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悲哀(1 / 3)

這世間有很多事情,真的是這麼巧的。

輕禾並沒有死,盡管她刀砍下去的時候已經抱了死意——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死意,就在慕秀林墜下橋的一瞬間萌發,她看著他墨綠的衣衫在風中蕩起,直向那深暗中墜去,不見……心中就忽然變得一片空白,像是五髒六腑所有的東西都被掏空了一般。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猶如萬念俱灰。剩下她做的事情就像是本能,起身,飛奔,拔劍——她其實並沒有太注意那個周無量究竟有沒有為他們陪葬——不,其實她不需要結果,在那片墨綠消失之後。

她在失重時隱約恢複了一點思維,她看著與他一同掉落的木屑,感受著從她身邊呼嘯而過的風……終於有了一點感覺。

這樣也好,她用這僅有的一點感覺想著……這樣我可以再見到你……

她掉進了一個水潭中,“撲通”一聲。

即使是水麵,衝擊也是很大,落下去的時候,輕禾被砸得險些暈去,但是求生的本能挽救了她,她喝了好幾大口水,但是所幸沒有嗆到,她手腳並用往上浮,不多久,隻聽“嘩”一聲響,濕涼的空氣撲麵而來,她咳嗽了好幾聲,已經是浮上來了。

她下意識地遊到岸上去,喘了幾大口氣,神誌清醒了幾分,忽然之間,她想起來了什麼,又一頭紮進了那個水潭!

她所希望的沒有錯!慕秀林也跟她一般,掉進了這個水潭中!她尋到了那個身影,心中頓時狂喜,她緊緊地抱住他,然後費力地遊回來,拖他上岸。

剛才的那一點死意已經無影無蹤,她現在甚至來不及察看周圍的狀況,徑直地撲到慕秀林的身上——他雖然被救了上來,但是雙眼緊閉,濕透的發絲貼在蒼白如紙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連嘴唇都沒有絲毫血色。

周無量那一掌,將他傷得很重。

他依舊昏迷不醒,輕禾咬咬牙,用手按摩他的胸口。不知多久,好像過了很長很長時間,又好像隻是一個刹那,輕禾聽到身下的人微弱地呻吟了一聲,然後虛弱地咳嗽了起來,斷斷續續的,沒有什麼力氣。輕禾心中又驚又喜,連忙將他的頭微微抬起,繼續幫他順氣。

又是幾聲咳嗽,忽然間慕秀林嘴微微一張,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接著又接連吐出了好多,一時間前襟染得一片猩紅。輕禾幾乎呆住,眼睛一澀,眼淚便忍不住流了下來,她咬住牙,傳了一點真力到他體內,想幫助他穩住氣息,她的武功隻是平平,也沒有學過什麼救人的功夫,此時幾近於亂投醫……但是她也沒有想這許多,“你要活下來……”她的腦中隻有這個念頭。

淚光朦朧中,有一隻手微弱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輕禾一驚,連忙定睛望去,之間慕秀林已經微微地睜開了雙眼,眼皮下的眸子微轉,竟然有點平時的漫不經心的意味,他看見輕禾看著他,竟然在嘴角挑出了一絲微笑。

“你怎麼樣?”

“你怎麼樣?”

兩個人竟然同時說道,輕禾先是一呆,複言:“我沒事,你傷得不輕,你——”

“啊……生死有命,”慕秀林喃喃地道,“至少現在死不了……咳咳……”

他又是低咳了兩聲,想伸手入懷,取出什麼東西來,可惜手上無力,努力了好幾次都沒有取出。輕禾見狀,連忙替他伸手入懷摸索,取出了一個小小瓶子,看見他點頭示意,便倒出了其中丹藥,喂他入口。

這個小瓶與那晚上給輕禾傷藥的瓶子很是相似,想必一個是治外傷,另一個是治內傷……輕禾定定地看著這個小瓶子,不禁想起了那時候,慕秀林給自己上藥的情形,曆曆在目……

她神誌一恍惚,不禁又控製不住地往回想,知道想起了她剛來知意樓的一些事情——她使了百般伎倆,從田家成功逃脫,一路來到安陽,她那時的心情是雀躍的,她終於成了脫出樊籠的鳥兒!她想進知意樓,“江南弦歌,十三雅意”,那個她從小就向往著的,江湖上的傳奇的樓閣……於是她來到了知意樓的安陽分樓,看見正好有人在招人,心中高興得很,便走上前去——

那個主簿倒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隻是不停地說她不行不行,旁邊還有一位墨綠衣裳的男子,他手中拿著一本卷了邊的小冊子,正微微抬了眼睛,饒有趣味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半開半合,那樣的表情她至今還記得,盡管當時她正目不斜視地與成榆主簿對話,但還是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這就是……人生中的初見嗎?

“在想什麼……我還沒死呢……”

一句低語把輕禾拉了回來,這句話當然是慕秀林說的,他服完丹藥,像是好了些,正努力地撐起身,靠在身後的一塊石頭上。抬起眼睛看著他。

他臉色蒼白,雙目下有著很明顯的陰影,更顯得一雙眸子深得徹底,他看著輕禾,竟然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我又沒說你會死。”輕禾被他這樣輕輕地揶揄了一下,好像已經脫離了危險的樣子,便鬆了一口氣,又恢複了正常的神誌,這一句話柔和中有著淡淡的搶白。

她說完了這句話,忽然間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抬起頭,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來。

他們的確是落在了這個井一樣的穀中,整個穀麵積頗大,草木繁盛,有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潭,潭水很是幹淨,在忽現的晨光中顯得頗為寧靜,但是顏色深沉,看樣子深得很。

如此繁盛的草木,還有飲水之處,卻不見有什麼動物,輕禾正納悶間,忽然一轉頭——看見了一堆白骨!

輕禾掩嘴,神色驚恐,因為她看到的那堆白骨,是人的骨頭!那白色的骨頭泛著冷光,正是一整個顱骨!

“大概也是發現了蕙風派的秘密之人。”身後一個略顯微弱的聲音傳來,正是慕秀林,“然後如我一般,被推了下來。”

輕禾心中忽然一動,他說的是——如我一般,而不是,如我們一般——他知道自己是怎麼下來的?!然則這個想法隻是一瞬之間,很快就被一種所替代,那是一種,而不是恐懼。

奇怪,自己應該感到恐懼的,可是沒有,她沒有,她隻是感到,和……愧疚。

“如果不是我,”她輕聲說著,“如果不是我非要堅持,我們根本不會到達這一步……是我害了你。”

“胡說……八道。”後麵的聲音很快就接道,盡管有氣無力,可是說得還是很清楚。

輕禾一震,皺眉轉身,“為什麼說我胡說?”

“胡說就是胡說,沒有原因……”慕秀林閉著眼睛繼續輕聲說道,他雖然傷勢很重,精神卻還好,說話的語調甚至頗有一絲輕鬆的意味,“有這胡說的時間,還不如給我解釋一下你為什麼也掉下來。”

話語很是頤指氣使,輕禾本來愧疚得很,這一下子衝淡了好幾分,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解釋,她再凝神看他的眉目,很明顯地看出了揶揄的意味。

“你不要以為我是跟你殉——”輕禾麵上一黑,衝口就說,說了一半又覺得這樣子實在是此地無銀,便隻好止住了不說。

慕秀林卻已然麵有微笑,笑了一半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甚是辛苦。

“不會笑就不要笑。”輕禾那一點羞愧之情還沒有消失,看他心情很好,便覺得能讓他開心也是好的。可是他忽然咳嗽,她連忙上前去輕撫他的背部,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到底怎麼樣了?你感覺如何?你自己懂不懂醫術?”輕禾皺眉問道,畢竟她不懂醫術,慕秀林的傷勢又定是不輕,雖說服了藥丸暫時看上去沒事,但是誰知道一天……兩天後會怎樣?

“還好……”慕秀林在咳喘的間隙說道,還是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反正現在也出不去,好與不好,其實也沒有太大關係。”

輕禾心中一黯,不禁急聲說道:“什麼叫做沒太大關係,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興奮地說道:“我們上路這麼久,卻毫無音信,知意樓自然應該會察覺,我家那一邊在長平關久久等人不到,大概也會來找知意樓要人……到時候可能定會有人尋來!”

她雖然說得很是言辭確鑿,但是其中自己也有著擔憂。別人何時才能趕到?知不知道自己的位置?說不定等到別人找到,自己早就成了白骨一堆。

慕秀林卻聽了他的話,好像想到了什麼,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個筒形的東西。

“這是什麼?”輕禾奇道。

慕秀林卻不言語,隻是教輕禾把下麵的一個拉環拉開,然後隻聞“砰”的一聲響,一朵形狀奇怪的煙花便衝上黎明的空中,看得甚是清晰。原來這是一種製作精巧的煙花信號。

輕禾心中略喜,慕秀林卻道:“這個能不能被人看到,還要看我們的運氣了。”他這句話猶如澆了一盆涼水。

輕禾噎了一下,正要皺眉,慕秀林卻又接著道:“我餓了。”

輕禾愕然——他把這裏當什麼了?還是他們相遇的知意樓嗎?上次在蕙風派的廚房外麵就因為這樣一句話,讓她啼笑皆非地開了門,如今的這一句話,讓她……轉移了注意力,開始考慮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