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欲奪女兒,守牙將她的招數一一化去,她根本近不了女兒的身。終於趁空隙捉住女兒的手,守牙那邊卻沒有放手,花牙捉著她的手不放,結果小身子在兩人之間拉扯,痛得她眼淚直打轉。
守牙表情不忍,動作緩了下來。不料沙夜思斥道:“不準放。”
她驀地鬆手,不忍女兒淚眼汪汪。
“壞蛋!大壞蛋!放我下來放我下來!”花牙大叫,“你們欺負我娘,白螺爹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的。”
“花信,”沙夜思抬手示意守牙退開,不理花牙呀呀唔唔的大叫,不知又從哪裏掏出一顆黑色小藥丸,“你知道嗎?這是龍長老新研製的蠍毒,要麼你吃下去,要麼……”她轉目瞟向被守牙捂住嘴的女娃,“我就把它喂進你女兒嘴裏。”
花水然倏地抬眼。
她不敢相信沙夜思居然如此冷血。她認識的沙夜思,溫柔,善良,偶爾有些任性,是一個見到飛雀受傷都會親手上藥的人。但是,她們陌生了五年,五年的時間,有什麼不能變呢?可就算她乖乖把毒藥吃下去,牙牙也未必能安然活到大……
不覺間望向女兒,小小的身子仍在掙紮。
牙牙……
比這還小還小的時候,小丫頭就在她懷裏了,她看著她一天天胖起來,一天天笑起來,從呀呀學語到顛倒西歪地走路,從“訥訥”到清晰的第一聲“娘”。小丫頭剛學走路的時候喜歡把口水糊到她衣服上,現在喜歡抱著她的腿撒嬌,晚上睡覺之前吵著要聽故事,還自認自為地叫他白螺叔叔……
她的女兒呢……
她親手喂大哄大的小女兒……
她怎麼可以讓她的女兒失去娘親?她要看著牙牙繼續長大,她絕對不會讓沙夜思將牙牙帶回摩奈聖教,絕不。可是現在的她完全沒有辦法救牙牙,怎麼辦?怎麼辦?快想,快想啊!
手,在袖下慢慢成拳……
沙夜思見她遲遲不語,捏開牙牙的嘴,將蠍毒放到小嘴邊。
“不!”她又急又慌踏前一步。
沙夜思的動作停下,卻不是因為她的焦急,而是——漆黑的林內響起詭譎的掌聲。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終於發現追錯方向的侍者原路返回。這些侍者退到沙夜思身後,盯著樹林,不知掌聲從何方傳來。
“啪!啪!啪!”掌聲緩慢而清脆。漸漸,一道身影越過層層樹影出現在眾人眼中,異色蝙蝠袍,半明半晦的容顏如冰似玉。
沙夜思眼底閃過一抹亮。
祝華流,不應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人。
冰眸一轉掃過眾人,他走到花水然身前。腰,微微彎下,如天神般的眼高高凝視著她,他低聲在她耳邊問了一句:“痛不痛?”
痛……不痛?她看著那雙冰魂凝結的眸子,眼底發熱。
他隻是問了一句“痛不痛”,他想問的其實是,當年她用卑鄙的手段利用他、推開他,他的心……痛……不痛?
今日她的心有多痛,當時的他,心痛便是今日的百倍千倍萬倍……她似乎明白他一刹的所問,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
痛……不痛?
痛。好痛好痛。痛得她心如火焚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努力地蠕動雙唇,她幾不成文地吐出一絲細微的歉意:“對……對不起……”
“我一直在等你道歉。”他歪頭釋然而笑,峰眉似醉。
以他的身手,救回花牙並不難。不過點撇之間,花牙已經安然在他懷中,甚至,他就這麼單手抱著花牙,隻以一手迎敵。沙夜思早已被他的掌風掃倒在地,那些侍者的武功在他眼中不過三歲孩童的能耐,就算守牙與他力戰,他也以一種譎妙的步法閃過,衣袍翻轉之間,守牙已經受他三掌。
她怔怔看著這一幕,腦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隔空將花牙拋給她,雙手一收一放,反複兩次後,握掌成拳,對凶猛衝上來的守牙一拳擊出。守牙趔趄後退,吃力搖晃了半天才站定。他盯著自己的拳頭看了看,失笑道:“難怪友意喜歡,‘長拳左打猴’的效果果然不錯。”
沙夜思幽怨的眼神直直瞪著他,咽道:“你們中原人果然冷血無情。”
他收拳,瞥了沙夜思一眼,“此話怎講,請沙姑娘明示。”
“你……硯兒……”
他“嘖”了聲,眉心攏成小丘,直視不遠處捂著胸口的男人,冷道:“你不會不知道他的爹是誰。”
守牙一顫。
“要我挑明嗎?”他的耐心漸漸磨光,眸珠從守牙臉上平移到沙夜思臉上,冷笑,“他才是硯兒的爹。”
轟!天上劈開一道閃電,青蛇飛舞。
沙夜思麵容慘青。
“聖女不記得當晚的情況,你的神誌也不清晰嗎?我記得……”
“住口!”守牙臉色大變。
“你說!”沙夜思僵硬地開口,“你說清楚。”
冰魂雙眸宛如沉睡的驪龍輕輕垂斂,他欲笑不笑,“聖女可記得我曾經離開了一會兒,那時,我的部眾早已伏在梁上。要得到你們教裏的迷香並不難,花信可以給我下藥,我一樣可以給你們下藥。你們在床上,我在旁邊運功壓製藥性。等到黎明前,我的部眾從後窗送走守牙,神不知鬼不覺。”
他正是因為拚盡全力壓抑咆哮的情欲,才會吐血。留在房內,他隻想看她在外麵能忍到幾時——她忍了一夜。
他最後血氣翻湧,也是因為心浮氣躁的惱怒。
她竟然、竟然忍了一夜。
“詳細的……”他瞥看那麵孔扭曲的男人,“不用我多說,你應該記得。如果聖女以當夜之事認定我是孩子的父親,我也可以肯定,孩子的父親一直在聖女身邊,而且,一直陪著你們。”他說得仿如水國煙花,完全不理會這些人聽到真相後是如何震撼雷亟。末了,他抬平眼眸,以好言相勸的調子道:“花水然和牙牙是祝某的人,祝某不追究當年你們下藥之後用狸貓換太子,也請聖女以後不要再為難她們。這件事一筆勾銷,兩不相欠。如果摩奈聖教一定要為難她們,就是和祝某過不去。和祝某過不去,也就是和化地窟過不去。聖女是聰明人,我想,貴教教主也是聰明人。”
沙夜思僵了半晌,直直向前走。守眼見她兩眼發直,怕她有什麼不測,緊跟在後,那群侍者麵麵相覷,隻能跟在他們後麵離開。
黑空中時有悶雷傳來,似乎召告不久之後的暴雨。花水然一直呆站著,牙牙從懷裏掙脫也不覺得。直到他抱著牙牙站在她前麵,她還是怔忡結舌。
“你哪裏傷到了?”他眯眼凝她,表情有些冰。
她在消化,她在消化……
“水然?”
“娘!娘——”
她指尖微動,眨眨眼,想努力看清眼前這個焦急的男人。
他是在焦急吧?不然,俊美的臉為何會有寒冰的存在?
抬手,在半空遲疑了一會兒,她慢慢抱住他和女兒,緊緊地、緊緊地攬住他們,輕輕踮起腳,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
他任她抱得死緊,徐徐抬手扶在她腰邊,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淚流滿麵。
為什麼流淚?是命懸一線之後的鬆懈,還是多年來被她壓抑的愧懷?
這麼些年來她想過無數次,如果當初她沒有為了聖女設計他,或者她故意失敗,而今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可是,她想不出來,她完全想不出來。她隻知道如果不把握當年一刹的機緣,就沒有今日和牙牙共度的四年時光。不需要顧及任何人的喜好,不需要留意自己的言辭,不需要刻意屈就自己,開個小店,賺些不多的銀子,心情好時和小菜販計較一下斤兩,心情不好時就磨糯米粉,做香噴噴的小兔子糯米圓給牙牙當晚餐……這種生活雖然與以前相比清苦了些,可每晚她睡得都很香,很香。
世人隻知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卻不知,血口噴人者,必先汙己口。
當她下定決心為了沙夜思設計他時,她已是血口噴人者,故意以身世自憐,故意表露自己對中原的向往,故意借他對自己的一點心意恣意利用,因為那時的她是摩奈聖教的護法天女。在其位,謀其職,為了聖女,她什麼都可以做,包括利用他,獻上他。
是的,是的,利用他,利用他!利用他就可以完成自己的心願。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呢?她有什麼可猶豫的?畢竟,他和她,非親非故。她這一生沒什麼大願望,隻想讓人放棄她。隻因為,她早已放棄了自己。
“達摩雖然在東土得到傷害,但終究對東土有情,所以留下一屐,隻屐歸去。”
“花水然和牙牙是祝某的人。”
“如果摩奈聖教一定要為難她們,就是和祝某過不去。”
這些,是自從爹娘離世後,她聽到的……最動心的話。
也是此時,她才恍然醍醐,在她明了他當年的心痛時,也知道了自己對他的情有多深。
“對不起……對不起……”她輕咽著在他耳邊低述。
望著漆黑的樹林,冰線勾出的優美唇線徐徐彎了起來,“我一直在等你道歉。”真相說出來很簡單,他就是故意讓沙夜思誤會,因為,他要讓她知錯。盡管千錯萬錯,卻不是她一個人的錯。等到懷中的身軀輕顫微平,他才輕歎:“水然,我並不需要你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