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衝喜 喬家鬼夫(2 / 3)

喬氏在旁愣了片刻,遲疑地問:“你是……”

“阿紫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小姐出閣那日,老爺夫人讓阿紫當個陪嫁丫鬟,隨小姐一同上路,隻是……”揮起水袖,自是唱做俱佳,阿紫的戲子功力又精進不少,笑臉兒迎人,當真討喜得很,“隻是,阿紫與小姐在路上走散了,阿紫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姑爺家的。”

“陪嫁的丫鬟哪?”心性苛刻的喬氏,挑刺兒似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這個送上門來的“丫頭”,偏偏挑不出一絲毛病來。

“是的,老夫人。”伸手不打笑臉人,卑微低賤如螻蟻般坎坷中求生存的人兒,拚著腮幫子笑酸了地討好,“請老夫人收留阿紫,讓阿紫達成老爺夫人的心願,陪在我家小姐身邊,給她解悶兒,也好讓她安心地在姑爺家中長住下來。”眼角兒偷偷往上瞄,瞄見喬氏的表情有些動搖,阿紫眉梢兒一挑,眸中紫波蕩漾,不分男女老少,一概魅惑了心竅,當真應了句老話:長袖善舞、八麵玲瓏!“以前在小姐家中,老爺夫人也誇阿紫心靈手巧,會的事兒可多了,除了細致的活兒,阿紫還會唱曲兒給人解悶!”

“唱曲兒?”小鎮裏最熱鬧的事兒就是搭台唱大戲,年老的就好這口!喬氏也不例外,想想家中有個會唱曲兒的丫頭,又懂得討人歡喜,確也不錯!何況,連工錢也要克扣的喬氏,自然不會錯過送上門來幫襯著幹活兒的人手,不過,要交代的事兒還是得交代清楚,“阿紫是吧?打今兒個起,你就來老身家中幫襯著,記著多做事,少磨嘴皮子。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時候就要像個啞巴;該聽的聽,不該聽的時候就得像個聾子!明白不?”

“阿紫懂的!”怪不得喬氏身邊的家仆個個呆頭呆腦,木頭似的,敢情是被馴得麻木了!

“切記不要在老身麵前動歪腦筋,看好你家小姐!”滿臉的皺褶子繃得緊,老夫人端足了架子,先給新來的仆人來個緊箍咒,“家中若有不乖乖聽話的仆從,那可得拿鐵鏈子鎖好嘍,再用棒槌伺候著!打得皮開肉綻了,可別怪老身沒事先提醒你。”

“謝老夫人提點!”鎖猴兒入籠,再怎麼猴蹦也蹦不出個鐵籠子,隻不過,他沒有猴的躁動與不安分,有的隻是隱忍,隱忍在心頭,恰似一把刀架在心尖上慢慢地磨著,磨得痛了,滴出血時,再怎麼內心壓抑、自卑的人,也會有可怕的爆發!

喬氏看這“丫頭”也算識趣,終是點了頭,“帶你家小姐進屋去吧。”

“阿紫!”聽到老夫人允可了,萍兒緊繃的心弦“嗡”的一響,鬆弛了些,迫不及待地彎腰去扶。

“小姐!”跪在喬氏麵前的阿紫不等萍兒來扶,就匆忙站起,不急不徐地挽了“小姐”往門裏走,邁進喬家老宅硬得磕腳的門檻,阿紫這才小心地牽握了一下萍兒的手,用力地一握,所有的牽掛、思念,化作淚水浮在眸子裏。怕人看出破綻,阿紫拚命忍著淚,臉上還得笑著,還得慢慢地扶小姐進屋。這一路走得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二人卻也走得更加小心翼翼,互相扶持著。萍兒低頭看腳下的路時,淚珠兒已在眼眶裏打轉,是被阿紫手心裏那份暖意給燙紅了眼眶。終於、終於不再孤單了,隻要有阿紫在她身邊,再多的苦也淡了去,再多的荊棘鋪滿路途,她也有勇氣往前衝,內心一股韌勁兒又被激發出來,握著阿紫的手,她心緒激蕩,久久難以平複。

“阿紫……”

進屋關上門後,萍兒輕輕的一聲喚,催得阿紫眼中滴落了大顆大顆的淚,“萍兒姐……”抽噎聲中,卸下戲子假笑的麵具,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他,裸露出的脆弱神情,令萍兒揪了心,渾然忘卻世俗禮教,軟了身子倒在阿紫懷裏,被他摟得緊緊的,緊緊的,窒息般的痛感,卻令她感覺到溫暖與安心。這一刻,似乎認定了——阿紫的環抱是最溫暖的,阿紫的肩膀是她唯一想要依靠的!有阿紫陪伴在身邊,真好、真好!

這幾日的焦慮與擔憂齊齊湧上心頭,阿紫用力抱緊了心中牽掛的人兒。難以割舍的情素蠶絲般纏繞、折磨了他好多天,直到將那份思念化解在紮實的擁抱中,直到感受到彼此悸亂了的心跳,阿紫才像個孩子般地哭出聲來,顛沛流離的孤獨與疲憊中,終於有了些許寬慰,“萍兒姐……我、我好想、好想你!”

“我也是……好想阿紫!好想……”捧起那張哭泣的臉,萍兒指尖輕撫,溫柔地拭淚,小心地嗬護一個比她更需要合乎的人兒,“阿紫,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我、我……”阿紫眼神閃爍,含糊其辭,“我聽嬤嬤說你被人贖身,送到湖州喬家完婚……”頓了頓,接著又道:“後來……我到了湖州,在德清小鎮的街上尋人打聽,才知道……才知道喬氏有個夭折的兒子,早年曾與南陽柳家的閨女指腹為婚,如今迎兒媳入門是想給鬼兒子配上陰婚……”說實話,在得知萍兒被嬤嬤賣了送去嫁人時,他心裏著實難受得緊,像是被人硬生生奪走了自己身邊不可或缺的人,但是,當他打聽到喬氏的兒子早已夭折、萍兒要嫁的並不是一個活人時,他反而鬆了口氣。

“阿紫,你最了解我的,也知道我不是柳家閨女,方才為何不幫我在老夫人麵前澄清?”萍兒急切地拉著阿紫的手,就想衝出門去說明一切,“走,咱們到老夫人麵前說個明白!”

“千萬使不得!”阿紫顯然多留了個心眼,比萍兒想得更多些,“鎮上的人都說喬氏生性苛刻,人前吃不得虧!且不要說她信不信咱們說的話,隻是提出離開喬家不當她家兒媳這件事,她鐵定不會答應,搞不好還會跟咱們翻臉!到時候,喬家的人連著我一同防範,拿鐵鏈子鎖到屋子裏叫人盯緊了,咱們就甭想逮住機會逃出去!”

阿紫說的也不無道理,萍兒心中鬱鬱,低頭悶聲半晌,忽又想到了什麼,猛地抬頭盯住阿紫,“阿紫,嬤嬤怎麼會讓你離開勾欄院、讓你獨自一人來湖州尋我?”看著喬裝改扮成丫頭模樣的阿紫,萍兒困惑不解,“你幹嗎穿這女孩家的衣裙?”

“我、我……”扯扯自個身上的裙子,阿紫目光遊移閃爍,竭力避開萍兒疑惑的視線,“我偷換了丫鬟的衣服,趁嬤嬤不注意,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男扮女裝,“丫鬟”跟“小姐”獨處一室才顯得名正言順嘛!此刻他倒有些慶幸自個還穿著員外府上丫鬟的衣裙。

察覺到阿紫神色有些異常,萍兒卻並未多想,拉著阿紫的手進了裏屋,擰塊濕毛巾讓他到帳子後麵擦擦身子,取了自個的幹淨衣裳讓他換上。在帳子外等了片刻,阿紫洗了把臉、換好衣裙走出來時,萍兒持了梳子上前,柔聲道:“阿紫,坐床頭來,我幫你梳個髻。”

阿紫把長發隨意紮成一束,反而拉著萍兒坐到鏡子前,“丫鬟給小姐梳頭才是對的!你看你,披頭散發的,挽發的簪子呢?”

“……斷了。”萍兒黯然垂首,回想起今早在街上的遭遇,心裏頭又有些難受。

“哦。”梳子順著柔順烏亮的發絲滑下,阿紫眼神專注,一手持著木梳,一手挽起萍兒的長發,綰青絲,櫛垂環髻,“我以前幫戲班裏的師兄們梳過發,看看,這發式梳得可好?”梳好發髻,他從袖兜裏取出一支形態奇特的金釵,釵身橫插發髻,釵首箍緊發絲,釵柄卻斜勾而下,鳳尾般斜貼至額頭,釵柄末端如刀鋒一般,緊貼著幼滑的額頭,點刺在眉峰上,點襯出觸目驚心的美感!

萍兒持著鏡子照照發式,“噫”了一聲,“這釵……”這不是雲香姐當日插在發髻上的金釵嗎?

隔著衣袖觸摸一下手腕上戴的絞絲金環,“叩心”猶在,“刺眉”竟也尋著“叩心”而來,釵與環重聚,是福是禍?鏡子裏隱隱有血光閃過,萍兒的心,咯噔一下,“阿紫,這釵從何得來?”

“香雲閣。”阿紫看著鏡中照著的那張如蓮麵容,彎眸一笑,紫光流轉,狐般魅惑!

刺眉?果真是刺眉!萍兒心口突突直跳,額頭的“刺眉”冰涼中有血光浮動,有種不祥的預感如大片陰霾籠罩下來,她想拔下這支金釵,鏡子裏卻倒影出阿紫魅惑的笑靨,耳畔聽到阿紫笑著說:“真好看!萍兒姐的發髻插上這支金釵,當真好看得緊!”

“阿紫喜歡?”心一軟,拔釵的手終是放了下來。

“喜歡!”打心眼兒裏喜歡得緊!萍兒在他心中確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不僅僅是甘苦與共的夥伴,更是他情感的寄托!這一回,阿紫笑得很真很真,“阿紫想幫萍兒姐挽釵梳發,梳一輩子!”

綰青絲——綰情思!折子戲裏纏綿悱惻的調調兒,阿紫自是懂的,他別有意味的一番話,萍兒卻未聽懂,隻是看著阿紫開心,她竟也開心了起來。

“阿紫不可以食言哦!要記得幫我梳一輩子的發髻哦!”

坐在鏡前,看著鏡子裏的阿紫,紫眸裏流波慢轉,竟是顛倒魂魄般的魅惑,萍兒看得幾乎癡了,臉兒漸漸發燙,心口有小鹿亂撞,曖昧的氣息浮蕩,疊在鏡子裏的兩個影子幾乎合成了一個!

“我會帶著你離開喬家,走得遠遠的!”阿紫心中籌謀著兩個人的前景,腦海中描繪著明媚的景象,目光穿窗而出,竭力眺望天邊自由漂浮的雲彩,悠然神往,“咱們尋個小村落,蓋一間茅廬,在山林溪澗漁獵,日出而作日落而歸,自己自足,過上悠閑安逸的日子!”

萍兒聽著聽著,朦朧了眼波,已然癡了!

屋子裏寂靜了片刻,燭光然起,低垂了帳子的床鋪上,一雙小兒女,促膝盤坐,喁喁私語,一屋子的旖旎繾綣。

“如霜!如霜——”

屋子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喬氏推門而入,命仆人把飯菜端進房裏,拉著兒媳下床來坐到飯桌前,“如霜啊,別整日呆坐在床上,來,坐過來,嚐嚐這道桂圓蓮子羹!”

桂圓蓮子羹,寓意著“早生貴子”,喬氏委實用心良苦!

“阿紫啊,你先去廚房裏幫襯著,晚些吃了飯,讓仆人騰出個地鋪,將就著先睡一宿。”

擺好碗筷,揮手示意仆人領著阿紫離開這間屋子,喬氏急急關上房門,催著兒媳趕緊吃完那碗桂圓蓮子羹,也好安排今晚的那樁“事兒”。

阿紫隨仆人走出門外,穿過院落,由老宅後門出去,便是一條巷子,石頭壘的牆壁上爬滿青苔、纏了老藤,巷尾搭著烏篷、設了個灶台,灶肚裏散了煙,仆人用樹枝挑開燒焦的炭,把燜在灶肚裏的幾塊紅番薯扒了出來,趁熱遞給阿紫,“喏,拿去吃吧!”

有熱騰騰的番薯吃也是好的,阿紫捧著烤熟的番薯,顧不得燙手,蹲在灶旁,悶頭吃了起來,“咳……”糟糕,吃得太急,喉嚨裏堵了一塊,噎著了。

“喝口水吧!”

仆人拿個破碗舀了井裏頭漫上來的水,阿紫接到手裏“咕咚咕咚”大口喝下,順了口氣,拉長袖子擦擦嘴巴,悶頭又吃。

看這“丫頭”的吃相,仆人忍俊不住,噴了笑,“唉,姑娘家吃東西總得斯文點嘛!”

“飽了。”拍拍手,阿紫站起來,轉個身就想回去。

“唉、唉!你想去哪?”仆人趕緊拉住他,指了指巷尾石門裏幾間簡陋的茅草房,“下人住的地方在那裏。”話落,領著阿紫進了一間草棚,捧來幾堆幹草鋪在地上,“喏,今兒晚上你先睡這地鋪吧。”丫鬟和仆人睡的地方隔了塊板,漏了頂的草棚子裏不暖和,颼颼透著寒風,棚子後麵一牆之隔,就是喬家的四合院落、精致的廂房,房裏頭有些微動靜,或是主子叫喚個幾聲,隔著牆也能傳過聲來。

隔牆有耳,怪的是,長了耳朵的,有時候也得學著裝聾作啞才行!這不,仆人又衝著新來的“丫鬟”叮嚀了幾句:“今兒晚上,少夫人的房間和院落裏要是有動靜,你也得裝作沒聽見……”

“少夫人的房間?”阿紫察言觀色,隻覺這仆人表情有些古怪了,“少夫人的房間裏會有啥子動靜?”萍兒一個人睡在房中,能鬧出多大動靜?

“噓,小聲點兒!”仆人神秘兮兮,壓低了嗓門說,“今兒晚上,少爺要來與少夫人圓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