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武手下數條人命是丹鳳一案的關鍵,他很明白,霍霆磯耗費這許多心思,將其押入大理寺,絕不止為那公主報父仇那麼簡單。
心底痛悔,竟未早早將周武除去!如今,事情即將敗露,他,要如何交代才好?
站在深廣寢宮富麗但清冷的玉石雕欄前,太後鳳眼中怒火隱燃。
“你說,人是被端雅公主帶走?”
“是。公主突然入府要人,卑職一時別無他法,隻得將人交予霍霆磯。”地上惶恐俯跪的,正是樞密院錢立翰。宮中春末輕曖,冷汗卻自他額上不斷滲出。
冷冷盯視他半晌,太後表情僵硬,久久不出聲責罵。
四周寂靜,反而令錢立翰更加如墮冰窟。跟隨多年,早已知曉這太後心機深沉,行事狠辣。現下他府中出了這樣大的紕漏,若依太後一貫手段,他的這條老命……
身側忽地響起女子恨聲:“什麼端雅公主!依我看,定是與霍霆磯早就串通好的那個卑賤女子!”出聲的,是侍立在太後身旁的高宛洛。
自那日杏林中受葉疏襄言笑奚落後,她心中已對其恨極入骨,欲想除之而後快,但連日來遣出府中侍衛多方打探卻未有結果。如今想來,這女子竟是藏身於惠王府中,並搖身一躍變成了惠王義妹。
“原來是她!”聞言,太後神情愈冷。當日霍霆磯言及生死相依的女子,居然便是自己前日宴上親自封為公主的端雅!怒極反笑,“好一個大理寺左斷刑,好一個端雅公主!竟敢如此愚弄哀家!”
地上錢立翰微微抬首,壯膽輕問:“太……太後,那現在,該如何是好?”
“廢物!”冷哼一聲,太後眼中盡顯鄙夷神色,“先給我下去!”
聽得斥責,錢立翰反而鬆了口氣,如蒙特赦,巍巍起身退下。
一旁高宛洛越想越氣,那女子不但奪走自己中意之人,更使盡手段攀上公主高位,令她先前自恃身份之舉頓成諷刺,叫她怎能咽得下這口氣!
俏臉上如蒙冰霜,委屈道:“太後,您看那兩人如此囂張,顯然未將您放在眼中,這樣故意刁難,太後您可不能輕易放過他們啊。”
太後側目看她一眼,冷笑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嗎?我自有打算!”
轉頭漠視身周冷麗樓閣,數十年來,她隱於這清冷宮牆後遙指朝堂翻雲覆雨,羽翼漸豐,又豈容寥寥數人施行所謂變法,壞她權力基業!
輕蔑一哼,皇帝又如何,難道,還能違逆她這太後不成?
四月初七。
巍巍大理寺,因罷官斷案無數平添幾分沉重威嚴。
當朝宰相默看手上卷宗良久無言。
卷上所錄,是樞密院錢府家將周武供詞。
五年前,端雅公主之父製成稀世丹鳳,時任中書侍郎的錢立翰遣周武前去強奪,並傷及性命。之後,丹鳳秘密上貢於太後,錢立翰一躍而成樞密院主使。
五年後,尚書梅賀良追隨宰相王安石,一力推行變法,危及朝中親貴利益。錢立翰接太後密旨,派周武持丹鳳入府威逼利誘,梅尚書憤而碎鳳推拒,終為其格殺。
宰相沉思開口:“霆磯,此案幹係如此重大,若明日公布朝堂,後果定然不堪設想。”心下煩憂,那下手殺害梅尚書的凶手現已收押入獄,證詞確鑿。上自皇親,下至權臣,皆卷入其中不得脫身。若據此秉公斷案,必將引得朝堂大亂。
當今皇帝即便清明公正,但麵對太後,麵對半壁朝臣,又該如何自處?
霍霆磯雙目深邃,“殺人伏法,本是天經地義。但事關皇族內眷,霆磯以為,相爺不如將此案上呈,交予皇上自行審斷。”
“好!好一個自行審斷。”長歎一聲,宰相搖頭苦笑,“這變法一途本是良策,奈何,至今日卻到這般境地啊!”
獄中,月光自高牆天窗灑下,為昏暗四壁增添些許光影。
江焚越盤膝坐地,靜視入獄探看的葉疏襄。眯眼細想,今日,已是四月初七夜,離十五月圓之期隻餘寥寥數日,她是該有所動作了。
走近幾步,葉疏襄在他身旁緩緩坐下開口:“師兄。”
“端雅公主屈尊前來探視,江某不勝感激。”冷邪依舊,江焚越語中暗含譏諷。他身在獄中,於朝中異動卻是了如指掌。
“怎麼,難道師兄會因疏襄身份,心中忌憚不成?”葉疏襄故意出言相激。
冷哼一聲,江焚越也不接話,徑直道:“有什麼事,說吧!”
“好,師兄。你應當知曉,丹鳳一案即將落幕,不知師兄有何打算?”
“落幕?”江焚越聞言嗤笑,“你真以為案情會如你們所願了結?”
葉疏襄緩緩自懷中抽出一卷畫軸道:“這畫上之人便是當年殺我父親凶手,現已伏案看押,諸般證據確鑿,主使之人明日便會在堂上現形。師兄,你還在堅持什麼呢?”
眼觀畫軸,江焚越卻不接過展開,臉上諸色變幻,複雜已極,“好,很好!小師妹,你果然瞞了我整整五年!”轉目瞪視她,狠狠道:“隻可惜,你們再怎樣竭盡全力,也勝不過天意!師妹,莫怪師兄沒有事先提醒你,我勸你,還是趕快離開吧!”
言罷,閉眼再不理睬葉疏襄半句。
踏出重獄,迎上霍霆磯雙目,葉疏襄安然淺笑。
見她無語,霍霆磯已知,江焚越並未鬆懈。抬頭望天際缺月半刻,低低喚道:“疏兒。”
葉疏襄上前輕執他手掌,柔聲安慰:“霍大哥不要太過擔心,還有數日才到十五月圓,疏兒必會沒事的。”
聞言,霍霆磯心中酸澀難抑。他行事向來磊落無悔,但現今眼看心愛之人性命朝夕不保,不禁第一次猶豫起來。
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自己所堅持的原則,是否必要?
看他濃眉深蹙,葉疏襄上前輕偎他胸前,抬首靜靜望他,“霍大哥,你還記得那日折柳湖邊,遇險之事嗎?”
伸手微攬纖腰入懷,思及那日兩人情生意動,霍霆磯揚唇:“自然記得。”
“好,霍大哥。那日你本來存了必死之心,但終究還是逃了出來。那現在,疏襄性命尚未到最後時日,大哥又何須多加煩惱?”她就是不要見他苦惱啊!說絲毫不懼生死,那是自欺欺人而已。更何況,如今有了心愛之人,她又怎舍得獨自離去?
霍霆磯輕歎一聲,“疏兒,你明白的。”
不錯,她自然明白。折柳湖邊,命危的是他,他可以冷靜麵對。而現今,事關她的安危,他卻止不住心亂如麻。
一切,都要看明日皇上在朝堂所做的決斷了。若是依律公判,將江焚越背後倚仗盡行鏟除,他或許還會懾於刑律,將內功心法作為條件交換。若是不能……
霍霆磯已不願,也不敢再想下去。
殘月光華清冷,遍灑兩人周身。
熙寧七年,四月初八。
霍霆磯靜立宰相府內等候。
算時間,早朝已散去許久,相爺也該回轉了。
門邊響起沉沉的腳步聲,宰相須發灰白,緩緩步入廳堂。
“相爺!”霍霆磯一見,臉色立刻大變。宰相頭上,竟已不見了象征身份官位的冠戴!
長歎一聲,宰相臉色泫然,“霆磯,從今日起,老夫已不再是當朝宰相了。”
霍霆磯喉頭苦澀,心底激蕩難平,啞聲問:“為何?”
“朝堂之上,百官聯名呈奏,要求罷相。獨力難以回天,連皇上也奈何不得啊!”他根本沒有料到,今日朝中諸人竟會做出如此激烈舉動。
靜默半晌,霍霆磯明知了無希望,仍低聲問道:“那,丹鳳一案?”
“經各方證實,皆是錢府家將私下所為,按律處斬,與他人無赦。”吐出皇上決斷,這位罷任宰相似是一夕間老了十歲,眼角皺紋積聚,沉痛不已。
有什麼,比讓一個清官目睹錯案更加激憤?
有什麼,比讓一個良將滿腔抱負遭遇破滅更加無奈?
有什麼,比讓一個忠臣親見朝政腐敗更加痛惜?
時熙寧七年,王安石第一次罷相。
宰相良久抬眼,“霆磯,我此身已罷,不日便告老還鄉。但是,你……”
不錯,為變法一事,霍霆磯已不知觸怒朝中多少官員,如今宰相一倒,接下來,遭眾人發難的,便是他了。
話音才落,廳外已響起眾多腳步聲。
數十宮廷侍衛手持刀劍衝入廳中將兩人團團圍起,橫眉怒目,氣勢逼人。當先一人喝道:“查,大理寺左斷刑主事霍霆磯,任職期間犯案累累,罪可當誅。著令即刻免去官職,收押入獄!”
事已到此,霍霆磯反而靜下心緒。
成者王侯敗者寇,這是千古不滅的道理。
最重要的,如今案情判定,她已續命無望,他又何必再獨生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