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平行線……(3 / 3)

“猗蘭,好像有三十年了吧?你怎麼看起來還是這麼帥?大家就沒有誰起過疑心的嗎?”

臨睡前的閑聊多半是這種沒營養的話題。

“有啊,幾乎每個人都問過。”

“你怎麼說?”

“我說,你們師母不老,我怎麼可以老,要老一起老才公平。”

“哈哈!”巫月雅忍不住笑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境一貫好到不行,在她身上也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現在的模樣和三十年前的照片對比,差得並不多。

“對了,如蘇和樊青是不是電話留言說要回國探親的?什麼時候?”

“這個周末。”

“周末?後天?你怎麼不早說?”

猗蘭操取笑她:“前天才跟你說過要去接機的好不好,記性一向差,現在更是大不如前。”

“對喔,哎,看來,我的記性老了。”

“你的記性從來就沒年輕過好嗎?”

鑽進被窩同時,習慣性地鑽進他懷裏。巫月雅閉上眼,突然莫名地覺得,他的心跳聲真好聽。撲通,撲通的,鮮活有力。

猗蘭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她耳後的發絲,每當他這麼做,自己就會飛快地沉入夢鄉,比打了麻醉後從一數到十還要快。

在機場看到柳如蘇時,巫月雅也吃了一驚,都幾十歲的人了,她居然變得更有女人味,有著長長流蘇的披肩係在腰間,身材完全沒有走樣,好幾個年輕男子經過她身邊時都忍不住回頭。

因為柳如蘇和巫月雅的堅持,這一天沿襲了中國家庭的一貫傳統,男人在書房,女人在廚房。

“時間過得好快呢,我還記得你們結婚那天的樣子。”柳如蘇擇著蒜苗開心地說。

“嗯,是啊,你COS神父,臨時編了一套詞,說什麼,巫月雅小姐,你願意嫁給孔猗蘭操先生為妻,不管他是狐狸變的還是蛇精,都不離不棄,相扶到老嗎?”

巫月雅發現自己的記性變得很奇怪,近的事情記不住,幾十年前的卻曆曆在目,每個細節都很清晰。

“哈哈哈!”柳如蘇笑得直不起腰。

巫月雅埋怨:“狡猾,居然和樊青跑到國外去結婚,我都沒整到你。”

“讓你整我的女兒好了,她下個月結婚。”

“真的!”巫月雅雙眼放光,丟下塑料簍子,“新郎是誰?”

“她搭檔,你見過的,那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很熱情。”

“對喔,長相很古典的那個。”

“不是那個啦,那個是她同學的老公,月雅你的記性啊!”

“我汗……”

婚禮上,作為司儀的巫月雅當眾照搬當年柳如蘇那一套證婚詞,看到柳如蘇和新郎新娘臉上整齊一致地露出無奈又認命的笑容,心裏一陣甜蜜。

作為回報,她如願以償地聽到了那個答案。

我願意。

不管你是誰。

酒席上她好像喝醉了,雖然喝得並不多,不過有句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幸福的人,大概,都很容易醉。

猗蘭操要背她出酒店,巫月雅不肯。

“太丟人了,不行。”

“我背你。”

“我可以自己走的嘛。”

“我背你。”

“我沒有醉啦!”

“再說改抱你了。”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姿勢親昵地走出去,身後一攤豔羨的議論。

“猗蘭,今天也是我生日哦。”

“你不是處女——座的嗎,現在是五月好不好,你的記性啊……”

“我什麼都可以記錯,這個不會錯的,是你忘啦!高三那年,你非要買蛋糕,說今天就是我的生日啊。”

“喔……”猗蘭操悠長地吟了聲,“那,今天許的什麼願?”

“沒有。”

“沒有?”

“沒有,那年以後我都沒有再許願過。我本來以為最不可能實現的那個願望實現了以後,我就決定不再許願了,人不能貪得無厭,對不對?”

他輕輕地笑,步子很慢很穩,走進坡上的夜色裏。

人在年輕的時候,一年兩年可以是一生一世,可是過了一定的歲數之後,十年二十年就會飛也似的過去。

樊青去世的那一年年末,柳如蘇也去世了,享年八十六歲。葬禮上,沒有下雨,陽光明媚,大家低聲地聊著,看著,等待致禮。

“小雅,花拿著。”人群中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非常非常醒目,他對四周視若無睹,隻專心牽著懷中人的手,說,“放在這裏。”

那女子已白發蒼蒼,但皮膚細滑,眼神仍有著孩童般的純淨,大家猜測,她是柳女士家鄉的好友,常被柳女士掛在嘴邊,卻因為地域關係,從來不曾露麵,他們沒見過她,此刻忍不住肅然起敬。

“不是這裏,是這兒。”年輕人耐心地拾起被她丟在台階上的白玫瑰,重新放回她手裏,又指了指墓碑。

早在柳如蘇確診以前,巫月雅就被發現患有很嚴重的老年癡呆症了。

她那一輩人已經到了陸續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所以,認得她的人,和她認得的人都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她忘了所有的麵孔。

但是猗蘭的手,一天也沒有丟開過。

她不記得猗蘭,但是她不會問,你是誰。

這個時候,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隻需要知道一件事,自己走得很慢,沒關係,有個人會比她更慢一點點,耐心地等她;走累的時候,有個人會扶她;不想走的時候,有個人會背她。

時間變得不再有意義,後來,她已經是養老村裏最長壽的老人了。有人問她:“你孫子這麼孝順,寸步不離的,怎麼想起來要住在養老村?”

我有孫子嗎?她想,“你是我的孫子嗎?”曬太陽的時候,她小心地問坐在身邊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人。

他聽了,淡淡地笑著,彎起手指把她被風吹亂的白發順到耳後去,“我是你的愛人。”

“喔……”原來如此,雖然不懂,卻也不懷疑,再有人問起,就告訴她,“那是我的愛人。”

她最喜歡的事情是睡覺,總是一下子就能睡著,一睡就睡好久。

不過前提是,得有人一直在她耳後撓著,不然就會醒,醒了之後,心情自然不怎麼好。

他像撓著貓兒的脖子一樣撓著她耳後,暗暗地笑自己的心竟會被磨得這麼柔軟。

這一年冬天冷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忍受範圍,全球竟然有上百人因此死亡。

“我想出去,看看雪。”半夜她忽然醒了,然後說了這麼一句。

外麵安安靜靜,隻有夜色,沒有雪。多半是夢到下雪了吧?猗蘭操便笑了笑,給她穿好衣服,牽著來到空曠的野地。

在長椅上坐了大約五分鍾,幹淨的夜空裏,忽然飄起了雪花,一片,兩片,許多片,就這麼慢慢地、悠揚地落下來。

真好。

把頭靠在他肩上,她看著掌心融化的雪花,心裏迸出一個名字來——

“猗蘭……操?”

他有點吃驚,因為,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她說起過這個名字。

不過看她的樣子,似乎並沒有想起更多,隻是囈語一樣地重複著:“猗蘭?猗蘭操?”

雪下得真大,沙沙作響。可是一點也不冷,甚至,還暖暖的。

他的手指在她耳後輕輕滑過,熟悉得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於是,條件反射地困了,而且,天都這麼黑了呀,黑得什麼也看不見,是該睡了。

“等著我,很快……去找你。”

好。

隻來得及答應一聲,她就睡著了。

猗蘭,要快點找到我喔。

一隻手輕輕在頭頂揉了揉,她突然驚醒,翻身坐起來,擦了擦口水。

“躲貓貓躲到在這裏睡著,你啊!”那聲音無奈又溫柔地笑,“大人都急死了,走,跟我回去。”

修長而有力的手指伸到眼前,她歪著頭笑了笑,不假思索地握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