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紈絝王爺的新生(3 / 3)

花廳中,錢、孫、李三人驚異地互看一眼。趙縉的臉紅腫得厲害,感覺“胖”了不少,嘴角青紫,眼睛也腫成一條縫,這樣的傷說跌倒或碰撞都太過牽強,而聽趙縉的口氣……

還是李東麓忍不住問:“趙兄,莫非你的傷是……嫂夫人……”

“哼,不是她還有誰!”因為叫得太大聲,嘴角抽疼,他捂著嘴角含糊不清地繼續說:“可惡,連母後都沒有打過我,她竟然敢這樣對待我,我一定要讓她好看!”

提起“母後”二字,錢、孫、李三人又不覺得一陣悚然。趙縉的母親,就是現在皇上的母親高太後。比起少年聰慧沉穩的趙頊來,小時活潑頑皮的趙縉更得母親喜愛,有時趙縉太過頑劣被趙頊訓示得煩了,就會找高太後給他撐腰,也因為母親太過溺愛,他有時連皇上哥哥都不放在眼中。

這次趙頊啟用王安石改革新法,更惹得太後對皇上很不滿,於是對她的小兒子更加疼愛起來,在趙縉成婚時,從皇宮裏送出的珠寶玉器綾羅綢緞可以塞滿三大屋,更別提賞賜的銀錢米食了。

“……”錢坤輕咳一聲打破凝滯的氣氛道:“那麼趙兄,你準備怎樣對付嫂夫人呢?”

不說嫂夫人是平京王的義女,皇上親自加封的清樂郡主,有一群似乎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湖朋友,光嫂夫人本身的武藝,想對付她也是不容易的。

“我要能想出來還要請你們想辦法嗎?”似乎也想起了兩個月前被人武力逼婚的場景,趙縉臭著一張臉說道。那個地位卑下的小丫環,不過是隻麻雀,而且是隻灰禿禿粗俗暴力的麻雀,竟然妄想變成尊貴優雅的鳳凰,他才不會讓她如願。

“趙兄,要是我們想出法子對付嫂夫人,你不會心疼嗎?”

“嗤,她也配。從沒有誰惹了我還安然無事的。”

“那麼,趙兄,你覺得掐斷嫂夫人的飯食供應,餓她個兩三天怎麼樣?”李東麓首先提議。他掠來的第七個小妾死也不從他,他就把她關在屋裏餓了五天,讓她嚐嚐死的滋味,結果現在他的七妾對他言聽計從得很,別提有多乖順了。

“這樣做太明顯了。李兄。我認為還是在她的飯食裏放瀉藥吧。”錢坤也出主意道,“這方法隱蔽又管用哦。”就像他的三弟竟然敢跟他在父親麵前爭寵,他就偷偷地在弟弟飯食裏放了瀉藥,讓弟弟瀉個半死。

“或者請江湖上的人做了她,嘿嘿。”孫立瀲陰陰地笑了笑。去年,他爺爺相中了三司鹽鐵部某一肥缺,原本想趁新皇生日大禮蔭補他以官銜的,結果竟被參知政事王安石推薦的一個沒背景的小子撈到了。別說爺爺惱怒,他也極不甘心,於是就暗中買通了一個江湖中人,讓他好好地教訓那個小子一下,據說那小子隻是斷了一條腿,真是好命。

趙縉極度不滿地瞪視著他們,“你們不會想些上得了台麵的方法嗎?怎麼不是斷食就是瀉藥這種不入流的招數,沒有霹靂一些的、能震懾住那個妖姬的方法啊!李東麓你老婆多,應該會有經驗吧?”

連你混世太保都沒有辦法震住她,我們怎麼會有辦法——當然這句話隻能在肚裏說說。見孫立瀲和錢坤都作苦思狀,被點了名的李東麓隻得硬著頭皮地道:“想要震得住一個人嘛,嗯,就需要知道她的愛好……不,是弱點,弱點!趙兄,嫂夫人的弱點是什麼呢?”

“……”

“莫非趙兄不知道?”

趙縉又猛地惱怒起來,他猛拍了一下桌子叫道:“媽的,你豬腦啊,我知道了還請你幫忙!”

李東麓畏縮著縮了下肩。趙縉不常惱,但是他有了惱氣必須發泄出來才罷休,他可不想當趙縉的靶子,他還不想死。

“啊,我想出辦法來了。”慢慢變得有些危險冷凝的空氣中,孫立瀲突兀地拍了一下手嘻嘻笑道。見眾人的眼光都看向他,他忙正色咳了咳,瞥眼瞅了瞅李東麓,“我想到了探知嫂夫人弱點的方法,就是需要李兄把他的親親小娘子貢獻出來呢。”

“女人能夠幹什麼!”趙縉的注意力從李東麓身上移開,對孫立瀲的提議直皺眉頭。

“李兄的老婆多啊,應該不乏能說會道的女子,讓他老婆與嫂夫人交交朋友,探聽一下消息,也許就會知道嫂夫人的弱點是什麼了呢,不過,那得要李兄舍得他的親親娘子辛苦一下嘍。”

“沒有問題,我馬上就回家讓麗珍、寶珠、銀環來陪嫂夫人。”

李東麓麵不改色地接口,隻要能讓趙縉消氣,別說老婆,就是老娘,他也舍得。

霜紋小碎步地走進金麒園後院的小花園,撫開池塘邊掩住視線的柳枝。緊貼著水麵的石板橋連接著池中央的細微小島,小島以土堆成,上麵以湖石疊成絕壁、危徑,又種了些楓樹勁鬆,看起來山石嶙峋,樹木蔥鬱,也頗有些山林之趣,小島左處靠近池邊露天的石桌上,端坐著鎖瀾府的新婦,明王的妻子——明王妃趙喬氏。

“夫人,大丫環過來傳話,王爺讓你到前庭去。”

霜紋高聲叫道,見夫人沒有反應,她就要再加大聲音提醒時,王妃猛地睜開眼,霜紋一瞬間以為浸在了冷水裏,通體寒涼,她驚嚇得倒退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道:“夫人?”

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平持的刀身微震,原本立在鋒利刀麵上的石凳激跳了一下,“轟”的砸進石桌邊泥地裏。喬天師氣沉丹田,收功起身,她輕巧地從石桌上躍下,把閻牙“喀喀”折起收到身邊的袋子裏,而後抬頭看了看東方升起的耀眼紅日,喃喃自語道:“原來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候了啊。”

她提起衣裙的下擺,在石板橋上跳躍著回到池岸邊,“霜紋,我們走啦。”

“前庭有外人在場,夫人最好換身衣服再出去呢。”

“咦,不是你叫我去吃飯嗎?”

“不是啊,是王爺讓夫人到前庭去見客哦。”

喬天師喜上眉梢地道:“哈,還沒有過一個月啊,我可以出新房了嗎?”

那是因為王爺怕你丟他的臉,為了囚住你所說的胡話啦——這是鎖瀾府的下仆都知道的事情,隻有喬天師會傻傻地相信。怕夫人傷心,霜紋不敢點破,隻是曖昧地“嗯”了一聲。

裙是輕薄的印金小團花羅百折裙,長衣直領對襟,腰部繡著萬花之王的嬌豔牡丹,衫襦裙袍全是紅色,背子袖邊襟擺全是金色,原本垂在兩側的垂髻換梳高椎髻,飾以金銀珠翠飾的花冠子,因此喬天師走進鎖瀾府主殿時,整個人都金光閃閃,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坐在主座上的趙縉不覺一陣昏眩。為什麼這樣的正禮服在別人身上穿著顯得雍容華貴,但在喬天師身上就像財神身邊的元寶娃娃,庸俗可笑。

“這身衣服……是誰給你換的……”趙縉咬牙道,中間還閉眼頓了一頓,才把一句話說完。

“怎麼樣?是不是很漂亮、很成熟、很優雅?”喬天師興高采烈地揚起寬袖,得意洋洋地在趙縉麵前轉了一圈,“衣服是霜紋蟬紋給我換的,頭發是綺紋梳的,我覺得還不錯啦,就是頭飾太樸素了,你覺得再加一些琥珀玳瑁所製的花卉怎麼樣?”喬天師停止轉圈用手扶了一下金質的花冠子,右手中指玉質板戒上碩大的貓兒眼寶石戒麵發出刺目的光線,幾乎把眾人的眼睛刺傷。

耳邊響起竊笑聲,喬天師望去,坐在末座的一名高大健壯的少年瞪大眼睛看著她,發出竊笑的是他身後三名穿著華麗的女子。

少年有些麵熟,喬天師皺了皺眉,微微分神的她沒有察覺趙縉的臉已經變成青色。

“……給我脫掉……”

“哎?”似乎聽到趙縉說了些什麼,喬天師扭頭詫異地看向他。

“說多少遍你才反應過來!我讓你把這身金裝給我脫下來!”趙縉站起身大吼道。他到底造了什麼孽,娶了這個粗俗暴力又有恐怖品位的女人啊!

“就在這裏?”

喬天師不說這句話還好,說了這句話後,趙縉的腦部血管幾乎爆裂,他張大嘴重重地喘著粗氣,手無意識地鬆了又握,握了又鬆,“我說,”趙縉忍忍地壓抑住脾氣,“你,沒有一點常識嗎……”

“我很認真地在煩惱哦。”喬天師也很委屈的,這些衣服無論穿脫都很麻煩的。

這次笑聲大了些,卻像火上澆油一般點燃了趙縉壓抑的怒火,他一把抄起檀木桌上的茶杯茶碟,朝李東麓身後的女子劈頭劈臉地砸去,“笑什麼笑!我趙縉是你們可以笑話的嗎?!”

李東麓也有些武藝,但見茶杯砸來,他身後三位小妾嚇得花容失色尖叫連連,他竟連接手也不敢。反而是喬天師滑至他身側,長袖一展,粘住還裝滿茶水的茶杯和飛旋的茶碟,袖子一卷再一甩,茶杯和茶碟又飛回趙縉旁邊,輕輕地跌在桌麵上。

“你為什麼拿茶杯亂丟?!”喬天師對趙縉的做法頗有微詞。

“我丟那些不張眼的女人,關你什麼事!”

“什麼不關我的事,那是有‘色近雨過天青’之稱的細紋片青釉瓷杯吧,很名貴呢。”雖然生在皇族,但也不可以這麼敗家啊,記得新房的桃木心的門也是他踢破的,有破壞欲的話劈磚劈石好了,幹什麼破壞家裏的名貴物品啊,說他是笨蛋不是沒道理的。

手又無意識地握了又張,趙縉想狂叫卻叫不出來,隻能牙咬得吱吱作響渾身發著抖,“妖姬、妖姬”地說個不停。

見趙縉又瀕臨發火的前兆,坐在他下方的錢坤輕聲提醒道:“趙兄,弱點,弱點啊。”

“是啊,”孫立瀲也湊上身子,“退一步海闊天空呢,趙兄。”

吸氣再吐氣,終於抑製住發抖的趙縉用力咳了幾下才能順利地說出話來,“妖……嗯……”這妖姬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斜眼瞥了錢坤一眼,對方連忙機靈地提醒道:“嫂夫人名諱喬天師……”

眼神收回,趙縉繼續道:“喬,你坐到……”視線在正廳十六張楠木椅子上轉了一圈,他隨便地指了一張李東麓對麵的椅子,“你就坐在那裏,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朋友。”

“哦。”金光閃閃地坐到椅子上,不用招呼,就有丫環上了清茶糕點,喬天師也不客氣地捏起一塊千層糕往嘴裏填。不愧是大家的丫環,知道她沒有吃早飯,特意端了早點來。

“……喬……”微微發抖的聲音。

喬天師抬眼,果不其然又看到趙縉在瞪她了,真是的,她還從沒有看過比他更容易生氣的男人呢,他的脾氣好像隨時隨地、分分秒秒都保持在臨界點,稍微一不順意,就劈裏啪啦地引爆開來。

喝了杯茶衝淡甜膩味,喬天師和顏悅色地笑,“什麼事?”

趙縉又開始深呼吸起來,喬天師想告訴他,他那種吐呐的方法不對,但是又認為他一定不會聽從她的意見而保持沉默。

“……我說,我要給你介紹我的朋友,你,可以認真點聽嗎?”

趙縉說話的語調很輕柔,眼神卻很危險,所以喬天師正襟危坐更用力地點了點頭。

“這位是錢坤,他的父親為大名府路安撫史,這位是孫立瀲,他的爺爺是京西路同提點刑獄,至於李兄李東麓的大哥為同章樞密院事,在李兄身後的是他的家眷,你們女人家……”

“啊,是趙、錢、孫、李!”一直盯著李東麓看的喬天師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叫道:“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們!”

三月揚州,山水畫卷般的長堤綠柳前,曾合力阻擋她,害她跌進湖裏差點淹死的趙縉的狐朋狗友。

“真奇怪,我記得你們的父親和爺爺不是這個官職啊。”好像是什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審刑院事什麼的高官,怎麼沒有多久官銜就變了?

“還不是因為那個什麼撈子新法!”提起這件事孫立瀲氣就不打一處來,“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可以隨便改嗎?爺爺隻是論了王安石就被貶,錢兄的父親也是如此吧。”

“那王安石不過是沽名釣譽、矯情立異之輩,竟會被破格提擢,他頒布的新法老成正士沒有一個讚成,他喜歡強詞奪理,新皇又護著他,結果連耿直敢言的參政唐介都被他氣死了……”

“錢坤!在女人麵前說什麼政治,況且唐參政是病死的……”

“啊!”喬天師又猛地拍了下大腿道,“你是說那個王安石王介甫嗎?他和花非花認識哩,我記得前年見他還是這裏的知府呢,沒想到他現在發達了啊。”

“……天師,”手用力地抓住楠木椅扶手,趙縉眼睛發紅地看著她,“我說過……你可以打斷我說的話了嗎?”

“……啊?”

一看到她那困惑無辜的小臉,趙縉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還有,你是我的妻子、妻子!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可以和其他男人說話!”

“不是你要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的嗎?”

“我介紹認識的是他們的家眷!”猛拍了一下桌子,趙縉終於又忍不住站起身大吼道。

“那你先說清楚嘛,我才第一次嫁人怎麼會知道做妻子的規矩,而且你不要那麼大聲,我聽得見啊。”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喬天師埋怨地說道。

“明、明明是你先打斷我的話……”顫抖再也無法止住,喬天師身上那金光閃閃的正禮服,誇張的花冠子,粗俗的舉止和無視,不,是挑釁他權威的話語,令趙縉終於忍到極限地仰天大叫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天啊——我做錯了什麼事,讓上天這麼懲罰我——”

“啪嘰!”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一隻色彩斑斕的鸚鵡在屋內繞了一圈聒噪著飛走了,餘音也在屋內冰冷凝滯的空間中慢慢沉澱,眾人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看著趙縉的動作。隻見他慢慢低頭,慢慢抬袖,慢慢擦去腦門上黃白色的半粘稠物,而後慢慢地沉笑起來。

“嘿嘿,真的很好笑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小龍怎麼會跟著我到這屋裏的。”

笑聲驟停,趙縉慢慢地抬眼看向幹笑的喬天師,“那個,鸚鵡是你的?”

“是我們的!是蘇……就是琉璃的未婚夫送給我們的成親禮物,你忘了?!”

憐送了婚服,鴉送了銅礦和白銀,金烏幹脆送了一隻會說話的鸚鵡,有多貴重喬是不知道,但她總覺得她要是敢逃跑的話,這隻鸚鵡就會展翅高呼,而後就會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困住她。沒錯,這隻鸚鵡給她的感覺就是金烏的眼線……不過也許是她多心了。

“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好不好!”氣憤、惱怒、不甘、懊悔、委屈等等的負麵感情全堆在胸口,無法抒解,酸甜苦辣的感覺全摻在一起,胸口一熱,而後這股熱流衝擊到眼睛,在他還沒有覺察之時,淚水已經掉了下來。

“王,王爺!”

胡亂地抹了抹臉,卻在看到喬天師瞪大眼,張大嘴,好奇地看著他出醜時,不覺委屈更甚,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拿袖子抹著眼淚朝屋外衝去,跑到喬身邊還不忘瞪她一眼,“我不會原諒你這個妖姬的!”

“王爺,王爺,等等我們!”錢坤、孫立瀲緊追向王爺,李東麓對他的三個小妾說了句:“你們陪著王妃。”也跌跌撞撞地跟著跑出去了。

珍寶、麗珠、銀環三小妾麵麵相覷,視線移向尊貴得令人無法忽略的明王妃時,元寶娃娃卻看著王爺遠去的背影,呆呆怔怔地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真的,好好可愛哦。”

“……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開頭是個‘花’字呢,嘻嘻,王妃,該你接詩了。”

“啊,那個……花影在重簾……”半眯著眼的喬天師在麗珍的搖晃下,抬起頭迷迷糊糊地接口。

“錯了錯了,你說的是後半句,不符合規則,要受罰受罰!”

“啊,又要受罰?”喬天師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說道。時至中午,初夏的陽光照得暖暖的,她好想回到房間裏補眠,而不是在戶外做些品茶對詩的無聊之舉。

麗珍、寶珠、銀環三人見喬天師興趣缺缺的樣子,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寶珠揚起帕子嬌嗔著道:“姐姐,不要玩對詩了,很沒意思哦,我們玩個更好玩的吧。”

“好玩的,我們講鬼故事好嗎?”銀環興奮地提議。

寶珠斜看了她一眼,嬌嗲地道:“妹妹,鬼故事晚上說才有意思呢,現在大白天晴日朗朗的,李郎又不在身邊,根本不好玩。”

銀環不高興嘟著嘴道:“哼,是你害怕聽鬼故事吧!”

“才不是,我才不怕。”

注意到王妃似乎被銀環,寶珠的談話所吸引,麗珍連忙不失時機地道:“幹脆我們說說我們平時最怕什麼吧要是所說的可怕獲得其他人的讚同,就算贏,好不好?”

銀環、寶珠欣然同意,喬天師也來了精神,招手讓在亭外的霜紋再上茶和小點心來。

“我覺得蛇最可怕啦!身子軟軟涼涼澀澀還滑溜溜的,好惡心呢。”

“家裏又沒有蛇,根本不需要怕。最討厭的就是老鼠了!我的衣服許多沒有穿就被老鼠咬破了,隻有扔掉!”

“乞丐最可怕,每次出去那些人都很惡毒地盯著你看,好像要撲過來一樣,害得我都不敢去上香了。”麗珍、寶珠銀環嘰嘰喳喳地搶著說完,又互相吵嚷著對方說的一點也不可怕,然後希望都寄予喬天師地眼巴巴地看著她。“王妃最怕的是什麼呢?”

“怕什麼?”喬天師扶了扶越戴越重的花冠子,仔細想著,“我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東西耶。”

“沒有!”麗珍,寶珠,銀環三人嗓音驟然拔高地尖叫道,把喬天師嚇得向後一趔。

“不過……”喬天師把戴在中指滑動的戒指拔下來又戴到食指,微側著頭深思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是沒有害怕的事物。”

“是什麼!”

“我怕道士,尤其是武當山的道士。”

“她怕道士?尤其是武當山的道士??”

練功場上,換上紫色練功服的趙縉,雙手持刀用力地在木架上狠劈,完全沒有章法,隻是在泄憤。他聽到李東麓的話後手頓了一頓,在身邊伺候的小廝連忙送去巾帕,他隨手抹了抹臉又扔了回去。

“怎麼會有人害怕這麼奇怪的東西?”

“也許她惹到過道士……”

“哼,也許她真是妖怪變的,怕被道士收了去。”

“說起來,江寧府最近來了個有名的捉妖道長啊,叫做蟬靈子的。現在正在知府那裏做客兼捉妖呢。”“請他來鎖瀾府。”趙縉收刀入鞘,微扯嘴角露出惡毒的笑,“妖姬,你便是千年妖女,也躲不過我的算計。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很久沒有開心笑過的趙縉終於狂笑起來,他就不信自己製不了那個妖女。

而終於擺脫了珍、寶、銀三人,回到金麒園的喬天師不知為何脊背一陣發涼,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

月朗星稀。

外壇案桌上擺老祖天師畫像,一對紅台燭,檀香爐,檀香碟,淨水盅,法簡,令牌,木魚,黃裱紙,香。五升米鬥盛滿,米上插鎮妖劍,令旗,惠光鐵叉法器,法壇上方收“金樓玉室”橫聯一副,下麵懸掛旋璣神圖,法壇兩邊各書“迎真榜”,內壇上方懸吊琉璃仙燈,案桌上擺黃靈始祖等眾多神像,以香燭供奉,四方位各座青靈、白靈、赤靈、黑靈始老神像,以香燭供奉。

風吹黃幡嘩啦作響,身穿絳衣,頭戴九梁巾,腳穿雲鞋的道士在壇前拿起桃木劍,一手搖著銅鈴,極快地念起咒來。

“巽上起風雪,震雷霹靂聲,坤地人長壽,坎水波濤平,南離飛列火,直艮封鬼門,臨兌統天將,望乾謁帝真。”道士念完了八卦罡咒,放下銅鈴。拿筆墨念咒後,在黃裱紙上畫上字符,隨後以桃木劍挑紙引火燒黃紙。“上台虛淨,助我長生,中台六淳,助我通靈,下台曲生,助我飛升,台星到處,變化身形,急急北鬥玄冥真群律令敕。”

站在壇外的兩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齊齊鳴鼓,襯著幽火黃幡暗夜明燈,整個作法的前庭顯得莊重肅穆。

但趙縉的臉色卻極為難看。“這個家夥真的是有名的法師嗎?為什麼這麼年輕?”

九梁巾下的臉平凡之極,和他所想象的仙骨道風截然不同。

“蟬靈子是受了牒的高人,他在幾個月前還受到過新皇的款待呢,和江湖上騙人的道士絕對不同。”李東麓心中暗暗叫苦地解釋道。他當然知道趙縉不是嫌道長年輕,而是因為道長的怠慢。

五天前從知府那裏硬請回來的蟬靈子,這幾天沒少給王爺氣受。對王爺要除妖的要求他置若罔聞,反而先讓所有人沐浴齋戒,言行規整三天,末了他才說鎖瀾府內沒有妖氣,但是可以為王爺起保福醮或太平清醮。王爺惱得非讓他起收妖的壇子,蟬靈子多要了一些香火錢也就聳聳肩照辦了,無所謂的態度令王爺憋心得火大!扭頭看了看身後,趙縉低聲問:“那個妖姬還沒有來嗎?”他已經等不及看喬天師驚怕的神色了。

“麗珍她們已經去請嫂夫人了。”除了他們和伺候客人起居的兩個小丫環,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府裏來了個厲害的道長。當然這完全是為了不要打草驚蛇——在趙縉的眼中喬怎麼可能和他這個龍子相比,頂多是個長蟲類。

不置可否地輕哼了聲,趙縉又回頭看了看,老實說他對喬天師的容貌沒有多大的印象,成婚揭喜帕時,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把新妻看成三頭怪。

晚上僅有的一次找她,隻依稀記得她臉色蒼白披頭散發無聲無息得像個妖怪。

白天僅有的一次見她,全身又金光閃閃得像個元寶娃娃,而哪一次他都是又驚,又氣,又受傷。

“喬天師。”薄唇中吐出在憎恨的油鍋裏烹炸出的名字,卻炙熱得仿若愛語。

“趙兄,要是嫂夫人真的……嗯,我說隻是如果,要是嫂夫人真的被妖附身,要怎麼辦呢?”

道場的吟唱聲時斷時續有一種鏗鏘的節奏,心被鼓動起來,李東麓的膽子也大了些,多嘴地問道。

“那就真的收妖啊,還要怎麼辦?”

“其實……嫂夫人這樣不合婦德,趙兄完全可以休,休了她……”

心思完全在喬天師身上轉的趙縉開始並沒有聽清他所說的話。“要修什麼?”

“就是……”

終於明白李東麓吞吞吐吐要說的話,趙縉臉色驟變地拽起他的衣領怒罵道:“媽的,你想讓我出醜嗎!”

“趙、趙兄,我們是為你好啊!”

根本不理李東麓的悲鳴,趙縉把他推倒在路邊的花叢裏,還用力踩了兩腳。“什麼為我好,我成親還未滿月,你們就慫恿我休妻,你們一定以為我收拾不了那個妖姬吧!想我堂堂的王爺有什麼辦不到的,別說她是個人,就算真是個妖,我也要定了她!”說著他又嘿嘿嘿嘿地陰笑起來,“而且隻有把她拴在身邊,我才能打擊她、折磨她、虐待她,我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放過她呢。”

“趙、趙、趙、趙、趙兄,我怎麼覺得都是嫂夫人在打擊你啊……”

“去。”又一腳朝難得說真話的李東麓的胸口踩去,趙縉又想開罵,卻耳尖地聽到錢坤激動地道:“趙兄,嫂夫人來了。”

咻然轉身,隱藏在黑暗中的小路上走來一群人。如思慕著情人卻等待太久的少年,趙縉忙上前幾步,想努力看清其中喬天師的表情。微暗的月光下,被麗珍、寶珠、銀環包圍住,身後又跟著三四個丫環的小個子少女幾乎被眾人淹沒。趙縉皺了下眉,又朝前幾步。

不知道是因為趙縉急切的迫力還是道士作法的熱鬧精彩,眾人的身影慢慢移開,朝法場靠近。

再接近幾步,趙縉熱切地注視著喬天師的臉。

小小的身子上略顯大的頭,圓圓的臉盤,大大的眼睛,和任何美麗都絕緣、勉強可以用可愛來形容的猶如娃娃的少女,臉上的表情雖然堆滿驚訝,但還遠遠不到趙縉滿心期望的程度。

“好純熟的天罡踏鬥和手訣,是三法師的高功嗎?不過看著好年輕啊。”喬天師歪側著頭看了趙縉一眼,“說真的,你很見外。”

“見,見外?”不在預期之內的情況打亂了趙縉的反應,害得他隻能重複著聽進耳中的話。

“是啊,要是捉妖的話,和我說一下就好了嘛。雖然不怎麼專業,但我好歹也耳濡目染了十幾年,而且我作法的話就不用給香火錢了。不過,家裏有誰中邪了啊?”

“中,中邪?”趙縉失魂落魄地鸚鵡學舌。沒錯,他是中邪了,竟然相信李東麓那蠢材的話,以為喬真的害怕道士。

絕對,是中邪了!

“飛步先天乾為先,兌二離三震四聯。巽五坎宮居六位,艮七坤八錄用給言,更履訂神置一座,始知妙理玄又玄。”道士步走九宮八卦之圖,左手掐集神訣,右手舉碗喝了口水,噴到筆墨書寫蓋上道印的黃符上,“嘩”的一聲,火勢暴起,外行人看來炫目好看,喬天師卻深知發訣不易地讚歎地說了聲:“好。”

雖然輕微,年輕道士還是耳尖聽到了。他微微抬了抬眼皮朝她看了一眼,而後又垂下眼皮繼續唱詠,但是像想起什麼地又連忙抬眼,眼越瞪越大,吟唱的咒語錯誤百出,最後連身邊敲著鍾缽的清秀小童都無法和歌地焦急地叫著師父。

喬天師首先發現作法道士的異樣,在道士盯著她看時,她的心中驀然升起一道寒氣,肌肉僵直,身子輕顫,臉上忽白,忽紅,忽青地交織著恐懼的陰影。

一直注意著喬的趙縉吃驚地看了看道長又看了看喬,但見道長放下法器後,喬尖銳地厲叫一聲,轉過身朝來時的路沒命地跑去!

道長大叫道:“你不要逃!”噌地跳過道壇朝喬追去。

趙縉連忙攔住他,興奮莫名地問道:“喂,那個妖姬,不,我說剛才那個看了你就跑的人,真的是妖怪嗎?”

“你才是妖怪!”道長根本不停步地把趙縉一肩撞飛,臨了還鄙夷地斜他一眼,“記清楚,她是我蟬靈子的小師叔!”

第三章 讓王妃脫胎換骨

“完了完了,竟然碰到了武當山的人。”

打開箱子,喬天師看也不看地抓起衣服就扔到攤在床上的大布巾上。“啊啊,怎麼全都是外衣,沒有襯裏穿的棉衣嗎?霜紋她們也不在,我都不知道她們把衣服放到哪裏了。對了,現在不是找衣服的時候,跑路的話,最好帶些金銀珠寶……切,怎麼這個金香爐這麼大?對了,可以把香爐融掉再打磨成金飾,一定很賺錢,我是誰,我是聰明絕代的喬天師,哈哈哈哈哈!”

喬天師狂笑著打開窗戶朝外跳去,她已經忘了自己是推門進來的。

躍上房頂,她高叫道:“何五,如七,符九,不殺,把值錢的東西收拾收拾,我們跑路了。”

沒有兩分鍾,何五四人已經聚到她身邊。“我先去探路。”根本沒有問跑路的原因,符九首先以陰影作為掩蔽跳縱著向外行去,原本修長的身影因為背後背了一個大包袱的緣故,看起來有些臃腫。

三人與他保持十米左右的距離。符九停頓招手讓他們上前的次數並不多,他專揀小路疾馳,以花樹假山作隱蔽,好幾次都是與鎖瀾府的客人奴仆擦身而過,對府內地形熟悉得就像是閉著眼都不會迷路一樣。

鎖瀾府的大門已在即,比起王府其他地方的防衛,其實大門處算是最弱的,而且一般護衛都是外緊內鬆,他們光明正大地出去,一定沒有人想到要阻攔。

“不愧是孟常客符家的人。”

見符九大咧咧地打開紅木大門,喬天師才露出嘉獎的笑容,卻見他又猛地關緊門,一臉緊張地邊朝他們跑來邊低叫道:“快回身,我們有麻煩了。”

“怎麼回事?”

“這要問你在王府究竟做了什麼事啊,為什麼門外麵圍了那麼多禁軍?”

“我什麼也沒有做呀……不會是趙縉那家夥犯事了吧?”那她一定更要逃得遠遠的才對,才不要被那個笨蛋連累了。

幾個人邊說著話邊回身要離開大門處,卻聽見嘈雜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喬天師眼尖地看到慌慌張張地走在最前麵的正是趙縉,其後跟著他的狐朋狗友以及在鎖瀾府玩樂了好幾天的客人,一隻色彩斑斕的大鸚鵡比所有人都快地向她飛來,連叫了幾聲:“喬,喬。”

“啊,忘了還有小龍。”但現在不是反省自己差勁的記憶力的時候,喬天師當機立斷地把包袱扔給如七,“把包袱拿好,你們退到我身後,大不了和他當麵翻臉。”

結果趙縉走近,看到捋著袖子準備幹架的喬天師竟是鬆口氣的表情,“原來你比我來得還快,原本以為還要等一段時間呢。”

“哦?”看趙縉不是找她麻煩的神色,喬天師放下袖子,表情也調整為若無其事,“這麼匆忙,發生什麼事了?”

“別多說話,跟在我身後就可以了。”

就見趙縉兩步並作一步地走上前,示意看門的護衛開門。隻聽“咯吱吱”一陣鈍響,大門廣開,這時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禁軍魚貫進入鎖瀾府庭院。在兩個提著燈籠的褐衣護衛的身後,一名穿著天藍錦袍的太監跨過門檻,右手高高舉起亮黃色的卷軸,高亢尖細的聲音直刺耳膜:“聖——旨——到——”

隻是一句話,整個前庭就聽“撲通撲通”地跪倒一大片。

太監人剛站定,旋即小心翼翼地展開手中的黃綢,尖聲宣布:“明王趙縉接旨。”

趙縉見隻有喬天師還呆呆愣愣地搞不清狀況,忙氣惱地猛拉了她一下,隻聽“啪嚓”一聲,膝蓋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把喬天師疼得直齜牙,見到她毫無掩飾的醜態,趙縉一橫心地捺住她的脖子往下壓,沒及反抗地,又“砰”的一聲,額頭撞擊在石板上,把喬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奉天成運,皇帝昭曰:賜明王趙縉方團玉帶加賜玉魚。封明王妃趙喬氏晉國夫人,賜綠綬。欽此。”趙縉跪拜接旨。起身後讓人把所賜之物拿回房裏後,他像個孩子一樣跳到白麵無須的太監身邊叫道:“李公公,真是想死我呢。我聽到小廝說宮裏來人,就在想是不是你,一年多不見,李公公越發精神了。”

“你這個孩子就是嘴甜,在外麵玩都玩瘋了,連太後娘娘都不去請安,又怎麼會記得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麼死不死的,不要亂說。”雖然是責怪的語氣,但李公公的嘴角微翹,顯然心裏十分受用。

“什麼不記得,在宮裏誰對我好,我永世都記得。李公公,一路兼程地來到這裏,一定累壞了吧。錢坤,你還在發什麼呆?快點讓人為公公接風洗塵。”

“不用這麼麻煩,我馬上就走。”雖然沒有攔住錢坤朝外衝,但李公公的神情並不是矜持做作。

“為什麼,怎麼這麼急?”

“原本宮裏的事就很多雜,我這次可是受太後娘娘的吩咐才接下了宣旨的差。”眼神朝旁邊瞥了一下。

趙縉會意,擺手把李公公讓進屋裏後斥令奴仆和閑雜人等全部退下。

等屋裏隻剩他們兩人時,李公公才道:“太後娘娘自從你成婚後一直惦念著你和沒見過麵的兒媳婦,在皇帝耳邊軟磨硬施的,皇上不得已才想個降旨的法子。太後娘娘說八月的瓊林團圓宴,你和你媳婦兒一定要參加,到時候皇上要考你詩詞歌賦的,你要放機靈點,皇上一高興也許就會給你安個有實權的官職,不過,最重要的是把你的媳婦兒介紹給其他皇親認識,以後夫人小姐的也可多多走動一下,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你說讓那個妖,不,把喬介紹給其他皇親認識?”趙縉驚嚇不已地叫道。

還以為趙縉是因為高興而張口結舌,李公公點點頭笑道:“雖然這樣說,但是什麼都是假的,你的媳婦兒能讓太後娘娘看著歡喜才是真。言盡至此,我也該起程回宮了。”

趙縉忙讓人備了大禮帶給太後,又塞給李公公一個寶藍色的錦盒。公公既沒有打開看也沒有推辭地收下了。隨公公前來的禁軍護衛也都多少打點了一些銀子,等公公坐轎離開後,月已西沉,時至亥末。

跨過亭軒回廊、竹林曲水、趙縉抓住人就問王妃在哪裏,最後還是在小路上攔住的一個小丫環戰戰兢兢地告訴他,王妃回到金麒園歇息去了。

“什麼?在這麼焦急的時候,她還有閑心回房睡覺!”

趙縉惱怒地把小丫環撥開,怒氣衝衝地折身朝金麒園走去。

“我勸你還是不要打擾她睡覺的好。”身後傳來涼涼的說話聲。趙縉回頭,見蟬靈子倒拿著拂塵,用手柄搔了搔鬢邊的發道。

“你怎麼還在這裏?”對他沒有任何好感的,趙縉口氣惡劣地說。

“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師叔,你以為我會離開嗎?”斜眼用眼白看著明王爺,蟬靈子滿腔不甘地道,“沒有想到明王成婚的對象竟然是小師叔,小師叔人小單純,你一定是用甜言蜜語把小師叔騙到手的吧!”

“什,什麼甜言蜜語……”不但人格遭到懷疑,還侮辱他看女人的眼光,趙縉氣得發抖地大聲叫:“是她自己硬靠過來的好不好!這個世上有女人值得我甜言蜜語嗎?!”

“嘖嘖,不是我說你們這些貴族子弟士大夫,平時不是自命風流地狎妓玩樂就是顛倒黑白說人是非,小師叔不過是一介民女,她硬靠過來你就娶她,說出來有人相信才怪。不是甜言蜜語……”蟬靈子驀然睜大眼睛,“莫非你是下藥威逼!怨不得、怨不得,小師叔武功那麼高,卻甘心從了你,一定是吃了虧了!師父啊師父,”蟬靈子長呼短籲悲痛不已,“就是小師叔把你蓄的二十年的美髯拔光,你也不能狠心地把小師叔趕下山啊,江湖那麼險惡,小師叔又那麼可愛,一不小心就會被邪惡之徒吃了,師父你後悔也來不及了,小師叔好可憐。”

被妖姬纏上可憐的是我好不好——到底是個男人,趙縉還沒有辦法把這句示弱的話說出口。他冷哼一聲,不再理蟬靈子地繼續走路。

“嗤,別說我沒有提醒你,要是叫醒睡著的小師叔,鎖瀾府裏會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事情,別怪到武當頭上哦。”蟬靈子揮手歡送趙縉,不忘義務地提醒。

這句話一直在耳邊回響著,直到來到金麒園門口,趙縉磨蹭了半天,手在才消除了淤腫的臉上摸了摸,最終還是放棄了,打道回他的金闕園。

“趙兄,你又要去找嫂夫人嗎?”三人相互推搡著,最後還是李東麓鼓起勇氣問道。

“嗯。”趙縉虎虎生風地踏在石板路上,不找到喬天師誓不罷休。比起他的興致高漲,李東麓錢坤孫立瀲三個人全都是睡眠不足、哈欠連天的萎靡模樣。

“趙兄,你現在的心思都放在嫂夫人的身上,我們多少天都沒有出外玩過了哎。”

前兩天舉行的五月花會,聽說全城的夫人小姐全都走出家門觀花,結果他們因為要陪著趙縉對付嫂夫人而白白錯過了觀看美人如花的盛景。一想到江寧府有某個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為錯過結識權貴少爺,失去了一場浪漫的愛情而在默默哭泣,他們就不由得一陣心如刀絞。

“哼,你們的玩樂還少嗎?今天早上你們誰不是從女人窩裏爬出來的。”

趙縉斜睨了他們一眼說道。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喜歡女人,他才娶了一個妻子就煩悶氣惱得要命,而這些人就像不要命一樣非但娶妻而且納妾,一房一房地接進門也不怕麻煩。

“嘿嘿。”一提起女人李東麓三人的神情就變得淫褻,“那是因為趙兄還沒有嚐過那種欲仙欲死的滋味嘛。嘿嘿,隻要嚐過一次的話……”

趙縉覺得不舒服地加快腳步。平時有他們陪著自己玩鬧是很開心,但是就在這一點上他和他們格格不入,次數多了便覺得厭煩起來。

“咦,趙兄,你看那個向這邊跑的人,是不是嫂夫人?”

經過錢坤提醒,趙縉看去。像是有人追趕一樣,一個個子小小的小女孩用力地奔跑而來,不一會就衝到他們麵前,但卻看也不看他們地,擦身而過。

“妖姬!”趙縉回身大聲喊。

已經跑過十丈左右距離的個子小小的女孩聞言身子微向左傾斜,一個大旋身地又跑回他麵前。

“是你啊,抱歉,剛才沒有看清楚。”停下腳步的喬天師彎著腰,雙手按在膝上喘著氣,“你叫我有什麼事嗎?”

“你在幹什麼,有人追你?”回頭看了看,卻沒有看到穿著道袍的人。

“不是,我在跑步。”喬天師攥著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汗說道。

“哎?”

“跑步有益於身體健康呢,對耐力和持久力都有好處,我身體條件不好,一定要每天勤做功課才行。對了,再等我一下。”也不待趙縉應聲,喬天師就走到路邊先兩腳並步,兩臂垂身側做個預備式後,右腳向右後方猛然一頓,竟然打起基本長拳來。

喬的姿勢彈腿猛力,前穿輕盈,明明隻是拳法的基礎動作,她使出來就極為飄盈好看。趙縉四人目瞪口呆看著她,直到她並步對拳還原後,趙縉才從失神中清醒,抖著聲問她:“你……你,你在做什麼。”

“練功啊。”喬天師又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看了看東邊樹梢上掛的太陽道:“嗯,時間控製得剛剛好,可以去吃早飯了。”

向前走了兩步,喬天師回頭疑惑地看向還呆在原地的四人,“怎麼了,你們不吃……啊,對了!”喬天師想到什麼地一捶手掌,“男女不同席對不對?我總是好忘呢。”皇家的規矩真多,但她現在是晉國夫人了,一定要習慣才行。

真慶幸她逃跑沒成功,雖然不知道晉國夫人是幹什麼的,但是皇上賜的,一定比王妃的地位更高。比起名譽地位權勢來,小小的武當山道士算什麼!

“你忘的好像還不止這一件啊……”趙縉低頭撫額輕柔淡然地說道,但額角顫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思緒。

“還有什麼……啊?我記得了。”喬天師又一捶手掌,“還有男女授受不親對不對?那我們一定要離得遠遠的才可以。”

“誰讓你記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才維持一秒的完美淡然的表情立刻顯現出怒火,趙縉激動地咆哮道:“是我,是我!你難道不問問我找你有什麼事情?!”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一走進屋內一縷幽香縈繞,金藤絲紅漆竹簾高卷,進門架上一隻豔麗的大鸚鵡見人進來就喊,但是見到進來的人是趙縉時,竟眼一閉地把嘴塞到翅膀下假寐起來。

“總有一天把你的毛拔光!”趙縉心中惡狠狠地想著。自從成婚後,隻要關於喬的事情,他就處處吃癟,到現在連一隻扁毛畜生都敢怠慢於他!

地上鋪著百花爭豔的華麗地毯,兩側放著六把紅木椅,喬天師習慣性地坐在主座,結果又把趙縉氣得渾身發抖。“那個位子應該是我坐的!”

“哦。”雖然不明白趙縉為什麼非要和她搶椅子坐,但看趙縉臉色一直沒有好轉,她也就不計較他的任性地換了一把椅子。

霜紋上前上了茶點,喬天師交代她留些飯菜地也就讓她下去了。

“不請你的那些朋友進來嗎?”喬天師“咕嘟”喝了口茶隨口問道。

“他們呆在園外沒事。況且這件事要太多的人知道,對你也不好吧。”趙縉揉了揉太陽穴道,“昨個李公公來對我說了一些事,八月我們要到皇宮赴團圓宴,母後想見你。”

“啊,你是說……我的婆婆?”

“什麼婆婆!你要叫太後!”狠瞪了喬天師一眼,要不是她是身份卑微的土包子,他現在怎麼會這麼辛苦?“你知不知道皇室的禮儀?”

“知道啊,就是見麵就磕頭嘛。”提到這個喬天師微皺了下眉。昨天跪得太猛,現在她的膝蓋還疼著呢。

吸氣呼氣再吸氣,趙縉早就應該想到問她也是白問。“我明白了,明天,不,今天我就會找個老師訓練你熟悉皇室禮儀。我就是給你說這件事,我走了。”

再不走的話他又要控製不了自己的脾氣發火,而現在他所需要的就是冷靜,一定要在兩個月時間內,把妖怪王妃訓練成儀態無懈可擊的貴夫人,絕不能讓他那些皇親笑話了。

走到半路他突然又想起忘了交代妖姬以後出去見人不要再穿那麼恐怖的衣服,於是又回頭走進金麒園。走之前還靜謐幽雅香氣氤氳的園內此時卻是一片吵人的嘈雜,趙縉滿心疑惑地進了廳堂,才跨進去門檻,就見到盤兒、碟兒在眼前亂飛,廳堂中央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包子煎餃油炸糯米糕等南北方的早點,不殺與何五搶吃著燒賣,喬一腳踏在桌上一腳踩在椅上攥住如七的領子,讓他把偷拿的南瓜餅吐出來,卻沒有發現另一隻手上端的油餃讓符九偷拿了兩個。

霜紋的臉急得通紅,跺著腳喊:“別搶、別搶,還有好多啊!”其他丫環早就偷偷地捂著嘴笑,也不幫霜紋的忙。就連鸚鵡小龍也湊熱鬧地大叫:“別搶別搶,全都給我!”也是它發現了趙縉進屋,更大聲地叫道:“風緊扯呼,壞人來到!”

氣氛一下子冷卻下來,丫環們笑聲凝結,全都無聲息地退到喬的身旁,符九、何五不殺放下碗筷,而喬還是在如七的拚命示意下才知道回頭,看到是趙縉時,嘴裏還咀嚼著包子地邀請:“早點很好吃,你要不要來一點?”

可憐的明王大人身子顫抖似秋風中的落葉,腦中控製理智的弦習慣性斷開——

“喬——天——師——不要別人了!今天下午你就搬到我的金闕園,我要親自教導你!”

終於記清了妖姬的名字,該不該說可喜可賀呢?

金闕園在府內東部,重門疊戶,庭院深深。院落之間以漏窗、門洞、回廊溝通穿插,比起金麒園來顯得莊重嚴肅。

“好像比金麒園陰冷呢,盛夏的時候到這裏避暑好了。”

喬天師摩挲了一下肩說道。霜紋提著的金鉸架上的鸚鵡附和地叫了兩聲。一行九人扛著幾個大箱子隨著大丫環朝前走。一路行來池水回環,蜿蜒曲折。

“我以為金麒園就很大了,這裏好像更大啊。”

到了一處造型秀麗精巧的兩層小樓前,大丫環道:“這裏是又見飛香軒,以後便是王妃的住處了。”

樓前亭院寬闊,兩側廂房與東西方向廂房相連,隻是以花牆相隔。

“如七,你們也找個房間住下呢,霜紋,你們隨我進屋。”

卻見大丫環堵住門口,冷冰冰地道:“抱歉了,王爺隻讓王妃一個人住進來。”

“哦。”喬天師朝霜紋、綺紋、蟬紋、螭紋揮揮手道:“那你們也在偏廂裏住下吧。”

“王妃,王爺的意思是金闕園裏隻讓王妃一人住進來,他們沒有資格住在這裏。”

“你在開玩笑吧?”喬天師雙手抱胸腳點地,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多歲還是丫環打扮的人道,“你知不知道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我已經習慣了讓人伺候,你不讓他們住進來,那誰來伺候我?”

看到喬粗俗的舉止,大丫環的臉更加陰沉。“府裏多的是丫環。”

“他們陪我嫁進來的,知道我的脾性,我不換。”

“王府內隻有王爺說的話才算數。”

“……沒有轉圜的餘地?”

“你去對王爺說。”

“……”喬天師搔了搔頭,一臉不耐的表情,“我早就說了還不如留在金麒園呢,不過,現在回去的話又太難看了。”

又搖了搖頭,“那麼,我就先給你上一課吧。”喬天師又雙手抱胸地直視著大丫環,“首先,我已經嫁給了趙縉,人說夫妻一體,也就是他是我我是他,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府邸也就是我的府邸,他的錢財也就是我的錢財,而我說的話就是他說的話。我說——如七、符九、何五不殺你們住在右廂房,霜紋、綺紋、蟬紋、螭紋你們住在左廂房。而我就住這個什麼飛來軒,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王爺。”如七等人恭謹地應了聲,而後由符九把所有的廂房打開,搬著大箱子走進去,先收拾起房間來。

沒有料到王妃這麼無賴,大丫環憎厭的神情一閃而逝,“是你不聽勸阻,怨不得我的。”她用力拍了拍手,用略高的聲音叫道:“護衛,除了王妃,把其他閑雜人等都趕出金闕園。”

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從龍牆假山樹梢花木處閃現出十來個穿紫衣的護衛,霜紋幾人嚇了一跳,如七幾人卻笑眯眯地打著招呼說:“好久不見。”

見到是他們,躍下龍牆的護衛首領腳幾乎打滑,而就在將站穩還未站穩之際,半月門處突然響起了充滿怒氣的聲音:“添香,你是怎麼帶人的,讓我等那麼久!”

趙縉一進小院,看到院子裏站了那麼多人愣了一下,隨後惱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隻是搬個家就這麼興師動眾,我的護衛是讓你用到這地方的嗎?”

“不是啊,王爺……”

趙縉瞪向想要解釋的護衛首領,“怎麼,還想回嘴,還不給我滾到原位!”

一聲暴喝後,紫衣護衛立刻忽悠不見,快速得連喬天師都讚歎不已。那是需要多少年的苦練才能達到的默契和速度啊。

大丫環添香朝趙縉施了一禮道:“王妃讓她的丫環和下仆全都住進來,我一人實在無法阻攔。”

“我需要人伺候嘛。”喬天師根本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過分的事。

“他們想住就住好了,怎麼這種小事還來煩我。”下人在他的眼裏和路旁石塊差不多,趙縉隻看得到喬天師,“喂,不要磨磨蹭蹭的好不好,快跟我來。”

“做什麼?”

“脫胎換骨。”

“禮儀即禮節與儀式。祭祀之事為吉禮,冠婚之事為嘉禮,賓客之事為賓禮,軍旅之事為軍禮,喪葬之事為凶禮,是稱為五禮。”

坐在案前趙縉認真地說道:“不過這個和我們沒什麼太大的關係。祭天要到冬至,夏至的祭地已經祭過,我們隻要過了中秋節就成了。因此我現在所要教你的是饗燕飲食禮儀。”

手指了指擺滿案的食具,趙縉問:“你知道這些餐具的名稱嗎?”

手指沒什麼信心地指了指其中的幾個金玉陶器,喬細若蚊聲地道:“那個是酒樽,勺子,盤子,和……刀。”

“原來你隻認識這麼一點啊,讓我告訴你——這是用於烹煮的鼎、甑和釜、這些是盛酒的樽、壺、角、勺、鈁和。這是切肉的刀和俎,這是盥洗的盤和缶等等等等,記清楚沒?”

“記這些做什麼啊,吃的時候隻要記得食物就行了嘛。”喬嘻嘻地笑著,但在趙縉嚴肅的眼神下,笑容漸漸淹沒地說出實話:“沒有。”

“你真的很笨啊,連這些都記不住。”趙縉冷哼一聲,“幸虧記得這些也沒有什麼用,下麵我就教你真正的禮儀了。”

沒有用你還拿出來現!想這樣大吼出來的喬眼瞅了瞅放在案頭的戒尺,吞了吞口水,還是保持了沉默。

“我們首先說說使用器具的數目問題吧。”趙縉說道,“對不同地位的人使用器具的數目有嚴格規定。所謂‘天子九鼎,諸候七、大夫五、元士三’,我是王爺,就算是諸侯了,所以說我可以使用七個器具,你是我的妻子,自然也要使用七個。”

……

“是這樣嗎?”喬天師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你敢懷疑在皇宮內長大的我嗎?!”

“……不是,我想問我們比別人多了兩個餐具,食物會不會更多些。”

“你別總想著吃。下麵我們說進食之禮。比如禮記中說道:虛坐盡後,食坐盡前。意思說,食物少的時候盡量往後坐,不要和別人搶吃的,但是食物多的時候盡量坐前麵吃多點沒有關係。”

……

“是這樣嗎?”

“你敢懷疑博學多聞的我嗎?!”

“……不是……”

……

“至於‘食至起,上客起,讓食不唾’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上菜的時候要讓上賓先吃,你要是讓菜呢,不能舍不得地咽口水。”

“是……這樣嗎?”

……

“你再懷疑我我打你哦。”

……

“……對不起。”

“而‘客若降等,執食興辭。主人興辭於客,然後客坐’的意思是客人如果沒有興趣等待上菜了,要告辭走掉,作為主人一定不讓他走,讓客人再次坐下。”

“是這樣……嗎?”

“你再懷疑我踹你哦。”

……

“對不起……”

“還有‘主人延客祭,祭食,祭所先進,之序,遍祭之’……總之就是吃飯要有次序,至於‘三飯,主人延客食,然後辨,客不虛口’就是吃飯一定要吃三碗,讓客人的嘴塞得滿滿的。我們到參加秋宴的話,就是客人了,到時候一定要遵循客人應有的禮節!不要給我丟臉!”

“是……嗎?”

“你再懷疑我我虐待你哦。”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趙縉備嚐當老師的樂趣,李東麓、錢坤、孫立瀲多次找他出去玩樂他也沒有興趣再去。《禮記》讓他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就算他還在皇室的學堂上學時也沒有這麼用功過。

這日下午,趙縉沒有叫喬天師,喬就自己一人去書房,雖然禮儀繁瑣又怪異,但是作為辛勞的補償,進食之禮所用的“進食”,都很美味。所以喬天師根本不排斥天天訓練。

書房門口站著大丫環,見她前來,卻沒有請她進去的樣子。聽霜紋說,這個大丫環原本是太後身邊的人,在趙縉封明王,從京城遠到江寧時,太後怕趙縉在外麵住得不方便,就讓自己最疼愛的丫環隨趙縉一起到江寧府,就近照顧他,身份自是同一般丫環不同。

喬天師卻不知道有什麼不同法,在她眼中,所有人隻有親疏之分,隻要是重要的人,在心中的地位自然大大地不同。而大丫環和路人甲差不多,見她不理她,喬也不覺被怠慢地自己去推書房的門。

“王妃,王爺在聽夫子講課,請不要打擾他。”

大丫環連忙攔住喬天師,麵無表情地道。

“不是吧?”喬天師側著頭疑惑地道:“聽課需要這麼大動靜嗎?”

雕花雙扇門隨著她的問話打開,這時一個人猛然衝了出來,把毫無防備、同大丫環說話的喬天師撞得差點跌坐地上。隨後,書卷、筆、墨、紙、硯全被扔了出來,一時間書頁亂飛,水墨直濺,全都落在了先衝出來的那個人身上。

“逆徒逆徒!”

跌趴在石板地上,不是衝出來,其實是被踹出來的夫子顫巍巍地半翻著身子,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從屋內走出來的趙縉,“你竟敢連老師都敢打,你還有沒有王法!”

“你才是個假夫子,竟敢說我的對子對得可笑可惱,滾啦,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趙縉作勢又要踢他。夫子連忙爬起來,扶著閃到的腰咬著牙邊退邊恨聲道:“你以後重金求我我也不會來!你的惡名傳遍整個江寧府,要不是我秉持著有教無類的想法,又怎麼會來教你這個惡徒!你放心吧,等我出了這個府後,絕不會再有人傻到來教你了!”

夫子帶著一身傷痕屈辱而憤怒地離開了鎖瀾府。大丫環並不在乎明王趕走了幾個夫子,她所在意的是——“王爺,你作詩提賦還不純熟,要是皇上問起功課,你若是答不上來,會惹人笑話呢。”

“哼!是那個夫子不好,我苦思得來的對子,他卻一句胡鬧打回,還想用戒尺打我的手心耶,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一口一句仁義道德之乎者也,好像我是無可救藥的壞蛋一樣!”

“看來要到鄰府去請夫子了,有點麻煩呢。”但大丫環的神情仍舊是淡淡的,看不出絲毫苦惱的模樣。

“不用去那麼遠。”喬天師猛然接口,趙縉像是才發現她地瞪著她看。

“你眼前就有一個啊。”喬天師笑得純純澈澈眉眼喜俏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教我禮儀,我教你讀書,很公平對不對?”

第四章 你要對王爺我負責

“不要。”趙縉很幹脆地拒絕。

“你以為你是誰啊,不要我對你親切一點,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有什麼資格做我的老師。”

“嗯,是不是因為我的態度太過曖昧呢。”喬天師的笑容依舊閃閃亮亮的沒變,“所以我說的話在你的心中留不下絲毫痕跡。不管怎麼說,壓抑本性果真有些累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我有榮幸做你的老師嗎?不過,我不會接受否定的答案哦。”

趙縉愕然。“你確定知道自己說些什麼嗎?”竟敢高高在上讓他作出選擇,而且隻有一種答案的選擇!

喬天師失望地搖了搖頭“難道高深一點的談話,你就無法聽得懂,非讓我說得明明白白才可以嗎?”

壓抑住想暴打她一頓的想法,趙縉咬牙說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我不會接受!”

“你還是不明白呢。”喬天師歎了口氣,她踱步走到庭院中花木之內比她還高的假山石旁,兩腳左右開立隨便站著,右拳向前衝出,擰腰順肩,在拳擊上假山石的一瞬間驟然收手。而後她又若無其事地走到書房門口對趙縉解釋道:“我和武尊不同,她想達到目的時會讓對方的心都隨她的計謀舞動。我和毒尊不同,他感興趣的隻是結果,不在乎過程會破壞到什麼程度。我甚至不同於琴尊,她冰冷而高傲,隻會設下陷阱,等待獵物自投羅網。我和他們全都不同,我是純真可愛的喬天師。”

“啪”用力拍了一下手,轟然倒塌的假山石襯著她和平常一樣孩子氣的笑臉“所以我隻會光明正大地威脅人!”

因展現出力量產生的絕對震懾,令趙縉臉色變得慘白,不同於嬌生慣養的明王大人,午後的陽光慕戀般地在喬天師臉上跳著舞,連笑容也亮麗得炫目。

“我可以做你的夫子嗎?我不接受‘是’以外的答案哦。”

書房裏就像發生了暴亂一樣,一片狼藉,扶起被踢翻的椅子,喬天師彎腰揀起被壓在椅下的書,撫平書頁才看清是一本司空圖所著的《二十四詩品》,她翻看了一下,和小時候師傅扔給她看的書不同,這本印刷和紙張明顯精美許多。

書案上還有著筆墨未幹的宣紙,喬天師感興趣地拿起看了一眼,不覺“格格格格”地笑了起來——夫子的字中規中矩,力道沉穩,而對應的卻是點撇劈捺皆剌剌伸展,生澀得就像小孩子的書法。

不過引她發笑的卻是趙縉所對的對子。夫子一定是氣急了才出這樣的題目,但是趙縉也對得絕。

“你笑什麼?”趙縉氣惱地瞪著喬的背。這家夥一定在嘲笑他。竟敢用武力威脅他,他一定要好好想想怎麼才可以扳回一城,讓她跪在他的腳邊說對不起。

“我覺得這個對子對得很好才笑的。‘小’對‘老’,‘犬’對‘子’,‘乍行’對‘苦讀’,比那個什麼大鵬展翅的要有趣多了。”

“小犬乍行嫌路窄,老子苦讀恨書低。”

再念了一次,喬天師輕笑著回頭看向趙縉,“我很期待著你這個學生哦。”

趙縉的臉變得羞紅,“你以為我會感謝你誇獎我嗎?我才不覺得高興!”雖然他從小到大隻聽過夫子的斥責和搖頭歎息,聽到讚美簡直是奇跡,但並不表示他會接受這個硬湊上來的老師。

……

隻是不知不覺中怒氣已經消散,在喬天師離開後,他偷偷地把對子藏起來,看哪一天找個技術精湛的裝裱師裱裱,留著掛在床頭欣賞。

而露出了真麵目的喬天師已經不滿足目前可有可無的身份,她漸漸地把她的野心顯露了出來。

……

“你是說王妃支走了一百兩銀子,你還不敢問她做什麼用!”

看也不看一眼跪在書桌前發抖的賬房先生,趙縉用力地拍著桌子大叫道:“快點把王妃給我找過來!”好大的膽子,每月三十兩的零用還不夠,竟然私拿府裏的銀子。

“不用找,我一直在。”

喬天師才跨進書房內,趙縉就氣憤地問道:“不經我的同意就從賬房那裏拿走銀子的事情是真的嗎?”

“是我拿的。”喬天師幹脆地承認,她把石子上拋又狠攥進手中,再鬆手時,隻有石粉撒下,“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隻是想說銀子夠不夠,不夠的話,我讓賬房再劃給你……”

……

“你是說王妃趕走了我的客人,你還不敢阻止她!”

看也不看一眼跪在亭前發抖的管家,趙縉用力拍著石桌大叫道:“快點把王妃給我找過來!”好大的膽子,家裏好不容易這麼熱鬧,他還在思量明天玩什麼稀奇玩意兒,她竟然都把客人趕走了。

“不用找,我在旁邊等著呢。”

喬天師才由樹上躍下,趙縉就氣惱地問:“不經我的同意就趕走我的客人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喬天師點頭承認,她走進涼亭,腳尖點著石凳轉了個花地移到自己麵前,大馬金刀地坐下,“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隻是想說趕人的話讓管家做就好了,不用你親自動手……”

……

“你是說王妃踢走了前來祝賀的官員,還把送的禮扔到牆外麵,把箱子裏三尺高的珊瑚樹摔個粉碎!就那你還不敢阻止!”

看也不看一眼跪在地上發抖的總管,趙縉用力地捶了柱子一拳。“快點把王妃給我找過來!”好大的膽子,兩尺的珊瑚樹就極貴重,珊瑚樹高及三尺簡直是稀世珍寶,她竟然說扔就扔!

“找我又有什麼事啊。”喬天師恰巧路過,聽到趙縉怒吼就過來了。

“不經過我同意就把禮品亂扔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喬天師打了個哈欠承認道,“竟敢一進門就把我當成丫環使喚,我就踢了個他生活不能自理。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隻是想說你踢得對,膽敢小看明王家的人都要受到教訓……”

……

“王妃要吃北方的拉麵,快點做……啊,王爺要吃雞茸餛飩?那,那個,拉麵容易做些,看看能不能先做王妃吃的東西……”

“王爺屋裏的香用完了,龍涎香還有一些,順便給王妃房裏拿一份呢……”

“家裏有事想請假?大丫環一定不準啦,但說不定求求王妃就可以了,上次我病了,她見我不舒服,讓我休息了一整天哦……”

“孫少爺調戲你?還要……那一定要告訴王妃,據說前幾天王妃的貼身丫環不知道受了誰的調戲,王妃一惱把客人全趕跑了呢……”

“什麼?把王爺最喜歡的鱔血瓷瓶打碎了,你不被王爺踢死也會被總管打死……找,找王妃,她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自從房間禁令消除後,像這樣在鎖瀾府的下人中間悄悄議論最多的就是才嫁來月餘的王妃,比起恐怖的王爺來,親切可愛的王妃很容易就被他們接受了。聽說王妃也是平民出身,但是所嫁的人是明王的話,根本沒有什麼好羨慕的。

鎖瀾府人心的天平已經慢慢向王妃傾斜,而一向不注意家中瑣事的趙縉根本沒有發覺,替他掌管內務的大丫環很早就察覺了,卻對比王爺更囂張的王妃無計可施。

天氣漸漸變得炎熱起來,女子的羅裙也多以絹紗綺羅裁製,隨著蟬兒的叫聲,盛夏來臨。

從中午起就下起雨來,原本以為下一會就停的,誰知道越下越大,到了申時,竟然下起了暴雨。

天很早就變得沉暗,窗外的芭蕉樹葉被急雨擊得劈啪作響,再遠處一片雨蒙蒙的,隻有在乍起的閃電下才隱約看得清花木石影。

一道閃電伴隨著雷聲劈進室內,桌上一盞孤燈燈心閃爍,在牆上拖迤出一道巨大的黑影,閃電映出被轟隆的雷聲所驚嚇的漆黑雙眸。手猛一顫抖,手上的筆“啪嗒”一聲跌落在地上,濺了一地墨霧。

趙縉低低地咒罵一聲,彎腰把筆拾起來直接扔進筆筒裏,又拿了一隻新筆重新蘸上墨汁。

他斜眼看了看趴在書桌上還在午睡的喬天師。“據說笨蛋會傳染,一定有再教育的必要。”說了這麼過分的話的自稱是他夫子的家夥,從沒有一天好好地教他詩詞歌賦,大部分時間都是讓他抄寫書中的詞句,她卻在一邊閑閑地翹著二郎腿喝香茶看閑書。

要她真的什麼都不管他也落得輕鬆,可恨的是他稍微有一點偷懶,她的十大酷刑就會隨之而來,敲頭打手心是家常便飯,嚴厲一點還會把他趕到屋外驕陽下舉著水盆蹲馬步。

他現在總是不時地想起他以前的老師,和喬天師的粗暴相比,以前攆著他跑要打他手心卻全被他撂倒的老師現在就像聖人一樣。不過哪個老師他都沒有勇氣再聘請回來,拉不下這個臉的趙縉依舊在喬天師的魔掌中受苦。

“真不知道這種天氣她竟然還睡得著。”趙縉輕手輕腳地湊上前看,喬的臉壓在書上,嘴微張,書本上一團暈濕的痕跡,疑是口水。睡著的喬更是一臉孩子氣。“她竟然這麼小嗎?”說實話,這是趙縉第一次正眼看喬天師,看她的容貌和發育好像根本沒有超過十四歲。趙縉很少注意女孩子的容貌,惟一讓他感到驚豔的隻是他的前未婚妻平樂郡主,那是不由自主從心底發出的對漂亮的讚歎。而喬天師的容貌——如果圓臉、大眼、喜俏的笑算是可愛的話,那喬就算是可愛的。

想到這裏,趙縉就不由得肝火上升。他為什麼會放棄那個隻有在夢中才難得一見的美麗古雅的女子,而娶回來這個粗暴無禮的家夥啊!即使差點經曆被強暴的危機,解除婚約就可以了,為什麼最後還賣一還一地被硬塞進一個家世沒有家世,容貌沒有容貌,氣質沒有氣質的偽劣代替品!

尤其他現在正生活在這個偽劣代替品的恐怖威脅下!

直到現在他才想到,憑他的家世他即使解除婚約了,想找哪個大臣王公的女兒成婚不成?在痛苦的歲月中終於覺悟出的領悟,但已經太晚了。

他好恨當時為什麼大叫“我的婚禮要怎麼辦?未婚妻是皇太後給我挑選的啊!臨近才解除婚約根本不可能的”這句話。

但更恨的是那個變態的蘇家公子隻是隨便地給他找了個地位卑下的小丫環充數。

他更一步想到那個卑下的丫環開始竟然無視他這個皇子的魅力,先他一步拒絕他!要不是有個更變態的小王爺(莫飛沙)列出了嫁於他的好處,那個卑下的丫環細細思量才同意了……

可惡,他的價值隻是榮華富貴一步登天的代名詞嗎?!惡狠狠的眼光又恨恨地盯著熟睡的喬天師,幻想著能把她的身上盯個洞出來。

屋外又一聲炸雷,趙縉身子一哆嗦,手中的筆沒有拿穩又掉在地上。從沉思中驚醒,趙縉往窗外看是一片濃重的黑暗,隻有在屋簷下昏黃的燈籠映照下,才隱約看到閃閃發亮的絲帶般的急雨紛紛墜下。他暗吞了一口唾沫,朝喬天師身邊湊了湊。

驟然響起的“哚哚”聲響把趙縉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等凝神細聽時才注意到是敲門聲。“是誰?”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麼顫抖,趙縉揚聲問道。

“如七,我是來接老大……嗯,王妃,回又見飛香軒的。”

趙縉開了房門,屋外雨聲更急更大。如七抖了抖油傘上的水珠,探頭朝屋內望去。“王妃呢?”

“她還在睡覺。”擋在門口,趙縉手按住門框擺明了趕人,“你先下去吧。”

“是嗎?在這大風雨天的,她還沒有吃晚飯呢。”如七又探頭看,卻被趙縉一把推了出去。

“你是什麼身份,還敢懷疑我!”

原本以為趙縉存心挑釁,後來了解到他是真的這樣認為,如七滿心的鬥誌全化成一句歎息。“那我把傘留下來吧,省得王妃淋到雨。”

把傘放在門邊,如七冒雨衝到庭院中,再回頭時,書房的門已經關上了,簷下兩盞氣死風燈隨風亂舞,不知為何總有些寂寞呢。

……

“剛才誰來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趙縉的身子一僵,但他隨即又走回書桌邊道:“隻是府裏的小廝而已。”

抹了一把臉,醒來的喬天師吃驚地看向窗外,“天這麼黑了啊,我這一覺睡這麼久?”

“不算太久,還未到酉時。”

“不是吧?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間嗎?”喬天師皺了皺眉摸了摸肚子,“我好像有點餓了。不管了不管了。”她跳下椅子朝門外走去,“我先去找些東西吃。”

“喂!”趙縉一把拽住她的衣袖,“還未下課,你不準走……”

“怎麼了?”喬天師看著他又看了看書桌上未抄寫完的文章,點點頭笑道:“莫非你是因為學習遇到困難了想請教我?早點說嘛,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胡說些什麼,你以為這麼簡單的《詩式》,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的我會看不懂?請教你問題?你等到下輩子吧!”就是看不懂他也不會說出來,從小到大教他讀書的夫子,哪一個不都是名聲顯赫的文學大家,他就不信在山野讀書的喬會比他懂得多。

“那你拽著我幹什麼?”

“我拽住你?我拽住你……對了,外麵隻有一把傘,你要是用了,我怎麼辦?”

“唔,是哦,這麼大的雨淋起來也不會舒服。”喬天師打消了讓傘的念頭,“是了,你讓大丫環給你再送一把傘好了。”

“你以為她像你整天這樣閑啊,她現在沒來,一定有什麼瑣事耽擱了。”

“是,是,誰讓我是尊貴美麗的王妃呢,我的工作就是讓人伺候著,想忙一下都不成。”喬天師揉了揉睡得僵直的脖子又道:“那麼我們要怎麼辦?”

“隻有一把傘……幹脆你把我送到我的鎖歡樓,你再回你的又見飛香軒好了。”

“不是吧?”喬天師怎麼聽怎麼覺得奇怪,“我是女孩子耶,不是應該你送我回房後,你才回你的房間嗎?”

“……”趙縉不知為何突然惱怒起來,“你問那麼多幹什麼!我是你丈夫,‘既嫁從夫’懂不懂!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沒有你質疑的餘地!”

“……”喬天師看了看還被緊攥在趙縉手中的衣袖,又看了看身子輕微顫抖的趙縉,沉吟了許久才試探性地問道:“也許我唐突了,但是夫君,你,是不是害怕打雷?”

和著喬天師的問句,一組雷聲又滾滾而來,驟然爆發的閃電下,趙縉慘白驚怕的神情回答了她的問題。

“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走一路,喬天師很沒有形象地抱著肚子狂笑一路。燈籠暈黃的光隻能照得清腳下的路,趙縉打著傘,雨滴在傘頂上演奏著屬於夏天的歡快的音樂,但他根本感受不到,滿耳全是喬的狂笑聲。

布鞋浸了水濕漉漉的,衣服下擺也全濕了。喬天師和他擠在一把傘下,結果兩人的肩部都淋濕,趙縉真想丟掉還在狂笑的喬飛奔而走,但四周深黑的環境令他卻步,明明是熟悉到閉眼也可以走到寢室的一段路,卻因為暴雨而變得危險而陌生。

“不要笑了啦!”

“可是好好笑,我原本以為隻有小孩子才害怕打雷,沒想到你也會。哈哈哈哈。”

“你到底想怎麼樣!”趙縉想大聲地斥責她,聲音卻抖得厲害。這時一道炸雷仿若劈到頭頂上的巨響,把趙縉嚇得厲叫一聲緊緊地抱住喬天師。

“不怕不怕。”喬天師拍了拍趙縉的後背,聲音突然變得輕柔,“都是我不好,我不會再笑你了。”

異常溫柔的動作和聲音令趙縉漸漸平靜下來。“真的嗎?”趙縉說了在清醒時絕對會後悔的話,他竟然向妖姬尋求保證,“你以後也不準為這件事笑我。”

“好的。”喬天師爽快地應聲,她又拍了拍趙縉的背道:“我們快點回到屋中吧,到屋裏就不會怕了。”趙縉緊緊地攥住喬的手臂,依賴著這個惟一的支柱。

“說起來,這種時候說故事最容易轉移注意力了,那麼,我就說個快樂的故事吧。”

趙縉用力地咬著下唇。喬天師變得親切又溫柔,連聲音都是能慰燙人的溫暖。她原來還有這樣善解人意的一麵啊,她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討厭呢。

“在一戶人家生活著快樂的兩兄弟,他們總是形影不離,隻要看到兄長的地方就能看到小弟,隻要小弟在,旁邊肯定能找到兄長。”

喬天師的聲音稚稚嫩嫩的,特意低下的聲音,在一開頭就吸引了趙縉的注意力。

“兩人當然連玩都在一起,某一天,兩人又玩起了他們經常玩的捉迷藏。”喬天師跨上走廊,有廊簷擋著,她示意趙縉把傘收了。

“他們經常在屋裏尋找可以躲藏的地點,因此彼此都知道對方喜歡藏在什麼地方。這次又是哥哥捉鬼,但是這次他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弟弟,後來大人也開始找卻再也找不到,弟弟竟然不知不覺失蹤了。”

繞過回廊,鎖歡樓已在眼前。“時間慢慢地流逝,哥哥長大了,結婚生子,也漸漸忘了自己曾有個失蹤的弟弟的事情。但在某一天,他的兒子也不見了。他著急地亂找,後來在櫃子裏聽見響聲,他連忙打開看,自己的兒子果然就蹲在裏麵,他叫了聲‘兒子’,兒子回過頭露出奇怪的笑容伸出手……”

喬天師打開門也回過頭笑著伸出手,突然淒厲地大叫道:“哥哥,下次換我捉鬼!”

惡作劇得逞的手指指向趙縉的鼻尖,見他沒有反應,喬收回手指訕訕說道:“很無聊的鬼故事對不對……”卻聽“砰”的一聲,趙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竟硬生生地嚇昏了。

“不許走,不許走,你要負責!”

手臂被用力地拽住,耳邊響著淒慘的叫聲,喬天師幾乎欲哭無淚了。她怎麼竟讓自己陷入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怎麼會想起要講鬼故事的啊……把昏倒的趙縉搬到床上很容易,難的是怎樣在醒來的趙縉麵前離開。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還要回去吃晚飯的。”喬天師邊掰著趙縉緊抓在臂上的手指,邊掙著向外走。

“什麼?難道我的安危性還比不上你的晚飯嗎?!”氣惱地大叫著,結果他兩隻手都抓上來,根本不在乎半個身子都被喬拖出床塌。

“你,你以前在打雷天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睡的,為什麼今天就不行?”

“那是因為沒有人敢給我講鬼故事!”趙縉驚恐地看了一眼床前的櫃子,就怕裏麵突然跑出來個小孩子。昏暗的燭光下,牆麵所掠過的黑影,屏風後簾布交錯產生的暗影全都幻化成魍魎鬼魅,躲在暗夜中,想伺機吞噬他。“是你嚇我,你就要負責!”

“誰,誰管你害不害怕啊!放手啦!”

“不放、不放!”

“你再不放,我,我還講鬼故事!”

“啊啊啊啊,不要!”

“有一個大夫……”

“啊啊啊啊啊啊——”趙縉慘烈地大叫著,本來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最終還是撲上去捂喬天師的嘴。

“有一次深夜出診……”掰開趙縉的手,喬繼續說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左手被攥住,趙縉上右手去捂,結果整個上身都懸空。

再次掰開趙縉的右手。“走在烏漆抹黑的小路上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趙縉因為害怕雙眼噙住淚水,他揮舞著兩隻被攥得緊緊的手,卻連喬的臉都碰不上。

“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他,他心裏一激靈,心想這一段小路正好經過亂石崗,該不會遇到鬼了?他身子僵直,脖子硬得幾乎聽到咯吱聲地慢慢向後看……”

喬天師越見趙縉害怕就說得越快,到最後連停頓都省略了。

“不要說了——”趙縉慘叫聲更為淒厲,卻根本蓋不住喬的聲音,雙手還是無法掙開,喬的嘴又說個不停,他頭腦一熱地身子上前,用嘴堵住喬喋喋不休的嘴!

喬天師滑開。“身後是個幹癟的老頭聽說鬼是沒有腳的他又朝下看……”

趙縉追上又堵住。

喬再掙開,“看到老頭有腳時,大夫不由得鬆了口氣,說:‘幸虧不是鬼。’結果老頭笑著說:‘真正的鬼嗯,嗯’……”驟然變得尖細詭秘的聲音又全數被趙縉吞進嘴裏。

趙縉整個身子都掛在喬天師身上,喬的背後是櫃子,退無可退。“啊咦哦哎嗷(鬼故事講完了)。”

趙縉一見她嘴動以為她還要繼續說,當下就摩擦著她的嘴唇,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嗯嗯嗯(放開我)!”

“……”

“嗯嗯嗯嗯嗯嗯(不要咬了)!”

“……”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再不放開我要踢你了)……”

“……”

等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單純地堵住喬天師要出口的話,是在他忍不住用舌頭舔了她的唇之後,刺刺麻麻的感覺像電流一樣擊向他的全身,身子熱熱的,像是發燒一樣。自己一定是病了,趙縉模模糊糊地想著,要不一定因為太害怕才做出這種事,才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要不他為什麼會覺得妖姬的唇美味得令人不想離去呢。

一時間,風聲雨聲雷電聲全都遠去,天上地下隻剩下他和喬天師兩個人。她的眼睫毛會這麼長嗎?卷卷的而且上挑,眼睛的瞳孔又黑又大,不對,是黑褐色,氤氤氳氳的像名貴的黑曜石,溫熱的氣息,輕栗的顫抖,細細密密地圍住他。一股熱氣湧向心口,有種無法解釋的感情在心中爆發開來,這種感情又痛又甜,又熱又冷,想沉睡又想大叫,想哭想笑的……究竟是……什麼……

她的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笑……笑什麼呢……那麼溫柔,就像欺騙自己的時候……在本能感知到危險之前,有另一種更激烈的感覺突然在身體內爆發,他驀然張大嘴幾乎沒有力氣再呼叫出來。

喬天師乘機推開身子變得癱軟的趙縉,把他按倒在床頭。

“說過要踢你的,誰叫你不放手!”

口舌得到自由的喬天師退得遠遠地用力地擦拭著嘴唇。竟然吃到了他的口水,呸呸,這下至少三天不幸了。

趙縉曲蜷著身子,手捂住下體,滿臉痛苦地扭曲著,額上布滿虛汗,他想瞪住喬天師,結果疼痛讓他無法忍耐地直眨眼,張了張嘴,連說出的話都支離破碎:“你,你好……好大膽子……敢,敢踢我,我這裏……”

喬天師看著他,似乎也感同身受地皺著圓臉道:“真的很疼嗎?”

“廢,廢話,你有本事……試,試試……”臉在絲被上痛苦地摩擦著,啊啊,這下子他一定要殘廢了啦。

“你不會死掉吧?”

“啊?”

“你要死掉了,你的財產家院都會是我的吧?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在做什麼營生,光是你的食邑俸祿好像還不足以讓你這麼揮霍,那麼就是官員行賄了,告訴我是誰,我以後也好走動一下拉拉關係,不要斷了這條線,要不我這麼享受慣了的以後……”

“滾……給我滾!”趙縉越聽越惱地抬起頭嘶喊,結果動了腰部,又疼得嗯嗯唧唧地癱在床上。竟然會奢望她會有同情心,他一定是腦子壞掉了。

“既然是你讓我走的我就走了哦。嘻嘻,終於可以吃飯了。”

喬天師搖頭晃腦地轉身,趙縉氣得手都已經抓住了床頭的琥珀枕,卻沒有力氣扔過去,結果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喬天師走出門外。

“可惡、可惡、可惡!”連捶床的力氣都失去了,趙縉隻有乖乖地躺著等著疼得絞心的感覺過去。

“那個妖姬……”竟然下手毫不留情。她長得又不好看,性格又差,要身材沒身材,要氣質沒氣質,他鬼迷心竅了才會親她……不過說起來,她的唇涼涼軟軟的,讓人回味不已。趙縉嘿嘿嘿地傻笑起來,突然又想到她的可惡之處,又恨得牙癢癢地咬著。

哼,絕無僅有的妖怪王妃。

就這樣一會兒傻笑一會兒磨牙,翻來覆去,扯到傷痛就咒罵一聲,竟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五章 你想傷害誰

“趙兄,不能再這個樣子了。”

“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李東麓和孫立瀲坐在趙縉兩側,語氣沉重地說道。

“趙兄,看你容顏憔悴精神恍惚,大家都不忍心啊。”

“看趙兄如此,必定是娶了那個妖姬的關係。女子要即嫁從夫,但看看嫂夫人,根本就是不把趙兄放在眼裏嘛。女子還要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但看嫂夫人,根本沒有一樣合格嘛。”

“說起來,孫兄不是還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妹妹嗎?聽說你的妹妹容貌豔麗無雙,性格溫和,更繡得一手好針線,一定是做妻子的好人選了。”

“哪裏哪裏,我的妹妹很慚愧就有你說的那麼好,可惜挑花了眼,非王公貴族不嫁。”

“趙兄就是皇族啊,可惜成婚了,隻能委屈你的妹妹做妾了。”

“但是像趙兄這樣風度翩翩英俊灑脫的模樣,妹妹即使做妾也甘願呢。”

“……我看起來那麼像笨蛋嗎?”

“不是看起來而是就是……啊,趙、趙、趙兄,你怎麼會是笨蛋呢?你是如此才華橫溢聰明睿智……”

“既然我是看起來這麼聰明,那麼我就不應該忘掉曾經有人對我說,他的妹妹追求蘇家的大公子不成,反被推到湖裏,後又被趕出蘇府如此屈辱的事情。他還央求我去給蘇家的大公子一個教訓,原因是對方不識抬舉。你以為我會要一個連傻子都不要的女人嗎?”

趙縉撇著嘴冷冷說道,把孫立瀲激得臉紅一陣白一陣,錢坤在旁邊的竊笑更是火上加油,孫立瀲氣不過地一咬牙,“傻子?你的未婚妻不是被傻子奪去了嗎?有什麼資格笑我妹妹。”

“咣!”用力地捶上石桌,趙縉站起來逼近孫立瀲大吼道:“混蛋,你說什麼?!”

“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孫立瀲也豁出去了,“大家都知道不是嗎?把你的未婚妻奪走的不就是蘇家的那個白癡嗎?而你現在的妻子說什麼是平京王的義女清樂郡主,不過是那個白癡硬塞給你的平樂郡主身邊的小丫環而已!”

趙縉怒氣衝衝地一拳擊過去,把孫立瀲打得趔趄著跌摔在台階上,滾了一身泥水。想下去補上幾腳時,卻耳尖地聽到熟悉的笑聲。

從小徑的另一邊慢慢走過來幾個人,圍在中間的顯然就是喬天師,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梳夫人梳的發髻了,隻是簡單地梳個雙圓髻,兩邊插上銀鑲琥珀雙蝶簪,蝴蝶尾部的珍珠貼著臉頰垂下來,更顯俏皮可愛。

衣服全是新的,依舊是大紅的長袍羅裙,卻因為是輕透的夏服,紅彤彤的極為好看。喬天師的個子最矮,模樣兒最小,連走起路來都像飄起來的輕盈。

此刻她不知道聽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正咧著嘴笑,結果顯得臉更圓了。

“真是的,沒想到她笑起來這麼醜,哼,果真一點婦容都沒有。”

喬天師扭頭似乎在和誰說話,頭戴混元巾,身穿道衣,原來是蟬靈子那個家夥,看他笑得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一個出家人竟然還和別人的夫人說說笑笑,還師叔師叔地叫那麼親,不要身子離妖姬那麼近啦,再靠近的話,馬上我就出去擰斷你的脖子!

趙縉心中恨恨地想著。這時喬天師轉頭朝觀風亭看過來,他連忙一縮頭,就聽她問道:“錢、孫、李,是你們啊,見到趙縉沒?他逃了兩天課了哦。”

什麼逃課,我是想不上就不上,你管得了我?還未冷哼出聲,就聽喬天師又驚異地說道:“咦?趙縉,你為什麼躲在柱子後麵?”

什麼躲,我是在看風景,這太湖石又透又漏,淋了雨水後更富有清秀之氣,要細細看才能品味,沒品位的人是不會懂的。

“趙縉,你今天下午到不到書房?”

聽腳步聲接近,趙縉的心不由得慌亂起來,到底為什麼慌亂他又說不清,要是現在和喬天師麵對麵見麵的話……心狂跳起來,頭腦懵懵熱熱的,“你,你不要過來。”他困難地吞咽了一下唾液道:“我,我不想見到你,你快點離開啦!”

腳步聲停下。“是嗎?”聽聲音就在柱子前,“那我走了哦。我們出去玩呢,既然你下午不上課,那我們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腳步聲又響起,卻是越行越遠。趙縉偷偷地又露出頭,看到喬天師頭也不回地遠走,又恨得抓著柱子咬。

“趙、趙、趙兄,你,你為什麼啃柱子啊?”

狠瞪著李東麓,直把他瞪得低下頭顫抖地後退一步才罷休。哼,怨不得這麼難吃,原來是柱子,不是妖姬的肉啊。目光再次移向花徑的另一邊,卻發現喬天師早已走掉了,不覺又生起氣來。

覺得和錢坤、李東麓、孫立瀲呆著沒有什麼意思,趙縉起身走到書房,卻碰到賬房先生說王妃又支走了一百兩銀子,心想她一定不知道到哪裏揮霍了,竟然沒想到帶他去,心中更鬱悶了。

坐在椅子上,趙縉隨手拿了兩本書來看,開始字都漂浮著,根本看不到眼裏,後來看到“遇人不淑”時不覺精神一震,感覺自己也是如此,再仔細看了卻是“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雖然不知道“條其嘯矣”是什麼意思,但應該說是女子嫁給壞人了……雖然自己是男人,但是娶個妖姬卻是不爭的事實,等她回來的時候,就讓她解釋一下這首詩的意思,哼哼,看她好不好意思。

身子動了動,趙縉在椅子上換了一個姿勢後看向窗外,太陽還高高懸掛著,要不是書房邊有大樹遮陰的話,房間裏一定也很悶熱了。不過,今天過得很慢啊,怎麼還不到晚飯時間。不知道外麵有什麼好玩的,那麼喜歡往外跑,她一定忘了還有什麼婦德、婦言的東西。對了,她今天竟然梳了未婚女子的發髻,不會想讓別人以為她沒有成婚吧?

皺著眉想了一會,趙縉連忙起身,在書櫃上翻翻找找,找了好久才掏出一本《周禮》,“一定要那個妖姬仔細看看這本書,讓她知道三從四德是什麼樣子。”幻想著喬天師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心中一陣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趙縉拿著書揣進懷裏,走出書房。見到大丫環站在門口,便說:“添香,你若是見到王妃……”突然一想大丫環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哪會有那麼湊巧見到妖姬,於是又道:“算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去找她。”

在鎖瀾府裏轉了半天,不見時間流逝,他有些煩躁地找了個靠著湖水的石頭坐了下來。身邊綠柳撫麵,湖水被太陽照得刺白,趙縉無聊地托著腮無意識地看向遠方。

低頭看湖麵,越看自己越英俊之極,臉順便擺了好幾種角度欣賞,越看自己越完美。那樣的劍眉,那樣的虎目,那樣的瓊鼻,那樣的嘴……突然想到那個雨夜,柔軟冰涼卻美味的觸感,他不由得撫唇偷偷笑起來。

他思考了許久,才認定那就是親吻。雖然真不想承認他把初吻獻給一個粗俗又暴力的女人,但看她是他妻子的分上,讓她占這個便宜算了。

等他的心思從回味中扯離,才發現太陽已西沉,滿天彩霞紅得似火,薄若輕紗,絢麗美妙。趙縉跳起來,不覺“啊”了一聲,因為坐得太久,身子變得僵直疼痛。

趙縉揉著腰走得飛快,卻在臨接近又見飛香軒時又猶豫起來。

嗯,他當然不是特意來找妖姬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見到妖姬要說什麼呢?

說她太沒有王妃的自覺,然後把書扔到她臉上讓她好好學習為妻之道,或者用實例說明她的夫君是多麼的優秀,她隻有努力培養自己的氣質品位才能配得上他……

雖然要傷害她自我良好的感覺很殘酷,但這就是貴族的生存之道。

沒錯,見到她就這樣說呢。

趙縉嘿嘿嘿地陰笑一番,抬腳進月洞門,卻見一個女子從旁邊的廂房走出來,挎一個大籃子,籃子裏塞滿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單衣物。

女子見了他嚇了一跳地道:“王爺?”

“看什麼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女子福了福身,退了兩步,走向又見飛香軒。

趙縉連忙上前兩步攔住她,“你想幹什麼?這樓閣是你能進的嗎?”

“王爺,我是為王妃鋪新床單的。”

“這樣……”若屋裏有其他人的話,讓下人看到妖姬丟臉的樣子不太好。趙縉讓開兩步,“那你把妖姬叫出來,我有話對她說。”

“啊?”

“啊什麼啊,就是王妃啦!”

“可是王妃還沒有回來……”

就像頭頂被人潑了一盆涼水,又像背後被人燒了一把火,趙縉愣了半天才咆哮出聲:“你說什麼?你說那個妖姬還沒有回家!”

在女子麵前來回走著,趙縉捶著手咬著牙道:“那個妖姬,那個妖姬,害我等了一天,她竟然還沒給我回來……”

“王爺等王妃一整天?”

“是……誰說的?”趙縉抬眼瞪向她,“那個妖姬什麼身份,她值得我等嗎?別說等待,就連我的眼睛掃過她,她就要痛哭流涕地感動自己的好運了。能當上我的妻子,她更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她不戰戰兢兢地伺候好我就便宜她了,難道還要我等她嗎?可惡,她自己跑去玩,竟然不叫我……”

“王爺也想和王妃出去……”

“當然……不是這樣,”趙縉大吼一聲道,“我,我難道稀罕和她出去啊,江寧府我十八歲就玩遍了,根本就不稀罕再玩一次。還有我想玩的話,陪我的人多的是。你以為我想陪著她嗎?我是怕她人生地不熟,走在路上被人騙,她蠢蠢呆呆的一看就知道沒有到過大城市的鄉下人,放她出去要是被騙了,我明王的麵子往哪裏擺啊……對了,她現在沒有回來不會是真的被人給賣了吧……”趙縉又焦急起來。那個妖姬,就知道給他添麻煩。

“王爺,不要緊,王妃身邊跟著人呢。”

趙縉這才想起來喬天師身邊好像有一大幫子人,當下又惱起來:“她明明有我了,竟然還和別人玩……”突然見到下人奇怪地看著他,連忙又跳起來否認:“你看什麼看,你以為我是在擔心她不想著我嗎?她走掉我才不知道有多高興呢。你不要因為我這是緊張她,哼哼,怎麼可能?我這樣的硬派男子才不屑那種兒女情長哩。那個家夥要身材沒身材,要美貌沒美貌,要氣質沒氣質,又粗魯又暴力,你以為我會想著這樣的人嗎?我又不是頭腦壞掉了。實話告訴你,要是那個妖姬哭著求著我給她多一點時間,多一點關懷,我還差不多勉強自己去陪她一會,上街給她買些珠寶首飾什麼的。哼,和別人上街有什麼意思,要是和我一起,她要什麼我給她買什麼……”

“王爺對王妃真好……”

“什,什麼好,才不好,”趙縉又跳了起來,卻是驚嚇的,“我,我是王爺,若是連王妃想要的東西都不給,還不被人說小氣,這是根本的為夫之道,才無關好不好的問題!即使我不做什麼,妖姬還不是因為我的魅力死心塌地地跟著我。我是因為她安心做我的妻子,我才想這樣做的。才不是我先對她好!”

眼尖地看到女子眼中隱藏的笑意,趙縉不覺有些惱羞成怒,“你,你笑什麼笑,別以為你是那妖姬身邊的丫環,我就不敢打你!”

女子低下頭慌忙道:“奴婢不敢。”

“……”趙縉臉色一沉地後退幾步高叫道:“紫衣衛,把這個女人給我拿下。”

女子猛抬起頭叫道:“王爺?”

但她無法再說出下句話,十幾名護衛現身,拔劍朝她的要害處刺去。

女子慌亂閃躲。“你殺了我,王妃回來要怎麼說?”

趙縉陰冷一笑,“妖姬的丫環從不自稱奴婢,她們都是說出自己的名字。就算你是妖姬的丫環,我寧願錯殺也不放過心中的懷疑。”

“……”女子笨拙的身法猛然變得飄忽起來,而護衛立刻感到了莫大的壓力。她伸出手從袖口抽出纏繞著五彩金線的鞭子甩向護衛,格格嬌笑道:“聽說明王是笨蛋,但現在看起來並不那麼蠢嘛。”

“混蛋,給我殺了她!”竟敢說他是笨蛋!

女子把籃子護到自己身前扔過去,劍收勢不及地全都砍在籃子上,一時間被絞成碎片的藤條布匹紛紛落下。護衛衝上幾步,卻突然感覺身子劇疼地慘叫起來。

“我並不想傷害你們的,是你們自己運氣不好。”

在護衛的慘叫聲中女子已經飄然上了屋頂,趙縉仰望著她,沒有一次像這樣恨小時候沒有學好武功。鎖瀾府竟被居心叵測的人如入無人之境,除去別人的保護,他的生命原來這麼脆弱。

“那你想傷害的是誰呢?”

耳邊突然想起低語聲,女子嚇一跳地回身,身後空蕩蕩的。

“看你的身手勉強可擠進二流,應該奈何不了那些護衛才對,那麼是另有本事了。”

女子再次回身甩鞭,隻是擊中空氣的劈啪聲,依舊沒有人影,耳邊低語未停:“身上沒有血腥氣,看來你並沒有在王府內殺人。”

“啊”的一聲尖叫,女子再次出手,隻聽“咦”的詫異聲,女子回頭,在她身後三丈遠處,站著一個個頭小小的女孩子,漫天的彩霞仿佛是她紅彤彤的衣裙的點綴,她的臉也紅撲撲的,一臉興奮地看著手裏捏住的蟲子。

“原來是盅。”

像是拿捏著蝴蝶的翅膀一樣漫不經心,在喬天師的手指間是一個小孩巴掌大的黝黑渾圓的蜘蛛。連在庭院中的趙縉都感覺到蜘蛛的邪毒之氣而慘白著臉,喬卻像發現了好奇的玩具一樣高興不已。“我這是第一次捏住活著的盅蟲呢,養這麼大一定不容易吧。”

女子的臉如紙般灰白,盅蟲進了喬天師手中的一瞬,她和盅蟲的聯係就完全消失了,並不是生死之間的線被驟然斬斷,而是無處著力的虛無感。

“你是誰?”

“嘻嘻,你對王爺沒有興趣,那麼應該是要對付王妃。但是為什麼王妃站在你麵前你卻不認識,真的好奇怪呢。”

“你,你是……”聽王爺口口聲聲地說妖姬,她還以為王妃長得有多麼妖嬈,誰知卻是個還未成年的小女孩,而且有哪個尊貴的王妃像她這樣有身深不可測的功夫的。

“雖然不好意思,但是你的盅蟲在我手中,若不想讓盅蟲死掉的話,你最好把解藥留下呢。”舉了舉大蜘蛛,喬天師得意地說。

要不是處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趙縉幾乎想笑出聲來。就像小孩子辦家家酒,一般人捉到這樣的蟲,還不弄死才安心,哪有像她一樣當“蟲質”的,隻是一隻蟲子而已,別人會答應才有鬼。

“我答應。”

看吧……咦咦咦咦,她答應了?

女子彎下腰在房脊上放了兩隻小瓷瓶道:“紅丸內服,灰土外敷。”

“還有院子外麵那個被奪去心魂的小丫環呢?”

眉毛挑了一挑,女子有些訝異她怎麼會知道。一般用盅控製了心魂外表和常人無二,不仔細相處根本不會知道相異之處,但是想到她也從未見過有人徒手捉盅而不傷蟲盅分毫者,便道:“那個有些困難,如果相信我的話,我把她帶走,三天後會把她放在夫子廟中。”

喬天師點了點頭也學那女子的樣子把蜘蛛放在屋脊上,那女子一甩鞭子,空音過後,蜘蛛已不見。

“其他的盅蟲卻沒有辦法還給你了。”女子順著喬的眼光往下看,心中不禁一陣惻然。在護衛間一隻巨大的黃蘭金剛鸚鵡見到蟲就衝上去吃掉,一邊吃一邊還說:“好吃好吃,謝謝招待。”竟一點也不怕毒蟲。

女子翻身下房,護衛不覺後退護住趙縉,但她並沒有看他們,而是走出庭院,扶住被利用的小丫環縱身而走。“上京要注意周圍的人,我言盡至此。”

“還有雖然和我沒關係,但是你夫君很有趣。”遠遠傳來女子的聲音,“我是毒娘子紅映,後會不有期。”

“喂喂,你怎麼把那個人放走了?!她竟敢亂闖鎖瀾府,應該把她抓起來關進大牢!喂,你看什麼看啊?!”

喬天師盯著他看了半晌,看得他臉又不爭氣地發起燒來才道:“明明是你這個王爺做了些天怨人怒的事情,為什麼反而是嬌弱可愛的我被人暗殺呢?”

“暗殺?”

“你不會這麼笨吧?以為隻有真刀真槍的見血,還是要晚上的突襲才叫暗殺。”

“我才不笨。”雖然他是那麼想的沒有錯,“她為什麼要暗殺你?”

“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她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因為‘我’是‘王妃’才來暗殺的。讓我想想,一般這種情況會讓人最先想到情殺……趙縉,你是不是有什麼紅顏知己的許了人家什麼諾言卻沒有兌現,所以有人把怒氣發在我身上?”

“……”趙縉又氣得發抖,“什麼紅顏知己,女人那麼麻煩的東西我才不會碰!”

“那是因為什麼啊?暗殺你還有軌跡可尋,暗殺我就沒有道理了啊。”皺著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喬天師幹脆放棄,“算了,反正兵來將擋,霜紋,綺紋、蟬紋、螭紋晚飯該做好了,快給我端過來。”

霜紋、綺紋、蟬紋、螭紋四個人連忙跑出去給王妃張羅吃的。

趙縉咬牙,“你,你就知道吃嗎?”

“當然不是!”喬天師叉著腰說道,“還有玩、樂、睡。人生最大的追求莫過於此,我每天都很感動啊。現在連吃飯都有人伺候著,嫁給你果真嫁對了。”

“我,我在為你煩惱的時候,你竟然隻想著這些嗎?”

“啊?煩惱什麼?”

“當然煩惱你……”趙縉猛然噤口,但是焦躁感還塞滿胸口,令他要說些什麼才甘心,“你,你,你吃過飯到我的鎖歡樓來,聽到沒有!”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你說為什麼?我才要想為什麼呢!為什麼你不像一般的人對我唯唯諾諾?為什麼你總是惹我生氣?為什麼你不會說好聽的話討好我?為什麼動不動威脅我?為什麼你不溫柔點對我……”

“你希望我那樣對待你?”喬天師迷惑之極地抓抓額頭,“但是對你怎麼樣還要預先想好嗎?”

“……什麼意思?”

“就是……你確定你聽得懂解釋?”

“喬——天——師——”趙縉差點想衝上去捏住她的脖子。他為什麼還呆在經常把自己氣得半死的喬天師麵前?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和他的那些朋友遊山玩水縱情玩樂?除了喬天師誰不把他當成寶貝在手心裏捧著,隻是一個卑下的小丫環而已,他為什麼想知道她的感受?“你究竟怎麼看我的啊?!”

“很可愛啊。”

“啊?”幾乎自暴自棄說出這句話的趙縉呆住,“不是瀟灑俊美?”

“是可愛。”

“不是英勇神武?”

“是可愛。”

“不是帥氣逼人。”

“說了是可愛。”

“你,你胡說些什麼!”趙縉真的跳了起來,“我這樣子有哪一點可愛了?”

“具體哪一點我說不清,但是感覺就很可愛。”

趙縉紅著眼瞪著喬天師,她一定在玩弄他,她一定在嘲弄他,她一定在羞辱他,但是她的表情看不出絲毫嘲笑的樣子……但就是這樣才可怕,她一定真心地玩弄嘲弄羞辱他!

“哼,反正你以後都要住到我的鎖歡樓,你是我的妻子,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趙縉轉身就走,不忘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蟬靈子。他跑出金闕園,正好看到錢坤、孫立瀲、李東麓在湖邊遊蕩,他連忙跑過去扯住一個人的領口就問道:“喂,我是不是長得很可愛?”

被扯住的錢坤吃驚地張大眼,“趙、趙、趙兄,你?我沒那種興趣啊……”

“去,一點也沒眼光。”趙縉把他推開又跑走,看背影好像很快樂的樣子。

“趙、趙、趙兄好奇怪……”竟然沒有踹也沒有打他,太奇怪了。

“是啊。”孫立瀲李東麓也湊上來,“從趙兄成婚開始,他就很奇怪了。”

三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齊聲喊:“那個妖姬!”

第六章 掌門師兄的美麗

七月十六。財神正東。貴神正南。易行方向東南。宜會友。出行。結婚。忌求醫。療病。穿井。

九星天乙。星宿張。日建定。

以前總是大門緊閉的鎖瀾府今天大開朱門,而且門前吵鬧得就像菜市場一樣。

因為行的是遠路,喬天師就帶了霜紋一個丫環,結果剩下的三個人在她麵前哭成一團。而不時有奴仆到她麵前說道:“王妃,一定快點回來啊。”同時把糕點雞蛋往她懷裏塞。還得她連連說道帶的糧食夠了,而且路過的地方有驛站旅店不會餓到才罷手。

相比起來,趙縉身邊隻有錢、孫、李三個人呆著,冷冷清清的。趙縉拉著臉,都是那個妖姬,當鎖瀾府是什麼啊,這麼吵吵嚷嚷的,還不讓江寧府的百姓看笑話?再這樣依依不舍,太陽掛到正中央也不會出發了。往日要是他堆著這種臉,奴仆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了,但是今天卻不知是不是有喬天師在,仆人也大膽些,都往王妃身邊圍。

意識到自己在這裏生悶氣喬天師也不會知道,趙縉終於忍不住大喊:“喂,你還要磨磨蹭蹭到什麼時候上路?又不是呆到京城不回來了。”

“啊,天這麼晚了。”抬頭看了看天,喬天師才驚覺時間流逝,“再見,我回來會給你們帶京城的土產的。”坐進紫檀嵌黃楊木古拙清麗的馬車,掀開五彩金線盤花簾,喬天師朝眾人擺著手說道。

“那別忘了帶京城最流行的花布哦。”

“我要香茶。”

“香竹柄的合歡扇。”

“饗燕用的餐具。”

每聽到一句話喬天師的嘴角都要抽搐一下,幸虧這時馬夫已經揚鞭駕車,漸離鎖瀾府,省得再應答眾人要求了。

貴族兩人,護衛六人,女婢兩人,下仆四人,馬夫兩人共十六人向北方繁華之地——都城東京進發。

因為出發得早,明王也不焦急,每天行一百多裏的路程,估計二十天左右就能到達東京,還有十天時間再上下打點左右走動一下也夠了。

行了八九天,一路上到也安穩,這天十幾人入了徽州境內向北行至穎州。不比江寧府大城市,穎州城小,不到半天的時間他們就穿過了城鎮,郊外是大片的農田,趙縉騎在馬上看到田裏光禿禿的,隻有壩邊長了些草,不覺感慨道:“農家太懶了吧,這麼大的田地什麼也不種,閑著長草。”

“你白癡啊,七月不能種東西的。而且看清楚,那不是草,是青菜。”

喬天師雙手抱胸地嘲笑著趙縉,嗤,真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公子哥。

趕馬車的馬夫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過一會才緩過勁地說道:“王妃,那不是青菜,那是紅芋秧子。”

這下換趙縉斜著眼瞅著喬天師冷笑。喬的臉上飛上紅霞,有些訕訕地轉過頭。氣氛一時間凝滯下來,隻聽到嗒嗒的馬蹄聲和單調的車輪咕嚕咕嚕的響聲。

“喂,你該下來了吧。”還是趙縉先開口,因為喬天師很容易就發呆,據她自己說那是在冥想。

“嗯?”喬天師轉過頭看他,果真又是一臉無辜。

“我說你想透氣也透好了吧,可以回到馬車裏了。”

“可是馬車頂比較舒服。”呆在狹小的空間裏會讓人發瘋的。

“你,你不是對我說隻出來一會會嗎?為什麼現在又反悔!堂堂的王妃盤著腿坐在馬車頂上像什麼樣子,你存心讓我丟臉啊!”說著說著趙縉又生起氣來。托王妃的福,現在下人們幾乎感覺不到王爺的怒氣了,因為那些怒氣全都是針對王妃的。

“我隨便說說你也信啊。”喬天師得意地仰頭“哈哈”笑了兩聲。而後又收斂笑容認真說道:“你不用擔心麵子問題,我已經和霜紋換了衣服,這樣別人看到我隻會以為我是守護馬車的丫環而已。”

“……”趙縉氣得渾身發抖,卻是已說不出話來。

還是炎熱的夏天,越近北方,天氣越熱得厲害,趙縉抹了抹汗,這時在前麵探路的紫衣衛之一回來報前方不遠處有一片樹林子,見大家的精神都有些萎靡,趙縉決定到了林子裏就停車休息一會。

誰知才到樹林邊緣,就有數十支冷箭射來,喬天師耳尖地早就聽到弦動聲,當下一起身就左縱右移地把長箭盡數接下,等護衛們反應過來圍在趙縉身邊時,喬天師已經在數箭有幾支了。

“如七,一路上沒有打點好嗎?”喬天師歪頭不高興地問道。明明都讓如七發了借路帖了,怎麼還會被打擾。

“老大,從江寧到東京四十七路英雄豪傑全都給予回應回避,應該是其他不長眼的小毛賊才對。”

“箭頭純鐵製,箭身桑木製,全部兩尺三寸長,哪裏像烏合之眾了?”

如七臉色一沉,策馬上前,高聲叫道:“穎州天下第一,狂生人間獨行。來者是穎州府外穎河邊天下第一莊的衛獨行嗎?”

“看來你也有些眼光。”哈哈一陣狂笑,從林間走來一名身著土黃布衫的中年男子,“看你明目聰慧的模樣,為什麼甘做明王的走狗呢?”

如七卻是難得的嚴肅,“衛獨行,金尊已經發過借路帖,你也已經同意借路,為何還出而反而,不守信用?!”

衛獨行反而驚詫起來,“我借金尊的路,管明王什麼事?”

“衛狂生,夫妻一體,你同意借給我路,自然也不能斷了他的路。”

小孩子一般稚嫩的聲音卻讓衛獨行感受到極大壓迫感地向後滑了兩步。他無法置信地張大眼看向馬車頂盤腿而坐的小女孩,張口結舌地道:“你……你就是……金尊?”

“是啊。”

手指指向趙縉,衛獨行說出的話都是澀澀的:“夫妻……你嫁給了這個不學無術、喪盡天良的紈絝子弟?”

“是啊。”

“就是他曾說了三尺的珊瑚樹很稀奇,便害得穎州的豪富家破人亡?”

“是啊。”

衛獨行不覺暴笑出聲,“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還嫁給他?”

“是啊。”

“好,好!”衛獨行笑癱在地上打起滾來,“哈哈,金尊竟然嫁給了明王,沒想到四大尊者都墮落了啊!”正派的武尊與邪教毒尊交好,據說不久就要成親。

冰雪清麗的琴尊傳言喜歡上一個白癡,喜事將近。

就連最嫉惡如仇的金尊都嫁給了惡王爺。

曼武飛花,惟我毒尊,琴心劍膽,傳奇古金,四大尊者也要成為曆史了吧。

衛獨行狂笑著爬起來,蓬頭垢麵,衣衫髒亂。“我一定要告訴武林同道呢。要是再有人不張眼地攔住明王、王妃的路,那就是罪過了。”

“那當然,夫君很有用。”喬天師眉眼喜俏地笑,“而且很可愛。”

……

金尊成婚之事三天之內傳遍整個江湖。餘下十一天,一路順風順水,沒再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而隨著四大尊者將要退出江湖的傳言,平靜許久的武林又漸漸動蕩起來。而喬天師依舊怡然自得地,不管世間風與月。

八月十五。中秋曲宴。宴設瓊林苑。

喬天師原本以為隻是見見長輩,然後一群人圍著圓桌,先和和樂樂地吃過晚飯,再品嚐瓜果,賞著天上明月,偶爾賦詩作詞的家族宴會。結果被領到瓊林苑時,見到庭院中宴席過百、官員眾多的情景當時嚇得瞪大雙眼,半天都沒有緩過勁來。

皇帝坐在上位,一身明黃皇袍,胸繡升龍,看起來比趙縉大不了多少,卻遠比他威嚴穩重。他右方為身著青白色華服的高太後,顯得雍容華貴之極。左方是個秀美的女子,挽百合髻,頭頂珠翠環繞,淡金色深衣,聽說是最近正受寵的嬪妃。

皇帝先舉杯說些以酒犒勞臣下的話,而臣下舉杯感謝皇上慈惠。主賓獻酒行禮後即可開懷暢飲。數十宮女在一旁坐著演奏《燕樂》,宴食主要是些素食瓜果,沒有想象中精美的禦宴,令喬天師極為失望。

酒過三巡,趙頊微醺地拍了拍手,音樂停奏。“諸位,”他一開口說話,原本嘈雜的四周立刻靜下來,“今個兒中秋夜宴,大家歡聚一堂光是喝酒也沒什麼意思,朕想玩一點名堂出來,但是太激烈的又不符這望月的雅興,大家就通俗一些,吟詩行酒令如何?”

宋重文輕武,在座的官員即使是武官也有些文采,當然是轟然說好。

趙頊淡淡一笑道:“那麼就即興作首小詩吧,不過,每句話中一定要嵌個‘月’字,要是作得詩好,朕還有獎勵。縉弟,你先呢。”

正在削著蘋果皮的趙縉聞言一愣,沒想到皇上真的在大庭廣眾之下考他的詩文。他雖然最受太後寵愛,更是皇上的同母弟弟,但是沒有實權的關係,離皇上的座位還隔著幾張桌子。其他皇族的人見他多是又羨又嫉又瞧不起,聽到皇上考他即興作詩,深知他底細的人都竊笑著想看好戲。

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喬天師。幾個月來,他都沒有聽夫子講課,隻是在喬的看管下一首一首地抄詩,字倒是進步了不少,卻根本沒學到什麼東西。

喬天師嘴裏還嚼著石榴籽,鼓勵地說道:“你借景抒情好了。”見第一次參加燕食的喬天師都不緊張,趙縉也安下心來,他仰頭看了看天上碩大的園月,不覺被這樣的良辰美景引得詩性大發,輕咳了一聲便吟道:“圓月似銀盤,嫦娥盤中舞。”

趙頊聽了暗暗點頭,有比擬有意境,開頭還算不錯。

趙縉接著吟:“天狗咬一口,嫦娥不見了。”

最靠近皇上坐的棘王首先忍不住“噗嗤”地先笑出聲來,接著就像傳染一樣,在座的官員全都哈哈笑了起來,連寵妃也捂著唇淺笑,隻有太後的表情冷得可怕,趙頊也抿著唇,太陽穴的青筋一突一突的,看樣子就要發火。

“夫君,你也真是的,這是皇上有賞賜的比賽耶,你竟然還在開玩笑。”

像是有種奇妙的魔力一般,原本像瘟疫一般流傳並無法抑製的笑聲奇跡般地停下來,想聽到底是誰在說話,但是仔細聽了,隻不過是小女孩平常的清清脆脆的聲音。

“你說縉弟在開玩笑,是什麼意思?”趙頊心中的怒氣也不自覺地平息,他看向趙縉身邊的女子,看不清模樣如何,但是光聽聲音就讓人感覺舒服。

“因為太簡單了嘛,隻要有‘月’字的話,他可以隨口吟出兩三首詩呢,對不對,夫君?”

趙頊又瞅向趙縉,不怎麼相信地道:“是嗎,縉弟?”

“……沒有那麼誇張啦,作出一首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那你就作一首看看呢。”皇上施恩特許。

趙縉隻覺委屈,他作的詩有哪點不好了,大家竟然都取笑他。

喬天師也笑嘻嘻地歪頭看著他道:“接詩遊戲開始了哦,說‘月’字,舉——頭——”

“舉頭望明月,見月缺月圓。”趙縉想也不想地接話。他們在家也經常把詩拆開重組,到現在讓他背完整的一首詩反而有些困難。

“低——頭——”

“低頭思世情,惜風月風雨。”後麵的詩要和前麵的對仗,就像對對子一樣,他已經努力對得工整了。“四句話,四個‘月’字,皇上,夫君可以得到獎勵了吧?”

喬天師念念不忘賞賜,因為她樣子嬌小,聲音也細嫩,要獎勵的樣子就像小孩子做了值得嘉許的事向大人要糖果吃,幾個皇族的人都想開口說比賽還沒有開始,憑什麼她先要賞賜,但張了幾次口,想說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哈哈,見‘月缺月圓’,惜‘風月風雨’,縉弟,沒想到你也會作出這樣的詩,看來你真的長大了呢。”趙頊心情大好地笑著,“那你想要什麼賞賜呢?或者你到寶庫裏任選一樣寶物?”

真不明白怎麼可能從一首詩裏看人成不成熟,但看皇上一笑,趙縉就知自己已經過關了,心情也立刻輕鬆起來。“皇上哥哥,我家裏也有很多珠寶,不用再添寶物了。”

“看來那些俗物吸引不了你了呢。那麼……”趙頊頓了一頓,見趙縉伸長脖子期盼地看著他,身邊的太後也低眉斜眼地看過來,便有些好笑地道:“朕要賜你個官做呢?”

此言一出,眾人羨慕多於驚訝。趙縉年已弱冠,還沒有個官職掛著才稀奇,看來皇上終於想讓趙縉做些實事了。

“謝謝皇上。”趙縉忙跪下謝主隆恩,當然不忘拉喬天師一起。

“但是如此容易地封官未免太過無趣,我想了個花樣,縉弟,你先起身看看。”

趙頊的聲音中全是得意,一塊一尺見方的木板,用毛筆在木板上畫了好幾個圈圈,在圈圈裏寫上他想得起名字的官職,然後讓人拿到五十丈開外的地方道:“縉弟,圈圈裏全是些重要的官職,有參知政事、三司使、中書令、尚書令等等,你射到哪個我就賜你什麼官職!”

眾人這次才齊齊地嚇了一跳。這些文職的官莫不是些文采斐然德高望重的人擔任,趙縉不但年輕,還不學無術,名譽文職的中書令什麼的還無所謂,要是當上參政知事或三司使的官,朝廷還不亂了套了嗎?

“真的,皇上哥哥?”趙縉高興地接過侍衛拿給他的弓箭,搭上箭矢,拉開弓弦,正要射之際,卻聽皇上又說:“縉弟,我又沒有說讓你射,我說的是讓你新娶的妻子代你射呢。”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一個女人能有多大的力氣把箭射到五十丈外?他們早該想到皇上不會這麼糊塗的,他們簡直多慮了。

趙縉垂下眼掩住笑意,他喝了點酒,根本就沒辦法拿穩箭了,皇上的提議正合他意呢。

喬天師戰戰兢兢地走進庭院中央,周圍不一會便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她拿起幾乎到她胸部的大弓箭,深吸一口氣齜著牙硬扯著弓弦,卻猛一手滑地,弓箭高高地朝天上射去,眾人的目光隨著弓箭的軌跡下滑下滑,直到弓箭箭頭朝下“咄”的一聲紮在木板上,即使箭尾顫顫地劇烈抖動著,卻還是沒有掉下地。

眾人提著嗓子盯著看木板的公公,隻見他尖著嗓子喊道:“侍衛馬軍司。”

一直端坐著的太後一咬牙,“啪”的折斷手中團扇,引來嬪妃詫異的注視。趙縉也猛然抬頭看向喬天師,卻見她還裝著弱不禁風的樣子高興地說自己竟然能夠射中,真是好運。

“縉弟,朕不會食言,就賜你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三日後上任。”

侍衛馬軍司乃是三衙武帥之一,握有無法調遣的重兵,但這和趙縉開始所要求的官職並不相符。

“縉兒,你不是說把什麼事交給王妃沒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她給你射了這個官職?!”香氣韻然的寶慈宮內,皇太後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意,語氣犀利地說著:“你怎麼會娶了這個女子?我初時看她便不歡喜,呆呆愣愣的一點也不懂規矩。而且長相也太差,怎麼能配得上你?”

趙縉也怒喬天師,要知道三衙的將領都是用一些資曆較淺容易駕馭的人來擔任,且時常加以調動。這些將領雖統率軍隊,但軍隊的調遣和移防等事則需聽命於樞密院。也就是說他這個官職幾近虛職,和他以前當個掛名王爺差不多。

但是聽到太後說喬長得不好看,他卻更為生氣。“母後,你初時見她可是說她長得很喜俏的,還誇她金聲玉韻,蕙心蘭質。怎麼現在又說她不好了?”

“當時津王、棘王和他們的妃子都在場,我當然誇自己的兒媳婦好了。”太後抿唇氣道,“沒想到她這麼不爭氣。”

“什麼不爭氣,我這是故意讓喬幫我射的。”

“你不要袒護自己的媳婦兒說謊,你那些小心思我還不明白?前日你還明明想進三司中的度支部,怎麼今天就換了?雖然財政的官也不好幹,但總比當軍官好得多。”

“母後,我是想得很好啊,但是後來回房一想,我對財政又不熟悉,要是出現紕漏,別人還不說我貪了。而馬軍都指揮使怎麼也說比津王、棘王的什麼節度使大,要是我出外征戰再獲取了什麼功名,再往上升那些大臣就不會說些什麼了。”

“傻孩子,你以為打仗那麼好玩啊。”開始的震怒過去,太後也接受了現實,仔細聽聽趙縉說的也有道理,而且他要是日後升遷住在京都的話,他們母子見麵的時間就增加了,於是也不再多言。

“怎麼母後也說我傻,我才不傻呢。”趙縉在太後麵前蹭著撒嬌,惹得太後又笑起來。趙縉雖沒有趙頊聰明,卻遠比趙頊貼心。

“不過,你可不要再帶你那媳婦兒見我,省得我看她就生氣。”

“不見不見,我再不會帶她來見你。”趙縉做了個鬼臉連連應聲。他才不會再帶喬到寶慈宮,省得母後逮到機會欺負他媳婦兒。

“阿嚏。”正仰望星空的喬天師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是誰在想我啊?”一瞬間想了好多人的名字,想到有那麼多人想著自己,不覺很是得意。

翻了個身,她枕著亮黃色的琉璃瓦,視線並沒有落在不遠處的燈火上。濃濃鬱鬱的樹葉間是宮殿樓閣的屋脊角鬥,而屋簷下五步一人、十步一崗,護衛很是嚴密,趙縉到寶慈宮還沒有回來,身邊沒有他的怒吼,感覺有些寂寞。最近一段時間,她才感覺到趙縉的視線總是落在她身上,要是說有惡意的話,卻又感覺不到。那是因為什麼呢?每次回過頭去,看到趙縉若無其事地轉頭,她便感覺有種難以名狀的焦躁從體內升起。

有什麼事情好像改變了,但是她又不明白那種改變。“如果琉璃在身邊就好了。”琉璃一向比她聰明,要是問琉璃的話,她肯定會告訴她該怎麼做。

左想右想依舊想不明白的喬天師幹脆坐起身來,不再想這件事。她從房頂躍下,護衛猛然見到跳下來個人,雖然嚇了一跳,但並沒有愚蠢地上前問是誰。自從趙縉被太後留住在他還是皇子時住過的乾東所後,在乾東所的護衛就知道了這裏有一個喜歡上屋頂的王妃。

在回廊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隻要不走出這處住所,就不會有人上前過問她要做什麼。不知不覺回到寢室,喬推開半掩的門,卻猛然覺得腦後湧現殺氣。全身的要害全暴露在對方的掌控下,無論往哪個方向躲都是死地,而喬天師已來不及掏出她的武器閻牙。隻聽“喀嚓”一聲響,她竟硬生生地掰下一扇木門頭也不回地回掄反擊。

雖然是大門板,喬天師使出來卻沒有半點聲音,劈掛削砍變化自如,就像手臂自然地延伸。反而對方的武器因為速度的關係發出嘯音。

門板的力量帶動,喬天師順勢回身。月光下偷襲者的身影無從掩形,藏青色的道袍飛舞,雪白的拂塵絲絲如針,朝喬的身上招呼時金鐵堅硬,被門板阻擋時卻又化成煙塵,令人無處著力,偷襲者黑巾蒙麵,目光冷冷的,專心對付他所看中的獵物。

喬天師心中一震,雙眼圓睜,咬牙怒罵:“臭老道!你不要以為蒙了臉我就不知道你是誰!”

“我是替天行道者,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

“除了那個人,誰能用拂塵使出標準的卜卦九劍!不要隱藏了,掌門師兄!”

“我說我是替天行道!殺了你這個逆弟!”

“師兄,不是我說你,隻不過拔了你的胡子,你有必要這樣耿耿於懷嗎?”

“什麼‘隻不過’,你知道我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嗎?我有這樣的遭遇完全拜你所賜!”

隱藏不下去的武當山掌門天麟子雖然不甘心,但最終收功不再攻擊。喬天師也把花格全被震碎的門板又放在寢室門邊。而這時聽到不尋常聲響的護衛才趕過來,但又讓喬天師嗬斥回去。

“掌門師兄,你怎麼也到皇宮來了?”見到故人說不高興是假的,喬天師朝天麟子蹭去,反倒是天麟子後退幾步,不讓她近身。

“你以為我想來啊,要不是掌門之位差點不保……”

“難道是武當山的弟子想奪位?終於有人忍受不了你的暴政而奮起反抗了嗎?”

對喬天師興奮的猜測天麟子隻是陰陰地冷笑兩聲道:“別管我了,你真的成了明王的妻子了啊,蟬靈子傳我飛書,我還不相信,害得我昨天在中秋宴上看到是你射箭時差點嚇坐到地上。”

“因為我也到了成婚年齡的緣故啊。”突然想到了什麼,喬天師瞅了瞅天麟子,這個身材修長的道士在朦朧的月光下看來也頗有點仙骨道風,如果除去他臉上那礙眼的黑布的話,“掌門師兄,我記得你一直比我聰明的。”

“那當然,要不為什麼是我當掌門而不是你!”

“……那個不是因為你比我大了十九歲的緣故嗎?”

“踢!我才比你大十八歲!還有,你問這種事做什麼?”

兩人又一來二往地暴踢彼此幾腳,喬天師才說道:“我有件事不明白想請教一下你。”

“什麼事?”

“就是……我說掌門師兄,你把黑布拿掉好不好?看著很別扭!”

猶豫了一下,天麟子把黑布揭開。

喬天師對自己變成夜行妖時的行為記得不太清楚,她還是聽些徒子徒孫說了才知道是她拔光了掌門師兄的胡子。今天仔細看來,掌門師兄的胡子果真沒有以前又黑又亮的光澤,而且總覺得很奇怪。

兩人就近坐在欄杆上,喬天師搔了搔額頭,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要怎麼敘述。

“嗯,掌門師兄……你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

“喂,你有話快說,我時間寶貴啊。”天麟子雙手抱胸,腿一抖一抖地說道。現在這個樣子與其說他是一派尊貴的掌門,還不如說他是混混來得讓人信服。

到目前為止,隻有喬天師和經常受到他荼毒的師兄弟知道他是人前人後絕對不一樣的兩麵派,當然,目前沒有人敢說出去的情況下,這件事還是武當山的最高機密。

掌門師兄不耐煩了,那要快點結束話題才行。“就是你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好像有人無時無刻地都盯著你看……”

“經常。”

“啊?”

“我說你繼續啊!”

“哦,就是趙縉啦,我總是覺得他每次都在看我,但是我回過頭看他時,他卻裝著沒有看我的樣子,很令人火大。”

“明王……你怎麼會嫁給他?他的風評很差!”即使在京都,他也聽到過明王不好的傳聞,甚至還有人彈劾他,但是被皇上壓下了。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不過嫁給他以後,才知道他除了笨以外,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壞。”喬天師把被風吹亂的發塞到耳後,“不過很奇怪耶,我嫁給他時就聽到有些官員用他的名義奪取別人的財產,說是為他找尋稀奇的寶貝,其實大部分財富落到搜刮者的手中,當時覺得他應該與那些貪官同罪。但現在再聽到這種事,卻覺得錯的都是別人,反而是趙縉為別人背了許多黑鍋。我是不是變得沒有公平心了呢?”

“……還有什麼?”

“因為趙縉脾氣很暴躁,說不了兩句話,拳頭就上去,大家對他的感覺都不會好。我開始也是,但現在反而覺得他很可愛哦。”

“可、可、可愛?”額角出現細密的汗珠,他怎麼看不出來那個眼角充滿戾氣的人哪裏可愛了。

“對啊,他哭泣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無可奈何的時候,怕打雷的時候……就像一碰就會按你的思緒走的娃娃,非常可愛呢。”

“……”他更沒有見過比這個更精貴、更危險的娃娃了。

“真奇怪,我開始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喬天師晃悠著雙腿看著星空,“無論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我轉眼就會忘掉,開始半個月我根本記不住他長什麼樣子。那是和我完全無關的一個人,雖然我們成婚了,改變的也不過是別人對我的稱呼而已。”

什麼時候注意到他的呢?

是他即使氣到哭泣也克製住沒有對她動手的時候?

還是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的時候?

還是充滿怒氣地高叫著她的名字的時候?

還是目光注視到她卻又快速逃開的時候呢?

“為什麼呢?我們明明是兩個單獨的個體,我卻越來越在意他。以前我是很隨便地便暴打他,現在卻下不了手。以前我到時候就睡覺了,最近卻必須等到他來到麵前發一頓火我才會安睡。心裏總是很焦躁,但是見到他後,又覺得焦躁得太沒有道理。我為什麼變的這麼奇怪呢?現在我連早課的時間都會分心了,掌門師兄,”喬天師轉過頭,漆黑如星的眼睛望著天麟子,皆是滿滿的困惑,“這究竟因為什麼呢?”

“……”額角的汗終於跌落,天麟子的臉色蒼白,用比見到怪獸跳舞還震驚的表情說道:“這個嘛,為什麼會問我這個清修的道長呢……我很給你頭疼耶……”

“就是不懂才問你的嘛。”

“我,我是潛心修行的道士……不管這種事情的……對了,你既然真是明王王妃,那麼見到紅映沒有?”

“紅映?”從掌門師兄口中聽到女人的名字很稀奇呢,“是師嫂嗎?”

“啪”的一掌打在喬天師的後腦勺上,差點把她扇飛出欄杆。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十歲修行,怎麼還會成婚?紅映是我在京城救的一個女子,雖然與我們漢人不同教派,但是並不是壞人。看了蟬靈子的消息,我因為在宮中走不開,所以就托她給你帶話。”

喬天師仔細回想了一下,有一個人影慢慢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她驚詫地大叫道:“是毒娘子!”像是想到了什麼事,喬天師嚴肅地看著天麟子,“掌門師兄,你讓她帶了什麼話?”

“我讓她對你說:別以為你當上王妃我就會放過你,我會讓你好看的!看樣子她沒有把話帶給你啊,要不你怎麼不知道我在京都。”天麟子甩了甩拂塵,莫非是紅映又遇到了什麼事情耽擱了?

“帶到了,怎麼沒有帶到。”喬天師嘿嘿冷笑,幾個月的困惑今日終於解開,“她非但說了,而且還是用行動來報恩呢。”

“什麼意思?”

“我說你是老糊塗的意思!竟然對毒娘子說這樣的話!”喬天師猛撲上去掐住天麟子的脖子大喊:“你以為旁人知道我們平時就這樣說話的啊!她還以為我是你的仇人想殺我哩。幸虧我武藝高強!還有你是笨蛋嗎?要是我失手殺了她的命盅,我們和貴州苗人的糾葛就沒完沒了了啊!而且她最後說的讓我上京注意周圍的人,我以為她說的是趙縉的兄弟姐妹對他不利進而想殺我給予警告,害得我上京十天晚上跑了二十三家王爺郡主公主駙馬的府邸,差點沒有把我累死!你說這筆賬要怎麼算!”

“我,咳,我管你!”天麟子用力掰開喬天師的手,兩人搖搖晃晃地從欄杆上跌到地上,“誰叫你拔了我的胡子,你也該受些罪!”天麟子從地上掙紮著起來,也帶起來了喬天師。

手腕被緊緊攥住,她沒辦法再掐住掌門師兄的脖子,於是改拽住他的長胡子。“你想推卸責任嗎?要是說是的話,我把你現在留的胡子也拔下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喬天師手往下一拽,隻聽“嘶啦”一聲,天麟子發出一陣哀叫。喬天師無法置信地張大嘴看著手裏一把胡子,她、她、她根本沒用什麼勁,怎麼又把掌門師兄的胡子拔下來了?

“喬——天——師——”

耳邊響起陰寒之極的叫魂聲,間或磨牙的咯吱聲。喬天師打著冷戰抬頭,卻在看到掌門師兄的臉時徹底呆住。

發青的猙獰的麵容,眼睛冒火,仿佛光是看著就可以把喬天師燒焦——是這樣沒有錯,但是這些卻全不是喬天師注意的重點!讓她發呆的理由是——

“掌門師兄,我從不知道你長這麼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天麟子發出慘叫,這次換他掐住喬天師的脖子,還用力地搖晃著她,“都是你,都是你,你這個瘟神!我千辛萬苦蓄了二十年的美髯被你剃光,連好不容易做的假胡子也被你拔了!你對我究竟有什麼仇恨,就算我在你小時候晚上總是襲擊你,讓你——不自己從山中搬石頭蓋房子就沒有住的,不自己砍柴就沒有夥食,每天從山下清泉提二十桶水到山上……這些事情全是師父的指示,和我沒什麼關係啊,你說你說,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報複我,連你下山也不忘把鎮山之寶的千年玄鐵偷走,打造成什麼牙的兵器,害得我被長老們訓。這樣也就算了,為什麼從那以後,那些徒子徒孫上早課時不看經書光看我,我的威嚴完全掃地,出門還被人羞辱,說我長得像女人!一年一度的掌門人聚會,我都有四年沒有參加了,就怕人看著笑話,連好友來看我,我都裝病包住臉……長老因為我許久沒有參加大型的活動就威脅要把我的掌門之位換掉,我這六年是怎麼過的你能想象嗎?現在我晚上睡覺都會抵住門!你一定不會知道我受到什麼樣的精神折磨啊!你還問有沒有人看你,我,我有時一覺醒來都會看到窗戶上都是洞洞啊!”天麟子越講越悲,連聲音都哽咽起來,“幸虧新皇知我素有仙風,邀請我到宮中為皇家祈福煉丹,幸虧我還戴個假胡子,這裏的人不會再注意我的臉。現在我想到周圍都有護衛守著才睡得安心,你想,我怎麼不恨……”

“你們在幹什麼!”

驟然響起的一聲暴喝,把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天麟子驚醒,他淚眼地看去,從走廊的另一邊匆匆忙忙地跑過來兩個人,再回頭看喬天師,已經被他掐得直翻白眼。他連忙鬆手。其中一人連忙抱住喬小小的身子,順勢向他的肚子踹去,但他怎麼會被那麼拙劣的動作踢到。他後滑避過,然後抹了抹眼淚。

“你是誰,怎麼會在皇子住的乾東所?再不開口當刺客辦你!”

“我是誰?問皇帝老子去。”以為是皇宮的侍衛,天麟子狠瞪了一眼問話的人,突然覺得對方的眉眼有些熟悉,再仔細看了一眼,他差點昏過去地結結巴巴說道:“皇……皇……皇上……”

沒錯,隨明王趙縉到乾東所的是現今的運德建功英文烈武欽仁聖孝皇帝。

趙頊。

……

“你到底是誰?”

這一句和上一句語調有著奇妙的變化,天麟子見皇上的神情變得驚豔,不覺暗叫糟糕地後退,在皇上追上來時及時回身飛奔而走。

“喂,你……”趙頊眨了眨眼,對方已經不見人影。月光靜靜流瀉而下,風吹樹影動,要不是身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他還以為剛才看到的月光下的人是幻影。

“喬,喬,你沒有事吧?不要嚇我啦。”趙縉拍著喬天師的背,慌亂地說道。

趙頊回身,看到他緊張的樣子,有些怔仲。這個令人擔心的弟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在乎某個人過,怨不得他會不同意他的提議。

“咳,咳,還好,我還好,幸虧你及時趕到,咳咳。”喬天師被趙縉扶著站起身拍了拍胸口。混蛋掌門師兄,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告訴我剛才那個人是誰,我不會放過他的!”

在喬天師咳嗽的當口,他還不忘抬頭責怪哥哥:“你宮裏的護衛是擺設啊!連待在這裏都有危險。”

“朕也想知道那是誰?”趙頊盯著喬天師,剛才驚鴻一瞥留下的印象太過強烈,再看弟弟的妻子,隻有平凡無奇來形容,真不知道趙縉為什麼那麼寶貝她……連看看都不成,見趙縉防備似的擋在妻子身前阻擋住他的視線,趙頊不覺失笑。他雖不說嬪妃如雲佳麗三千,但是哪一個妃子不比趙縉的妻子美麗,趙縉犯得著這麼緊張嗎?

“他是……”喬天師透過趙縉的肩望向趙頊,卻見皇上雖然表情未變,但身子卻泄露思緒地微微前傾,猛憶起掌門師兄有多麼美麗,喬天師把胡子偷偷藏回袖中,垂下眼簾裝作苦思。“我也不清楚他是誰,他躲在假山後,見到我就猛掐住我的脖子……喂,趙縉,他不會又是你的紅顏知己吧?我跑到京城都躲不過追殺,她一定恨我、嫉妒我才想讓我死。”喬變成悲情女角,哀哀切切地假哭。

“什,什麼啊!你不要這個樣子嘛,我,早說了我沒有知己啊!”趙縉從來沒有見過喬這個樣子地慌了手腳,他急得團團轉地解釋:“若是紅顏知己的話,在皇上哥哥的宮中,應該是哥哥的知己才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喬歪頭怯怯地看著他,“是這樣嗎?”眼角有些紅,臉頰也紅撲撲的,一臉小女孩的嬌態。

趙縉不由心中突突亂跳,想也不想地點頭。“是啊是啊。”他完全忘了喬天師身懷絕技的事情又責怪起哥哥來,“你是怎麼管內務的,竟放些奇怪的女人來嚇人。喬很嬌貴,和你那些不知道從哪裏選出來的秀女妃子不同。”

“說她是朕的妃子,朕怎麼沒有印象?”皇上早知道這個弟弟從小便不講理,也不以為忤逆,不過,那個人若真的是自己妃子的話,這麼美麗的人,沒道理他沒印象啊。

“誰知道你啊,想不開娶那麼多老婆,連一次都沒見過的又不是沒有。若她不是住在三宮六院的妃子,哪有那麼容易到乾東所。”

趙頊點了點頭,“長這麼大朕還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呢,明天朕一定好好查一查她是誰。”

“查到了別忘責罰她!敢傷害我的妻子!”趙縉握著拳道。剛才出腳慢了,竟然沒有踢到她,真不甘心。

喬天師的反應是以袖掩臉輕吐了口氣。掌門師兄已經是近四十歲的老頭子,不再適合人間情愛,她已經盡力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妖兮。舒憂受兮,勞心傷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遠處不知道有哪個宮女見到皎皓明月,唱起美麗而悲傷的情歌。月下的那個美人就像天邊的那輪明月,美麗而又遙遠,可望不可及,這是令人多麼難以忍受的憂傷和痛苦啊。三章疊唱,回環反複。她是想起家鄉的情人還是因寂寞自娛呢。喬天師三人靜靜聽著,一時無語。

第七章 紈絝王爺的新生

宋慶州邊境榷場。

全身裹在毛皮衣袍中,雙手攏在袖口裏,鞭子抱在懷中,坐在車轅上,牛車慢慢悠悠地前行。冬日的風寒咧咧地刮著,趙縉又縮了縮肩,整個身子都想蜷起來取暖。“真是的,這麼冷為什麼還要出來啊。”趙縉抱怨道。一說話嘴中的熱氣就遇冷成霜氣,天邊的雲壓得低低的,才十月中,這裏就已經下了兩場雪,而在江寧府的家中,十二月才會大雪飄揚的。

“因為今天有集市啊,我們才到這裏沒有多久,最好買一下日用品,再挑一匹馬回家。”

比起趙縉來,喬天師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寒冷地隻在衣裙外麵套上毛皮背心。她坐在架車上,興奮地看著周圍。在邊境處,既有長袍方巾的漢人,也有耳帶重環飾、剃光頭的西夏人,交易之物也多是內陸市集不多見的氈毯、藥材、鹽、馬、牛、羊等物。而做香料、糧食、絲織物、漆器、瓷器生意的大部分都是漢人。“喂喂,你看那是什麼?”喬天師突然發現了極為稀奇的東西,從身後扭著他的頭讓他看。壓住臉頰的手指冰冰涼涼的,令趙縉打了個寒顫。

“長得好像馬啊,但是背上卻長了兩個大包,看了好奇怪耶。”

“笨呐,什麼馬,那是駱駝!”終於逮到喬天師也有不懂得東西,趙縉立刻趾高氣揚起來,“以前西夏人到皇宮向皇帝哥哥稟報新主繼位時,我就見過了。這東西看著很高大,其實很溫順的。”

“你看放在那裏是不是也是要賣啊,我們買一匹回去好不好?”

“才不好,我聽說駱駝是沙漠中才用得到,我們這裏離沙漠還很遠,買它沒有用啦。”

“是嗎?”喬天師遺憾地嘟囔一聲,又坐回車裏,“對了,說到新主即位,我聽說西夏的皇帝年紀很小呢。”

“是啊,叫什麼李什麼常的,聽說即位時才七歲,現在也不過是八九歲吧。西夏現在是梁太後攝政,梁氏集團和上任毅宗不同,他們不但廢止了漢禮,還一直騷擾宋邊界,慶州九月才被夏擄去數百人戶。”

皇帝哥哥在八月十六的那天晚上見到從寶慈宮出來的趙縉,曾跟他說過“富國強兵”的夢想。宋從建國起與遼夏的戰爭都是多以失敗告終,全是因為兵力太弱的關係。他曾問趙縉要不要幫他。聽到要到邊疆受苦,更要起早貪黑的督促士兵將領訓練,他當然不想去。不過隻考慮了兩天他就答應了。皇上哥哥高興地問他是不是終於想通了,也認為還是新法比較好。趙縉老實地說是因為妻子想到邊境遊玩,硬吵著要去,讓他不得安寧,不得已他才答應的。結果皇上哥哥又變得憂心忡忡起來,喃喃說期待他真是個錯誤。

母後聽說他剛上任,就被調遣到慶州,又嚇又氣地差點昏過去。在母後眼中,邊境簡直是蠻荒之地,當然在他眼中也是一樣。這裏的府邸全是青石建造,少有擺設,一點也不精致;這裏的店鋪天還未全暗就關門,有錢都買不到東西;這裏的人也很無趣,根本沒有什麼娛樂活動;這裏更是出奇得冷,他的手指已經開始癢癢了,聽當地人說這是凍腫的前兆。

而讓他留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中的理由隻有一個……

“哎,好漂亮的毯子。”

喬天師從車上跳下來,朝路邊的攤鋪跑過去,拴在樹上的繩子上掛滿了精美的毛毯,當得知這些東西竟是“背上背著兩個包包的怪馬”從遙遠的西方穿越沙漠運過來的時候,她更是驚奇得驚叫連連。

喬天師拿了一個毯子展開,轉身朝趙縉笑問道:“好不好看?”

燦爛的笑容驅離了嚴寒,在這樣的笑容麵前,有什麼是有意義的呢?一股熱氣由胸口升騰而起,散入四肢百骸,有一句話硬噎在嗓子眼,未語先哽咽。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情呢?還在東京的時候,他就曾對皇上哥哥說沒有人比他更喜歡喬天師了,而他從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如果當時那是喜歡的極至的話,那現在這種感情又算是什麼呢?

隻是一個笑容就會讓他放棄整個世界。

“好冷好冷。”趙縉跺著腳掀開毛氈走進房內,黑色的鎖甲因為霜凍的關係染上銀白色冷霜的色彩,一走動時就會發出“喀嚓喀嚓”清脆的響聲。

堂屋裏燒著火盆,相較起外麵嚴寒的天氣,溫暖而幹燥,冷霜遇水化成小水珠,沿著甲紋向下滑落。堂屋裏不見人影,趙縉又走前幾步,掀開布簾,看到喬天師果真在廚房。

地鍋裏燒著柴火,紅彤彤的火光映著喬紅撲撲的臉,可見她額角的細汗。喬表情嚴肅地在鍋裏下著小方片的厚麵片,又加了胡椒、青鹽等佐料,而後又把牛肉丁、粉皮、豆腐、紅豆全放到鍋裏去煮,認真的程度比鑽研武藝更甚。等鍋蓋邊冒了煙氣之後,喬掀開鍋,用勺子盛了一大海碗遞給趙縉,看著一碗麵糊糊,趙縉輕咳了一聲問道:“今天又是什麼?”

“我才和這裏的人學的早點,叫牛肉小飯,你快點趁熱吃吧。”

是這樣嗎?為什麼他曾吃過的牛肉小飯和這麵糊糊有著截然的不同?但看到喬天師期待的眼神,趙縉心一橫地吃起來。沒有想到麵片軟爛,牛肉很有咬勁,又辣又鹹的非常好吃。趙縉呼嚕嚕地把麵糊喝完,又伸手要了一碗。吃得冒出了汗,非常痛快。

喬天師讓他拿碗的手稍微抬高,給他解開鎖甲,沉甸甸的觸感令她想起什麼地笑起來。趙縉用眼神發問,喬笑道:“我記得你第一次穿這種鎖甲的時候連坐都坐不下,而現在都能穿著這笨家夥在馬上耍兩槍了,看來都虞候王都很努力地在訓練你啊。”

“哼,我這麼聰明還讓別人訓練嗎?我這是藏拙,偷學到那小子的技藝,以報他把我挑到馬下之仇。”“那夫君你可要努力了哦。”喬天師笑著為趙縉打氣。

趙縉初到慶路禁軍處報到時,正好碰到在和士兵賭錢的王都。趙縉打量著頭發髒亂,衣衫不整的王都,滿眼皆是鄙夷,而王都看到這個從京城來的嬌弱公子哥,更是看不起地在地上呸呸吐了兩口。兩人連話都沒有說就扭打在一起,趙縉哪裏是經常鍛煉的王都的對手,結果被揍成豬頭被士兵背著回家了,而第一次穿上鎖甲上馬,就被王都一槍挑下馬,他摔倒在泥地上,身上的青紫跌傷整整十天後才好。

趙縉根本沒有讀過軍法,自然不知道宋軍法極嚴,對上級稍有冒犯就是死刑或流放。不過兩人打架時,趙縉還未出示官印,槍挑他下馬時是正常訓練,嚴格說都不算冒犯。趙縉隻是想還是和以前一樣,被人打了就想辦法打回來。請皇帝哥哥抄王都全家的威脅因為時間上太慢而棄之不用,他暗暗製定了複仇計劃,哪一天一定要打倒王都,並狠狠地踩他的臉,讓他哭著求饒!趙縉因為每天早起練習武藝的緣由,十個手指有一半都凍得紅腫,喬天師用雙手為他焐暖。到慶州一個月還不到,趙縉的手指間已經長起了繭子,摸起來和她的手一樣粗糙了。

喬天師的手暖暖地把他的心都焐得熱燙起來。在這裏,明明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但是和喬相處的時間卻比在江寧府還多。喬的神情變得越來越柔和,雖然不懂她為什麼那麼喜歡笑,但是因為看到她笑了,而感覺做任何事都值得。那種可愛得受不了的感覺,讓他真想使勁把她揉進懷裏,用力咬咬她,甚至想象著喬變得小小的,可以放在胸前衣領裏,整日帶著她,一刻也不分開。

爐火的柴火劈啪劈啪地還在燒著,火光在牆壁上跳躍著,吞噬著周圍的黑暗。輕煙彌漫,在溫暖的橘色光芒包圍下,全身都是酥酥懶懶的,趙縉的頭慢慢低下,喬天師咬了咬唇垂下眼簾,臉頰更紅了。兩人的頭慢慢接近,近得就像一個人……

“趙使,你們家又怎麼了!”

一個人大喊著風風火火地甩開簾子跑進廚房。喬天師連忙閃過臉後退幾步。手中的溫暖和鼻間輕繞的清香瞬時遠離,伸手隻抓住一手冰冷空氣的趙縉雙手緊握,回頭咬牙恨恨地看著不識相打擾他們夫妻相處的人。“王都!你來幹什麼!”

“趙使……”

“叫我都指揮使大人!”

如果眼神是利箭的話,王都已經死了不止一次。不過這個邊城的將領明顯地沒有感覺到趙縉眼神殺人的絕技,他用力地扇動著眼前的白煙,扯著嗓子大叫道:“趙使,你老婆不會做飯的話,你幹嗎非趕她到廚房啊!非得讓她把這房子燒了你才甘心嗎?!”

而這時喬天師才反應過來地驚叫道:“怎麼有糊味……這煙……咳咳……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這應該問你才對吧。”耳尖地聽到鐵鍋喀喀裂開的聲音,王都幾乎是用佩服的眼光看著在濃煙中不知如何是好的喬天師。來邊城二十七天她已經毀了十三個鍋,破壞程度連他們這些大老爺們都自歎弗如。

“真不知道你們在廚房幹什麼,就這樣看著火柴幹燒。”從水缸裏利落地舀幾瓢水澆到柴火上,嘶嘶幾聲響,白煙躥出,火勢漸熄。

“我們幹什麼管你什麼事。”聽到敏感的話題,趙縉的臉頓時騰地一下變得火紅,“讓下人收拾好了,你和我再到邊境看看,快走啦,幹什麼吃驚地看著我,再慢些我就踢你了!”

“說真的,我真對你刮目相看了,我還以為你在這裏根本待不過三天呢。”

“嗤,像我這樣意誌堅定的人怎麼可能被惡劣的環境嚇跑,你非但要刮目相看,更要萬分瞻仰我才對。”

“啊,讀過書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這個‘瞻仰’怎麼寫啊?”

“哼,你以為讀過書就了不起了嗎?最少還要像我這麼聰明才可以。看清楚,是這樣寫的……”重新穿上鐵甲的清脆響聲、馬靴走路的喀嚓聲、兩人互相的談話聲漸漸遠去,相比起趙縉的洋洋得意,喬天師蹲在地上托著腮沮喪不已。

早知道霜紋、綺紋、蟬紋、螭紋四人中隨便帶來一人也好,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了。要不是武尊說她們年紀漸長,也到了婚配之時,在江寧府比在偏遠邊境的機會大得多,她還想不到別人也是要成親的。

連如七、符九、何五、不殺也被武尊借去用,不知道要對付誰,雖說他們的特長在江湖上是更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少了丫環和下仆的她很是頭疼耶。小龍也還是讓霜紋照顧著。即使它會說話,也不過是隻鳥,她和趙縉連照顧自己都成問題,別說再照顧一隻嬌貴的鸚鵡了。以前覺得它太過聒噪,現在不在身邊,反而有些寂寞呢。

她到底因為什麼才嫁給趙縉的啊?還不是因為眾人豔羨的榮華富貴。而榮華富貴又是什麼?還不是什麼都不做地讓人伺候著。那她現在每天要做許多事,而且沒有人伺候,是不是和她開始的理想不符呢?不過比起理想來,不會做家事的事實更給她很重的打擊,那麼,她痛則思變,下次為趙縉熬補藥改善體質好了。

想到就要做,喬天師對一片狼藉的廚房失去了興趣,她回房換了外出的棉衣,又拿了她自己做的金飾準備與別人做交換之用。隨便地關上院門,個子小小的王妃溶入了冷冷的晨光之中。

幾個月後

“呐,這是送給你的。”

從喬天師手中接過木桶,趙縉把一件東西塞到她手中,便頭也不回地走到院裏水井邊,把水井架上的水桶扔下汲水。洗衣燒飯可以請附近婦人幫忙,而像打水劈柴這麼簡單的活,他們自己也就幹了。

“這,是你給我的?”喬啞然地看著硬塞到她手中的發簪,簪身扁形,簪頭飾以龍頭,純金製。溫溫熱熱的,還留有趙縉的體溫。

“是啊。”背對著喬天師,趙縉抖了抖麻繩,水桶在井裏嘩啦作響,他粗聲粗氣地回答:“聽那些士兵們說,現在邊境有身份的女子之間流行這種小金飾,我見蠻精致的,正巧又發了些職錢,便買了一個回來,我是因為錢太多才買給你的,你不要想太多。”

喬天師隨便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有些好笑地翻看發簪的簪身,在簪頸處有一個小小的“喬”字標記。“這個金飾……”為她做的好不好?要是趙縉錢多多的話給她做家用好了,幹什麼買這種不適宜的東西啊?

“你們女的都喜歡這種東西吧。”

趙縉用力地拉著繩,把一桶水提了上來,然後倒進大木桶裏。嘩嘩作響的水聲幾乎淹沒了他似乎是隨意說出口的話。不知道是不是訓練太累的關係,他動作極為僵直,一桶水讓他倒掉一大半,水跡在青石板地上蜿蜒,在初夏太陽的映射下刺目得白。

他那微黑的臉頰上一抹豔豔的紅,是不是也因為太陽映照的關係呢?

在邊城中生活以後,變得最多的就是趙縉呢。以前瘦弱的身子變得高且柔韌有力,皮膚也曬成深褐色,眼角的戾氣漸漸消散,他很少再做出凶狠的表情,但是冷下臉的他感覺比凶狠起來更為危險。這叫不叫威嚴初現呢?

原本隻是為了躲避平京王莫王爺的利用,她才硬射個侍衛馬軍司的官職,更拉著趙縉跑到邊境處。說真的,喬天師並沒有想到趙縉會在這麼艱苦的邊境地生活近八個月,還不以為苦。

趙縉應該還是趙縉啊,王爺的身份絲毫未變,家中依舊華宅百頃,奴仆過百,還是高太後最疼愛的小孩,隻要他想,在注重兄弟情誼的皇帝哥哥麵前鬧上兩回,想回家任職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有著無比寬廣退路的趙縉又怎麼會在這裏住的下呢?沒有稀奇的玩樂,沒有招之即來的奴仆,沒有隻是因為他的身份就對他畢恭畢敬的上大夫,但趙縉就住下了,甚至漸漸收斂了他的少爺脾氣,變得益發穩重起來。他又是因為什麼而改變呢?

“你幹什麼總看著我啊!”

趙縉回身狠瞪了喬天師一眼。他的背被燒灼得很痛啊,身子怎麼站著都不自然。她還讓不讓他擔水了。

“是你總是看著我吧。”

明明是趙縉喜歡偷偷看著她,等她注意到看過去時,他又轉過臉裝做看別的東西。開始她還以為自己的打扮又不和時宜,但一般那時候他都是直接怒吼出聲。

那麼,他看自己隻是因為想看她嗎?

“哼,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啊?況且我背著身子怎麼看你!”

趙縉微揚著下巴冷哼一聲。喜歡看他直說嘛,他知道自己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喬看呆了是正常。

“我怎麼知道你在看我……”喬天師垂下眼簾細細低語,“是……因為這樣嗎?”

為什麼會覺得他可愛呢?為什麼會注意到他在看自己呢?是因為自己也在看他的緣故吧?

那麼這又代表著什麼呢?就像趙縉慢慢改變一樣,她也在慢慢改變著吧?手中的金簪溫溫燙燙的,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趙縉把買來的金簪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偶爾拿出來把它擦得晶晶亮,即使因為不時的傻笑而被士兵取笑。

她明明不知道趙縉今天做了什麼事,為什麼腦中就會浮現這樣的場景呢?

“……我,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喜歡這種東西呢。”

喬天師抬起眼,雙手緊攥著金簪放在胸前,嘴角含笑,壞壞地朝趙縉說道。

“……”趙縉臉又紅了紅,他轉過身因為害羞而粗聲說道:“那你喜不喜歡啊?”

“我……”故意隻說了一個字,趙縉等不及地又回過頭,喬天師露出大大的笑臉。

“好喜歡。”

——即使你是一個把我交換所用的金飾又買回來的笨蛋。

……

在宋熙寧三年的初春,同樣是大夏的天賜禮盛國慶元年,在慶州這個小小的地方,和平已經薄如輕紗,而即使是喬天師,也沒有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喬天師擁被坐起身,心中的狂跳還是沒有停止。而這時,院門被敲得咚咚作響,她披衣出去把院門打開,王都滿頭大汗地衝進屋內,慌亂地叫嚷道:“趙使人呢?快點讓他出來!”

“他還在睡啊,發生什麼事了?你這麼急切。”

“怎麼不急,西夏二十萬騎兵已經大舉攻宋了!”淒厲的叫聲直刺夏夜晴空,在他尾音的破裂處,竟隱約可聽到轟隆的鐵騎聲。

趙縉披甲站在城牆上。慶州城的四個城門全都緊緊關閉,派重兵把守,慶州外城周圍並沒有護城河,所以西夏大軍離城牆隻有四百米遠的距離。因為知道西夏來攻的消息太過倉促,城外根本沒有安置陷阱。隻見城牆下鐵騎錚錚,錦旗虎虎生風,綿延數裏,趙縉長這麼大哪曾見過這等陣勢,腿差點軟了,要不是手裏拿著長戈作為支撐,也許真的會癱坐下去也說不定。

“都指揮使大人,我們要怎麼做?”將虞候王都在趙縉身邊說道。他現在已經平靜下來,至少比起外表平常,內心恐慌的趙縉來,在邊城生活了近七年時間,與西夏的散兵做過四十多次遭遇戰,在上一次西夏攻城時保命而還的王都更可以信任些。

“你又有什麼好的意見?”趙縉深吸了口氣才慢慢開口,就怕語氣泄露了他的情緒。他用兵遣將什麼都不懂,幹脆不懂到底,問問資深的軍人意見再作決定也不遲。

王都沉吟了一下才道:“慶州駐軍共十四軍,一軍六千人,共有八萬四千人。其中騎軍六軍,雖然這樣說,但是因為軍餉緊張,缺馬嚴重,真正可以用作戰鬥的騎兵不過二萬人。我們士兵總數遠遠低於西夏,戰士更是沒有西夏的彪悍,要是正麵出擊隻有失敗,我們應該嚴防死守並且派人去別的州求救。”

宋軍在城內調軍嚴守的時候,城外西夏軍也開始動作起來。隻見一男子騎馬出列,弓箭手在城垛之間半伏著身子,緊張地注意著對方的動作。卻見他行馬至城門一百米左右,拿起背在身上的大弓,從箭筒裏掏出一支箭搭上。宋軍的弓箭手見他如此連忙發箭,結果全都在六七十米的地方跌落,根本連他身前的空地都進不了。男子拉弓,弓弦彎如滿月,“嗖”的一聲,弓箭發出嘯音穿過箭雨如流星般射向站在城門上的趙縉。

看著呼嘯而來的長箭,城上官兵齊聲驚呼,趙縉卻避也未避……實在是他嚇得腳軟無法動彈的緣故,王都連忙拽住他,弓箭已迫近眼前,王都目眥盡裂地舉刀去擋,卻對擋住靈動的箭勢根本不報希望,隻聽“錚”的一聲,箭頭刺進趙縉的前胸。

“錚錚”的輕顫著,弓箭就像被人抓住魚尾的魚一般在手中彈跳著,夏軍原以為射傷對方將領的歡呼起來,但最終感覺不對勁地慢慢平靜下來。

“箭頭上好像有信哎。”喬天師把箭夾到腋下,展開白紙條看了看,“是勸降書呢。”

“王、王、王妃……”除了趙縉,城樓上的每個人都無法置信地盯著喬天師看,王都更是結結巴巴地幾乎說不成句子:“剛、剛、剛才是你抓住了弓、弓、弓箭?”

“是啊。”喬天師隨口應了聲,而後把勸降書遞給趙縉看,問:“怎麼辦?”

“讓他去死啦。”竟然想殺他的同時還不忘利誘勸降,他會同意才有鬼。

“謹遵吩咐。”喬天師拍了拍前方弓箭手的肩,借了他的弓,隨即抽出腋下的箭,瞄準還待在原地騎馬做出挑剔動作的男子,拉弦的食指和中指一鬆,箭矢急馳而去,隻聽一聲慘叫,夏國男子胸部中箭跌落馬下。一時間,宋軍和夏軍都驚呆了,天地間除了風聲,竟然再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過了一會,宋軍才想起來歡呼,王都也不免喜形於色,趙縉更是腳踩在城垛上大聲喊:“你們這些不自量力的蠻族,竟敢想偷襲你爺爺我,我勸你們還是滾回老家,不要再在這裏丟臉的好!”

宋軍為趙縉的叫罵轟聲助威,一時間氣焰竟然壓過進犯而來的大夏軍。

但是這隻是小小的一個插曲,過了不一會,大夏軍就開始按計劃地攻城起來。

“我們的糧草還能堅持幾日?”喬天師看著城下的大夏軍問道。

趙縉自然是不會回答她。王都道:“因為並沒有想到夏會突襲,所以所有糧草最多隻能支持十五日,就那還不考慮城內百姓的存糧夠不夠的問題。”

“隻算十天好了,那麼兩天後,給我撥一萬騎兵,我要展開奇襲。”

王都看向趙縉,雖然不知道喬要幹什麼,但是聽她的應該沒錯。“就照王妃所說的辦,她的命令就是我的。”權力轉移之前,趙縉如是說。

新月斜掛在西邊的天上,搖搖欲墜,星子睜著的眼注視著大地。無論是哪裏,都會看到一樣的星星一樣的月吧。但是從變成死神降臨之地的慶州城看去,彎如柳眉的新月卻妖異如死神的鐮刀。

發出至寒至厲的光芒。

城樓上靜悄悄的,偶爾有隱忍不住的呻吟。城下攻城的西夏人的屍體也被自己人清理幹淨,但是從遺落一地的大石、弓箭、斷梯、撞木和土地上幹涸的血跡上看,就知道戰況進行得有多麼激烈。

西夏軍在進行了一輪攻擊後,見沒有什麼建樹,便偃旗息鼓回營休息,準備下一輪戰爭。

就在眾人困意最深的亥時,慶州城緊閉的城門緩緩開啟,從裏麵魚貫而出馬蹄上綁有布條的萬名騎兵,伴隨著西夏的探子“宋軍出城襲擊”的喊叫聲,騎軍狂奔著殺向休息中的夏軍。西夏軍營地前都有絆馬索溝壕刺釘一類的防衛裝置,宋軍也不靠近,隻是一人拿出弓弩,另一人拿起火把點上,一時間,萬餘支火箭射進西夏營地內,一人隻射五箭,射完轉身就走,不到一刻鍾,來勢洶洶的宋軍又全都返回城內,隻留幾萬支火箭在西夏營地熊熊燃燒。夏軍忙著滅火,而在戰士跨馬上前追擊時,在城門前全都中了宋軍丟下的鐵蒺藜,隻得又回營。

西夏軍隊將領也被宋軍的突襲驚醒,他聽了被襲擊經過和損失報告後沉吟許久,而這時又有探子回報在宋軍來襲時有十人沒有參加襲擊,反而散開方向,各朝東西南飛奔而去。

“沒錯,宋軍奇襲隻是掩蔽之術,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去搬救兵。”西夏將領說道。

他立刻撥出五千西夏輕騎。“十人不會全是真正去搬救兵的人,不過我們要以最大的兵力消滅最小的可能,五百人追一人,明早我要看到十個人的首級。”

天近黎明,追擊者回還。“東北方四十裏把宋兵誅殺。”

“東南方一百三十裏把宋兵誅殺。”

“東方一百裏把宋兵誅殺。”

“西北方八十裏……”

隨著騎兵回來的稟報,夏軍也開始準備下一輪的攻城了。到第九路騎兵回來時,九名送信宋兵全被誅,但從身上並沒有搜到有價值的信件。將領就等著最後一路的回報,但是一輪攻擊過去後,五百名輕騎還是沒有回來。

“是朝綏州去的路。”將領喃喃自語。去年十二月曾攻綏德城,那裏的守將郭逵防守得法,令他無攻而返,狼狽撤退。

“宋軍怎麼可能會有人的騎術比夏軍的還好!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將領忍耐不住地又派五百人去查看,但是不到兩個時辰,五百人就回來了。每個人臉色發白,全都是一副見鬼的表情。

朝綏州路的五百追兵全誅。其中有六十七人一刀斃命。

夏將領脊背冒出一陣寒氣,他咬牙:“加緊攻城。在宋援兵來之前攻下慶州。第一名衝進宋城的士兵加官三等!不準議論追兵之事,違者立斬!”他抬頭,夏日的陽光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冷?在這死神降臨之地,究竟誰會更得死神的鍾愛呢?

“趙使,我們的箭矢已經不多了。”

“火藥也沒有多少存貨了。”

“藥物緊缺,步兵傷亡嚴重。”

“軍中情緒低落,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營帳就搭在東城樓的頂上,從每一次進出人員的口中,說出的都是壞消息,趙縉已經三天沒有合眼,前幾天也是一沾枕頭,睡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來。夏國的士兵多如螻蟻,爭先恐後地爬著牆頭,撞木用力地撞擊著城門,被宋軍從牆頭上倒了幾十桶的油,又扔下數百個火把,燒得他們又退回去整修。

“給我死守著,要我看到誰失職懈怠,我當即就格殺他!聽到沒有?!”趙縉紅著眼大聲喊道,嗓子早已變得嘶啞,“救兵就快要到了,我們隻要堅持到那時候就算勝了這場戰爭。”

“可是已經是第九天了……”

耳尖地聽見身邊有官兵這樣嘀咕,趙縉回身一槍抵住他的咽喉,怒叫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喬不夠努力嗎?別說九天,就是九十天,我們也要守到喬回來!”

一定是因為很久沒有休息的緣故,他根本想象不到喬現在在做什麼,一定是心似火燎地朝這裏趕吧。平常看起來呆呆的喬,在馬上的姿態帥得讓人呆掉。分開九天了嗎?在他眼中已經沒有白天黑夜,隻有夏軍突擊和撤退的分別。

“我一定會回來的。”

被騎兵的軟甲埋得幾乎見不到臉的喬在馬上笑著說。

“一定會回來的。”

所以夏軍在營地上高高地掛著十個頭顱時,隻有他沒有被騙過,喬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她這麼說,所以他相信著。

“怎麼回事,為什麼東城攻城的節奏越來越慢。”

王都隨手解決了一個偷爬上城頭的夏兵,對城下夏兵的動向感覺有些疑惑。

“有什麼問題嗎?”趙縉累得連手指尖都不想動。有這些會兵法的下屬果真不錯,他什麼都不用想,隻要聽取意見然後放手讓他們做就好了。

“是氣氛……”身體先於腦子已經感受到戰敗的氣氛,那是種近乎預言的直覺。

為什麼?明明他們城門牢固如昔,而城樓上更有士兵誓死把守。

“都指揮使,都指揮使!”從身後傳來淒厲的叫聲,趙縉困難地回過頭,一個血人幾乎是從樓梯上爬上來的,“夏軍攻破南城門,城門官戰死!”

趙縉震驚得霍地站起身。“怎麼可能?!”東城牽製了夏軍大部分兵力,而四個城門所分派的人數都差不多,為什麼南城會攻下。

“夏軍佯攻東城門,其實偷偷把西、北、兩處的士兵糾集起來攻南門,更用強弩開路,精銳跟在後麵,大軍衝其中,終破南門!”

趙縉身子晃了晃,但最終沒有倒下,喬還沒有回來,他卻已經支持不住,不,他不甘心!“傳令下去,西南東城的戰士都移到南城,迎擊夏軍。”

“都指揮使,城破就等於兵敗啊!我們無法取其銳,幹脆從東城門衝出,也許可以衝出重圍!”王都連忙抓住趙縉,不讓他衝動。

“你是說讓我逃走。”趙縉瞪著王都,“你是說,要我放棄慶州城幾萬士兵、十幾萬的百姓,要我放棄約定,自己夾著尾巴逃走?!”這是他大宋的百姓大宋的都城,讓他拱手送給西夏怎麼可能!況且還有人為了他單槍匹馬地去搬救兵!“即使城破了,我也要堅持到喬回來!”

“王爺……”

“叫我都指揮使大人!”

“算了,既然你都不怕死了,我怎麼會輸給你這個肩不能提的嬌弱公子哥,要死就一起死吧。唉,看來死在美女懷中的願望隻有下輩子實現了啊。”

“誰和你一起死,我還要等喬回來的。”

兩人互打了一拳,相視而笑。

衝天的火光,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臉上表情,周圍的人都是扭曲的紅的、黃的、綠的顏色,刀砍在對方身上和對方砍在自己身上都沒有什麼感覺,什麼榮辱驚寵已無法憶起,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殺了擋路的人活下去,活下去殺了擋路的人。

遠處似乎有什麼聲音傳來,不是“他是王爺……帝親弟……活捉為人質……”,也不是“援兵……回擊……”,在雜亂的震耳欲聾的嘈雜聲中,有什麼引起他內心騷動的感情,令他遊移於殺戮之外,比殺人更重要的是,比本能求生更重要的是……

“趙縉——”

有什麼撕裂了周圍紅的、黃的、綠的、扭曲的顏色,封閉了的五官首先是聽到熟悉聲音的耳朵,然後是捕捉到熟悉身影的眼睛,而後是嗅到熟悉清香氣息的鼻子。最後是感受到熟悉的人的氣息的全身。

她鮮鮮活活地出現在眼前。

“喬——”

她像是出城時一樣笑著,驟然接近,刺骨的風壓迫近,是誰在耳邊鬼叫,溫熱的液體噴了他一臉。

“不要停下來啊。”

她的聲音變得諳啞,像是斥責,卻忍不住地喜喜俏俏地笑。他也是啊,心中無法抑製地輕鬆,他一定也是笑容滿麵了吧。

她的身邊有什麼接近呢?是箭矢的震動,她回轉的動作變慢了,一定是太累的緣故,想也不想地跑過去伸出手,穿透手背就是這種感覺嗎?隻是覺得手心發涼。身體其他地方也像鑽進去了某種東西,為什麼天地在轉啊,討厭,他不要跌倒啊,她抱住了他,嘻嘻,她個子小小的,應該是他抱她才對,不過偶爾反過來也不錯啦……

她的表情為什麼這麼驚訝?一定想不到他這麼神勇對不對,他雖然經常忘了自己說什麼,但是她說過的話他卻不會忘,因為比起自己來,他更相信她。嘻嘻,她竟然感動地哭了,沒想到他也有說情話的天分耶,說起來他從來沒有見到她哭過啊,比起她感動的哭泣,他更喜歡她感動地眯著眼喜喜俏俏的笑呢……

咦,她抱著自己就抱著吧,為什麼還摸他那裏啊?他會很不好意思的啦。

手涼涼的,雖然撫摩著很舒服,但是她的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喬……”還沒睜開眼,趙縉就軟軟輕輕地叫著,喬一定是愛慘了自己了,要不怎麼會偷偷碰他那裏呢?

“啊,你醒啦啊。不愧是那個有著蟑螂般強韌生命力家夥的丈夫。”

聲音在頭頂想起,不是喬的聲音,趙縉猛地張開眼睛,發現自己是趴睡著的,他困難地扭過頭,看到床邊一個人露出白牙地朝他笑著,無法置信朝下看,他的手?他的手……

“啊啊啊啊啊——”趙縉發出三段式的慘叫,一聲比一聲高昂,青衣青年“啪”的一個手刀砍在他脖子上,慘叫立止。

青年依舊笑得萬分燦爛,“病人要乖乖的,不要吵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