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救了我之後,買下我的餘生,那張密函上寫著她未能完成的事,未能報的仇。於是我為了完成密函上的這些事,奔走了十年,終於回到了江南。”
他悚然震驚,雖然從她口中道來,一切都雲淡風輕,但如何能夠想象她在這十年之中麵對著怎樣可怕的敵人,多少次出生入死才能換來自由之身。
他沒有想到,十年之前他的懦弱和自私,竟將一個少女從內到外都毀滅了,她的信念,她的堅持,她的容貌體膚,還有,她的愛。
“洗月……你……”他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能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嗎?”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微施加力道:“休要說笑了,淩公子。一個將死之人活下來是需要代價的,這副人皮早已經和傷口的皮肉血管相連,再也取不下來了。所以,你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已經死去的孤女了。”
孤女?孤女……淩浣日捂住胸口,從那其中傳來深沉的痛楚,她這樣輕賤自己,就是為了讓他感覺到心痛嗎?
“對不起,”淩浣日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胸膛如山般沉重,他卻不知道怎樣來為自己辯解,“對不起,你可以不原諒我。”
“我本來就沒有想過要原諒你,在前往冥都的路上,我無數次地想要下手殺了你,但是讓你那樣無知無覺地死去,豈不是太痛快了嗎?”她的聲音雖然冷漠如冰,卻並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淩浣日苦笑起來,“但是,為什麼你總是不動手?就像現在,我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力量。”
“你並不欠我什麼,”曲清綾站起身來,脫下外衣墊在他的頭顱下,“名劍山莊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你了。”她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淩公子,我原本以為你會帶著你的同道離開地下城的。但你卻回來救我,在那一刻,我便已經原諒你了。”
夜風緩緩吹動她的頭發,形成一種淒楚的美麗。刹那之間,曲清綾的容貌變幻消退,成為了十六歲的容洗月的模樣。她站在風中,仿佛立刻就要消失一般,如銀鈴般的聲音隱隱傳來:“哥哥,我已經原諒你了。”
視線迅速地遲鈍模糊,仿佛是淚水湧上了眼睛。劇烈的絞痛從心底深處升起,一再地沉默,壓抑,整整十年,猶如一座隱忍許久的火山,他終於爆發出來。
“洗月,洗月!”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呼喊道,“不要走!”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動力,已經疲憊衰弱至極的身軀突然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即將消失的那個身軀撲去。
仍然是冰冷的,沒有作為生人的溫度。
但他卻緊緊地抱著那副冰冷的軀體,唯恐再次失去,“洗月,曲姑娘,我喜歡你,不管你是誰,求求你……不要再離開我。”他什麼都不要了,江湖,名劍山莊,母親和未婚妻,他都不管不顧了,隻要能與這個女子在一起。
從未在人前展現過喜怒哀樂的鐵律公子此時如同一個脆弱易傷的孩子,苦苦哀求一個女子為他留下。曲清綾的身軀微微一顫,被他抱得那樣緊,幾乎喘不過氣,她猶豫著,終於抬起手,環住了他的肩膀。
然而,隻有短暫的一刹那,她便輕輕地推開了他。
“但那……並不是真正的原諒……”他痛苦地喘息道,“不管你要我做什麼,隻要你能夠原諒我,不再離開我……”
他的動作撕扯著背上的傷口,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曲清綾定定地望著他,眼中的光芒變幻莫測,“不管做什麼,哪怕是給我你的生命?”
他握住她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就在這裏,你隨時……都可以拿去。”
“那麼你的母親和妻子呢?名劍山莊和整個江湖的正道……你都不要了嗎?”
淩浣日微微苦笑起來,“這是我欠你的,沒有任何的怨言。”
曲清綾抬起頭,一輪圓月正從寂靜的夜空升起,“曲清綾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將會遣散她留給我的葬月宮。七月三十的清晨,我在白橋等你,來向我道個別吧。潮漲之時,橋會被水淹沒,如果在那之前你還沒有到來,我便自己回到極北之地。保重,淩公子。”
她的聲音和容貌緩緩被荒漠中的風吹散,留在他指尖的隻是一縷不斷顫動的青絲。
蔣詩韻在第二日的清晨終於找到了他。他並未說出他在水下遭遇的一切,那個他執意要救的女子也不在他的身邊。他們同歸故土,然而她卻感覺到他的眼神發生了異變,以前冷靜自持的鐵律公子正在自內而外地發生瓦解。
一路相顧無言。
隱隱感覺到他的一舉一動中透露出永別的氣息,眼中那種決然的光芒,和十年之前被迫做出選擇時一樣。
不知道此時在他的心中,又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二十九日之夜,他安排好了山莊的一切,在先祖祭台下合手長拜,一切都做得那樣的平靜安然,和平常的無數個日子一樣。他轉過身來,向母親和師姐道:“明日我便將離開名劍山莊,遠離江湖。”
“你說……什麼?”施茗的手一個不由自主地戰栗,茶盞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蔣詩韻顫聲道:“是為了那個女子……是為了曲清綾嗎?”
他不置可否,神情卻平靜得可怕,“洗月已經歸來,我已決定將生死都交付於她的手上。”
蔣詩韻的麵色驀地雪白,容洗月……這個折磨了她十多年的噩夢,竟然還沒有死去?!她的聲音猛然拔尖:“難道她讓你與她走,你也要去?”
“是。”淩浣日低下頭,一字一句地道,聲音雖然輕,卻無比堅定。
“為什麼?”蔣詩韻一個踉蹌,上前抓住他的衣襟,“你與她有了約定,就忘記了與我的約定嗎?我等待了你那麼多年,你將我放置在何處?”她崩潰般地哭喊出聲,“好不容易,她死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浣日,”施茗開口,“既然十年之前你選擇了母親和師姐,今日為何要棄我們而去?”
淩浣日緩緩地將蔣詩韻的手從自己的衣襟上移開,目光沉痛而悲涼,“我已經不能再負她第二次。十年之前我便已經知曉了一切,是你們聯手陷害了她,逼得我做出那樣的選擇,但是當時我根本就無法反抗。因為你們乃是我最親近的人,我不忍再失去你們,隻有一直裝作不知。”
“就算真的是那樣……”施茗站起身來,“我也是因為愛護你,那個女子,最終會害了你。”
“即便是天和地,雲和泥,也能有相交的時候,為什麼不能讓我們在一起?母親,我已經為這個江湖操持了十年,努力地成為你想要的那個樣子,那是你想要的,卻不是我願意過的生活。”
他本應該循規蹈矩的一生,因為那個女子的出現而有了汙點,有了不可捉摸的變幻。雖然不知曉人生的下一步是好是壞,但心中卻會存在著期待。
而不再是那樣,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人生。他從一開始便不想做一個完美如神祇般的公子,他隻想真正地為自己去活一次。
“對不起,師姐,不要再等待我了。我喜歡作為姐姐的你,但那……並不是愛。”
他轉身麵對著施茗長拜,“恕我不孝,不能常伴母親左右。”
施茗渾身都顫抖了起來,“好,你走吧……名劍山莊沒有你這樣的鐵律公子。我也沒有你這樣無情無義的兒子。”
望著他義無反顧離去的背影,蔣詩韻再也支撐不住,無力地跌倒在地,掩麵痛泣起來。
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女子的蠱惑啊。隻有讓那個人真正永遠在這個世上消失,才能讓他清醒過來。
浣日,隻有你看到了那個女人的屍體,從此以後才會真正地死心了吧?
晨光微曦,曲清綾站在白橋之上,足下的綠波輕輕蕩漾著,好生安靜,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
他會在漲潮之前來見她嗎?
想起在地下城的時光,她不禁微微一笑。那樣發自內心的微笑,與以往冰冷的笑容完全不同,那樣的美麗,足以融化一切寒冰。
如果讓他與她同歸極北之地,他能拋棄了這個江湖與自己的家族嗎?
那個矢誌在沉城之中等待愛人的男子,現在不知又是怎樣?是繼續等待,還是已隨著城一起被淹沒?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岸邊傳來,她回頭四顧,一點一點寒冷的刀光從樹林灌木間透露了出來。岸邊竟然潛藏著埋伏,她甚至聽到了弓箭擦弦發出的爆破聲響,那些鋒利的箭頭此刻已經瞄準她了吧?
遠遠望去,草木皆兵,她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在此。
寒冷從頭直貫到腳底,那一個約定,她隻告訴了他啊!
周圍這麼多殺機隱現的人,又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裏?
“曲清綾,”一個白衣的秀美女子從樹林中走出,“不用再等他了,他根本就不會來了。”
“原來是蔣姑娘,”曲清綾微微一笑,“除非淩浣日親自前來告訴我,否則我絕不會相信。你說的話,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以前是,現在也是一樣。”
“嗬,”蔣詩韻冷笑一聲,“在漲潮之時他若不來,你便不會再等待他了吧?你看,水已經漫到白橋之下了。”
曲清綾低頭望去,方才還在橋下蕩漾的綠波已經悄然浸潤了橋麵,她的鞋底已經濕了。不知為什麼,黑炎鏡絕望的麵孔忽然在她的眼前出現,寧願在漲潮的時候隨城一起沉沒,至死不渝。突然之間覺得有些諷刺,自己此時此刻,仿佛也在做著和黑炎鏡一樣的傻事,在漲潮之前等待著愛人前來。
與黑炎鏡一樣,她沒有半點的勝算。
“你等不到他,便會自己回到極北之地,”蔣詩韻緩緩抬起一隻手,“但是我再也不會給你半點機會了。”
“他在哪裏?”曲清綾的目光中的柔情隱沒,刹那間冷如冰雪。
蔣詩韻輕笑,“此時此刻,名劍山莊的公子自然是在忙著處理山莊的事務。”她的手向下一揮,千萬支勁弩從岸邊的草叢間射出,朝著曲清綾奔去。
曲清綾衣袖疾揮,腳下的水一刹那之間仿佛活了一般,從水麵上升起,包覆在曲清綾的身邊,急速地旋轉起來。
仿佛觸碰到了一層堅硬的盔甲,那些箭被卷入水流中,紛紛掉落下來。
八根銀色的絲線垂入水中,曲清綾的聲音冰冷得猶如鬼魅:“他在哪裏,我要見他!”
“你看,”蔣詩韻向身後一指,“他不是來了嗎?”
一頂軟轎緩緩而來,停在岸邊,淩浣日便坐在那軟轎之上,雙手安然地交疊在腿上,仿佛在一旁欣賞著這一場好戲。
蔣詩韻走到他的身邊,溫柔地俯下身,“浣日,山莊的弟子很快便會除去她了,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纏著你了,好嗎?”
他看著曲清綾的眼中流露出激烈的痛苦之色,然而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為什麼?”清脆聲響在胸中回蕩,仿佛某種熟悉的東西又一次碎裂了,曲清綾怔怔地望著他,“我那麼竭盡全力地原諒了你……為什麼你卻又一次背叛了我?”
“為什麼?”隱忍十年的憤怒與仇恨終於爆發,“為什麼要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