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人不負春春自負(1 / 3)

何謂掃蕩?

半個月後,花信終於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

九輛馬車還沒過黃河,已是風聲鶴唳。明目張膽攔路搶銀的賊,全部被第一輛馬車車頂上趴著的俊公子拿來練拳掌,一出手就傷筋斷骨,哀號遍野。

前鋒總是升天的多。聰明的賊不會當螳螂,他們自比黃雀,他們有軍師出謀劃策,有高手對付護車保鏢。在目睹同行失敗多次後,他們吸取了經驗和教訓,終於開始行動,山路埋伏,投石問路,天羅地網,野店下毒,煙熏火燒,金蟬脫殼,引蛇出洞……層出不窮的計謀,總有一個會成功。

如——果!

但他們漏算了化地窟的十八名部眾。

兩重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不、相、幹!

安安分分多好,沒到七月十五,鬼門緊閉,黃泉冥道也不會無故開啟。可是,偏偏有人不走陽關道,就是喜歡奈何橋。

隻要是攔路的——殺!隻要心懷貪欲的——殺!殺殺殺殺殺!

殺!

沿途掃蕩,水陸雙殺。諸如伏虎堡、孫家渡、野雞岡、蟻尖寨……但凡聲名顯赫又狼藉的賊窩,一夕之間被殲滅殆盡。幸運保命的殘賊們抱成一團,心驚膽戰,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道上哪個仇家盯上,最後痛哭流涕,收拾包袱鳥獸散,回家種田,再也不敢動打家劫舍的歪點子。

不夠人打,還是乖點好。

經過這次掃蕩,聽聞三年之內走過銀車的路上都沒有太多盜賊出來作案,讓官府的捕快輕閑不少。而且,掃蕩還形成另一種影響:很多走鏢運銀的鏢頭會讓一名手下穿上藍袍趴在第一隻箱子(或馬車)上,據說可以借來神威開道。久而久之,這種頂上趴人的習慣被賦予了一個極為震撼的名稱——伏神佑道!

始作俑者自然不知道自己窮極無聊的“曬人幹”之舉也能影響深遠。等那風流嫵媚的夜多窟主閔嫣知道“伏神佑道”一說時,卻是他扮山賊搶掠的時候。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從茶總管那裏聽到這些,要說太大的震驚……她其實沒有。摩奈聖教裏不是沒有血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時時都有悲涼的人向天伸出無助的手,乞求著救助。但既然是無助的人,無助的手,就不會有人援手相救。刻意要她去悲天憫人,太假了。

茶總管似乎不想放棄讓她做七破窟的副總管,閑時總會來遊說,有時還拉了印麟兒一起來,就這樣,她和印麟兒也慢慢熟識了。印麟兒的身份說出來也蠻有分量,竟然是毒門世家嶺南印府印老太君的小孫女。

麟兒住在厭世窟上水堂,她串過幾次門(不要問她怎麼出化地窟的門),每次都搖著小烏篷去搖著小烏篷回。有船搖,牙牙倒是很高興,漸漸和翁曇的兩個徒弟也熟了,一時“掃農哥哥”一時“掃農哥哥”,連公乘先生布置的功課也忘了做。這樣下去可不行。玩歸玩,功課歸功課。就像他說的,和尚歸和尚,麵粉歸麵粉……

“水然!”

她的臉被人用力一扳,茶總管精致的臉在她眼中放大。“怎麼?”她莫名。

茶總管的眉頭皺成秋水形狀,認真端詳她,“啊,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看你就好像看到華流一樣。”

華流?她和華流……像?

哪裏像呢?外貌,身世,還是性格?

她倒不覺得他們有哪裏像。華流會護人,他是那種隻要喜歡就不會去傷害的人,但她不是。可她偏偏就被他吸引了,無論他冷如霜雪,抑或笑比東君,她徹底被他吸引了。

蒹葭蒼蒼啊……

思緒開始昏昏噩噩,她陷入一種自省的情緒中,茶總管什麼時候走了也沒留意。等她沐浴之後,正要去看牙牙睡得老不老實,門被推開,夜落後的風夾著他的氣息吹進廂房。

她知道他這些天有點忙(忙什麼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一點也沒有打擾他的意思。上個月,他拿了幾本劍譜給她,以憂鬱的表情說了句“水然,你要讓我放心才行”。她的武功原本就不高,也不熱衷,幾年來的偷懶生活更將她的“薄學”消磨得所剩無幾。因為他的憂鬱,也為了避免沙夜思事件重演,她捧著劍譜開始研究,每天都有練一招半式。

“祝大爺,你回來了。”她很平常地衝他笑了一笑。

他盯著她,表情有些怪。

察覺到他異常的靜默,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穿著有問題。無意識向屏風對麵的銅鏡望去,這一看,她輕“呀”,害羞地捂住臉。適才沐浴完畢,她濕著頭發盤在腦後,而且隻穿了一件罩袍,襟口大開,濕發一縷縷垂下來,是有點……什麼的味道。

她努力地裝作若無其事,取了外袍正要披上,腰間環上一道手臂,裸露的後頸埋進了他的臉。

“祝大爺……”她不敢動。盯著鏡中相擁的身影,她看得到他的表情。斂合的眼鎖去些許冷意,也鎖住了些許笑意,他將唇輕輕印在她肩上,臉上是月華般滿足的欣然。

他和她是一類人?

“祝大爺,”她伸手撫過他的臉,委婉地提醒,“你剛回來對不對?”

他不知有沒有應聲,反正她隻感到背肩的肌膚被他的臉摩挲,有一種酥酥麻麻的陌生感。心,卻癢癢的。

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祝大爺,我剛洗幹淨。你忙完回來,要不要先沐浴除塵?”他一回來就跑來見她,她是很高興,可他是“忙”完才回來的,雖然沒見他袍子上多些豔麗花朵,卻也有殘留不去的輕微戾氣。

他離開那片香滑的肌膚,無意間瞧到衣襟下染了粉色的脊背。原來她害羞的時候,頸背都會紅……他並不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來平息或休憩,無聲一笑,他放開她,卻將她難得的羞澀收入眼底。

而他不知道,他那雙含笑的燦爛俊眸比處暑正午的陽光還可怕,幾乎將她灼化。

這一晚,她沐浴了兩次(別問為什麼)。她更深刻地體會到,做人娘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的真的不容易。她甚至懷疑他記仇。嘴上說她知錯道歉了他不介懷,其實他心裏還是有刺對不對?不然怎麼把她咬得像患了花粉過敏?

氣短情長之際,他在她耳邊細語呢喃:“水然,你以後都不用再壓抑自己……”

壓抑?她有嗎?

細密的吻落在她臉上,他的唇有點涼,像融雪化出的山溪,卻讓她感到滿滿的憐惜。他的吻……是鹹的……

“啊,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看你就好像看到華流一樣。”茶總管的話從虛空中飄來。

她和他哪裏像?他也有那種迫於現狀不得不忍耐、不得不低頭、不得不去適應的經曆嗎?她能肯定現在的他沒有,那麼,是以前的他了。

以前的他……以前的……她用糊成一團的腦袋回憶。他的身世她隻聽他提過一次,在七佛伽藍的放生池邊。如果他並不喜歡祝氏家族的傳承,那麼他離家之前的生活和她在摩奈聖教沒有區別。未必是討厭,但不愉快。

華流,你也有茫然無助的時候嗎?

有……

祝大爺,我老了怎麼辦?

我陪你。

華流,你老了……怎麼辦?

你陪我。

暑日炎炎,入夏的白晝在喧鬧的蟬鳴中顯得煩躁又漫長。

今年沒有窟佛賽,是兩方休養生息的時段,照理應該不會太忙。但今年卻適逢三年一度的嵩山修武會,各門各派均收到了少林寺發出的英雄帖,七佛伽藍有,七破窟也有。嵩山修武會九月初一開始,為期五天,在此之前,各路武林人將會齊濟一堂。七破窟參加這次的嵩山修武會,與一名叫陸堆的少年有約定是原因之一,第二……他們習慣了挑和尚的刺。

以上,花信仍然是從茶總管那裏聽來的。

茶總管有時無時便將窟裏的一些動向說給她聽,完全不怕七破窟的秘密泄露,真是毅力驚人,她……也不差。她們很有默契地就這麼膠著,誰也不鬆口。膠啊膠啊,膠到了七月盛暑。

葡萄藤上早已懸起了珠綠的果實,飽滿晶瑩,鮮翠欲滴。

七月初三的午後,她貪享林木的陰涼,沿著囿於化地窟內的山溪漫步。繞過幸休居,過了木橋向右拐,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一片修剪過的林陰下。茂密的枝葉蓋出一方靜謐的空間,樹邊一座小亭,亭內居然有一張軟榻。她走進亭子,慢慢坐上軟榻,閉了閉眼,倦意襲來。順勢躺平,漸漸有了睡意。朦朧之間,似乎有人在她額上探了探。睜開眼,是那笑如東君的人。

“祝大爺。”她沙啞地叫了聲,拉他坐下,轉轉轉,將頭枕到他腿上。

他為她挑起垂搭眼睛的散發,突道:“水然,八九月有很多事要處理,我不想等太久。這個月月底我們成親好嗎?”

“……好啊。”她無可無不可。中土女子重視貞潔,苗女在這一點上卻沒那麼執著。拜成長環境所賜,她也不是很執著。

他沒了聲音,指腹卻停在她唇角摩挲。她眯眼瞅他,在笑。在笑。

知——了——知——了——

夏蟬似乎約好了一般突然炸響,午時的倦意被炸飛了一些,她的意識微微清明。盯著他淺弧的唇角,她突然升起一種違和感,總覺得他身上有些地方不對勁,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明明在笑……笑?

對了,是笑。在記憶中搜尋,她發現自己從來沒聽他暢快地大笑過。就像他的情緒永遠處於融雪化水的那個階段,明明暖了、化了、融了,水液卻依舊冰寒入骨。是這世上沒有讓他昂首大笑的事,還是他的喜悅已經壓抑到幹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