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刺眉 陰陽相隔(1 / 3)

天蒙蒙亮。

湖州府衙公堂內,氣氛凝重。

隻聽“砰”的一聲,驚堂木敲響,知縣大人升堂審案。

“帶犯人!”

收押的兩個犯人分別提審,差役先押來女犯,推至公堂之上,勒令犯人跪下。

“咳、咳咳……”

堂上幾聲輕咳,提審人犯的知縣大人麵帶病容,用巾帕捂著嘴悶咳幾聲,略帶疲憊神情,看了看跪到堂上來的人犯,開口發問:“喬家新媳婦柳氏?”

“不、不是!”萍兒跪地叩首,渾身簌簌發抖,“民女萍兒叩見大人!”

“萍兒?”案上攤著喬家家仆的口供描述,對喬家新迎進門的兒媳,幾乎所有家仆都認定她癡癡傻傻,癡人癡語,自是不可信以為真!“你,抬起頭來!”人犯不敢抬頭,隻是跪在堂上也怕得渾身發抖的模樣,使得知縣心中疑竇重生。這個“柳氏”是天生膽小,還是做了愧對良心的事、心虛膽怯了?

“民、民女……”萍兒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砰!驚堂木一響,大人厲聲喝道:“自稱不是柳氏,為何不敢抬頭答話?”

萍兒自從逃離吳府後,心中總有陰影,她怕的是吳府少爺墜樓之事東窗事發,怕的是被人得知一個賣入朱門的卑賤丫鬟竟失手害得東家少爺滾落樓梯、生死未卜,十條命也賠不起!既不敢說明自家身份來曆,又不願擔當喬家新媳婦“柳氏”這等莫須有的頭銜。萍兒有口難言,自是惶惶難安。

這當口忽聽驚堂木砰然穿耳,知縣大人一聲嗬喝:“抬起頭來!”受了驚的她,渾身打了個激靈,猛地抬了頭,目光撞上了堂上審案的那位章服披身、頭戴官帽的知縣大人,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愣了一下,她脫口喚了聲:“恩公?!”

朱仙鎮上偶遇的銀衣男子,竟是堂上的知縣大人!

“你是……”跪在公堂之上的人兒猛地抬頭,坐在案牘前審案的蕭彥昀頓時看清了她的容貌——原本清秀的麵頰,如今變得消瘦蒼白,唯一沒有變過的是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眸,記憶中那張與婉妹驚人相似的容貌重疊在腦海,熟悉的眸窗敲進心坎,蕭彥昀也愣住了,猶疑地問了句:“姑娘可曾去過朱仙鎮?”

“恩公,你忘了當日朱仙鎮上的落難女子了嗎?”萍兒激動起來,眼中泛了水光,“一袋糕點,一兩銀子,大人當日雪中送炭、滴水之恩,民女沒齒難忘!”

果真是她?!“你說你叫萍兒?”蕭彥昀蹙眉問。

“……無根之萍,民女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罷了,絕不是柳家千金!”終於有人願意認真聽她的話,在連番遭受打擊之後,委屈之極的她再也忍不住地哭訴起來,“那日與恩公別後,民女遭歹人劫持,賣入勾欄院,為保清白自毀容貌,卻被貪財的嬤嬤賣給了喬家二仆喬福、喬財,綁到湖州喬家,給喬氏夭折的兒子喬軒配了陰婚!民女實是身不由己、有苦難言!盼大人為民女做主,還個公道!”咚咚!額頭重重叩在地上,萍兒泣不成聲。

如此遭遇,令人掬一把同情淚!蕭彥昀卻是半信半疑,“誰人可為你佐證?”

“阿紫!”萍兒急急地道,“他與我一起落難,遭遇這諸多坎坷,足以佐證民女所言句句屬實!”

“阿紫?”翻了翻案牘上的卷宗口供,蕭彥昀臉色沉了幾分,“你與他是何關係?”

“阿紫與我情同姐弟……”懵懵懂懂的她,分不清心裏對阿紫那份異樣的悸動,是源於什麼,隻知以“姐弟”之稱來名正言順地牽係住彼此,甘苦與共,不離不棄!

“情同……姐弟?”掂量手中厚厚一遝口供記錄,知縣大人心頭沉甸甸的,“你這個‘弟弟’為了你可做了不少‘好事’哪!”仵作驗屍、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哪!“喬家二老,一死一殘,喬氏受驚心疾猝發而死,誘因則是你這個‘弟弟’揮刃行凶,當著喬氏的麵刺傷其夫,釵尖入眉心三分,險些喪命!”他一字一句地道來,字字如錘,叩問人心,“人犯行凶企圖明顯,罪證確鑿!不過,動機何在?為財或是……”盯住萍兒駭然蒼白的臉,知縣大人語出驚人,“為了你!”

“……不!”萍兒直到此時才知喬家變故竟如此之巨,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口中喃喃,“阿紫不會傷人,他、他怎會殺人?”紫眸盈淚,楚楚可憐!如此自卑內向的小小戲子,隻是賠著小心人前帶笑,怎會揮刃行凶?

“他為你不惜傷人!甚至……殺人!”那個叫阿紫的,為了與她一起逃離喬家,為了與她長相廝守,確實煞費苦心!“殺喬家二老,連夜拐走喬家迎進門的新媳婦,區區一個黃口小兒,喬裝改扮,以‘丫頭’模樣混入喬家,顯然是早有預謀!”蕭彥昀拍案而起,怒顏質問,“你,不論是柳氏抑或一介孤女,與喬家之子喬軒成親拜堂已成事實!既已嫁入喬家身為人婦,又不守婦道,留一個男人在身邊當丫鬟,夜裏還要這個男人搜刮喬家金銀之物充當盤纏,準備漏夜私奔!你二人忒大的膽子,犯下通奸弑主之罪,論罪理當剮麵遊街、剜心曝屍!”

通奸之罪已夠死一百次,再加上弑主拐人妻,這樁案子確也聳人聽聞!萍兒駭白了臉,抖著唇半晌說不出話,腦海裏總浮現阿紫穿著丫鬟裙子的模樣,此刻憶想他所說過的話,對她所說的每個字,似乎都是有預兆的,血光的預兆——凶兆!

[……阿紫,嬤嬤怎麼會讓你離開勾欄院、讓你獨自一人來湖州尋我?

我、我偷換了丫鬟的衣服,趁嬤嬤不注意,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

萍兒姐……我、我好想、好想你……我會帶著你離開喬家,走得遠遠的!

……阿紫想幫萍兒姐挽釵梳發,梳一輩子!]

……

一滴淚,順著蒼白的麵頰滑落,沾濕了發梢,萍兒心口,擰得濕濕的,淚痕已殘冷,心,卻似受了烙刑般的灼辣刺痛!

“堂下人犯,你還有何辯解?”大人發問,人犯不答,隻知默默掉淚。

萍兒澄澈的眸中盈淚,滴滴叩心,蕭彥昀委實很難相信擁有如此清澈眸窗的女子,會犯案做錯事,心中疑竇越發的深,看看呈堂證供似乎還缺了關鍵之物,他詢問左右差役:“殺人凶器可呈上?”

“大人,這是從兩個人犯身上分別搜得的,其中一物便是凶器!”差役端著木匣子,把一個絞絲金環兒、一個造型別致的金釵擺上案牘,呈給大人過目。

木匣子裏的金釵那刀鋒般的釵柄上染有斑斑血漬,很顯然,這就是犯人行凶物證!蕭彥昀持起鎖上金環兒的血釵一看,臉色猝變,霍地起身,萬分驚異地盯住萍兒,發問的語聲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這、這釵環……你、你是從何得來?”

大人異樣的神色、急切的詢問,催得萍兒開了口:“那日與恩公別後,民女遭歹人劫持,賣入勾欄院,便是從那裏識得一位苦命的姐姐,這釵環也是她所贈!”

此刻萍兒重申她受劫的境遇,這位知縣大人卻不得不信了,因為他知道——“那個勾欄院可是在汴京……最大的那家,你識得的那位姐姐閨名裏可有個‘婉’字?”

“萍兒隻知她叫‘雲香’,大人手中的金環兒上倒是刻了個‘婉’字,約莫是雲香姐的閨名。”不知大人為何突兀地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心地單純的萍兒隻知據實回答。

“果真是……婉妹……”釵環的形態,他如何能忘,閉著眼都能摸出金環兒上刻的那個“婉”字,他睹物思人,一時間心緒激蕩,久久難以平複。

“退堂!”

知縣大人審案隻審到一半,竟拿了凶器證物,急匆匆甩袖而去。

縣衙府,後花園。

雪花飄零,冰淩結枝,幾株臘梅迎風綻放,花香沁人心脾。

花園臘梅樹下,幾張石凳、一張石桌,桌麵散落棋子,弈成殘局。知縣大人端坐石桌前,足足三個時辰,頭發、眉毛沾了雪,肩頭也積了厚厚一層雪,若不是口中呼出的團團白霧,乍一看,還真似個雪人兒!

滴漏裏水箭沒過了辰時,獨坐花園中,枯等三個時辰,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圓月門外奔來,蕭彥昀抬頭,目光迎著疾步奔來的差役,略顯緊張地抓起壇子裏擱置的棋子,用力緊握在手心。

“大人!”奔至知縣麵前,差役喘了口粗氣,拱手報信,“屬下有負使命,在喬家村撲了個空,喬家二仆喬福、喬財聽聞風聲,早已卷了包袱抄捷徑逃離村落,下落不明!”

用力抓著棋子的那隻手微微一顫,一枚枚棋子從鬆動的手指縫隙間劈裏啪啦跌落,散落桌麵,一片淩亂。差役吃驚地看到知縣顫手捂嘴悶咳時,嘴角竟有血絲溢出。

“大、大人,要不要喚個郎中來診治……”

“不必!”用巾帕擦拭了唇邊血漬,蕭彥昀疲乏地揮揮手,“下去吧!”

不敢多言,差役躬身退下。

“萍兒?飄萍無依,確是個苦命人!”

喬家二仆喬福、喬財聞得風聲落荒而逃,不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嗎?不需要另行求證,喬家二仆的反應,恰恰證實了堂上“人犯”所言不虛!

人犯反成受害者,這是不是就可以諒解了阿紫之後為她所做的事?即使親手釀下血案?

這樁鐵證如山的案子又該如何了結?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雪地裏飛濺了斑斑猩紅,似凋零的梅花花瓣墜了塵泥。

擦拭了嘴角,蕭彥昀徐徐起身,負手仰望,布滿陰霾的天空呈現的灰,壓抑到胸口。悵然歎了口氣,他的目光轉向圓月門處,看到之前遣往汴京搜集證據的差役匆匆趕回,手中攜有汴京府衙翻來的案卷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