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卷起,東方透了魚肚白,湖州德清小鎮的山頭,一座道觀裏敲響了報曉的鍾聲。
噌吰——噌吰——
洪亮悠遠的鍾聲,喚回了遊蕩在黑暗裏的一縷魂魄——萍兒漸漸蘇醒。
“醒了?”
喬氏坐在床前,雙手輕撫著愛子的靈牌,以極其淡然的口吻問這剛入門的媳婦。
萍兒默默地坐起,望著喬氏手中捧的那塊牌位,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豔紅的新嫁衣上。
喬氏把兒子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入她手中,歎道:“軒兒這孩子命苦,九歲時不幸溺水夭折。可憐喬家代代單傳,要是斷了香火,老身有何顏麵去見列位祖宗?幸好前些日子軒兒托夢給他爹,說是想在陽間娶個妻,也好投胎做回喬家子孫。如霜啊,你可得天天捧著你夫婿的靈位,早日懷個陰胎,為喬家續上香火,婆婆就指望你了!”
喬氏確實抱孫心切,萍兒已成了她那荒謬信念操控下的傀儡。
佳節喜炮齊鳴。
元日本是一歲之首,除夕夜的驅儺、迎神賽會更是熱鬧,官方一律組成驅儺大軍,扮鍾馗、六丁六甲、判官小鬼等,浩浩蕩蕩地繞城一周,將疫鬼、妖魔逐出城外。
教坊說史的伎藝口沫橫飛,說著真宗、徽宗在位時所謂的“天書降瑞”。街坊庶民也有捧著《道德經解》,想著那位教主道君皇帝是否已回到昊天上帝身邊當他的長生大帝君?
喬家老宅裏自然少不了這些名堂。
大年初二,喬氏居然請了道士來作法,屋裏屋外都貼滿“鬼畫符”,隻盼鬼兒子早早投胎轉世。
翌日,喬氏又選了個良辰,大老遠地趕往崇寧寺求瑞簽。這位主子一走,幾個家仆便偷著閑躲進房裏頭打盹,院子裏空蕩蕩的。
嘎——吱——
東廂房的房門被人悄然推開,喬老爺從房裏探出頭來,眼神閃爍,環顧左右,見院落裏空蕩無人,他忙縮著腦袋、夾緊了脖子,拎起衣擺一溜煙兒奔向院落左側那間小屋。
屋外守著個家仆,見自家老爺賊似的夾著脖子躥過來,不由得愣了愣,欠身喚道:“老爺!”
喬老爺急忙把手一揮,“去!這兒沒你的事了,回去歇著吧!”
“可是老夫人交代小的要死守在門外,不讓少夫人離開這間屋子半步……”
“閉嘴!老夫人不在家中時,你就得聽本老爺的!”
家仆搔搔頭皮,嘴裏頭咕噥幾句,悶悶不樂地走開了。
喬老爺迫不及待地推開門,走到屋裏頭,瞄見床上一抹纖瘦倩影,兩眼一亮,趕忙放輕了腳步,緩緩靠近床前。
雙手漸漸摸上了床沿,床上的人表情茫然、目光失焦,似乎在發呆。喬老爺膽子大了些,雙手微顫著漸漸貼向萍兒那張花箔點腮、別樣韻致的秀氣麵龐,距離近些,他似乎聽見坐在床上發呆的人兒唇瓣嚅動,喃著一些詞兒。豎直耳朵,細一聆聽,那喃喃之語斷斷續續飄入他耳中:“……喬……軒、軒……”
嘶——
喬老爺倒抽一口涼氣,隻覺萍兒兩眼直直地盯著他,發直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體,正在看著他背後隱藏的“人”,看著另一個人,另一個——死人!
一股寒氣由腳底心躥起,他冷不丁打個寒戰,隱隱發覺自個兒背後果真有人!有一道冷冷的視線在背後盯著他!詭秘的氣氛罩來,頭皮陣陣發麻,他小心地屏住呼吸,慢慢地轉過身去,往後方一看……果然,他看到一個人影,幽靈般悄無聲息地站在屋子外麵。
“哇——啊啊啊——鬼!有鬼啊啊啊——”
喬老爺駭怪地驚呼,一骨碌滾跌到地上,褲襠濕了一大片。
站在屋子外的人冷眼看著,哼出聲來:“老爺,是我。”
聽聲音有些熟悉,喬老爺愣了愣,撐開眼皮子細細一瞅,這才看清站在門外的竟是方才被自己趕走的那個家仆,真個是人嚇人能嚇死人!
長籲一口氣,喬老爺心中卻是氣極,衝上前去,一個手指頭戳到那家仆的鼻尖,咯嘣嘣地咬著牙,嘴裏頭反倒罵不出聲來。
“老爺,”家仆恭謹地拱手道,“小的不敢違背老夫人的命令,必須守在屋外看好少夫人。”
“你、你這個狗奴才!好、好得很!”
喬老爺從牙齒縫裏磨出兩個“好”字,悻悻地拂袖而去。
晌午時分,喬氏神色鬱悶地回到家中,家仆竊竊私語,都說老夫人今日在崇寧寺裏抽到了一支下下簽。
到了夜裏,喬老爺竟發了瘋病,原本睡得好好的,卻突然殺豬似的嘶吼起來。
被驚醒的仆人們匆匆來到正房,卻見喬老爺正跪在地上衝自個老婆連連磕頭,口中直呼:“娘啊!不孝子軒兒來看您了!”
喬氏先是驚愣著,片刻之後,她竟抱著丈夫的頭號啕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兒啊,你怎麼附到親爹身上來了?”
“喬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娘,孩兒知道您為我尋了門親,迎了個兒媳婦進門,可是孩兒無法接近她,更不必說投胎轉世了。”
喬氏一聽可急了,“那、那該如何是好?”
“除非孩兒附在阿爹身上與如霜圓房!”“喬軒”一語驚人。
“這、這……”喬氏噎了半晌,連連歎氣。
“喬軒”急忙衝她磕頭,把腦門叩得烏青,可憐兮兮地眨巴眼皮子,苦苦哀求:“娘,您就允了吧!難道您就真個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咱們喬家絕後?”
老夫人瞅著心疼,一咬牙,重重點下了頭。
“娘,您答應了?!太好了,太好了!孩兒明晚就來尋那如霜圓房!”
如同吃到定心丸,“喬軒”兩眼一閉,仰麵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房外來瞧熱鬧的家仆們,瞠目結舌地看完這出鬧劇,半信半疑地各自回了房。鬧騰了大半夜的喬家老宅,恢複了短暫的平靜。
噌吰——噌吰——
山頭道觀,鳴鍾報曉。
喬家大院裏,大清早便有人忙活起來。昨夜裏那場風波隻在喬家奴仆們心中殘留些許夢境般的淺淺痕跡,起床後,他們隻字不提,木偶人似的重複著每天早上所要做的事,打掃庭院,張羅膳食。
喬家老宅裏單調而枯燥的日子,日複一日,不僅家仆個個頭腦遲鈍得有些麻木,連剛剛迎進門的喬家新媳婦都整日在屋裏頭發呆發傻,也不知是被嫁了個鬼夫婿這事兒給刺激到神誌不清了,還是整日被關在房中關得久了,好端端一個大活人,變得像塊木頭似的,除了一日三餐照料著,平素這木頭隻在床上靠著,嘴裏頭喃喃著詞兒,旁人也聽不懂。喬氏拉長了耳朵去聽,也隻聽這媳婦整日念著個“紫”,還真跟念天書似的,喬氏愣是沒聽懂這“紫”字是個啥意思。
今兒個大年初四,俗話說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馮家二老一起床便精神倍兒好!各自抖擻筋骨,準備幹些大事兒,不同的是,一個喜在臉上,一個樂在心裏。
用罷早膳,喬氏破天荒頭一遭領著兒媳出門,去街上買些衣物,虎頭鞋、虎頭帽、小件兒的褂子、襖子……選購的衣物也隻有嬰孩穿得。
走在人聲喧擾的大街上,萍兒依舊是失魂落魄的樣兒,唯獨留下個空空的軀殼,木偶人似的,便由著人擺布,此刻,她亦步亦趨地隨老夫人穿街行走,空洞的目光落在街道盡頭,毫無焦距。
驀然,街道拐角處傳來一陣鳴鑼聲,一頂官轎由差役抬著,鳴鑼開道,穿街而過。
聽到鳴鑼聲,街上路人紛紛辟易道側,唯獨萍兒仍呆呆地站在街心,喬氏見狀一驚,趕忙與隨行的家仆一同將她強行拽到街旁店鋪的屋簷下站著。
當差役抬著官轎經過萍兒麵前時,轎子裏幾聲悶咳,乘轎的人掀了一側小窗簾透氣。
簾子掀開的一瞬,轎子裏的人露出臉來,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容赫然闖入眼簾。呆呆地站在街旁屋簷下的萍兒神情一震,原本空洞了的眸子裏猝然迸發出異彩,她突然衝了出去,張開雙臂攔在了官轎前方,衝轎子裏的人喊了聲:“恩公!”
搭乘官轎的人,竟然是萍兒在汴京陌路相逢的那位雪中送炭的銀衣男子蕭彥昀。半月之久未見麵,當日那個銀衣勁裝、英姿颯爽的蕭姓男子,似乎抱病在身,此刻乘了轎子依舊滿臉疲憊之色,消瘦的麵頰,鋪滿病容,有些虛弱地坐在轎中悶咳不止,若不是那雙依舊烏亮如星子的眼睛,是如此熟悉,萍兒也不會在刹那之間就認出他就是被自己感念在心的那位恩人!人海茫茫,她竟與他異地重逢了!
蕭彥昀發覺有人衝到轎子前,當即驚出一身冷汗,眼看抬著轎子奔在街上的差役收勢不住,轎子橫杠即將撞在攔轎人的身上,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一拍轎子座下墊木,雙掌運力下壓,抬轎的差役隻覺肩頭一沉,猝然有一股力道壓著轎子往地麵一降,整頂轎子砰然落地,抬轎的差役們斜肩折腰、紛紛摔跌在地。轎子險之又險地停在了攔轎人的麵前,橫杠斜擦到萍兒的額頭,勾著鬢發散落下來,束發的簪子跌落在地,“啪嗒”斷作兩截。
落了轎子,趁差役來不及阻攔之際,萍兒披頭散發地撲上前去,十根手指緊緊扣住轎子一側小窗的窗框,迫切地看向轎子裏的人,看著那雙近在咫尺的黑亮星眸,她喜極而泣,“恩公!救我、快救救我!”
“如霜——”
喬氏急忙衝上前來,拽住兒媳婦,當街一陣拉扯。
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轎子裏的人皺起了眉頭,掀著窗簾看看攔轎之人,他疑惑地問:“這位姑娘是……”披頭散發的女孩,他看不清她的眉目。
喬氏忙答:“她是老身的兒媳,是個傻人兒,平日裏滿嘴胡話,請官老爺見諒!”
蕭彥昀隱約覺得攔在轎側的人兒有幾分眼熟,尤其是她那雙盈淚的眸,秋水般澄澈,令他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但他並未細想,也來不及詳加追問,一心隻想早些趕回府中探望怪病纏身的婉妹。摸一摸上街采購的幾帖中藥,還擱在轎子裏,計算著熬藥的時辰,他心中浮躁,便草率地撥開扣在窗框上的那雙微涼微顫的手,揮手指示差役趕緊鳴鑼抬轎,一撥人匆匆忙忙打道回府。
“不要、不要走……不——”攔不住轎子,萍兒往前撲了個空,跌坐在地上,傷心欲絕,“恩公,你怎麼記不得我了?恩公……”
“如霜,別整日做夢似的癡癡傻傻的,快隨我回去!”喬氏板著臉,發了狠地猛拽萍兒的胳膊,推推搡搡,強行把人帶回家去。
走到家門口,看到門外竟站了個人,喬氏愣了愣,“這是誰呀?沒事兒老在這兒晃悠做甚?你們快去,把人趕走!”
家仆應聲上前,厲聲斥逐:“喂,髒丫頭,別擋著門,閃邊去!”
在喬家老宅的大門外探頭探腦、左右徘徊的,穿著打扮頗像個丫鬟,還背著個包袱,似乎經曆了長途跋涉,風塵仆仆的,穿在身上的裙裳久未換洗,看起來有些髒。但是,當這個“髒丫頭”轉過身來看向眾人時,門外的人都倒抽一口氣,連喬氏也不禁暗自駭怪:這丫頭,臉盤兒長得不像個尋常人,一雙狐狸眼兒泛著紫,怎的像個勾人魂兒的小妖精?
“萍……”轉過身,看到被喬氏拽回來的萍兒時,“髒丫頭”眼睛一亮,又驚又喜地迎上前去,嘴裏頭剛喚了聲“萍”,忽又警惕地瞄了喬氏一眼,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兒,立刻收斂笑容,端正地襝衽以禮,當真像個懂規矩的丫頭,在這個節骨眼上逢場作戲似的喚了萍兒一聲:“小姐!”
聽這聲音竟是分外熟悉,萍兒渾身抖震一下,霍地抬頭,看到“髒丫頭”正衝她眨巴著眼兒。久別重逢,再次看到那雙笑彎彎的紫眸,萍兒的心口怦然大作,衝口就喚:“阿紫?!”
“小姐,阿紫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兒呢!”壓抑著激動的情緒,阿紫忍住哭泣的衝動,沒有馬上去牽住萍兒姐的手,反倒撲通跪在了喬氏麵前,跪膝叩首,很懂事地給新主子行了個大禮,“阿紫見過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