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夢裏栩然一身輕(1 / 3)

該麵對的總要麵對,祝華流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躲。但……又關謝三什麼事?就因為謝大掌櫃自作主張為摩奈教的那幫家夥安排住處,害他被兩個小娃兒圍著吵,不勝其煩。

男孩濃眉大眼,樣貌俊秀,依稀可見聖女的美麗。當燕子嗔第一眼見到男孩時,表情驚駭,脫口道:“難道是那一夜……”

聽到半句話的謝三就像嗅到血味的蚊子,立即開始整隊進攻,見縫就叮。

當男孩抱著他的腿叫爹時,他就已經說得很明白:“你認錯人了。”就算一群侍者侍女湧出來又怎樣,就算那個打扮得像中原女子卻掩不去異族氣息的美麗聖女出現又怎樣,他留在太平府可不是為了這些人。

他一直在等……

叩叩!門框上傳來輕輕敲擊聲。

墨淩色的眸中浮現些許不耐。

因為謝三和店夥計很入戲地扮演他們的掌櫃和小百姓,對他這個“不知來曆但喜歡安靜獨處的公子”畏懼有加,而且“平日不得召喚不敢靠近後院半步”,做戲做全套,他近兩天的確很少看到謝三的耳朵。如今掌燈時分,門外腳步聲初時遲疑,在門前停了半天才敲門,絕非店夥計。

開門,並不意外是沙夜思。

她被他的開門聲驚嚇,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多……多年不見,華流。”

“聖女找在下有事?”他側身讓路,並不介意她進來。

沙夜思躊躇片刻,慢慢走進去,輕輕將門掩上,“華流,當年……”

“聖女有什麼話不妨直說。”他請她入座,傾顏一笑。等了半天沒聲音,他抬眼,卻見沙夜思一雙明眸中儲滿晶瑩液體,幽怨無比。

“硯兒……”沙夜思顫抖雙唇吐出一個名字,淚眼滂沱。

他盯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沙夜思是美人,一個氣質脫俗、容貌猶如巫山神女般的美人,而且,淚眼矇矓,眼底有一絲細微的火焰。他很少這麼近距離地觀賞一個女人的哭泣,感覺就像眼前凝著一團水,柔弱有形。

恍然之間,他腦中浮現另一張臉。

低眉垂眼的清秀……

細細回想,無論是初見、設計、離別、重逢,她從未在他麵前示過弱。她很聰明,進,不會進得太突兀,退,也不會退得太倉惶,她的情感在她的理智間遊蕩,不偏不倚,不蔓不枝。

有時,真是可恨。

眉心淺蹙,他從袍邊的隱袋掏出一塊汗巾給她。她接過汗巾捂在眼上,過了片刻靜下來,紅著眼睛說,“是我失態,讓你見笑了。”

“聖女……”

“華流如不嫌棄,喚我夜思即可。”

“……”

“我這次來中土有兩個目的,一是帶硯兒遊曆人世,三年之後即聖子位。二來……我想……我想讓硯兒見見他的爹……”她瞥了他一眼,迅速低下,似乎有你我心知肚明的意思。

可他一點也不想和這位嬌美似神的聖女有“你我心知肚明”的默契。盯著沙夜思看了半晌,腦中的一根神經被輕輕觸動,就像有人在琴弦上輕輕一拔,震韻幽遠。

那一晚……

想到那一晚,他不禁恨起來,恨那在外生生站了一夜的女子。

雖說不想太記恨,可畢竟有傷痕。

而他,不是聖人。

“沙姑娘,”他改了稱呼,也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黯然,“當年的無禮,在下慚愧。至於硯兒,在下隻能說……抱歉。”

“不,”沙夜思急得站起來,“我不是讓你非……非娶我不可,隻是硯兒從小沒見過爹,我隻想讓他知道自己的爹是誰。日後他登上聖子之位,麵對教主和教眾,不會因為父親不知去向而難堪。我隻希望……隻希望他能和你生活一段時間,感受一下父子天倫。當他叫爹時,有人應他,他一定會很開心很開心……”

沙夜思的話在情理之中,但凡略有性情的人都不會推辭。他彎起唇角,“就算我是硯兒的父親……”

“你是!”

“……我也隻能說抱歉。”

沙夜思呆了,怔忡半晌才澀澀問:“為……為什麼?”

“沙姑娘是聰明人。”他撫了撫袖邊的花紋,漫不經心地瞥去一眼。

“我……我不需要你承諾或負責任,我隻希望硯兒開心,隻希望硯兒……開心一點……”

“硯兒開心,牙牙卻會不高興。”他直視她,坦然道,“在下當年就想將花信帶走,如果當年在下請雍教主舍一個護法天女,想必雍教主也不會不賣在下一個薄麵。”

沙夜思滿眼震驚,輾轉凝他良久,才喃喃道:“花信……又是花信……”她突然睜大眼,“難道牙牙是你們的……”

“不是。”他打斷她不切實際的想法,“夜深了,沙姑娘還是早點回房休息。在下的名聲不重要,聖女的名聲卻至關重要。”

“如果我不是聖女……”

“祝某多謝沙姑娘的垂青。”他玉立而起,微微低下頭,擺明送客之意。

沙夜思臉色蒼白,貝齒緊緊咬住下唇,嘴上血色全褪。瞪他良久,直到燭台上的燭火因突起的夜風搖曳不定、劈劈作響,這才恍惚回神,緩緩向大門走去。

快到門邊時,他突然叫住她:“沙姑娘!”她欣然回頭,見他向自己伸出手,笑顏微綻,“在下的汗巾。”

不給她任何綺念,也不給她任何牽掛。

沙夜思雙唇顫抖,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仿佛傀儡木人般低頭,看了看緊緊捏在掌心的汗帕,她輕輕放到向她展開的掌心上。那是一雙修長卻不容置喙的手,未必溫潤如玉,卻潔如文竹。這樣一隻手展放在眼前,隻要他笑一笑,天下女子必然願意牽手百年。

隻是,這隻手不屬於她。

花,信。

花水然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她有種不詳的預感。很不幸的是她的預感成真了。

對於聖女的到來她早有防備,但她沒預到聖女的到訪來得這麼快。有必要趁夜嗎?甚至放迷香迷倒她們母女二人。若不是她習知摩奈聖教的迷香,她和牙牙現在還不省人事。

頭痛地睜開眼,一片陰暗。

“花信。”輕柔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她趁抬頭前彎了一下唇角。已經很久很久沒人叫她這個名字了呢……

“你還記得離開摩奈聖教時我說過的話嗎?”

“花信記得。”

你走吧,花信,以後別再讓我看到,如果你再出現在我麵前,我一定會以教規處置你——這是離開摩奈聖教時聖女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沙夜思拋出一個頸口細長的白色瓷瓶,她接下後,沙夜思道:“既然你記得,瓶裏是雉衣,你自行了斷吧。”

雉衣。花水然盯著手中的瓷瓶,輕輕笑出聲,淡淡的嘲諷味道。雉衣是聖教劇毒,有色無味,藥汁入口即焚傷五髒六腑,當場殞命。

她掃視環境,似乎是一間破敗的古廟(麻豆,為什麼哪裏都有這種陰森地方),牙牙蜷在布滿灰塵的磚地上,小臉貼著地,雙眼緊閉,幹淨的頭發上沾了不少灰塵,看樣子還沒從迷香中清醒。

她從地上爬起,想走到牙牙身邊,一名麵容陌生的侍衛橫步攔下。她無奈撇嘴,望向沙夜思,“聖女為何容不下花信?”

“因為他的心裏隻有你。”

這種麻豆原因?她低頭靜寂了片刻,懇請道:“花信不逃,能否請聖女放牙牙離開?”

“你死後,我會帶花牙回摩奈聖教,你可以放心。”

她垂眼,“在花信死之前,聖女能不能讓我和牙牙說幾句話?”

沙夜思輕輕蹙了下眉頭,向身後的孟羅示意。孟羅從腰間搖出小瓶放到花牙鼻間一嗅,花牙嗆了聲醒過來,看清所處之地後立即撲到花水然懷裏。

“娘,又有壞人……”

“牙牙乖,聽娘說……”她將嘴貼在女兒耳邊,迅速將藏在手中的煙彈往地上一扔,牽了花牙往廟外跑。

廟外是小樹林,她將那瓶雉衣往遠方一扔,牽著花牙伏到廟牆草從裏伏低。花牙懂事地捂著嘴一聲不吭。等一群侍衛追出之後,她仍然牽著女兒的小手靜靜伏低,片刻後,廟內走出沙夜思和她的護法天衛守牙。

見守牙與沙夜思向小樹林方向走去,她剛鬆口氣,不料守牙突然調頭向草從襲來。她踢腿擋下,連過三招後,受力不住撞上樹杆。她以前就不是守牙的對手,幾年不見他武功更上一層了,而她……荒廢了荒廢了。

“不準你打我娘!”花牙氣呼呼衝上來,拿著小枯枝想要保護她。她其實準備拿白螺叔叔送的錯過刀,不過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旁邊……嗚,她們被壞人捉到山洞來了……

守牙動作一澀,沒有遲疑太久,他伸手欲捉花牙。花水然探手擋開,不料守牙借機一掌拍向她肩頭,她整個人向後飛出,跌在地上全身痛。

混蛋守牙,以前在教裏的時候他們還算有點交情吧,下手這麼重。她吃痛坐起,守牙已提著花牙的胳膊將她錮在懷裏。她的乖女兒掄起小拳頭又捶又打,還不怕髒地咬守牙的手指……那個……她是想阻止的。

守牙忍了痛,卻沒太為難花牙。畢竟他的職責是守護聖女,卻非大奸大惡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