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采菊夫人(1 / 3)

怎麼辦?

裝著五萬石糧草的船停在平靜無波的江麵上,可每個人的心中都是波濤翻滾,激蕩著三個字———怎麼辦?

杭州城近在眼前,船上裝的不隻是五萬石的糧草,更是杭州城軍民的性命啊!

沒有糧草,杭州城遭圍困,想必身為浙江巡撫坐鎮杭州的王有齡隻有兩條路:要麼打開城門,投降太平軍;要麼全城軍民忍著饑餓,以命與城共存亡。

這第一條,以胡順官對王有齡的了解,他是萬萬做不出來的;剩下那條路,即便全城軍民一心,寧可餓死也不打開城門。忍饑挨餓的兵士將勇也抵抗不了太長時間,最終,杭州城必破,兵士百姓怕難逃生死劫難。

想著朋友、街坊,多年之交全都困在那座城裏,胡順官不顧個人安危做下決定:“我們必須冒險將糧草送進城去。”

送糧草進城———何其困難?

阿四心頭茫然,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運送糧草進城。

酣丫頭卻直言不諱:“城都被圍了,我們幾個人加上那些鏢師總不可能衝破太平軍,直衝進杭州城裏吧!”

“不可能也要做。”

心急如焚的胡順官失了分寸,隨心而論:“我離開杭州城的時候答應王大人,身為浙江省的糧道道台,我定會帶著糧食回城。如今我們好不容易籌集到五萬石糧草,看看著百姓在城裏一個個被餓死,我們卻調轉船頭離開?不行!我一定要進城,就算是九死一生我也要把糧草送進城去。”

他轉身吩咐下麵的人,向杭州城全速前進。

他是東家,他是老板,他說了算,言有意即便想攔,也知是攔不住的。此時此刻,唯有一個人能阻擋他的瘋狂,幫他找回理智。

“你先靜下來好好想想。”阿四使出蠻力將他一把按在椅子上,“你這樣慌慌張張,不僅救不了杭州城的百姓,幫不了王有齡,還會害了自己,害了大家。”

“王大人是那麼信任我,放我出城,讓我來江南籌集糧草。他相信我一定能帶著糧草回去幫他,去救百姓們。可我呢?糧草在我手裏,我卻在城外漂著。”

他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一拳一拳。她並不攔他,隻因……知他心痛。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餓死在城裏,或者死在戰火中,而獨自在城外看著!像看戲一樣看著啊!”

他的那麼多的感受是阿四所沒有的,她沒有親人朋友在杭州城裏,來清朝的時日尚短,對這座城,對這座城裏的人,她沒有什麼割舍不下的。

在曆史書裏,她知道太平軍與清朝政府的這場抗爭是一場農民起義,有著偉大的意義。可她親眼目睹大清太平軍起義,她方才明白———

戰爭就是戰爭。

不論什麼樣的戰爭,不論它具有多麼偉大的意義,戰爭的本質是殘酷,是流血,是死亡,是無可避免的生離死別,而這些足以讓親曆戰爭的人心疼肉痛。

她沒有自己的感受,於是感受著他的痛心,然後———為他心痛。

“你帶著糧船停在這裏別動,我遣返回杭州城。”

阿四一句話像砸在地上的炮仗,炸開了鍋。

“這怎麼行?你現在回杭州城不等於送死嘛!不行不行!”言有意頭一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關鍵時刻,他們倆之間的情誼果然非比尋常。

胡順官更是不會讚成,“現在太平軍已經將杭州城團團圍住,你怎麼進去?”

阿四早已考慮妥當,“我主持漕幫的事務近兩年,對進入杭州城的水路了如指掌。大碼頭船隻繁多,進出困難的時候,我就讓漕幫的弟兄將貨裝上一些小船,從細流出去,入了河再裝上大船。杭州城外支流繁雜,隨便駕船駛進岔口,便入了另一條水路,當中的很多水路隻有做我們這行的才知道。即便太平軍發現我的船追上來,我也有辦法迅速避到另一條水路上———你放心吧!這等危急關頭,沒有把握的事,我斷不會做。”

遇大事時,她的鎮定,她的聰慧,她的敏捷,胡順官逐一看在眼裏。宏王爺說得不錯,她絕非平凡女子,更不是一般的尋常男人可以愛的。

但遭遇戰火,她……到底是個姑娘家。

胡順官打心底裏舍不得她涉險,“可你一個女子……”

“我先進城找王有齡探探情況,待摸清楚了形勢再跟他協商如何裏應外合將糧草運進城。再者,我一個姑娘家,就算被人發現也不容易起疑。倒是你守著五萬石的糧食,船長時間停在湖麵上,要小心太平軍那邊得到消息來劫船。”阿四反倒替他擔心起來。

看她考慮得如此細致周到,卻獨獨少想了一點,“你進城必須走水路,你雖熟悉行船方向,可你不會駕船,不還得找人陪著一道嘛!”

胡順官欲調糧船上熟練的船夫跟著前往,可船夫不會武功,萬一遇到危險無法保護阿四,又想著要調兩名鏢師。可如此一來,潛進杭州城的人就太多了,怕太平軍起疑,左思右想正不得法,卻有一人主動請纓———

“我陪阿四進城,船夫也不用,鏢師也別跟,就我跟她兩個就得了。”

胡順官一看竟是酣丫頭,關鍵時刻她竟然站到了阿四的身後。他細想想,酣丫頭的確是陪阿四進城最合適的人選。

她身為漕幫大小姐,長年漂泊在水上,她怕是尚且不會走路便學會了駕船,對水路方向更是再精通不過。加之,威爺從小訓練了她一副好身手,到了萬不得已時,也能護著阿四。

隻是……

胡順官略有擔心,“你兩個姑娘家到底有些不便。”

“那就再找個男人陪著唄!”酣丫頭笑嘻嘻地一把拽住言有意的胳膊,“言有意,言有意,你和我生死與共好不好?”

“不好。”言有意像被火燙著似的跳得老遠,看她如見瘟神,“你怎麼好事不想到我,這種要丟性命的時候就惦記著我了?不好,一點也不好。”

酣丫頭卻像條蛇似的纏著他的臂膀,愣是不撒手,“我們兩個姑娘家穿梭在兩軍交戰陣前,有個男人陪著不僅方便些,也壯個膽嘛!”

見自己說不動她,她還拉了他的老板進來,“胡東家,這趟進城確實需要個男人陪著,言有意能言善辯,生性機巧,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您就撥他陪同我們前往吧!”

胡順官本就不放心她們兩個姑娘涉險,有個男人他心裏也覺得穩妥些。再經酣丫頭這麼一說,他頓時把目光轉移到言有意身上,“小言,你就冒險……”

“東家,戰火已起,杭州城被圍。咱們阜康錢莊必然受到牽累,其他地方的分號一旦得知杭州城現在的情況,肯定會對阜康錢莊的信譽起疑。隻怕會發生擠兌事件,我們得趕緊想個良策以備後續。安頓好這邊,我想盡快趕去北邊,妥善處理好其他分號的事。”

言有意一番話在情在理,明擺著不僅不能跟她們一起進城,還會很快離開糧船往遠離戰火的北邊去。

於危難之時,想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是人之常情,更是人之本性。沒什麼不可以,也沒什麼不對。

隻是船上另外三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開口指責他的貪生怕死……

酣丫頭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褪去。

一聲歎息幾欲不可聞地從她的胸中竄出,然後是如死灰般的聲音,灰蒙蒙、陰沉沉,有種決然的味道。

“若明知是一條死路,即便我死,也不會拉著你一道的。可我卻盼著你有一顆願與我同生共死的心,是我奢望了嗎?阿四說得對……阿四說得對,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根本沒能力愛你。”

轉身她拉住阿四的手,“咱們走吧!”

時間緊迫,杭州城危在旦夕,的確容不得拖遝。阿四隨酣丫頭走出船艙,她仍沒有鬆手,良久阿四覺得手心裏布滿了汗水,她低頭,這才發現酣丫頭的手在顫抖……

她那身男兒裝看在阿四眼中格外刺目,原來,再豪爽的女兒也有為愛顫抖的時候。

“走吧!”

阿四背過身走在前頭,她聽見身後嚶嚶的哭聲,沒有回頭,沒有一句安慰,隻是拉著酣丫頭的手始終不曾放下……

兩隻交疊的手牽著兩個女孩子家走在即將到來的生死路上。

在阿四與酣丫頭駕著船穿梭在杭州城附近的水域上時,杭州城內已是情勢危急。

太平軍炮火猛烈,杭州城裏的官軍每天隻能吃上兩頓照得出人影來的稀粥,這樣的軍隊根本不足以抵擋氣勢愈加強盛的敵軍。

眼見著城中糧食已斷,士兵們殺馬充饑。百姓們隻有剝樹皮啃草根,而這些……也很快就被吃光了。

王有齡連寫書信向遠在安徽的曾國藩求救,但信去無回,援兵難至,眼看城將不保。他急得滿衙門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采菊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她自知無能為力,隻能從旁相勸:“老爺,你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這可怎麼行呢?我熬了點米湯,你好歹喝上一點。”

“不是要你把衙門裏的米糧送給守城的兵士嘛!你居然背著我留了糧食在家,這要讓外頭人知道了,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這個浙江巡撫?”連日裏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心力交瘁的王有齡即便發火動怒聲音都大不到哪裏去,隻是氣勢依舊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