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那樣定定地望著她,既沒有開口阻止弟子的射擊,也沒有對她做出任何的解釋。
然而她沒有看到,兩行透明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了下來。
“住……住手……”他艱難地張開嘴唇,然而隻有唇形,卻沒有聲音。
清晨醒過來的時候,他全身的穴位都被人死死地定住了,肌肉酸軟得沒有半分力氣,就連聲音好似也被人封住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見著天空漸漸泛白,約定的時間一點一滴地逼近,幾個弟子走了進來,將他放置在事先準備好的軟轎中,一路抬到這個地方。
河水已經漫過了腳背,無數流矢漂浮在水麵上,一點點的血跡從她的身軀落到水中,迅速暈開淡化。
“今天……”她微微揚起嘴角,“我不會在漲潮之前離開,除非將你們盡數格殺在此!”
她竟不再顧那些從四麵八方飛來的流矢,十指張開,相思戒上的銀絲如蛇一般靈活地穿過重重障礙,直取軟轎之上的淩浣日。
在銀絲逼近淩浣日時,如同一根根利劍一般直直緊繃起來,向著他的心髒探去。他清晰地聽見她憤然怨恨的聲音。
“淩浣日……我真想看看,你這顆虛偽卑賤的心究竟是什麼模樣!”
那個夢……那個夢中,有著冰冷怨恨眼眸的少女將手伸進了他的胸腔,取出了他那顆虛偽高潔的心髒,竟然在這一刻,那噩夢即將成真。
他們努力地與命運抗爭,自以為即將獲得救贖,卻又一次回到了殘酷的原點。
自相殘殺,一死一傷。
蔣詩韻拔劍一揮,擋住了其中的一根銀絲,其他幾根卻如蛇一般繞過她,刺入了淩浣日的身體中!
四肢關節猛然間被刺穿,戰栗般的痛感從身體的各個地方席卷全身。
心仿佛痛得快要碎裂了,他抬起頭來望著她,嘴唇不斷輕微顫抖著,然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河水已經淹沒到了她的腰際,她癡癡地望著他,眼神空洞而茫然,“為什麼不說話?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我才能相信……”
趁著曲清綾失神的那一瞬間,蔣詩韻已經迅捷無比地抽出了弓箭,利劍脫弦而出,攜帶著巨大的風力衝向曲清綾。
曲清綾還是定定地站著,仿佛失去了魂魄,不閃也不避,“啵”的一聲輕響,利劍刺穿了她的肩膀,從前胸透到後背。血如泉湧,染了半邊的身子。她的身軀晃了幾晃,幾欲跌倒在水中。
淩浣日突然伸手抓住了銀絲,身軀從軟轎之中坐起,“住手!”從他喑啞的喉嚨中發出了第一聲呼喊,“住手!”
曲清綾的銀絲雖然穿透了他的四肢關節,卻勉強解開了他封閉的穴道。
名劍山莊的弟子麵麵相覷,不知應該聽從誰的號令。
他跳下那頂軟轎,踉踉蹌蹌地朝著曲清綾奔去。
背心忽地一涼,一點寒光從他的前胸透露了出來。那熟悉的劍曾經無數次地與他聯手刺入敵人的身體,如今卻是第一次刺進自己的軀體。
“……即使拋棄了一切也要和她在一起嗎?”他聽見蔣詩韻在他的身後喃喃地道,“她就要帶走你了,我不能讓你和她一起走,就算死也不能……”
他突然盡力一掙,那柄劍從胸口退出,帶出大量的血液。
他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仍然盡力地向著已經被河水淹沒的橋奔去。她仍然佇立在橋的中央,默默地望著他,如同無數次的夢境一樣。
那一段路那麼的短暫,然而對他來說卻無比漫長。
紫色的輕紗環繞在他的身軀上,她輕輕伸手抱住他,他倒在她的懷中,天和地在他的眼中翻覆,“對不起……”他艱難地開口,“已經漲潮了,我來得,這麼遲。但是,我並沒有……背叛你……”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我沒有背叛你……並且再也不會棄你而去。”
她點點頭,“我知道的,我什麼都已經知道了。”淚水從她的眼中垂落,滴在他的臉上,溫熱而悲傷。
他一生中見過她哭泣過五次。
第一次是在他十四歲初遇她的時候,幼小的女孩無力承受命運殘酷的輾壓而流淚。
第二次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卻沒有能力為父母複仇而流淚。
第三次是在他為她除去了仇人而身受重傷的時候,她為他擔憂心痛而流淚、
第四次是在冥都的幻世節之夜,她知曉了十年之前那一場殘酷選擇的真相而哭泣。
第五次是在此時此刻,因為他們竭力掙紮也無法更改的命運,無法交集的生命而悲泣。
“我永遠……都不回再讓你流淚了……”他輕聲道,聲音縹緲得有如夢幻。他枕在她的肩膀上,那種疲倦而輕鬆的感覺又回來了,誘惑著他在她的懷中長睡不醒。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最後消失不見。
他閉上眼睛,安靜得仿佛一個孩子在愛人的懷中沉沉睡去。他又聽到了那個歌聲,仿佛昭示了他們的一生。
天之蒼蒼,草野荒莽。
日將暮矣,歲將逝矣。
心搖樂兮,悵然無冀。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悲兮悲兮,悲莫悲兮。
此生別離,汝魂何歸?
,莫我之忘。
憐我日月,何其甚憂?
同去同歸,浣我汙衣。
幻世蓮影,渺渺無垠。
天之蒼蒼,草野荒莽。
夜之方長,永哀懷傷。
……
從他們相遇之時開始,她便是一個千瘡百孔心懷陰暗的少女,而他是一個高貴坦蕩一生都將麵向光明的少年。
她隻是孤身一人行走在這世間的夜行者,自顧自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而他卻是許多人生命所維係的焦點,一生注定了要為許多人去付出。
就像太陽和月亮,白晝和黑夜,盡管不停地相互追逐,卻永遠沒有交彙的那一天。
然而年少的他們卻並不明白這一切,為了那虛幻的相會而付出了所有的熱情和愛。
幻世節溟水中的倒影,縹緲蕩漾,觸手可及,碰之即碎,猶如他們的一生。
“就連雲和泥,天和地都尚且有相交的時候,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曲清綾低下頭,將臉頰貼在他冰冷的肌膚上。
她抬起手,劍氣從手臂上散發出來。在名劍山莊所有人都以為她即將發難的時候,她的手臂卻是擊向河水的上遊,巨大的水浪仿佛一條銀色的巨龍,呼嘯著奔向上遊的閘口。
頃刻之間,上遊的閘口被劈開,水流如同一群被放出牢籠的猛獸,猛然之間咆哮而出,向下遊湧來,她竟讓漲潮的時刻提前來臨。
“快射!”蔣詩韻瘋狂般地呼喊起來,“不要讓她把浣日帶走!”
眾弟子不敢違抗蔣詩韻的命令,也唯恐曲清綾真的將公子帶走。他們又複抽出弓箭,抵禦著風浪,千萬支流矢如同雨點般從四麵八方落下。
曲清綾懷中抱著淩浣日,漂浮在水麵上,全身散發出的內力讓水流在她的身邊急速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透明的水柱。如同一道巨大幕布將他們包裹在水中,沒有任何兵器能穿透這一層屏障。
水花四濺,如雨水般拍向岸邊的眾人,名劍山莊的弟子帶著兵器紛紛後退。蔣詩韻在眾弟子的強行拖拽下向後撤去,她朝著水中拚命地伸出手去,“把浣日還給我!容洗月……把浣日還給我!”
所有名劍山莊的弟子都怔住了,“瘋了……她竟然散盡了平身的內力……”
她愛憐地輕撫著他的臉龐,“為什麼我們身邊所有的人都要阻止我們?我們終於能夠永遠在一起了……”她望著水幕外那些震驚的人們,“而你們,再也不能打擾我們了。”
蔣詩韻望著淩浣日在曲清綾懷中靜靜地睡去,她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捂著臉痛哭出聲。她曾經以為至少她有十年的時光是獨自擁有他的,原來他和容洗月之間,從來都沒有留下第三個人存在的間隙過。
她才是他們三人中多餘的那一個人。
她不過是和淩浣日走得更近,卻從來沒有真正觸摸到他的心。
水柱猛然之間下陷,連帶著水幕中的兩個人,沉入了水底。
尾聲
“你……你的頭發,怎麼會?”
“是啊,已經白了。”
“你並沒有死?你沒有死,太好了……”
“洗月……曲姑娘,為何……為何不回答我?”
“因為這隻是夢,隻是你的一個夢而已。”
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猶自在耳邊回蕩,並沒有悲傷,也並沒有留戀,隻是那樣一段簡短的對話之後,他們便再一次分離。
白衣女子在荒野間隅隅獨行,輕得仿佛一縷幽魂,沒有絲毫人間的煙塵之氣。她的頭麵被包裹在白紗之下,在那白布之下,隱隱透露出幾許銀白色的頭發,光亮如雪,從背影看已是個耄耄之年的老婦人。
此時此刻若有江湖人士在此,無論是誰,都萬萬不能想到,這個銀發如雪的女子,便是曾經在江湖上風華絕代的葬月宮主曲清綾。
數年之前,江湖傳聞葬月宮住曲清綾與名劍山莊莊主淩浣日在漲潮之日同沉水底,同赴黃泉。
然而,今日曲清綾卻是孤身一人。
兩年之前,在遠離江南的一片荒野中,她的手臂緊緊地環住他的身軀,一如在溟水中一樣。
他沉睡的麵容在風中顯得異常的安靜。
他死了嗎?
“如果……如果我並沒有與你約定……”她喃喃地道,“你也許就不會遭到至親之人的暗算了吧?”
她伸手覆在他的胸口上,平穩得沒有絲毫的波動。她再施加力道,終於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微弱搏動,良久一次,即便是沒有立即死亡,也已經接近彌留了。
她終於得到他了,然而這相聚的時刻卻是這樣的短暫,光與影交錯的一瞬間,他為她失去了性命。
“浣日……浣日哥哥?”她輕聲呼喚著他,這熟悉而陌生的呼喚仿佛來自隔世。然而他卻恍若不聞,不能給予他半分回應。
她猶記得在自己重傷昏迷之時,曲清綾曾經帶著她去找薛神醫接駁經脈。當初薛神醫既然能夠救她,如今也一樣能夠救淩浣日吧?
……
在邊陲的城鎮上,從馬車上走下來一個白布裹頭的女子,她的臉龐也被麵紗所籠罩,讓人看不清她的容顏。
從她窈窕的背影上看去,她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然而白布間卻隱隱露出幾縷白發。如今的曲清綾,又還有幾人能夠認出她來?
“一個月的幹糧。”
“半斤東北的老山參。”
“兩件禦寒的貂皮大衣。”
她如同所有行色匆匆將要前去關外的旅人一樣,在各個店鋪中采購著去寒冷極北之地需要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