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劍山莊的公子死了?”一個突兀的聲音從藥店的一端傳來。
她側目望去,乃是幾個江湖打扮的男子,她低下頭來,繼續挑選著藥材。
“可不是,聽說葬月宮主也一起死了。”
“可有找到屍體嗎?”
“兩個人應是都被衝到下遊了吧,名劍山莊派出了所有弟子外出尋找,還是沒能夠找到,也不知道是進入了哪條黃泉地脈了。”
“那現在名劍山莊群龍無首,淩公子亦並無留下子嗣,又有何人來擔當莊主之職呢?”
“聽說施茗夫人已經淡出江湖,名劍山莊一切事務均由蔣詩韻代理……”
她收回心思,包起藥材匆匆地走了出去。
那是她在離開江湖之前最後一次聽到關於名劍山莊的傳聞。
然而不管淩氏家族的興盛與衰亡,馬車中的那個人卻都不會再知曉了。
“薛神醫,曲清綾姑娘求見。”
正在翻書的長須老者放下書卷,怔了一怔,他都已經逃到北方以躲避江湖中人上門求醫,竟然還是被她找到了?!
他的心中暗暗發苦,不知道這一次她請他醫治的患者又將是何種疑難雜症?“快請。”
看到一個老者走入廳堂,曲清綾站起身來揭開麵紗。相隔了十年的時間,他已經漸漸老朽,而那個十六歲的女子卻依然沒有任何改變,一如十年之前一般絕美冰冷。
然而,明明應該是同樣一個人,他卻感覺到來到這裏其實並不是那個十年之前的女子。
“曲姑娘,你還好吧?”薛神醫驚疑地上下打量這個少女。十年之前,她身患重疾,群醫束手無策,就連他自允當世名醫,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死亡。而今日她卻以一個正常人的身軀站在他的麵前,即便風塵仆仆,神采仍然讓人不敢直視。
“我的餘生必然是另一番景象。”當年臨走的時候,那個病危的少女如是對他說。他雖然不明白她在那之後做了什麼,但他相信她的預言已經應驗。
“我今天前來,是希望你挽救一個人的性命。”
“你上一次來的時候,也是請求我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他對我來說十分重要。”
“他是誰?”薛神醫捋著長須,眼睛微微眯起,好教那好奇的神色不至於透露出來,是那一個男子,竟然能夠讓眼前這個冰冷至極的女子傾心相許?
他若能夠再年輕數十年,也願意成為追求這女子的過江之鯽中的一條。
曲清綾微笑道:“你已淡出江湖多年,何必再知曉他是何人。”
薛神醫掀起簾幕,向昏迷不醒的人望了一眼,搖頭道:“這次你竟然讓我救這樣一個將死之人?十年之前的那個少女雖然外傷極重,但畢竟是間接傷害。這個人被一把利劍貫胸而過,我又怎能再有力回天?”
曲清綾低下頭,“但我已經守候了他數十天,從江南一直到極北,他一直一息尚存。”
薛神醫以手輕覆淩浣日的胸口,感受著手下微弱的搏動,輕輕點點頭,“這樣一絲微弱的牽掛,並不是來自於他的身體。”
曲清綾的身軀一顫,“你的意思是說,其實……他已經死了?”
薛神醫不忍去看她慘淡的神色,“從醫者的角度來看,他都已經死了。但他為何一直能夠支持到現在,我想……”他抬起頭來,看到曲清綾頭上的銀發,“一是因為你不斷輸送自己的真氣給他,勉強使他的身軀溫煦,第二是因為他的心中留有牽掛,靈魂始終不願離去。”
“如果……沒有了這一絲牽掛,他又會如何?”
“他的牽掛,定然是因為昏迷之前尚且不知你的生死,因此心中一脈猶自支撐,定然要等到知曉你的下落,這便是意念。”
“那麼,如果他一旦知曉了我的生死,這唯一維係他和這生世的紐帶便會斷絕?”她本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心中已經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感到她將又一次離他而去。
薛神醫這一生見過了無數生死離別,也不禁動容,“除非你離開他,讓他不知道你的生死下落。那一分牽掛便會一直存在,維係他的生命。”
“但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也許會的。”薛神醫沉吟道,“我將會為他慢慢接駁心脈,但你在他醒來之前,必須離開這裏,不能讓他知曉你的下落,否則功虧一簣。”
從來未曾向命運低頭的女子此刻終於軟下身來,跪倒在老者的腳下,雙手掩麵,無比的疲倦和欣慰,“多謝你,你又一次救了我。請讓我……最後一次守候他。”
在以往的歲月中,都是他在保護守候著她。這一次她想要守護他,也許是最後一次,即便是她以後都不能再與他相見,隻要她知道他還活在這片天地下的某個角落,心中便會感到安然了。
寒風在窗外呼嘯而過,小屋內卻暖如春風。在昏黃的燭光下,少女銀色的長發反射出迷離的光芒。她一邊擦拭著案上的劍,一邊不時抬頭看躺在榻上的男子。
他沉睡的容顏宛若孩童一般純真安寧,那些江湖的風雲雷動都早已經離他遠去,他終於還複為那個單純光明的少年。
但,他竟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
心脈的接駁已經進行到十分之六七,薛神醫說再過半個月心脈便能夠完全修複,到那時候他便能夠醒過來,而在那之前她必須離開他。
她的心中十分矛盾,每每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她都希望他立即便清醒過來,然而又希望他能繼續這樣沉睡下去,好讓她能夠繼續陪伴著她。
背後忽然有輕微的響動聲,仿佛有人在床榻上翻動身軀。
她的背脊忽地遍布冷汗,這個房間中並沒有其他的存在,莫非是,淩浣日提前醒過來了?可是薛神醫並未告訴她會有這樣的狀況發生啊!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猶自不敢轉過頭去,證實自己的猜想。倘若真正是這樣,他斷絕了心中最後一絲牽掛,薛神醫在此之前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將要付諸東流?
他在迷茫中中睜開眼睛,在昏惑的燈光下,一個白衣女子背對他而坐,一頭銀色的長發宛若瀑布,一直垂到腰間。
他隱隱感覺到這女子有幾分熟悉。微弱的聲音從他的喉嚨中發出:“你……你是誰?”
她站起身來,身軀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想要往門外走去,卻被他扯住了衣袖。他宛若一個固執的孩子,定要問出一個究竟來,“你是誰?”
薛神醫已經事先交待,不得有對他的情緒有任何刺激的言行。她緩慢地轉過身軀,將衣袖從他手中輕輕地抽出,“是我。”
“原來是你。”他微微地笑起來。
突然之間,他低低地驚呼一聲:“你的頭發。”竟然全數白了,隻是短短的幾天時光啊,她的一頭青絲竟然已經如冰雪般盡數化成銀白。
“我的頭發?”她微微一怔,伸手去撫摸自己的頭發,仍然光滑柔順,然而卻已不複烏黑。多日來不斷地為他輸送真氣,維持著他的生命,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內力,她自己猶自沒有意識到,一頭青絲已經完全白了,“是啊,已經白了。”
即便是她已是一頭銀絲,卻仍然不損於她的美麗,卻添了幾分淒楚和縹緲的氣息。
他輕輕地喘息起來:“你並沒有死?並沒有死了,太好了……”
她一時之間進退維穀,不知應該怎樣回答,無論生死,一旦被他知曉,那最後的牽掛都會斷絕。她唯有沉默。
她雖然坐在他的身邊,那般咫尺可及,然而又仿佛遠在天涯,眨眼之間,他便有可能又失去她,“洗月……曲姑娘,你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不願意回答他?
她終於開口,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蒙蔽在他的眼睛上,“因為這是夢,這隻是你的一個夢而已。”
他輕聲歎息:“原來……隻是夢而已啊……”他的聲音越漸地低微,最後消失不見。他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她低下頭,無數銀色的發絲垂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輕觸他的薄唇,低喃:“我愛你。”
“我也愛你。”
她希望下一世當他再一次遇見她的時候能夠對她說出這句話。
三年以來,她在天涯的各處飄蕩,尋找名貴珍奇的藥材,托人帶到薛神醫的居處。淩浣日也許已經不在那裏,但她的心仍舊留在那裏,那是她精神的寄托。
然而,不管她在哪裏,每一年的七月十四之前她都會趕到黑冥都,和無數旅人一樣守候在溟水邊,等待著一年一度那虛幻的相會的來臨。
她也終究和所有的人一樣,須得在那水中虛幻的倒影中尋找到唯一的慰藉。
走過無數的荒野與山巒,她又一次到達了溟水邊。
三年前與淩浣日共同俯望水中蓮花的情景猶自曆曆在目,清晰得如昨日。
蓮花又一次滿布溟水,承載著無數情侶的希望與悲傷,燦爛盛放。
她走到溟水邊,十四之夜與十五日的交替之日尚未到來,水中顯出的仍是她的倒影。突然之間,她腳下的水麵波動起來,待到波紋初定,她的倒影旁多了另一個身影。
是淩浣日。
今年今日,他為何提前出現?
水中的那個倒影緩緩抬起手臂,仿佛在召喚著她,誘惑她進入這溟水中,永遠與他在一起。
她看見水中淩浣日環住了她的倒影。
溫熱的氣息在身邊環繞,她低下頭,看到一隻手臂從背後環住了她。
水下與水上的世界仿佛猛然之間顛轉,她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並不是水麵虛幻的倒影吧?
她怔怔地站著,不敢轉過身去,唯恐這幸福的幻影很快又破滅。
“薛神醫隻道你不能在我療養期間出現,並沒有教你從此都不再回來,你真是個狠心的姑娘!”他懲罰似的更加抱緊了她,勒得她喘不過氣來,“我等了你那麼久,你始終不肯回來。我隻好親自去來你了。”
原來竟然是她誤會了薛神醫的意思了?!她唯有苦笑,但笑著笑著卻忍不住流下淚來。曆經無數的背叛與艱辛,在這個蓮花盛開的夜晚,他們終於能夠在一起了嗎?
她終於轉過身去,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如同十多年前那脆弱無依的小女孩一樣,“我愛你。”她低聲說,蒼白的臉上忽然浮起了紅暈。
“我也愛你。”他在她的耳旁低喃。
從他們相遇之時開始,她便是一個千瘡百孔心懷陰暗的少女,而他是一個高貴坦蕩一生都將麵向光明的少年。
她隻是孤身一人行走在這世間的夜行者,自顧自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而他卻是許多人生命所維係的焦點,一生注定了要為許多人去付出。
然而,即便是這樣,有一種能將一切都扭轉的力量,跨越了生與死,逆轉和停滯了時空,那便是義無反顧的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