老爺答應了。
閔友意先是沒表情,隨後就像衝天炮一躍而起,將長孫老爺的書房撞出一個大洞。等長孫父子三人抹著臉吐著灰從書房逃出來時,他已經熟門熟路找長孫淹去了。
長孫老爺瞪天,問兒子:“為父的決定……沒錯……吧?”
“沒錯的,爹!”二子一起答他。
厭世窟,上水堂。
蒼發公子聽完徒弟帶來的消息,半天沒動。然後,他輕聲重複:“華流這個月要成親。”
“是啊,師父,化地窟主日子都挑好了。他已經寫信通知秋風十二樓。我想過不了多久祝家就會有人來了。”掃農熱切地轉告他從商那和修那兒聽來的消息。
“麟兒呢?”翁曇站起來。
“在石樓那邊采蘑菇。
“寫封信給嶺南印府,告訴他們,我和麟兒這個月成親。要觀禮的,趁早。”
“是,師父。”掃農歡快地目送自家師父出了上水堂。有師娘啦!
扶遊窟,殷勤樓。
“華流這個月成親?”盯著門前的重屏,扶遊窟主酈虛語並不轉身,隻道:“商那和修,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忍行子親口告訴我的。”
“知道了。”酈虛語揮揮手,撫著腰間的小葫蘆,踱步繞過重屏。足前輕點,翩若驚鴻。
兩個時辰後,短發高大的男人急匆匆地回窟,見一名部眾拿著掃把在幹淨的地上寫字,凝眉問:“虛語呢?”
部眾將掃把往西側四望鬆的方向一指,“屬下不知。”睜眼說瞎話,嘴角歪得收都收不住。
“謝謝。”
“不用客氣,桐大哥。”
如果你想知道七破窟幾位窟主成親在江湖上造成什麼影響,抱歉,除了幾路人馬低調地趕往七破窟之外,江湖上幾乎沒什麼動靜。大家的焦點都集中在即將到來的嵩山修武會上。
七破窟,七月十九這一夜——
家中有長者的拜拜長者,沒有長者的就拜天拜地拜自己。大醉,大鬧,大笑,大歎,拚酒的拚酒,比拳的比拳,雲情柳意,鳥語提壺,一夜魚龍舞。
其實這一夜算比較……混亂吧?花信就有這種感覺。
之前,光是傳說中的兩位祝家家長就讓她提心吊膽。祝老爺是個外表嚴肅的人,華流的容貌和他有六七分相似,氣息倒是一樣的冰。另一位是華流的大哥,當今秋風十二樓的樓主——祝殘休。他在數名侍者的伴隨下遠遠看了她幾眼,冰霜凝結的眼神和華流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笑。
而今,其他三對的詳情她是不知道,單看她,在化地窟拜了祝家家長之後,一行人移步到夜多窟。然後,四對新人再拜一次堂,這次是一拜天地、二拜玄尊、三拜自己。
一個晚上拜兩次堂,七破窟真是別具匠心。
玄十三開始並不願意給四對新人拜,用他的話是——“拜我?你們想折我的壽嗎?”
“我尊,我們都想看他們一起拜堂,可他們各有家長,勢必要分開拜。所以,隻有勞您尊駕坐鎮,讓他們聚在一起拜了吧。地點嘛……就在夜多窟吧。”茶總管一番話,堵得玄十三推托不得,也——不容他推辭。
二拜之後,男人們聚在樓外喝酒,女眷則在壁觀堂內用飯。重重紗幔後,新娘子們揭了蓋頭,吃飯喝酒笑語融融,哪有初為人婦的驚喜和忐忑。
席間,祝家家長先行離開,原本是忍行子送客下山,沒想到祝殘休抬手一指,“我要他送。”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眾人立即成了寒蟬僵鳥,反舌無聲。
正在和閔友意拚酒的人覺得聲音有點不對,扭頭看過來,“怎麼?”
忍行微微一笑,聲音令所有人都能聽清:“我尊,祝公子指明要您親送。”
“哦?好。”玄十三放下酒壇,正要站起,肩頭被人一巴掌按住——
“你的酒還沒喝完,去哪兒?”紅袍裹身,俊品風流的閔友意已有了微微醉意。
“我要送客。”玄十三抱著酒壇,任他把頭擱在自己肩上,哪有半點尊主的威嚴。
杏花眼淺淺眯起,“送誰?老子幫你送。”說完,手卷紅袍就要迎上。好在夜多侍座寂滅子適時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將酒力衝腦的閔友意按捺住。
玄十三從忍行手中取過一盞六麵燈籠,送客下山。他們走後,喧鬧就像被放出籠的猛虎,“哄”的一下子咆哮起來。
山道上,忍行子與三名部眾各提了一盞燈籠走在前麵,中間是祝父和數名秋風樓侍衛,玄十三與祝殘休走在最後。
送客,是為了讓客人能無傷無痛下到山腳。因為山上機關太多,加上厭世窟的家夥又喜歡亂種東西,香花飄毒粉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俊容半斂,玄十三一路無言。祝殘休與他隔了半步之遙,也不開口。下了山門,出了機關陣後,忍行子與三名部眾停下步子,側身站到路邊。祝父回頭看了一眼,玄十三頷首相送。祝父與侍者繼續前行,隻有祝殘休不動。
夜色下,半明半晦的容顏露出一絲詭異的笑,玄十三輕道:“你們回去吧。”忍行子和三名部眾依命返回,等聽不到他們的足音後,他才轉看祝殘休,“樓主有話對玄某說?”
祝殘休盯他良久,目力半點不受夜月陰暗的影響。高空飄來一朵雲,掩去片刻的月色。祝殘休冷道:“玄……十三。”
“樓主有話不妨直說。”
“現在誰還記得你的名字?玄、十、三。”
“該記得的,自然記得。”長長眼羽斂了半目,玄十三並不介意什麼。
“當初你為什麼會選他?”祝殘休不提他的名字,但兩人都知道這個“他”是誰。
玄十三笑著抬頭,邪魅之氣在月光下緩緩蒸騰,“當然是我喜歡他啊。”祝殘休突然探手抓他手腕,他閃步側移,再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將燈籠往祝殘休右手上一塞,身形隱入林木的陰影中,“樓主慢走,恕玄某不遠送。”
祝殘休緊握燈籠,左手成拳,久久不曾鬆開。他和華流自小相依相伴,練功在一起,被罰也一起,他並不想因為樓主之爭而使兄弟情誼產生裂縫。當年玄十三闖秋風十二樓要人,正值他們兄弟二人麵對傳承的微妙時候,得知他向父親討要華流,他有鬆懈的輕喜,更有陰霾的暗惱。喜的是,他要帶走華流。惱的是,他要帶走的竟、然、是華流。
這些年,華流與秋風十二樓的聯係日漸疏散,他的笑也越來越多暖意。七破窟對華流的影響甚大,他雖然不喜歡,卻不會抹殺。
天大地大,畢竟,他隻有這一個弟弟。
至於玄十三……咯啦!手中的燈籠柄應聲碎裂。他扔了燈籠,紙燭火光一閃,慢慢熄滅。風卷殘煙,他輕輕哼了聲,甩袖,縱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