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酣丫頭身後哪長了眼睛,眼看就要挨打。走在她身後半步的阿四突覺一陣怪風四起,猛地回頭大聲叫起來:“酣丫頭,小心———”
多年練出的一副好身手,酣丫頭直覺飛腿踹了出去,正好踹向跑在前頭手握樹枝的那人,借力打力,借人踹人,那兩個倒黴的家夥被她一腳踹出了一丈開外,再不敢來找她生事了。
黑暗中看不甚清,待打退了那兩個人,阿四趕忙湊上前檢視酣丫頭的狀況,“你還好吧,酣丫頭?有沒有覺得哪裏痛?”
酣丫頭也不說話,隻是望著她笑。借著月色,阿四隻看到樹椏灑在她臉上的影子。聽不到她的回答,她更是急了。
“酣丫頭!酣丫頭———”
“你這樣大聲地叫會把太平軍招來的。”酣丫頭一手捂住她的嘴。
感受著她手心裏的滾燙,阿四心才略定了些,“我剛才問你那麼些話,你都不吭聲,嚇死我了。”
“我就想聽你再叫我幾聲。”她傻傻地笑著,“阿四,你終於不再稱呼我‘小姐’了。”
還好意思笑?阿四狠狠瞪著她,“就為了聽我叫你‘酣丫頭’,你才故意不吱聲,要我擔心?”
“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為了過去的歲月,她因為言有意遷怒她的事而生氣。
阿四翻了一記白眼,她哪有那麼小氣?現在不是扯閑篇的時候,在貓頭鷹的叫聲中,她抓緊了酣丫頭的手,“咱們還是趕緊趕去巡撫衙門吧!我的感覺不好……”
“聽口音這些人是杭州城裏的,他們既然還有閑心閑錢喝酒,杭州城中的狀況應該比我們想象中要好。”
阿四可不敢這麼樂觀,“你沒注意到嗎?那些人的腰間都別著砍刀、斧子之類的,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惡人。王有齡向來對治下管理甚嚴,他在湖州任上的作為有目共睹。如今正是戰亂時分,這些人一個個身強體壯,沒有被派去守城,竟出來打家劫舍,這隻有一種可能———王有齡已經沒能力管住城中興風作浪的人了。”
每當戰事四起,被圍困的城池往往自內而亂。一些流民、惡民會趁著戰亂打家劫舍,傷人富己。地方官員手中的兵力一致對外,無力、無暇、也無心管理城內。於是,城雖未破,但百姓已深受其苦。
人心亂了,城……便保不住了。
怕隻怕杭州城已到了這步田地。
不敢再稍有耽擱,阿四和酣丫頭緊攥著彼此的手摸索在夜色中的杭州。
借著微亮的曙光,阿四昂首看著頭頂上方懸掛著巡撫衙門匾額———終於到了!她不負胡順官的托付終於趕到了巡撫衙門。
“我是糧道道台胡順官大人派來的,我要見巡撫大人,快———”
一聽說是糧道道台胡大人派來的人,眾人又是驚又是喜,慌忙請了王大人出來。王有齡一見來人竟是阿四,萬般雜念爬上心頭,一時眼眶也熱了,舌頭也短了,良久說不出話來,隻一句———
“阿四……”
這會子哪有工夫感懷境遇,阿四抓了他進內堂,這城裏亂得很,糧草之事還是避著說為好。
“王大人,如今城中糧草還剩多少?”
王有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搖頭。阿四見守著衙門的士兵腰都撐不直,站不穩,再看府中的丫鬟一個個皮包骨頭,臉色發青,已知城中所剩糧草不多。
旁的話就不說了,阿四直接道:“胡順官帶著五萬石糧草停在杭州附近的河道裏,隻待你從城中接應,殺出一條血路,運糧草進城。”此計雖風險甚大,但如今別無他法,隻有此一計,不得以而為之。
的確,若現在糧草進城或許還能再抵擋一陣,但這些時日士兵將勇損失太大,哪裏還有多餘的兵勇能去接糧入城。他隻盼曾國藩的援軍快到,隻是……
他正狐疑著,一名渾身帶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進衙門,直撲到王有齡腳下,“王……王大人,我……我沒能……”
王有齡低頭一看,受傷的士兵正是他派出去給曾國藩大人送血書的那位,他怎麼……
“大人,信……信……”
那人從懷裏取出染血的書信,顫抖著手遞到王有齡麵前。眼看著他未能衝破太平軍的圍攻將血書送出去,卻白白犧牲了一條性命,王有齡握著血書的手指不住地打顫。
又去了一人!又去了一人……
他就死在他的麵前,又一個士兵死在他的麵前。他一介文人,何以要強迫自己麵對此情此景?
王有齡放眼望著街上因病因餓因傷,因種種原因倒在路邊,便頹然死去,連屍體都無人掩埋的杭州城百姓。
他愧對他們,舉頭愧對蒼天,俯首愧對天下啊!
望著手心裏那沾了妻子的血,又染了無數士兵鮮血的血書,耳邊太平軍攻城的聲音越來越響,而眼前士兵卻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地上。
他曾說絕不會讓采菊的血白流,如今呢?
身為一個男人,身為一個丈夫,身為浙江巡撫,身為百姓父母,身為諸兵士的統帥,身為鹹豐皇帝的臣子……
他此生注定食言。
“阿四小姐,我求你三件事。”
望著滿城瘡痍,聽著太平軍的呐喊聲愈加猛烈,阿四心知王有齡再也派不出士兵去接應糧草,杭州城怕是守不住了。
“有什麼話,你說。”
“這第一件事,這封血書你拿著,上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曾國藩增援之事,也有我向朝廷提杭州城被圍困後的狀況。我王有齡雖為官時日不長,但問心無愧,自感盡職盡責。杭州城一旦被破,唯有這封血書能表我忠心。再一個,這封血書染了多少人的血,皇上該看到它,該知道他的子民一個個都是怎樣悲壯慘烈地走的。”
阿四接下了這封血書,將它揣進懷裏,緊貼著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見到鹹豐帝,但她發誓會盡一切力量將血書呈交朝廷。
王有齡再說第二件:“替我轉告順官幾句話———今生今世,我王有齡永記他相助之恩,隻可惜今生無以為報,如有來世,我當與他結為生死弟兄。來世,我替他苦,我替他累,我替他死。”
也許胡順官早在心底裏就把王有齡看成了他的兄弟,隻是王有齡的老爺身份讓他不敢放肆地把這份兄弟之情說出口。
阿四點頭應了這事,“第三件事……”
“帶采菊走。”
提起妻子,王有齡語帶哽咽:“她跟我這幾年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盡為我擔驚受怕了。眼看城將破,我不能讓她就這麼隨我而去。她尚且年輕,以後還有好日子要過。帶她走,我求你帶她走。”
要想在炮火連天中自己全身而退已是難事,再帶上個女人更是難上加難。這事托了別人未必能做到,但王有齡心知一旦阿四應下來,她就必定會想盡辦法帶采菊安全離開杭州城。
當此生死關頭,他唯有求她了!
“為了這三件事,我……給你跪下了。”雙膝點地,王有齡鄭重跪在她麵前。
阿四低頭望著眼前這位王大人,良久說不出一個字來。遠處炮火聲聲,可她的耳邊卻靜悄悄的,流淌著死一般的寂寥。一直覺得這個男人的眼裏有天下,有皇上,有朝廷,有百姓,有他自己,獨獨沒有他身邊的女人。
不想生死關頭,他的愛卻來得那樣隆重。
這世上可曾有過一個男人這樣愛著她?
阿四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胡順官的身影,若他知道杭州城即將被攻破,一定為了她的安危膽戰心驚、夜不能寐吧!
忽然很想離開這裏,飛去他的身邊。
她沒有扶他起來,她受得起他這一跪,因為她決計以性命完成他之所托。
阿四對著跪在地上的王有齡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三件事,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不答應。”
采菊一身素衣立於門外,慢步上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丈夫,“我不會走的,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走的。”
她微微歎氣,拉著阿四的手連連點頭,“現在我終於明白你的話了———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悔教夫婿覓封侯……我後悔了,若有來生,我隻望與你做對平凡的夫妻,什麼朝廷?什麼老爺?咱們兩個人守在一塊兒,平平安安過到白發蒼蒼才是福啊!”
王有齡還想再勸,“這都是什麼時候了?別再說這些意氣用事的話,我實話告訴你,如今守城的兵士不足千人,還一個個饑餓難耐、病體虛弱,外頭是太平軍幾萬人馬。杭州城已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要守,你是浙江巡撫,若此時棄城而去,你跟朝廷,跟城裏死難的百姓、士兵如何交代?我———身為巡撫之妻,如果率先離去,下屬官兵,誰還有心守城?這城便當真不攻自破———我不會走的。”
她心意已決,要與王有齡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