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眼中皇上總是理性而有條不紊的,可此時皇上的眼裏霧了一霧,問道:“他什麼時候離開京城?”
梁九功說:“明晨。”
皇上說:“把十四福晉叫進宮裏來吧,今晚就在宮裏一處熱鬧。”雖然說著熱鬧,梁九功看不皇上的臉上有絲毫開心。梁九功眉頭一皺,這樣一來,明晨十四爺離京的時候,福晉豈不是不能隨行。
梁九功微一遲疑。
皇上說:“你讓南書房替朕擬一道旨意。”梁九功等著皇上吩咐,皇上說:“就說,皇十四福晉,生性熟嫻,知書達理。因皇十四子忤逆獲罪,朕實不願她一同受累,即日封為和碩郡主,另賜封一品,允其再嫁。”
梁九功默記著。
婉兮這晚領旨陪皇上在禦花園萬春亭裏,坐等流星。原來陰沉的天氣,到了晚間竟然出奇的好,皇上與皇子福晉們說笑,婉兮靜坐在亭中,沉默不語。胤禎出了刑部大牢之後,一直住在宮裏,但這晚,他沒有來。
四更天過,越發的困倦,婉兮靜靜地坐著,抬眸看著那深藍色的天空。有妃嬪受不了困倦,先行告辭了,而後越來越多的離開,夜裏的禦花園顯得有冷清和一種說不出來肅靜。
萬春亭裏隻剩下皇上與婉兮。
“你接到內務府的旨意了麼?”皇上突然問。
婉兮揚起頭來,看著天空,半晌說:“接到了。”
皇上歎了口氣說:“有些話我原來不想對你說,這是胤禎的意思。”他看到婉兮在夜空裏露出一抹笑意,她隻揚起頭,並不說話。
當天在弘德殿裏,他說他唯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竟是因為她。也許她心裏沒有他,可他心心念念的人竟然是她。
禦花園裏肅靜氣氛將婉兮整個人都裹起來,她依然揚起頭,看著天空。靜候著流星的到來,天空開始亮起來,如小蟹殼的青色。皇上問梁九功幾刻鍾了,梁九功拿了一個西洋懷表說:“卯時了。”
婉兮靜坐著沒有動,天空突然劃過幾顆彩色的流星。
她想起他說——“這是隕石夜明珠。”
而她初初見他,是在離禦花園不遠的鍾粹宮裏,他那晚酒醉,迷迷糊糊他瞇起眼睛來看她,她起身為他放了幔帳。他一直說,如果有來生,你先遇著我。其他她對四爺生出情愫之前,早遇著了他。如今想起,他在函穀城初初裝作遇到她時的情景,她的心裏揪起來,是一種溫柔的牽痛。
他一直靜等著她來。
婉兮揚起頭來,淚水自眼角落下來。那是揚頭也不能抑製的淚水。
皇上錯愕了片刻,半晌對婉兮說:“卯時三刻,他從神武門出發。”
胤禎這一晚睡得極是不安,他推窗看到微亮的天空中閃過幾道流星,也許是他要離開了,讓他變得有些傷感,他想起她說:“那我要天上的流星。”他心裏泛起一種苦澀滋味,嘴角卻是一抹笑意——這個讓人又痛又愛的女子!
保定來敲門,催他該起身。
俊馬已等在神午門外,天空依然時不時還有流星劃過,胤禎上馬,微亮的天光中顯是身影高大而挺拔,可是有一種說出來的淒涼景況。他正要執鞭時候,保定突然看到神午門厚重的宮門後跑來一個女子。保定說:“是十四福晉。”他幾乎可以肯定。
胤禎遲疑了片刻,他翻身下馬,靜等著她來——一如從前的許多次一樣。
婉兮在五步之外站定,她感到那道深邃的目光望著她,卻看出不什麼情緒。
她才幹的眼裏,突然濕潤起來,她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他說:“我猜你一定會來。”她一直都很善解人意,可是有時候這樣的好意,若非出自於她真心,隻會讓他更加心痛而已。
她呆站在原地,怔怔地說:“我要跟你一起走。”她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淚,他並不是沒有瞧見,偏過頭去說:“你想清楚了嗎?倘若這是同情或是憐憫,我不需要。”愛情最不需要同情或是憐憫。早在李以鼎告許她暗室的秘密時,也許憐憫就已經在她心裏滋生,那麼,他情願這一生,她都不知曉這個秘密——哪怕是最後她選擇轉身轉開自己。
他看到她緊抿的嘴角,這樣拖下去,對兩方都無益,他的動作有一點僵直,但還是轉身牽過馬韁。他說:“聖旨你……”他才說到這裏,見她淚水掉下來。
清晨的神午門外,回蕩著細小的聲響。他屏息,隻是望著掉淚的她,聽她字字句句地說:“你總說對我好,可是你總讓我哭。”
她的唇角微動,顯得有些激動。胤禎鐵青著一張臉。
良久,他冷靜下來,鐵了心說——“我不想從此受製於人。”
尾聲
康熙五十四年的春天。
胤禎早起練槍,槍聲卷起風聲颯颯而過。槍在空中一掃,順著槍尖,他看到冬日裏枯枝長出嫩綠的新芽。這梨花樹原是她種下的,冬日枯萎了,他原以為它死了,如今春來,梨花長出新椏。花漏牆外傳來了腳踏聲,他停下來,見李以鼎拿著一封私信進來。早在他回函城穀的幾天後,李以鼎便跟隨而至。
胤禎盯著那封私信,沒有官印,確定隻是一封私信。他心裏砰然一跳。李以鼎卻說:“十五公主來信,與額駙不日而來。”
胤禎一分神,他還在期盼什麼,當日在神午門,他說了那麼重的話,他還期盼她來不成?
胤禎問道:“京裏有什麼消息嗎?”
李以鼎搖頭說:“沒有。”
十五公主大喜的時候,胤禎沒有去,如今她專程來看自己,胤禎出城三十裏迎她進城。等候的隊伍一直到黃昏時才看到十五公主與額駙緩緩行來的車隊。
她在馬車內遠遠見到他的身影,背後是半天染紅的夕陽,遠遠望去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蕭索。
十五公主下了馬車,對胤禎說:“我在半道上遇到和碩郡主,所以晚了一些。”
那馬車簾子被人挑起,馬車內端坐著一個旗裝女子,麵上含著笑意,胤禎一怔,僵直地問:“怎麼是你?”
婉兮依然笑著,緩緩說:“不能是我嗎?”她挑釁地問,“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所以一定要來問問。”
胤禎問:“你想問什麼?”
“暗室裏那條梵文,‘我以蒼鷹的名義盟誓’後麵,到底是什麼?”
胤禎麵色微白,一瞬間變得有些發紅。
“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揚起頭,溫柔地望過來,等著他的回答。
(本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