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他發脾氣她就怕了?她不過是心疼他瘦了一大圈,不跟他計較罷了,他還來勁嘍!
采菊拉下臉來說他:“這是僅剩的一點米,家裏剩下的就隻有我挖的野菜了,過陣子說不定連野菜也挖不到。我知你每日耗費精力體力,才留了點米給你煮粥———隻是米太少,煮粥是不能了,隻好燉點米湯給你喝。”
她歇了口氣,又道:“就這點米湯還是我親自煮的,倒不是怕丫鬟們偷吃。她們懂事著呢!知道你連日辛苦不容易,恨不能省口野菜給你我,哪還會偷喝米湯。這煮米湯我是一點不敢大意,一直守在旁邊,就怕那點水煮幹了,你連最後一口米湯也喝不上。”
被她一通好說,王有齡知夫人是心疼他才默默做了如此許多,自己天天背地裏連野菜都吃不到,還折騰了米湯給他喝。他為人丈夫又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臉上掛不住,他又不好向她道歉賠禮,隻是接過她手上滾燙的米湯,一氣喝了大半,憋出一腦門子汗來,心氣也順了。
剩下那半碗遞回去,他擦了擦嘴,蹭過去討好:“剩下的你趁熱喝了吧!”
“我剛吃了點野菜,你喝吧!你全喝了吧!”
“你喝你喝!你若不喝,下回我再也不喝米湯了。”
一隻碗推來推去,搞了好半天,米湯快涼了,到底那剩下的半碗米湯還是被分成一人一半喝了。
采菊端著碗打算回後麵廚房,照著他們夫妻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忙公事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家是決不能留下來摻和的。
這一回,王有齡卻決心破了這規矩。
“采菊,留下來咱們說會兒話。”
采菊停下腳步,溫順地坐下來默默看著他,王有齡接過她手裏的碗勺放到一邊,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頭一驚,想要抽回手,他卻攥得更緊了。
長久以來一直是他謹遵夫妻之禮,在閨房以外的地方相敬如賓,恨不能裝作互不相識,如今這是怎麼了?她不慣如此,“你幹嗎?叫人看見多不好。”
“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王有齡撥開她垂到臉頰邊的發絲,自從做了浙江巡撫,他每日忙於公務,忙於守城抵禦太平軍,許久不曾認真細看她了。
“你瘦了。”她本是豐潤的臉龐,跟他定親的時候,她娘總說她家采菊富態,看著就有旺夫命。現如今,圓潤的臉也凹下去了。
她不忍心告訴他城裏的百姓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連孩子們都餓得直哭。她知他心裏知,遂一個勁地找話安慰他。
“我原本有些胖,這樣正好,丫鬟們還說我這樣漂亮了呢!”
安慰人的話,他怎會聽不出來,連著聽出來的還有她的貼心。揉了揉她的柔荑,他溫柔地望著她久久,“采菊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
從定親到成親,做了這麼久的夫妻,還是頭一回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采菊的眼淚“刷”的一下被他煽出來了。
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她換上一張笑臉回望著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能做夫妻是咱們倆的緣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城中糧將盡,眼看著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心知杭州城怕是守不久了,趁著這工夫,他好想對她說說心裏話,“這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沒有女子會對我這般的好。”
“我在公事上幫不了你,除了平日裏對你照顧有加,也做不得什麼了。”為人妻,這是本分,她如此以為。
她愛他,敬他,於是掏出心來對他。輕歎了口氣,她心裏也有著自己的遺憾,“其實我多希望自己能再聰慧點,能在大事上多幫著你一分,為你出出力,讓你也能少操點心,得空歇歇。”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真的。”
他們的體溫通過一雙交疊的手傳到彼此的身上,心事也隨之交彙到一處。
采菊一再逃避的心事終於有了麵對的勇氣,“要是當日你娶了阿四小姐,她或許能幫你想出對抗太平軍的辦法。”
王有齡眼神閃爍,吞吞吐吐道:“你怎麼會提起阿四小姐?”
“我知道你欣賞她,喜歡她———她是那麼靈巧的一位姑娘,若我是男人,定也會中意她。”因為他那句“娶到你是我這輩子的福氣”,采菊方才有了坦然說起阿四的勇氣……
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握著那僅剩一隻的洋酒杯發愣,她記得那是阿四祝賀他們成親所送的禮物。
酒杯本是一對,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一隻,他為此頭一回衝她發了火。
有一回,他收到一瓶洋人喝的紅酒,端詳著那瓶酒許久,她以為他想嚐嚐味道,便叫來下人開了那瓶酒,為此他遣了那下人回鄉———那是他頭一回管後院的事。
她曾無意中在他麵前提起漕幫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大管家,她佩服阿四小姐比男人還強的才幹和氣魄。話落了音,她驀然回首竟發現身邊狀似不經意聽她說話的丈夫,眼神裏竟透著微亮的光芒。
自這以後,她開始有意識地在他麵前時不時地提起“阿四”這兩個字,有時她隻是提到“四”,他的神色都不對勁———今天初四、新來的小廝叫小四、管老爺送了四擔酒來……
本是為了試探他的情緒,幾回合試下來,竟惹了她自己滿心的不高興。
采菊開始避免提起“阿四”這個人,避免提及和“四”有關的一切。
家裏那個叫“小四”的小廝被她改了名,讓他負責外院的事;每到初四、十四、二十四,她絕口不提這是什麼日子;但凡跟“四”有關的東西,她都默默放到心裏不吱聲。
漸漸地,阿四成了這個家的禁忌。
其實,王有齡早已有所察覺。隻是他不便提及,她又好似什麼事也沒有,他便更加無法說出口。
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他們夫妻間還有什麼不能說,不便說的。
“采菊,其實我對阿四……”
她手中的帕子掩住了他的口,“我們是夫妻啊,夫妻間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可有些話不必說———我懂。也許我不如阿四小姐聰慧可人,但我懂你的心,我知你的冷熱———這些我絕不比阿四小姐差,我絕不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差。”
一個女人,就算再笨再愚,可一旦麵對所愛的男人,便成了這世上最強最無敵的女子。
因愛無敵。
拍拍王有齡的手背,她的微笑是這世上至柔至剛的武器,“咱們夫妻的事,以後還有日子說。倒是這杭州城,何日援兵才至啊?”
眼看著每天報上來的士兵人數遞減,若援兵再不至,杭州城必然難保。
“我再給曾國藩曾大人寫信,要他務必派兵增援。”
王有齡從書桌上尋摸起來,這家裏的東西向來是她管著,他哪裏清楚。采菊探身問道:“你找什麼呢?”
“刀!我要寫血書。”以示杭州城危在旦夕。
采菊雙手背在身後摸到屏風邊,眉頭一緊,她伸出手血已滴在他麵前,“用我的血寫吧!”
“采菊,采菊你這是……”他望著一顆顆鮮紅的血珠子從她的指尖滾落而下,胸口有個什麼東西揪到了一處。
“你的手還要給那些大人、大老爺寫書信,你的手還要救這城裏的百姓,割破了可怎麼做事啊!我的手竟做些粗活,割了沒兩天便好了,你快用我的血寫吧!寫吧!若血幹了,我就白挨這一刀了。”
王有齡眼含熱淚,以血潤筆,疾書而下。
那血寫在紙上,卻滴進了他的心裏———他王有齡發誓絕不讓采菊的血白流,決不!
兩個女扮男裝的姑娘趁著星夜,眾人睡得正熟的時辰悄悄下了船,走在林蔭小道上。這一路順利得超乎阿四的想象,眼見著穿越這片林子就能進入杭州城中,她反倒越發的緊張起來。
想著太平軍就在樹林另外一頭,安全起見,她們誰也沒有說話,隱匿在漆黑的夜色中一步步並肩走來。
勝利就在眼前,卻不想中途出了岔子———
林間晃晃悠悠走來幾個醉漢,一個個五大三粗成群結隊地向著她們而來,“我們哥幾個跟了你們好久了,這深更半夜的不在家裏好生呆著,跑出來做什麼?你們肯定是長毛子派來的奸細,肯定是!”
那些人說著說著便湊了上來,抓住阿四的衣裳便要拖她出來。酣丫頭二話不說,提著她的花拳繡腿便跟這幫人幹了起來。
來的人雖多,但都是些粗漢子,拳頭重卻不懂什麼武功,加之酒喝多了,連走路都在晃蕩,更何況是對打了。酣丫頭沒花多少工夫,便把他們一個個揍趴在地上。
她還要給他們些教訓,阿四卻拉住了她,“咱們趕緊走,發出這麼大的動靜,萬一驚了附近的太平軍,可就前功盡棄了。”
酣丫頭覺得有理,扔下那幫不知死活的家夥轉身便走,卻不想其中有兩個人還不肯息事寧人,掙紮著起來竟撿了地上的樹枝做棍子,衝著酣丫頭的腦袋就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