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會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
究竟因為什麼而這麼認真地生氣、厭惡、憎恨呢,
隻要什麼都不想的話,靜靜地石化,一定也是種幸福。
但是一直有一個聲音嘲笑著,
冷冷地嘲笑著,
你,要手臂還是自由。
一片雪白。
巨大的宮庭睡床,米白色的垂紗簾沿著雕花精美的床柱層層垂下、層層束結,床周圍是婆娑柔曼的月白色幔簾薄紗,遇風便起,飄渺迷幻。
那個人的潔癖症看來還極嚴重啊。
迷糊地思考著,怔怔地坐起身,是被打了鎮定劑的後遺症嗎?頭昏昏的,撫開紗簾,目光對上牆上懸掛的一人高的畫像。
畫中的女子一頭烏黑順滑的發,絲絲柔柔地沿著臉頰下垂,女子有著飄忽神情的圓圓大眼,溫潤粉色的唇微向上扯著,露出神秘飄渺的笑容。華貴的白色衣袍,束高領子鑲繡著金色的飛馬、盾、鐮槍及地獄草組成的家族徽章。背景是淡淡的光影,映得女子的輪廓一片微紅,隻是半身像而已,卻如光之女神般清麗、嬌柔、華美。
空氣傳來輕微的波動,目光由畫像處移開,他微微側頭,淡青色的雕花雙扇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有著亞麻色頭發的女孩子。
“啊,你醒啦。”女孩子忙小心地端正食盤行了個曲膝禮,而後露出沉靜清雅的笑容走近道:“有沒有感到不舒服。”
女孩子把食盤擺在房間角落應是用來放書的小書台上,扭過頭看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又笑起來:“小姐,你醒來一定餓了吧,這是我第七次送的飯菜,前幾次你都沒有醒,不過這一次好巧。”
“這幅畫……”
“那是陛下命令掛上的,真是美人不是嗎?”
“你是誰?”
“我是宮內的侍女漢蓮娜,陛下讓我來服侍萊萊亞小姐的。”
“……真是任性的小孩子啊……”那個人以為他會有什麼反應而安排這一切呢,還是根本不在乎他任何反應,隻是想做便做呢。
站起身,身上雪白的睡裙沿肌膚滑落下垂,漢蓮娜卻想象不到他猛然起身地忙後退,站成三七步,身體微弓,蓄滿力道。
嗬嗬,是那樣的啊。服侍他的女侍,還是監視?
菜肴是說不出名字做得極為精致的美味,況且他也餓了,便不客氣地吃起來。
“對了,你為什麼叫我‘小姐’?”嘴裏塞滿食物,他像是才想到稱謂不對地側頭問道。
“……陛下吩咐的。”
“你難道不好奇嗎?”他眉頭緊皺,似極度困撓地反問:“我有喉結,平胸,但為何還被人套上這女性化的睡袍,被人稱為‘小姐’?”
“什麼?”清清啞啞的中音極具魅惑,令漢蓮娜不覺回應。
“那是因為,”染上油漬而亮亮晶晶的唇,配合將要說出口的話緩緩開啟,“你口中的那個陛下是變態嗬。”
哈哈哈哈哈。
漢蓮娜可靠沉穩的表情猛然變得無法置信的驚詫莫名,但下一秒才查覺自己因信了他的話而反應過度地倉惶退走的樣子令他忍不住大笑起來,真是受不了了,哪有那麼天真的人,別人說什麼她都信。
捂住笑疼的肚子,他趴在小書台上,頭枕在手臂上呻吟不已。現任的萊依克帝國的皇帝是變態,透露給小報一定是聳動不已的新聞哩。
門又重新開啟,是羞憤不已的侍女不得不認命回來嗎?他揉著肚子,抬起笑得幾乎掉淚的眼……笑意迅速從臉上退去的,他看向進來的最不想見到的人。
“……朱利安少爺。”
雪白似玉的肌膚,比女子還柔美的臉龐,金色的紮成長辮的發垂在腦後,隨著走動而擺動,冰晶似的綠眸深邃難明,這樣絕美的容顏一定會讓宮內的史官大書特書而流傳後世吧,腦中不知為何竟轉動著這個念頭。
朱利安走近,不複青澀、修長而矯健的身體如獵豹般輕盈優雅,即使刻意收斂,朱利安身上的壓迫力仍讓他僵坐著,無法逃遁。
修長白皙的手指伸出來撫上他的臉頰,相觸的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但是沒有,無法感受到任何感覺的,手指經過的眉間、眼角、臉頰、下唇全都麻痹著。下頜被輕輕地抬起,對上朱利安碧綠如清蕊般的美眸。
“你……變了好多。”
原本以為是朱利安的手在顫抖,後來才發覺是自己全身顫抖得太過厲害。
“請不要……”
破碎的低語令朱利安聽不真切,低下頭更靠近他,他卻驚恐地身子後趔,更慌亂地拍掉朱利安的手指,色厲內茬地叫道:“你,你不要再把我當女人看待!”
朱利安仔細地看向他,以前柔順的長發剪短了,流海卻長得幾可掩住眉眼,如同小孩子般的圓臉,看起來溫溫和和的,不似以往飛揚個性,身子骨也變健康了,記得以前的她纖纖細細的,似乎風一吹就倒的瘦弱。但隻有她的眼睛沒有變,依舊清澄的大眼,在對視時,他總以為自己看到了在宮殿之外幾百億光年的夜空的顏色,是遙遠神秘及……自由的色彩。
“為什麼不把你當女人,你還是萊萊亞啊。”朱利安不懂他剛才為何拒絕,是因為他的觸碰,還是因為錯誤的對待呢?
“你看清楚,我現在是男人。”平板著敘述著,隻是尾音還有些抖,“而且別叫我萊萊亞,以前或是現在,李李翔都是我惟一的名字。”被父親賦予的“展翅翱翔”的名字,令他折翼後仍頑強地努力著。
“……”眼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思考了很久,朱利安像是恩賜般地說道:“你認為自己是男人你就當男人好了,你認為自己叫李李翔你就叫李李翔好了,反正你還是你,永遠不會改變。”
不會不改變吧。隻要是人,經過時間的打磨、侵蝕,總會慢慢改變的,不過就算告訴了朱利安少爺,他也不會懂吧。
“你的手臂……”目光落在李李翔的右臂上,朱利安的表情變得奇怪而悲傷……隻一閃而逝而已,是他看錯了吧。“我沒想到你會……還痛嗎?”
因朱利安的輕問,原本沒什麼感覺的手臂猛地如火燎般疼痛起來,就像初次嚐到骨肉相離一般,令人昏眩的巨痛。
“萊萊亞。”手臂被攥住,原本就無法使力的手此時更動彈不得。
“幹什麼?”全身襲來被碰觸的不適,李李翔咬牙忍耐道。
“我以為……你要昏過去了。”
“我才沒那麼脆弱。”
身體突然從座椅上扯離,雙腳騰空,正在詫異朱利安少爺什麼時候有這麼大力氣的李李翔,卻被朱利安緊緊地抱住,頭埋在他頸間喃喃說道:“這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你。”
如吟詩般聖潔的中性嗓音,如情話般深情的低語卻讓一直盤踞在李李翔心底的恐懼引爆開來,淚水不顧意願地由眼眶中滾落,灑落朱利安一肩。
“我隻是想把你留在我身邊,難道隻是這樣也是錯嗎?”
白色窄腰的禮服,袖口衣襟領口褲中縫全都壓上銀邊,裁剪合體而精致,是朱利安少爺派漢蓮娜才送到屋內的衣服。
這一次沒有鎖鏈。
走出屋外便可發現他住的地方全是由整齊的暗白色的巨石建成,表麵裝飾以月光石,支撐著走廊的高高廊柱雕琢精美,恒星的光照下來時,廊柱與房屋表麵形成交錯而奇妙的陰影。
有風拂過,送來淡淡清香,李李翔輕巧地越過走廊走進庭園,先映入視線中閃閃發亮的東西是在萬花叢中一座精巧的玻璃溫室,越過說不出什麼品種的花樹,他走近溫室,發現門虛掩著便信步走了進去。
“是蘭花呢。”
溫室內多是珍貴而稀少的蘭花品種,對花木知識貧乏的他認得蘭花也是因為曾認識了一個蘭花癡的緣故。以前在舍雲宮內也種植了一大片蘭花園,卻因天寒地凍而不易成活。
“若是他見了這麼稀奇美麗的花色一定會高興得哭出來呢。”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襯著青翠葉子的晶瑩淡綠的花。
“喂,你是哪裏人,竟敢亂跑到我的溫室來。”突來的一聲爆喝令李李翔嚇一跳地後望,原本蹲在花架下拿著小鏟子鬆土的一位金發灰眼的灰衣男子放下鏟刀,滿麵怒容地朝他走來。
“安……安達。”李李翔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麵前原以為此生再也不會有相遇可能的人,男子隻是兩鬢有些白發而已,容貌卻還是像以前一樣清俊淡漠,沒有改變。
“你是誰?”安達疑惑地看著驚駭地叫出他名字的娃娃臉的男子,他在天堂宮的活動範圍就是這一大片花圃,見到的也就那麼幾個人,這個宛如是他舊友的男子,他可以保證是第一次見到。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不應該在切瑞伯嗎?啊,莫非是朱利安少爺接你來的,讓你在天堂宮當管家。”原來朱利安這麼念舊啊,那麼把整個舍雲宮都搬來好了。
“不,現在隻是兼職香水師的花匠,你……”後知後覺地,安達的眼慢慢睜大變成驚駭的神色,“萊……萊萊亞小姐。”隻有以前在舍雲宮的人才會叫現在的新皇為朱利安少爺。
怎麼看眼前的這個人也像個男人,安達幾乎快要昏過去了:“萊,萊萊亞,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少,少爺還認得你嗎?對了,你的手怎麼樣。”
李李翔伸出右手臂笑道:“你忘了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了嗎,當然沒問題,隻是不能提重物。”
“……你現在變好多。”安達突地沉默起來,感慨不已。
李李翔皺眉,他才覺奇怪哩,為什麼他現在變這麼多,朱利安少爺也是,安達也是,怎麼會一兩眼就認出他來呢。
“以前你極為飛揚恣意,現在卻平和許多。”
因為旁觀者才會那麼清楚,當初萊萊亞被少爺認為是上天憐憫他得不到愛而賜予他的禮物,也許真有種“魔性”存在,生長在自由星空下的少女,連身邊的空氣都充斥著飛翔的粒子,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似乎都可煽動人的憧憬,那是從小一直生長在封閉空間的少爺所無法想象的美麗,因而靠近她、因而捉緊她、因而毀滅她。
“為了生存,人總是要舍棄一些什麼的。”李李翔淡笑著說道,聽了這話的安達雙眼卻猛然濕潤起來,反而把李李翔嚇了一跳。
“請,請不要這麼說。”並不覺得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安達抽抽噎噎地說道。有著孩子心性的萊萊亞是從不屈從於任何規則的人,如今的萊萊亞內斂而壓抑,不知為什麼讓人覺得極為悲傷。
李李翔難為情地左看右看,幸虧這裏是偏僻的溫室,要不一個大男人像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很丟臉耶。
“我,我先回房去了,閑著要找我玩哦。”誘哄的語氣,擺明了想逃離安達的舉動,但正在哭泣的男人並沒有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