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草根與驕子(2 / 3)

“這世上再無第二個女人敢對本王說這樣的話。”宏王爺微眯著眼盯著她,“你當真不怕?”

阿四不怕死地回瞪過去,“怕什麼?我已是死掉的人了,沒什麼可怕的。你若因此而斷了娶我的念頭,我也沒什麼損失,不是嗎?”

她的話,他聽不懂。很多時候她用的詞,說的話,他都聽不大懂。好像……好像她來自另一個國度,一個他全然陌生的地方。

與生俱來的優越讓宏親王覺得這世上除了皇位沒有什麼東西是他得不到,除了太後沒有什麼女人是他得不到的。咧開嘴角,他露齒笑得燦爛,“放心,我不會因為你說了這些話就放棄對你的想法———這回你的算盤可是打空了。”

王爺的自尊心在那裏蠢蠢欲動,阿四搖著酒杯歎道:“你們這些王爺啊,有時候還真沒草根一族可愛。”

“草根是什麼東西?”她今夜一連說了兩遍“草根”,他愣是沒聽明白。跟她在一起,他對自己的學問都起了質疑,她的存在對男人而言根本是種打擊。

阿四把玩著手裏的琉璃瓶,嘴角莞爾,如秋日趁著那股子透著菊花野氣的微風喝上一杯菊花茶一般愜意,“你瞧不上胡順官,殊不知這位仁兄就是草根一族的代表……”

幾進幾出院落,胡順官終於在宏親王心愛的梧桐院裏看見了她,還有……他。

碰巧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阿四的口中提及,沒做聲,他站在院門外的梧桐樹邊,沒敢打攪到那二人的雅興。

“論出生,他沒你出身高貴,你是什麼?你生下來就是阿哥,是龍子龍孫,即便你一出生就是個傻瓜,你也是皇上的兒子;他胡順官的出生呢?安徽農村,還是地道的窮苦人家,聽說他小時候是給人放牛的。宏親王,你連牛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吧!

“論財富,你全身上下佩戴的……玉觀音、翡翠扳指、瑪瑙珠鏈、古檀佛珠……這些飾物隨便扔一件給胡順官,就夠他過上大半輩子了;他辛苦折騰了十多年,生意上好不容易有點起色,隨著杭州城破,他又回歸到最初沒錢的狀態。

“論魅力,你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名貴古董、稀奇洋玩意……你什麼不懂,什麼沒見過,跟你在一起我可以暢談的東西數之不盡;他胡順官呢!你在學習詩詞歌賦的時候,他在學打算盤,你在欣賞古董寶貝的時候,他在忙著侍奉東家、掌櫃;你在學教養練修養的時候,他在學怎麼把客人當成財神爺給伺候高興了。

“論風流,你為了喜歡的女人一擲千金,你風雅,你知情識趣———這些他胡順官都沒有,因為沒有你出生好,沒有你有錢,沒有你有魅力,所以他做不到你的風流。

“你和我這樣的人是一生下來就帶著財富、權力和地位來到這世上,若說我們是天之驕子,胡順官就是地道的草根———不夠聰明,不夠有學問,不夠有錢,不夠有地位———所以像胡順官這樣不起眼、不值錢的草根注定了一輩子被人肆意踐踏。”

阿四一番話說得宏親王心花怒放,這樣一比下來,那個他故意視而不見的胡順官根本沒什麼了不起,他的確可以真的當他不存在。

躲在梧桐樹後的胡順官聽到此處,當真如宏親王所願,自動從阿四眼前消失。

她說得對,像他這樣的草根怎麼可能攀附上天之驕子。眼前品著紅酒,談著天地的兩個人擺明了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一對,他還跟裏頭摻和什麼?

胡順官扭頭走了,他永遠沒機會聽到阿四接下來的話———

“他是草根,可他比你我都更加堅韌。

“他為了朋友,明知私下借貸是觸犯錢莊大忌,會讓他丟了手裏的飯碗,而且一輩子再也沒辦法進錢莊做事,可他還是私下裏借了錢———並不僅是為了朋友的前程,他也是看準了王有齡終有出頭的一天。他眼光之獨到,絕非你宏親王可比。”

阿四自院子裏東走到西,南走到北,一步步一字字細數著胡順官這些年的作為。

“太平軍打到凇江,大局當前,他胡順官沒有介意信和錢莊將他逐出門時給予的羞辱,執意讓王有齡找信和借銀子去上海買糧,既解了上海之圍,也讓信和從中大賺一筆。別人說他傻,他對我說,他這是在還東家的恩。”

宏親王這樣的皇親貴胄是隻許我負天下人,絕對容不得天下人負我。而胡順官這樣的草根是寧可天下人對不起我,我要對得起自個兒的良心。

曾經為了家族利益,為了賺取更多的回報,四小姐在商場上無所不用其及,是胡順官教會了她,做生意也可做出一份人心來。

“這些年洋人入華壟斷了生絲買賣,把個生絲價格壓得極低,你賣便賣,不賣就讓那些生絲統統爛在庫裏。養桑養蠶的農戶望著滿屋子的生絲,卻窮得連衣服都穿不上。江浙一帶的生絲商行大多倒閉,沒人敢碰這塊生意。

“他胡順官就接了,聯合漕幫抬高生絲價格,讓那些好多年吃不飽穿的暖的農戶有了笑臉。宏親王,你知道嗎?去年,胡順官把生絲以較從前三倍高的價格賣給了洋人,讓農戶們賺了幾番。

“那些桑農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就把一筐筐的雞蛋、一籃籃的新鮮果蔬送到了阜康的門前,說是謝謝胡大東家。東西送來的那天,胡順官淚如雨下。事後他寫信告訴我,他說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經商,竟然能牽動這麼多人的心,他是被自己給感動了。”

這兩年,她和胡順官各忙各的事,見麵的機會不多。

他不會品紅酒,也不懂洋人那些風花雪月,隻是每到沿海地區,他必搜羅了紅酒、洋人的酒杯,派手下人送到漕幫給她。盒子裏必放一封書信,用他所能寫的最簡單的詞彙訴說著他近來在忙些什麼,想些什麼,打算做些什麼。

他認識的字不多,信的內容也相應簡單。可他仍是不假他人之手,堅持用他最質樸的語言告訴她,他的真心。

是啊,其實他的真心,她早已看到。隻是,他不說,她不提,他們默默維係著情感上的平衡。

直到杭州城遭圍困———

“杭州城被圍,朝廷裏各派各係忙著為了自己的利益鬥爭,你一個親王還不是四處遊蕩,不管不理。眼看著城中百姓要遭受戰爭之苦,是他胡順官臨危接下糧道道台的任命,傾阜康之力,去蕪湖籌集糧草。

“他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杭州城一旦被破,朝廷不僅不會償還阜康的貸款,說不定還會追究他這個糧道道台的責任。而且此舉動搖了阜康的銀根,必定會牽連到他旗下其他產業。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一個草根出身,辛苦打下的這片基業,很可能會毀在這場豪賭中。結果如他所料,他輸了,現在除了那五萬石糧草賣的幾萬兩銀子,他身邊無產無業,甚至……無家。他什麼都沒了,又變成了一塊地地道道的草根。”

宏親王聽了半晌,是越聽越糊塗,“阿四,你到底是欽佩他從草根變成巨富,還是欣賞他從巨富回歸草根?”是她太聰明還是自己太愚蠢,她說來說去,他竟搞不懂她究竟想說些什麼。

“你不是已經聽明白了嘛!我既欽佩他從草根變成巨富的能力,也欣賞他從巨富回歸草根的勇氣。”

在來到清朝以前,在屬於四小姐的那個年代,阿四隻為家族而活,她也以為自己隻能這樣過一輩子。貧窮如言有意,欲望如韋自勤,與她關係最近的兩個男人是如何追求富貴的,她看得真切。

一度,她以為草根想躋身上流,唯有依附枝蔓。

是胡順官———是他展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給她。

雖然出身卑微,學問淺薄,但他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整個人活得生氣勃勃。

他能幹敢想,鬥誌無限。

做生意與人合作他始終堅持自己的信條:前半夜想想別人,後半夜想想自己。想別人在先,他急人所難,因此廣結善緣。阜康開張,幫他助他的人通通說在還債———從前欠他的人情債。

這樣一個男人絕不比跟前這位宏親王遜色半分。

望著杯裏琥珀色的酒,阿四仿佛看見了胡順官那顆琥珀色的心———也許他不懂紅酒,可是他願為她搜羅她之所愛。

他的愛一樣不比任何人來得遜色。

“我還很小的時候,媽媽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女孩子嫁人、嫁人,不管嫁什麼樣的男人,首先他得是個好人。媽媽說,好男人即使不愛你,不會存心去傷害你;好男人即使不再愛你,會盡全力將痛苦降到最低;好男人若愛你,會拿出他的全部———整個生命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