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文采縱橫意自殊(1 / 3)

在化地窟生活,對花信而言是一個分水嶺,即是對過往的告一段落,也是一種新的開始。

她恢複了花信這個名字後,窟裏人都叫她“信姑娘”,在化地窟隻有他叫她水然。“水然”原本是爹給她取的字,因為生長在雲苗一帶,苗人沒有中土文人的風雅,她的字反而沒怎麼用到。

他的作息非常規律。清晨,卯正時分(約六點)起身,梳洗之後在軒內練一套劍法,初夏的早陽籠罩在他身上,讓她不止一次地困惑,為什麼世間會有他這麼一個人讓她放不開?辰時過後(約八點),他開始處理窟內事務,有時候會下山。到了酉時(下午五點),他會回來和她們一起用飯。閑時他愛練字,有時將牙牙抱上騎佛閣,教牙牙練一些奇奇怪怪的字體。

一直以來,他和她之間最親密的舉動也就是摟摟抱抱,其他再多就沒有了。他要發乎情止乎禮她是不反對,除了隔一道牆,他們相處時真像老夫老妻。特別加上一個叫“白螺爹爹”的牙牙,一家三口(貌似)的感覺就更像了。

她自問不是菟絲性子的人,隨著環境的慢慢熟悉,她決定找件事做做。首先是牙牙的讀書問題,她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也不能讓牙牙整天瘋玩吧。將熟悉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她想請公乘先生當牙牙的夫子。向公乘先生一提,先生當即應允。此後,牙牙便隨著公乘先生讀書習字。

她的小女兒厲害呀,不足五歲已經有做功課的意識了。讀了幾天書,就會背著手有模有樣在她身後吟詩,搖頭晃腦:“煙樹綠微微,春流浸竹扉。”

然後——

“娘,你為什麼給我起名叫花牙?”小女娃學會思考了。

她捏捏女兒的鼻頭,“不叫花牙,難道你想叫花蔥?”

這個時候,花牙會嘟著嘴說:“我可不可以讓白螺爹爹給我改名字?”

“不、可、以。”她壞心眼地戳破女兒的美夢泡泡。

小女娃繼續思考,“先生說,我改叫白螺爹爹為爹,我的名字就可以改了。”

她結舌。公乘先生,你不用在後麵推波助瀾吧?

當她第三次被女兒堵得沒話說的時候,軒外傳來一道輕趣的嗬笑。她側目,是茶總管。

“那你以後就要叫祝牙了。”茶總管嫋嫋走進來。

蛀牙?她嘴角扭曲,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她懶得費力氣出化地窟的門(那真的是門嗎),所以都是茶總管來找她,有時會隨行兩名貌美如花的少年,有時則不會。茶總管喜歡音韻,初時跟她學吹葫蘆絲,隨後索性抱來一架琴放在騎佛閣下麵,到化地窟時總會與她聊一聊,彈一彈。

牙牙因為茶總管的來到岔開了改名的念頭,抱著她的小枕頭午睡去。

今天是五月十五,剛過了芒種,暑氣漸濃。好在山中陰涼,茶總管一襲輕柔夏衫,額角並沒有見汗。

“水然,”茶總管將手中把玩的葫蘆絲拋給她,正色道,“我一直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她坐到琴台邊。

“做七破窟的副總管好不好?”

副……她差點歪到地上去。扶著台角穩住身子,她睜大眼瞪茶總管,隻差大叫——麻豆,我何德何能?

“怎麼?你這是願意、驚喜、天將降大任的表情嗎?”茶總管果然會“察言觀色”。

她哪裏願意哪裏驚喜哪裏天將降大任了?在心裏悄悄抱怨,她依舊保持瞪眼無語的狀態。第一,她不清楚茶總管話中的真意;第二,她和她們雖然熟悉了,但還沒到生死相依的地步。她一向不喜歡蹚渾水。

“你願意吧?願意嗎?”茶總管蹭到她身邊,激動得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略微羞澀地垂下視線,盯著被茶總管包住的手,瞳孔微微一縮。事實上,她沒什麼真正稱得上知心的朋友,從小在摩奈聖教,有的隻是玩伴,而且她要比同齡人更早一步懂得尊卑,懂得適時地隱藏和收斂來保護自己。可以說她是沒有朋友的,更沒有體會過朋友之間如此親密不防的肢體接觸。

“願意?是不是願意?水然,你一定願意對不對?”茶總管把她的沉默當默許,自我陶醉。

虛弱地奪回自己的手,她很清晰地吐出三個字:“不願意。”

“啊……”茶總管氣餒地垮下肩,失望無比,但不死心,“不多考慮一下嗎,水然?”

“不了。”她很果斷。

“我不是開玩笑。”茶總管用手撐住臉。

“……謝謝。”她堅決不蹚渾水。

茶總管歎口氣,指尖隨意拔著琴弦,鏗鏘幾聲後,她慢慢坐正身姿,手底的音律開始成形。她彈的是《極樂引》,琴音如江水碧流,闊而廣,綿而潤,潺潺濤濤,天水一色。聽了半曲,花信忍不住拿起葫蘆絲伴和。

微風中,葡萄卷須,一道輕婉悠揚的長曲破空而起,綿綿不絕,時而直如垂發,時而婉轉似絲,與《極樂引》相生相和,堪為“鐵擊珊瑚一兩曲,冰瀉玉盤千萬聲”。

好一曲!

好一曲琴、瑟、合、鳴!

兩人沉浸在曲樂之中,渾然不知軒外站了幾道人影。

也不是外人,幾位窟主和侍座而已。

“兩個女兒家,在那裏琴瑟合鳴幹什麼?”閔友意抱臂低喃,語氣不掩羨慕,“為什麼和茶總管合鳴的是信兒?為什麼和信兒合鳴的是茶總管?”

祝華流沒說什麼,雙眸卻不移騎佛閣下吹曲的女子。

閔友意突然拐了他一下,“喂,你已經弱水三千啦?”

他輕笑,“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一瓢足以……”

“解渴?”閔友意截下他的話,搖頭,“可若是這一瓢喝完了,以後又犯了渴,怎麼辦?”

他怔怔不及,旁邊有人替他答了——

“再取一瓢。”蒼灰發絲隨風輕揚,顯然是厭世窟窟主翁曇。

“哦——”閔友意眯眼戲謔,“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原來心有所動,卻不是為水而動,為的是那一隻……瓢啊。”

翁曇頗有同仇敵愾的義氣,竟道:“這句話的本意是:縱然有三千弱水,但我隻要有一隻瓢在手裏,夠了。”

祝華流瞪這兩個家夥,“那瓢要是被水衝走了呢?”

閔友意驕傲地一抬下巴,“再買一隻!”

“好提議!”翁曇拍手。

“獻醜。獻醜。”閔友意抱拳,情態猖獗。

撲哧!撲哧!他們身後傳來數聲悶笑,各家侍座對活寶窟主的唇鋒交戰已是忍俊不禁。

祝華流無聲歎氣,“你們怎麼都來了?”這個時辰聚到他長不昧軒來,非奸即盜。

“窟主,我尊讓商那和修傳令:今日未時三刻,長不軒昧議事。”身為化地窟侍座,忍行盡職地告知自家窟主,雖然說得……遲了點。

果然非奸即盜。議事到師地樓不是更好,到他的小院幹什麼——他偏頭瞟了忍行一眼,責備都懶了。

他們的那點心思,他理解,他完全理解。

風動葡萄藤。

曲樂悠悠,琴音緩了下來,絲樂卻漸漸歡快,時促時張,猶如青鳥戲雲。

翁曇盯著須葉卷卷的綠色藤架,突然說了句不相幹的話:“華流,你練字的時候別傷了我的葡萄。”誰都知道華流拿劍和拿筆一樣,他前段時間剛施過肥,嬌弱的藤蔓可不要被華流的劍氣傷到才好。

祝華流不置可否。

“庸醫,你這顆葡萄到底什麼品種?”就算閔友意吃了幾年,他還是不太清楚這棵葡藤的種類。你見過一年結綠果一年結黑果的品種嗎?

“我不是說過嗎?”翁曇撇嘴,“圓的叫草龍珠,長的叫馬乳,白色果實的叫水晶葡萄,皮色發黑的是紫葡萄。《漢書》上記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中土的。”沉吟片刻,縱長美目竟然看向祝華流,“《神農本草經》上記,多吃葡萄可以益氣,倍力強誌,令人肥健,而且,可以安胎。”

“……”說這話不用望著他吧?

清曲悄然止息,聽到喁喁語聲的兩人向他們望過來。

風中傳來衣袂聲,須臾,一道人影衝過眾人轉眼來到葡萄架下。站定,他回頭望望眾窟主、眾侍座,再瞧瞧騎佛閣下的兩人,羞澀地摸摸鼻子,“啊,你們都來了。這麼早。我……我是不是遲到了,現在什麼時辰?”

忍行隨眾人往軒內走的同時,抬頭瞧了瞧騎佛閣邊的鍾盤,“我尊,現在未時三刻過一點。”

“呀,真的遲到了。”來人更羞了,似做錯事的孩子般急急辯解,“我已經拚命趕來了,真的真的。”

花信第一次見到玄十三的真容,不覺間已盯他看個仔細。

這就是江湖盛傳的“南堂鬱金”玄十三?

骨體凝奇,的確非一言一句能形容。其他暫且不說,單憑數位神龍不見首尾的窟主肯折服於他,已能推斷此人必定有獨特之處。不過眼前的玄十三卻有些不修邊幅——頭發隨意用根繩子係著,外袍襟口開了三顆扣子,露出裏麵的白色裎衣,袖口紮得倒是很好,但隻紮了一邊,袍底還勾了些蒼耳,布滿小鉤刺的果實三三兩兩點綴在袍子上,絨絨一片。

但是,這些都無損他的俊美。

玄十三感到她的視線,青蓮色的雙眸突然向她看過來,“這位想必是信姑娘了。你來窟裏這麼長時間我都不曾來探望過,實在抱歉。”

“尊主過謙了,小女子怎麼敢麻煩尊主來探望。”花信站起,“不打擾各位,我……”咚!話沒說完就讓茶總管拉得坐下。

“什麼小女子小女子的!”這話是對花信說的,“我尊,你也別抱歉了。我可是想讓水然做七破窟的副總管呢。”這話是對玄十三說的。

“哦!”玄十三雙眼一亮。其他窟主、侍座也是驚奇表情。

趕鴨子上架麼?她求助地向祝華流望去,卻見他微斂眼羽,嘴角噙著心滿意足的笑。

有這些人在身邊,他是高興的……不知為什麼,她也懶得去辯駁了。做與不做在她自己,他們說得再多,也不過是一時的玩笑,何必太認真呢?如此想著,她也就坐著不動,心安理得聽他們議事。

眾人聚到騎佛閣下,飲光窟侍座將一幅地圖平展在琴台上,“今日請各位來,是就運銀一事請窟主們拿一下主意。本月月末,飲光窟將有十八箱白銀從湖廣運往京師,照以往的慣例,飲光窟派計數師跟隨,夜多窟負責沿路鉀送,不過這一次數額過大,運期也比較緊縮,途中出不得一點意外,我們必須在期限內送到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