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夢裏栩然一身輕(3 / 3)

“不會……我不會……”後悔是對過去的一種抹殺,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所以,對於做過的事,她會傷心,卻不會後悔。

傷而不悔。隻傷,不悔。

“牙牙,我們離開這裏。”回到家的花水然立即開始收拾。

鋪子早就讓鯨蜃宮的人砸得不成樣子,還來不及修補,加上她的行蹤又被聖女知道了,現在不走什麼時候走?三十六計中,“走”一向是上計。何況她一向節儉,銀子全部存在錢莊裏,隻拿銀票搬起家來也快。

祝華流盯著她跑前跑後的身影,靜坐一邊,保持沉默。

倒是花牙脆脆地問:“娘,我們去哪兒?”

她“呃”了一下,扭頭看他,他正麵無表情盯著她,眼底有些高深莫測。

“祝公子……”她低眉一笑,不假思索,“以後我們母女二人就要仰仗你了。”

他這才淺淺彎了唇角,笑如東君。

他隻要她們收拾了一些輕便易帶的衣物和用品,家中其他的東西他說自會有人送回七破窟。第二天,他讓燕子嗔陪同她們離開太平府,自己卻仍然留在上上樓。她知道他是為了迷惑沙夜思,於是很乖地和牙牙坐上馬車出了城。

牙牙完全當搬家是遊玩,一路上興奮不已。燕子嗔也是耐性十足,在路中午餐時,牙牙采野花采了半個時辰,他就等了半個時辰。有時候,他們會多幾個同行的人,都說是窟裏部眾,將牙牙逗得笑嗬嗬。有時候,也會有兩三人騎馬迎麵衝來,二話不說拔劍就砍,燕子嗔與他們打得天昏地暗,最後卻把手言歡,原來,又是窟裏部眾。

燕子嗔中途離開了三天,但這三天內馬車仍有三名清俊的年輕公子相陪,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從哪裏鑽出來的,總之一夜之後車夫就換人了。他們自稱是“夜多八部眾”中的三人,一路上不停地提醒她到了七破窟要小心他們家窟主。她整理了一下他們的話,大概明白他們家窟主是個比較花心的人,時常惹來不必要的“女禍”讓他們收拾。

不見其人,已知其形。那位夜多窟主已讓她“印象”深刻了。

半個月之後,她和牙牙抵達熊耳山化地窟。想不到她們人還沒到,太平府家中的東西已經送到了,連櫃子帶衣箱,原封原樣。問起華流,迎接她們的公乘先生(他是這麼介紹自己的)這才說他家窟主有事要辦,暫時不會那麼快回來。

她們母女被安排在長不昧軒居住。她的適應能力一向好,初來乍到也不覺得不習慣,牙牙有些怯人,初時還會躲在她後麵,三四天後,隨便哪個叔叔抱她去哪裏哪裏,她一定點頭,還會問:“白螺爹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呀?”

……她已經放棄糾正女兒的稱呼了。

七破窟的傳聞她聽過不少,真正來到這裏才發現,傳聞……未必不是真的。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嘛。

化地窟“幾乎”是沒有門的。

為什麼這麼說?請試想,左右兩邊門板均是300斤的生銅打造,沒有足夠的內力根本推不動,這和牆壁有什麼區別?反正牙牙被他們抱來抱去,不需要經過門,至於她……盡量不出去就是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花了五六天的時間才將化地窟內的樓閣方位搞清楚。朱紅色門後有兩座樓院,主樓名為師地樓,樓邊另有一座小閣,上題“所思樓”,據忍行說,所思樓是給做錯事的部眾反省之用。紫檀色門後就是她們居住的長不昧軒,除了三所雕梁飛簷的廂房外,軒內還有一座下方全空的“騎佛閣”,據說是他的書房。長不昧軒以東再上山一點,是幸體居,西北方一道山溪潺潺而下,被精妙地引流入渠,盤繞著各個樓院,水道自然。山溪另一邊還有一些樓院,左側部分名為武丁館,右側便是果腹的天堂之地——廚房,也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他明明不在窟裏,可隨時好像都能聽到他的一舉一動。最初的時候,公乘先生告訴她,五年前自雲南回來,他家窟主陰沉了三個月。見她在廚房裏炸糯米圓,公乘先生告訴她,他家窟主對食物沒什麼特別偏好,隻要是熟的無毒的沒有怪味的正常製作的能入腹的東西,他都能吃。見她翻書,公乘先生告訴她,他家窟主喜歡練字,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無一不精,篆書隸書楷書雞爪書反左書懸針書,皆有涉獵。

所以,化地窟現在和她最熟的人是公乘先生。

“化地窟的營生雖然和其他窟不同,可是我家窟主……是個很心軟的人。以後,信姑娘就會知道。”公乘先生笑眯眯地站在她後麵,“說起來,窟主應該就這幾天回來了。”

她將炸好的糯米圓撈起來,聞言一笑,“先生,殺手這種營生總是讓人擔心的時候多。”

“信姑娘有所不知,”公乘先生露出“透個秘密給你知”的表情,“抱著必死念頭的殺手在化地窟是絕對沒有的。無論誰外出,窟主會讓他們記住——我不欠人,我不能死。這就是我家窟主的殺手觀。”

“我不欠人,我不能死……”她含在嘴邊喃念。

“對呀,做生意講究銀貨兩訖,”公乘先生用筷子夾起一塊剛出鍋的糯米圓,吹著氣道,“我們收多少錢就交多少貨,做不了的生意我們會退銀,不瞞不騙,不欺老少,我們不欠別人什麼。”

她抿嘴,倒也反駁不了什麼。她不確定他的話一定對,或許有人不能接受,可也未必沒道理。瞳子轉了轉,她決定不予置評。

和公乘先生閑談,她是樂意的。

時光易過,她正努力填補對他認知上的空白。

茶總管來看過她,一身朱衣,皓齒巧笑,是個秀絕美人。她見了她桌上的葫蘆絲,好奇這種樂器的形狀,拿起吹了幾下……她們的話就此多了起來。

夜多窟主的廬山真麵目她也見到了。閔友意,果然是個形俊之人,有些滑,有些花,卻不會令人覺得輕鄙。他送了一塊玉扇墜子給牙牙。

還有一位發色蒼灰的形俊公子,她見到時,他正在為長不昧軒裏的一架葡萄施肥。據他說,這架葡萄是他特意種的,因為山間的土壤和氣候都適宜。跟在蒼發公子身邊的還有一位姑娘,蒼發公子喚她“麟兒”。走之前,蒼發公子送給她兩朵豔麗的蘑菇……麻豆,一看就知道是毒的。原來,這位就是厭世窟的庸醫窟主,江湖人稱“雪彌勒”。

飲光、須彌兩位窟主是夜裏來的,帶來幾名師傅,一進房就對她和牙牙上下其手,從頭量到尾。第二天黃昏時刻,一堆四季衣裙和胭脂水粉送過來……她用不到啊。

四月二十二這一天,她端了一盤蒸過的糯米圓回長不昧軒。七破窟部眾真的很多,她以為自己窮極無聊做了過多的糯米圓,沒想到每天都有別窟的人來這裏拿幾盤,說是端回去同享。就她手上端給牙牙的這盤,走到長不昧軒時隻剩下兩塊,沿路走,沿路有人對她笑,神神秘秘的,當然也不忘順手拈一塊。

牙牙一早被忍行帶出門,想來不會回家吃午飯,兩塊留給她下午吃也夠了……忖著瑣屑的念頭,她邁過軒門,目色微微一撩,她知道那些人為什麼對她笑了。

綠油油的葡萄架下,一道修長身影清清俊俊站在那兒。他什麼動作也沒有,隻是站在藤下,頭微微昂起,不知是盯著葡萄的卷須還是在沉吟。當微風打起那片青底白蔓的袍角時,玄空中仿佛有神人撫響了靈妙的樂曲,悠悠的,在她心上吹起微微漣漪。

聽見腳步聲,他回頭。

“祝大爺,你回來了。”她將盤子放在藤下的石桌上,一步一步來到他身邊。

他好像“嗯”了一聲,又好像沒有。俊容一如既往地冰著,眼中也沒什麼特別情緒,仿佛藏了深淵在裏麵。

“祝大爺,這棵葡萄甜不甜?”她學他一樣昂頭看藤蔓,“前兩天,翁公子來給它施過肥。”

“……這是曇種的。”他伸手摘下蔓角的一根丫狀綠須,“以前種時,被曇的藥不知毒死多少顆苗,直到有些苗適應了他的毒藥,才兩年成藤,三年結果,長成今天的陰涼。”

庸醫喜歡在各窟亂種東西,葡萄葫蘆絲瓜南瓜,他們隨他喜歡。每當葡架成蔭時,他愛摘些葡萄須放在口裏叼著,微微的酸,帶點澀,用曇的話說——“健胃清脾”。

她盯著他慢慢咀嚼那彎彎的葡萄須,仿佛,隻那含在唇邊的綠須,已是他此刻滿足的所在。江湖、名利、牽掛、廝殺、責任、惆悵,所有所有,統統在這根綠須尖端,他笑一笑,搖一搖,咬一咬,然後,含笑,吞入腹中。

這個男人……

這個表裏如一的人呢……

仿佛受了牽引一般,她的手慢慢伸到他腰邊,徐徐、徐徐收攏,在他腰後扣環。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袍,她慢慢將耳朵貼上他的胸口。

如果說思念是情感的發酵粉,語言的攪拌則會讓情緒更加彈韌。

“祝大爺,我缺點多多,以後還請你多多包涵。”

昔時的我或許愛你,卻未到今日這般濃烈。所以,我放得開。

今時的我……放不開……

他低頭,掬起她的發,指發相纏摩挲片刻,輕輕應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