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臉與腦中的圖像相互重疊刺激著他幾近崩潰的神經。迫使他一定要想起來什麼似的,頭越來越痛,好像馬上就要想出什麼了……
“阿冕!”
熟識的聲音爆響在耳邊,張開被淚水充盈的圓圓的眼,被月光與淚水模糊的朦朧視野中——出現的是……
重型摩托車順梯形樓梯向露台直衝而來,馳過眼前時一個急轉輪停下,地上花火四起,穿著黑色風衣的少年猛然回頭,喊著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斜麵的劉海順風飄揚,露出的是清亮如星的眼睛。
那是一南!
摩托車的噪聲遮蓋了腦內交戰的聲音,黑色的風衣揚過眼前,擋住他所不願看見的其他人的臉,溫暖的手臂包裹住他,讓他感到的是對己身熟識的安心。
對啊,用那個名字再叫我一次……
我是阿冕嘛。
而為什麼在即將昏過去的刹那,耳邊回響起什麼人在講故事的聲音呢?
冷冰冰的沒有絲毫陰陽頓挫的音色在說——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魔王愛上了美麗的天使……他們的愛情為天地不容,魔王對天使說,一起殉情吧……
但是天使卻說——
不!我並不願意為你付出我的生命……
第二章 毒芹
似隱藏在薄暮中的夕陽,圓大通紅卻感受不到溫暖的力量,那便是屬於魔界的月。
延綿起伏的黑森林仿佛沒有盡頭,籠罩著血色之光。
托起赤月的雪鬆,宛如尖銳高聳的千層塔,搖蕩橫生的枝葉,在詭異的風中交換秘密的低語。
這裏是幽暗的沼澤之森,即便是妖魔也不敢輕易靠近的禁區。沒有飛鳥、沒有走獸,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卻忽然在這一夜,被某個人的腳步聲打破了亙古千年的沉寂。
暗夜來客有著一頭飄逸短發,柔美修長的身體包裹在一襲黑色高領斜襟束腰的長袍裏,暗到極至的色澤仿佛與黑夜的背景融為一體。比夜色更幽遠的是他那雙森然的眼睛。
經年堆積的落葉被快速移動的氣流激蕩,沿來客穿行的方向,化作一路輾轉飄零的雨。
腐朽的潮濕味四處彌漫,令人窒息。
挑起修長的眉,來人停下腳步,森冷地掃視周邊,伸出微蜷的食指在一株乍看並不起眼的空心樹上敲了三下。瞬息,樹木會行走般地悄然移位,周邊景色變化,交迭層退。刹那之間,眼前開闊,掩蔽在樹木包圍的魔法陣中的小塊凹地已如退潮後的沙地般顯現出來。
陰暗幽闃中的生物分散在石頭、樹木旁,身影與月影交疊,隱約顯現出是七個身影分別盤踞一方,手持著某種法器,若有若無的銀線連接著的中點,是空地上升騰而起青色六角星型魔法陣,合力打造出的是連妖魔之王也無法窺探的強大結界。
“誰?”站立在東南角,白紗罩麵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妖魔豎起尖尖的耳朵,將頭向左方側去。
“嗬嗬,魈大人不必如此警戒,放眼魔界,還沒有誰能夠突破我們七個聯手製造出的結界。”西北方傳來一陣淺笑,“能進到這裏的,隻有被我們召喚的那個人而已。”
“小心駛得萬年船……”西南角被樹的影子所隱蔽看不到麵目的妖魔口氣蒼老地回應,“別忘了,在魔界,至少有三位可以輕易摧毀我們的魔法陣。”
“是那三個家夥嗎?”西北方略含俏皮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個已經消失不見,一個已經失蹤多年,另一個……則是我們要對付的對象。”
“景大人說話小心一點……”不知哪個方位傳來暗含驚悚的駁斥。
“嗬嗬,都已經決定要背叛了,卻還這麼心懷敬意。果然,魔界的守則即是力量決定一切。”眼角一挑,被稱為景的妖魔在對方反駁前自己轉變了話題,饒有趣味地抬眼望向麵無表情悠然靜立的黑衣青年,“許久不見,毒芹。”
“許久不見,景大人。”被稱為毒芹的來客輕輕頷首,掃視了一圈後冷淡地補充,“以及……諸位。”
“毒芹?”月光偏移,照亮站在魔法陣東方的女子,她大睜著愕然的鳳眼,不可置信地問道,“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哈——”青年尚未開口,景先搶著低笑出聲,“看來是失戀創傷還沒有痊愈,那麼漂亮的長發也舍得剪掉?事情都已經過去一千年了耶——”
“連身材都改變了。”手指按在唇上,東方的女子歎息著說道,“雖然是聽說植樹類的妖魔擁有轉換性別的能力,不過那也是成年以前才有的選擇權吧。既然你已經無法改變內容,那麼,徒具這個男子般的外形又有什麼意義呢?”
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指顫了顫,毒芹忍耐著開口:“我隻是嫌長發不方便活動而已,至於我的身材,很抱歉!從來就是這麼平!”
低低的笑聲漫延開來,散入潮濕冰冷的空氣。
直到青色的魔法陣出現了冰裂紋般的裂痕,才有聲音低聲提醒:“凝神!”
笑聲如被刀切般地整齊消失,四周恢複寂靜,青色的魔法陣擴大,直至連站在邊角的毒芹的身影也被罩入其中。
“好了,說笑到此為止。”盤坐在石上年歲最長的長老喘了口氣,這才發出低沉的音色。
“正合我意。”毒芹冷森森地回道,“不然我會以為守衛魔界戒律的七位長老大費周折地支起這個魔法陣召我密談,就隻是為了要消遣毒芹呢。”
“說是七位……但原本應該是九個呢。”景勾起一抹嘲諷的微笑,“代表羅曜、計都、日、月、金、木、水、火、土九種力量守衛魔王者合稱‘九曜’!但是現在卻已經不同了呢。”
“一千年前那件事不用多說,毒芹亦是當事者之一,想必清楚。”年歲最長的長者才剛說出一句。
“一千年前‘那件事’……是指魔界之王中了天界的毒計,拋棄被推選出的未婚妻反而攜天使私奔人界的事嗎?”景已經一臉無辜地把別人盡力避免不想談的事清楚地說了出來。
在連風都無法吹動的魔法陣裏,一陣奇妙的沉默過後,有著“被前魔王拋棄的未婚妻”這樣可憐身份的毒芹反而率先笑了開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冰冷地諷刺道:“哦,那真的是所謂‘天界的毒計’嗎?”
“咳咳!”用力地咳嗽了一聲,頸上掛著枯骨項鏈有著長長指甲的藍眼妖魔把話題繞回正軌,“總之,自從魔王消失,這千年來魔界便有如紛爭的戰國之勢。在眾多爭奪魔王之位的妖魔中,有兩個力量最強的家夥各據一方互不相讓——”
“雅舍與沉香……”眸光異動,毒芹念出原本是魔王麾下的兩員魔將的名字。
隨著這兩個名字被念出,又是一陣短暫的靜默。半晌後,還是最為活躍的景打破魔咒般的俱寂,黃金色的眸子閃動著妖異之光,尖尖的指甲抵在唇上,發出神經質的笑聲,“嗬嗬,雖然同為九曜,但他們二人,力量遠在我們之上。尤其是雅舍……他攻於心計,莫測高深,即便是最親近的近侍也不知道他的腦袋裏麵在想什麼。如果今日我們要對付的人換成是他,那我可就沒有自信了呢。”
“但假如是雅舍君臨魔界,我們也就不必如此煩惱了啊……”站在高處觀望遠處的女子這樣說道。畢竟天下大勢分久必合,雅舍如能一統魔界,也是結束混亂的一種方式。
“哦?”毒芹挑了挑修長的眉,無所謂地問道:“近百年來我在冰穀陷入沉睡狀態,對外界的事真不太清楚。我隻記得雅舍與沉香彼此顧忌僵持冷戰,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會特意把我吵醒叫到這裏來呢……”
“那是因為——雅舍敗了。”冰冷的唇吐出低沉的聲音,有人這樣說道。
“幾十年前,沉香派刺客去暗殺雅舍,雅舍受了重創,不知去向。有傳言說他已經死了……”
毒芹疑惑,雅舍敗了與她何幹?
“莫非你們都站在雅舍這邊?希望雅舍獲勝?”她不解,守護戒律的長老不應參與爭權奪勢不已經是魔界共同默認的流程了嗎?正因為不向著任何一方,他們的判罰與命令才會在紛亂的魔界具有一定程度的權威。
仿佛看出她的疑慮般,站在高處的女子垂下頭,長及腳裸的黑發卷卷纏纏地灑下,靜靜地凝視著毒芹的眼睛,“……如你所慮,我們是不方便出麵的,如果被得知我們插手,沉香不會放過我們,而中立裁判者的立場與威信也就等於消失了,這也是我們請你出動的緣故之一。”
“冒昧地問一下。”靠在身後不知何時由地下長出的粗大蔓藤上,毒芹慵懶地眯著眼睛,“即便是令魔界仲裁者的七長老威信掃地也絕不讓沉香君臨魔界的理由是什麼?”
清揚甜美的聲音問出這個問題許久,才有人用很不願意回答的口氣說道:“沉香……殘暴虐殺,且反複無常不守約定。”
毒芹聳了聳肩,殘暴虐殺不是重點,不守約定才是大忌。沒有一塊領地上的諸侯,願意臣服於一個殘暴而又不守約定的王,那樣等於是拿自己的腦袋在開玩笑啊。
“好了。”她拍了拍手掌,“我知道了,魔界不能接受沉香做魔王,但又根本無法對抗現為魔界第一的沉香。這麼說,你們是希望由我出麵去找那個失蹤的雅舍回來對抗他?”
“開玩笑的吧?”立刻有人硬邦邦地問,“我們為什麼要去找那個根本比沉香好不了多少的家夥呢?而且以雅舍的性格會悄無聲息地失蹤任憑沉香坐大的惟一可能就是他早就死掉了。”
“那你們是……”毒芹迷茫地看著他們。
白紗罩麵,尖耳斂目的妖魔忽然睜開眼睛,沒有瞳孔隻有熾熱白光的眸灼灼地射向毒芹。明知對方的眼睛是看不到的,但依然讓她產生被審視的不快感。
“預言者,你這回又看到了什麼呢?”冷哼一聲,想到不愉快的記憶,毒芹毫不掩飾地別過頭去。
“毒芹。”魈的聲音有種冷冽清澈的魅力,低沉輕緩的音色仿佛可以直抵人心,他擁有預言之力,平日很少講話,一旦開口卻往往令人不可抗拒,“一千年過去了,你依然在怨恨魔界之王嗎?”
“魔王是誰?沉香?雅舍?”毒芹冷笑著反問,“還是你曾預言一定會娶我為妻的那位高高在上從不看我一眼反而攜帶天使私奔的尊者?”
魈無言地閉上眼。因為他錯誤的預見,而令當年那被選為魔王之妻的少女受到的傷害,他無法做到漠視,隻是……
“已經一千年了……”他重複。
“是呢。”毒芹笑笑,撥開擋在額前的頭發,“誠如各位所見,一千年前的魔王未婚妻如今隻是一個不男不女的普通妖魔,何勞各位如此重看?”
“因為我們相信隻有你絕不會背叛他。”景凝視著她,很快地說道,“你其實已經猜到了吧,不然的話,你根本不會來。我們想讓你做的那件事,就是……”
“不要說!”
宛如受傷的野獸從喉間發出低吼,在連風也不允許穿梭的結界中輕輕地回蕩著,顯現惱怒之色的毒芹攥緊雙手,陰霾的神色跳躍著浮動在眉宇之間。
“甜言蜜語對我說我是最適合魔王妻子人選的人是你們,帶我去見魔王的是你們,束手無策地任由我被魔王拋棄的是你們,在那之後什麼都沒有做過的還是你們,如今你們還想幹什麼?還想哄騙我什麼?騙我去幫你們找那個放棄所有選擇私奔,卻在那之後卻被天使無情拋棄的傻瓜嗎?”浮動起譏誚的神色,毒芹冷笑,“那家夥真是活該啊。聽說他為那個無恥的天使自殺墜入人間界?哈,簡直就是魔界的笑柄嘛。像這樣的笑話,你們還對他念念不忘?或者說是想到了還有這樣一個可供你們利用的傀儡?”
“我說得沒錯呢,你果然早就猜到了啊。”半晌後,當別人還在緘默時,臉皮最厚的景嘿嘿地笑著說,“就是這樣,請你秘密地前往人間,找到繼承魔王之力的轉世者,將他帶回魔界吧。”
“嗤!”不屑地吐了一口,毒芹冷笑,“景大人聽不懂我的話嗎?九曜爭權奪勢,我為何要參與其中?誰是魔王對我又有什麼相幹?我今天來隻是想要告訴各位大人,今後切勿把毒芹算成你們自己人,也不要再來打擾毒芹!”
“等一下!”青色光束如巨鐮橫斬而下,立在高石上方的女子手中法器彈出的光芒在地上斜掠過一道深痕,正好攔在毒芹剛要邁動的步前,輕叱道:“你聽到了我們的計劃,還可以離開這裏嗎?”
“……是呢,如果魔王在人間的事,被沉香得知會怎麼樣呢?不管你怎麼說,在我們心裏,一直是奉魔王為主上,不會任人傷害他的!”藍眼閃閃的妖魔手指一轉,骨頭連接的項鏈飛轉在指尖,蓄勢待發。
“住手!”年級最長的長者與白紗覆麵的魈同時喝止。
“大家冷靜一點,”魈皺眉道,“毒芹知道魔王墜入人間界的事,剛才是她自己先說的。如果她一直知道卻一直保持沉默,又怎麼可能現在才去告訴沉香?”
“是啊,而且不管毒芹怎麼說,我相信她是我們中對王的感情最深的那個。”景懶洋洋地微笑著,“阿芹,你還在愛著魔王不是嗎?”
“誰愛那個家夥啊……”陰森森的一字一句地吐出,毒芹回頭瞪向景的眼睛快要冒出火焰了。
“你可不要動手啊。”景警告她,“為了躲開沉香的耳目,這個結界設在沼澤之森,消耗很多力量才勉強撐起來,可是禁不住太多的折騰!”
“是的。”魈靜靜地微笑,“不管你嘴上說是愛是恨也好,你其實一直都很想再見到魔王吧……一直都在尋找他吧……隻是以你的力量要從五十億人中找到他,就像是在海底尋找一塊寶石。那是不可能的艱難……”
“但是我們卻有辦法呢,九曜可以推算星象,我們能夠幫你找到魔王,而你幫我們將他帶回魔界。瞧,目的與願望都是一致的呢……”
“就算一千年前的預言是我說錯了,但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呢……”宛若誘惑般的低語又一次在碩大的紅色月亮下撞擊入她的心,麵罩白紗的預言者睜著燦然無瞳的光之眸,食指搭在唇上悄然地說道,“也許那是一則提前了一千年的預言哦……這一次,魔王的心屬於你……”
沉默地靜立在魔法陣中央,悲傷過往的畫麵侵襲眼底,那分明不想提及的過去,那根本不想回憶的往昔,那脆弱不堪的感情,那付出與得到永遠難成正比的愛戀……
在明明沒有風吹過的地方,想起一千多年前的夜晚,那個人曳地的黑發在風中搖動時的景色。
無法欺騙無法遏製的感情狂嵐湧上心頭,酸楚得隻想就此睡去。
你一直都想見到那個人不是嗎……
你一直都在尋找著他的身影吧……
你才是最愛他的不是嗎?
黑漆漆的沼澤之森,棲息著與魔界同歲的妖魔們,明知是誘惑的話語才會如此動聽,卻為何還是成功地絆住了她的腳步。
驀然回首,短短的秀發向後飄去,冰冷的眼睛對上那雙光燦燦地看得到久遠未來卻看不清眼前石子的光之瞳,她漾起一抹極為詭異的淺笑,“好,我答應。我去人間找他!”
光束自七件法器中凝聚,魔法陣中心光芒大熾,六角星由地麵向上升騰。
“以日之名……”
“以月之名……”
“以金之名……”
“以水之名……”
“以九曜之名……”
七人合聲誦讀:“開啟道路!”
轟然一響,魔法陣的中心出現一道破裂之光,並漸漸吞噬掉大睜著凜冽雙眼的毒芹的身影。
七人圍成圓圈,十指相扣,繼續吟詠:“日之明,月之耀,金之爍,水之灼,土之靜,火之攻,木之守,月食之日,吾王現世!”
魔法陣越縮越小,緊緊地扣在即將隱去的毒芹的身上,景睜開妙目,對上毒芹格外安靜的笑容,隱約察覺到不安在心中一閃,來不及思考,隻是隨著眾人念道:“以魔法陣為橋,將吾王帶到吾等身邊。”
“放心……”
看不出適才曾激動過的短發女子眸中閃著異樣的情愫,無聲地淺笑著,手腕一揚算作告別,帶著緊束周身的魔法陣,悄然隱去降臨在異世界的彼端。
她曾聽過那樣的故事——
海邊的漁夫撿到被埋在細沙中的玻璃瓶,瓶子中有一個被神囚禁若幹萬年的妖魔。
漁夫打開瓶蓋,放出了妖魔。而妖魔對他說:“我要殺死你!”
她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故事呢?對於拯救自己的人難道不該心懷感激嗎?即便是妖魔也是有感情的。一定是寫故事的人類太誇張了吧……
而很多年過去了的現在,坐在鋼鐵都市某一處高高的樓角上,俯瞰猶如星海的萬家燈火,她卻忽然理解了,理解了那個瓶中妖悲傷寂寞的感情……
在第一個三千年裏,妖魔充滿期待地想著:如果有人能在這三千年中救走我,我便讓他成為世界最富有的國王。賜予他無比的財富與力量……
在第二個三千年裏,妖魔依然等待著:如果有人能來救走我,我便實現他的一個願望……
第三個三千年到來了,妖魔快要絕望了,但仍然抱著一絲幻想,如果有人能來救走我,我可以送給他一個美豔的新娘……
但是,萬年過去,妖魔依然被禁錮在狹小的玻璃瓶中。期盼的感情漸漸變成了強烈的憎恨:啊,那個能將我救走的人,為什麼你不能快一點來到呢?神啊,難道你不是慈悲的嗎?為什麼要讓我接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
“雖然你救了我,但我要殺掉你。”妖魔後來對漁夫說。誰叫、誰叫你來得這麼的遲啊……
看過那則故事後,人們責怪的一定都是反複無常的妖魔吧。為什麼沒有誰去責怪無情的神癨?寂寞可以讓人變得絕望,而絕望可以讓人變得殘酷瘋狂。
童話故事中,被關注的永遠是美麗善良的妹妹,而作為反襯角色又懶又醜的姐姐的心情,永遠沒有人真正的明白吧……
不被愛的人,容易墜落。
被神所放棄的生物,就叫做妖魔。
紅色的花一朵一朵,纏繞不斷地開在少女高高揚起的手臂上,赤裸的肌膚細膩的身體被水中的藤蔓纏綿擁抱,和盛開的水蓮宛若一體。卷卷的頭發長及臀部,烏紫的色澤柔美亮麗。舒服地閉上眼睛,向下沉浸,感受水一寸寸滑過皮膚。驀地,衣袍移動的聲音響起,少女警覺地回頭,睜得大大的眼睛卻在目睹來者的一瞬,充滿了被光照耀的燦爛美麗。
“真奇怪。”來人側過頭,撩起袍角,在池畔坐下,順長的頭發有幾綹滑入水中,輕輕動蕩,被遊來的少女微笑著握在掌心。
“明明也是黑暗的妖魔,可你的眼睛卻總是特別的明亮。”來人思索著,考慮該如何比喻,“就像子夜的星辰一樣呢!”
少女的眼眸因他的話而變得更加明亮,溫潤流轉的光彩映出池畔男子線條柔和的臉龐。
長長的衣擺、長長的頭發,轉過來的那一雙清澈瑩紫的眼睛。
他托腮微笑,“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認同魈的預言,同意迎你為妻呢?”
伸入水中的手指滑過她柔軟的臉頰,望著這個偉岸男子——君臨魔界的王者,她的內心充滿快樂充滿驕傲,但不知為何也漾動著細小奇妙的不安……
華瀾殿——魔王之宮。
趴在池邊,凝望他那張不知為何總在出神的俊逸的臉。
她羞澀地咬著粉嫩的唇瓣,想著要不要在今天便告訴他呢?告訴她一直以來都很想對他說的那件事。
其實,在被魈大人帶入魔宮之前,久遠到她還沒能擁有變幻能力的時代,在開滿花草的月光穀,她曾經見過魔王一麵。
一直以來沒有忘記過的,那個有著夜色一樣的長發,宛如被夜晚輕輕擁抱的青年,曾經伸出手指觸碰過它的花瓣。
細細的白花,楚楚的動人。
“大王,那花有毒,不可以碰哦。”侍從在他的身後如此提醒。
“危險嗎……”細長的眼彎了起來,便如天邊微紅的月。手指伸來的瞬間,它以為將會被連根拔起了,混沌的意識來不及感受恐懼,冰涼的觸覺卻先行烙印。
男子俯身,流水般的發披灑滿身,給了這株奇毒的植物一個充滿戲謔的吻。狹長的眼漾動著夜晚的光,男子輕輕地笑著,“但是卻是這樣美麗呢……”
是不是因為那個夜晚,那名男子的手指,那名男子的笑容,還有他曾經讚許它是美麗的。在長久的歲月過後,擁有靈性的魔界植物變幻成形的瞬間,選擇性別的時候,它選擇成為一個與之相對的女子?
每當被月光照拂滿身,花妖都會想起在意識初初形成的刹那,烙印般地留在記憶中的臉孔。在何時,在哪裏,會不會與他再次相遇?魔界之疆如此廣闊重疊,連名字也不曾知道的男子,卻為何無法忘記……然後,那一日。白色的紗飄飄蕩蕩,一瞬間還以為看到了天之生物的羽翼,包裹在紗中隻露出一雙光眸的強大妖魔手持魔杖降臨山穀,“這裏的年歲約五百年左右的少女,其中之一,將為吾王之妻。”
那是魔王身畔的預言者——魈!
當由魔杖射出的淡紫之光籠向她的頭頂時,她也產生了一種奇妙而朦朧的預感。沒有不安,沒有恐懼,隻是期待著,好像冥冥之中,相信著一種不知被何人寫下的命運。
魈牽著她的手,邁過層層階梯。當坐在寶座之上的黑暗的帝王,清澈瑩紫的眼眸鎖定她的一刹,滿滿的歡樂便在胸腔鼓脹而起。
沒錯!那晚的男子就是魔界之王呢!
強悍而美麗的男子,狂放肆意的眼神,唇邊的微笑卻為何是那樣的、那樣的溫柔……
從久遠以前,到久遠以後,讓她的心都無法對抗的或許就是那不經意間的一次邂逅,那不經意間的一種溫柔……
趴在池邊,握住他跌落池水中的一縷青絲,凝望他安靜的笑容,他側耳聆聽著什麼的表情。她好想就在此刻告訴這魔界的君主,並不是因為他是魔王,她才來到這裏;並不是因為魈說她是命中注定的魔王之妻她才選擇了他。那一切的原因,都隻是因為她喜歡他。但願他也能這樣喜歡著她……
驀地,他豎起身體。
“怎麼了?”她不安地仰起頭。
“好像有什麼掉落的聲音……”皺了皺修長的眉,他凝重地望向左邊的花園。
她也聽到了重物掉落的聲音,可下意識地、不知為何地,她緊緊攥住魔王那一縷滑落水中的頭發。好像很怕他會離去,好像有誰正在耳畔悲傷地低語,仿佛說著他一旦離去就將從此不再屬於自己……
“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他不疾不徐地起身,慢慢地走出她的視線。長長地拖在地上的長發隨著主人身體的移動向前飄移,她手中的那一綹也就慢慢地從指間滑了過去。
空落落的池邊,一下子變得好寂寞,開滿少女周身的紅色花朵瞬間隨著低落的心情凋零。
有什麼,跌落池水。蕩起暗綠色細微的漣漪。
那是,屬於毒芹的第一滴眼淚。
高挑如蒼穹的宮殿中,那個背對著她離去的高大身影,在後來的若幹年中一再緩慢重播,發絲從指尖滑過的感覺,也清楚地如同才剛剛發生……
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
笨拙的天使掉入魔界?與魔界之王一見鍾情?
如果這是一種命運,魈為什麼沒有算出來過?她不認輸!不認輸!明明是自己先遇到他的!明明她才是最愛魔王的那一個!
可是不管是爭、是搶、是奪,還是堅持。一個人愛上一個人這種事,局外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在魔王與天使的愛情故事裏,魔女始終隻是一個小小的局外人……
……
她曾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個人”!
穿越三界,跨過輪回!
為了她心中這激烈的、熱切的、炙熱無聲的感情。
無法被時間衝淡的思念,絕對不允許背叛的誓言,不能隨淚水衝刷而去的寂寞。
這樣的心情劇烈痛苦,對於他,是恨、是愛、是期待、是埋怨、是不甘?
她不懂……
她隻知道,她一定要找到他!
她隻知道,沒有他的世界,她也不想再存在。
……
坐在高高的鐵塔尖頂,孤單的毒芹屈膝抱住身體,流下一滴相隔千年的眼淚……
第三章 芬芳
秋末冬初,霜雪未至,黃葉已開始大把大把地灑落飄零。
拍拍圓圓的臉,少年凝神遙望窗外高大的柿子樹,完全是為了應景,信口開河:“哦,一南,當那最後一片葉子掉落的時候,我的生命也將隨之走向盡頭……”
“那真是紅顏薄命啊。”不為所動地推了推眼鏡,程一南拿起床頭的蘋果,麵無表情地揚手問道:“要吃嗎?薄命佳人?”
“……削成兔子形狀我就吃。”
“不要向我撒嬌,我可不是水雋哥。”
“反正我是病人!有權利任性!”
瞪著大眼一副生龍活虎模樣卻在強調病人權限的少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健康,但所處的這間被白色物品充斥的房間卻的確是醫院的單人病房。
麵對著青灰色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單和窗簾,從昏睡中醒來以後就吵鬧著責怪顏色單調的“病人”,厭倦了扮演病弱的文學少女,轉而對一南手中紅豔的水果充滿了興趣。
拿著刀子的手猶豫地伸了伸,終於還是放在了一旁半人高的桌櫃上,程一南捏了捏鼻梁上方發酸的穴位,“阿冕,現在不是鑽研怎麼削蘋果的時候……”昨夜他可是一直都沒有合眼地守在這裏,好不容易受襲的被害人醒來了,卻完全得不到一點有用的情報。
“但是早飯已經吃完,午餐時間又確實還沒有到。”甩了甩一頭亂蓬蓬鬆軟軟的褐色頭發,晁冕露出小貓般無辜的神情。
“如果不是我沒有接到電話擔心你出事而出門找你,那你現在會是什麼情況有沒有想過啊?”因為長久以來身邊一直都圍繞著類似的迷糊人種,程一南出奇冷靜地隻是蜷指敲敲搭檔的頭,順便聽聽裏麵到底是不是空心的。
“我知道啊。”身子往下滑了滑,整張臉埋沒在托著臉頰的手掌中,少年沮喪地說道:“所以才不想麵對嘛。”
事情真的變得好混亂!
本來隻是很單純地調查有奇怪生物介入的凶殺案,卻碰到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對手,還展開一場月夜追擊戰!接著他記得在遊樂場還看到了……咦?
左掌成拳在右掌上一敲,晁冕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想起來了。那個妖怪會使薔薇鞭!真是超炫的!”
“這……就是你想起來的?”一南匪夷所思地張大眼睛。
“對啊。”他理直氣壯地回答。
程一南的雙肩無力地垮了下去,阿冕!你的記憶不會這麼沒重點吧?
“後來我怎麼會昏倒呢?”少年還在思量,“一定是用了太多火焰的力量,身體虛脫了吧。哈哈,我真是意想不到的纖弱呢。”
無聲揚眉,程一南凝視晁冕,鏡片後的眼睛逐漸深邃,薄薄的唇猶豫地開合了幾下,終於還是咬住了蜷起的手指,陷入一個人的沉思。
阿冕他完全忘記了見到那個“天使”的事?對他們來講,那種從未接觸過的生物帶來的震撼應該遠比什麼妖魔的薔薇鞭來得印象深刻吧……除非……
“哈,已經醒來了嗎?”
有人操著一副熟稔的口氣推開了病房的門,陌生的氣流令一南警戒地連人帶椅子一齊轉了過去。穿著醫生的白色製服,長發用紅緞帶束在腦後身材高挑的青年托著裝有藥品的醫用圓盤微笑著走了進來。
“嗨!你覺得好些了嗎?昨天不好意思,要是我早點出場就不會讓那個妖怪傷你半分了。”笑眯眯地把手上的東西往一旁的櫃子上一擺,白衣青年伸手要摸晁冕的頭,卻被一南伸臂架開。
“幹嗎?”他口氣不善地抬起眼,微微上挑的眼睛向一南射去不滿的目光。
“那是我要說的吧。你這家夥想幹什麼?”用力頂住對方的胳膊,一南狐疑且不解地盯著眼前的這張臉。
玲瓏剔透的美貌仿佛自身會發出光彩般,瞪著的大眼似嗔非嗔地流轉著點點金芒。濃密的頭發即使用力係住,還是會有幾綹不甘束縛地跳出來,隨著走動在身側輕舞飛揚。如此清空純雅的美貌當然不可能過目即忘,這個冒充醫生的家夥再多加一對翅膀就和昨夜他見到過的天使一模一樣了!
“真無趣,我當然不是你們的敵人啦。”不喜歡這個少年貓樣警戒的眼神,青年不滿地皺眉,“我可是擔心那個妖怪會傷害你們才混到這裏來的耶。”
“最危險的正是那些自稱‘好人’的人吧。”甩開他的手,但依然橫亙在床前的一南掀唇輕笑。
“隨便你說,反正我又不是人類。”眨眨光彩琉璃的大眼,青年“哼”的一聲別過頭。
晁冕茫然地左瞧右看,半晌終於發出聲音:“一南,你幹嗎和醫生吵架啊?還有哦,醫生,我隻是有點貧血才會暈倒,躺了一晚上現在可以出院了吧?”
“……”瞬間的沉默,相對峙的兩個人都向晁冕射去奇異的視線。
“開玩笑的話還是到此為止吧。我可是有重要的事要囑咐才來的。”沒好氣地架起手臂,青年重重地哼了一聲。
“開玩笑?”坐在床上的少年露出更加茫然的神色,求助般地望向一南,“怎麼回事?一南你認識這裏的大夫?”
“哇!真是氣死我了!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還假裝不認得我!”眼看疑似天使的有著絕對優雅外表的美青年陷入發狂境地,一南從後麵抓住他的胳膊,以防他會衝上前對晁冕做出危險的舉動。
“冷靜一下。”強力將他按到椅子上坐下,一南低聲警告:“就算你打扮成醫生的模樣在這裏自由穿行,被人發現有什麼不對的話,也還是會很傷腦筋的吧?”
不給他抗議的機會,一南已經轉過身,向晁冕微微一笑,“阿冕。”
“嗯?”少年張著懵懂的大眼,抬起頭。
“你完全不記得這個人的樣子嗎?”搬起因為坐在椅子上而比自己低了兩個頭的天使的臉,一南鄭重地問著從來不會對他說謊的同伴。
被一南嚴肅的表情所影響,晁冕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費力地蹙起眉毛仔細端詳帶著一臉不甘願的表情被一南抬起臉龐的青年男子。
“的確是非常美貌的人哩!”晁冕毫不吝惜地讚許道,“像這樣的人,我見過一次的話,怎麼可能忘記?”
“所以說嘛!”天使欠起身,搶著出聲。
“所以說——絕對是第一次見到耶!”少年以清爽的笑容,將天使擊回原地。
“我明白了。”高深莫測地點著頭,一南落下來的手重重地拍著天使大人的肩膀,警告他暫時閉嘴。
而收不到心電感應較為遲鈍的天使憤怒地站起身,“你打我幹什麼?”
額頭上出現小丸子般的黑線,思考著外表與內在的差距化問題,一南狀似親熱地用手肘圈住天使的脖子,一麵將他向外拖一邊回頭囑咐:“我和這個大哥有點事要說,阿冕你不要胡亂走動,乖乖待在房間裏,等我回來哦。再出事的話,水雋哥一定會殺掉我。”
“好嘛。”完全搞不懂到底怎麼回事,還有昨晚的事,一南是怎麼和哥哥解釋的呢?眼睜睜看著一南強拉著美貌絕倫卻奇怪無比的醫生出去,晁冕隻好歎口氣,重新蜷縮進被單裏。
“嘖!搗亂的家夥們終於都消失了。”才剛閉上眼,耳邊就響起一個異常甜美的音調。
大腦內一根標誌危險的弦瞬間緊繃起來,晁冕幾乎是在睜眼的同時“砰”地坐直了身體,驚惶失措地向發音處望過去,“你、你!果然是你!”
“嗬……幹嗎這樣害怕呢?”有人把手肘支在窗邊似笑非笑地衝他眨眨眼睛,接著從窗口慢慢探入蒼白的臉、漆黑的眼、短而飄逸的頭發,以及一股淡淡的植物特有的幽香……
正是連環命案的凶手以及在昨晚攻擊他的罪魁禍首!那個有著俊逸外表卻凶狠毒辣的妖女!
“哇啊!大白天的就、就出來了啦?!”
潛意識中把妖怪等同於夜晚活動生物的少年驚慌揮動手臂的同時,蜷起身體向床頭縮去。
“嘖,你這反應多麼令人傷心啊。嗬嗬……”無聲地淺笑著,毒芹手指一場,一個圓狀物體便朝著少年懷中呈水平狀態迅速地飛移。
“放開我啦!你這個膽大包天的人類,竟然敢這樣對待我!”
秋末的寒風中,依然保持青翠纈碧的鬆柏裝點著醫院所屬的庭園,成為蒼白環境中一抹鮮活的生機。而讓穿梭往來的醫護人員以及散步的病人們更加感受到生命活力的卻是一位大喊大叫不停掙紮的美麗青年。
“小聲點,周圍的人都在看了。盡量不要招惹太多的視線比較好吧,天使大人?”
冷冷說畢,一南保持著用手臂穿過對方腋下的姿態,將這個一旦開口講話就會破壞美感,相當沒有氣質的天使帶往較為隱蔽的地方。
“放手啦!不然我就要咬你了哦!”迫於光天化日的場景無法使出自己得意的法術,天使一邊漲紅著臉咳嗽一邊祭出殺手鐧。
麻利地把手放開,並且立刻後退兩步,程一南警戒地看著對方撫著胸口喘氣的樣子,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你這家夥的個性和給人的第一印象未免差太遠了吧?”昨夜在遊樂場看到他的時候,雖然隻是一眨眼間的事,但配合衣著與月光的緣故,還在感歎看到了充滿知性、無比優雅的聖潔天使呢。結果卻是比阿冕還更幼稚更孩子氣的家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哼,我可沒興趣一定要符合什麼人的想象哩!”
“好了,我不喜歡找麻煩,有什麼話就在這裏直接說吧。”已經到了收集內部垃圾的焚化爐附近,看到左右無人,一南冷冷地開口,開宗明義。
“這句話應該是我來問才對吧!你把我帶到這邊幹嗎?”已經順過氣來的天使不滿地瞪他。
“不是你剛才說過‘要有重要的事來囑咐’我們嗎?”一南奇怪地反問。
“那是對阿冕說的!又不是對你!”驕傲地把頭一別,天使交加起雙臂,擺出一副不予理睬的架勢。
“嗬,說得好聽,阿冕又不認得你。”
輕輕一句,擊中要害。天使迅速地轉過身,按住一南的肩大力地搖晃起來,一字一句的大喊震得一南的耳朵差點跑到後腦勺去,“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忘記昨天見過我的事?”
“那個啊。”不著痕跡地擺脫對方手臂的鉗製,一南揉揉耳朵,“我知道大概的原因,所以才想避開阿冕和你聊聊啊。你到底是他的什麼人……”
“這和你……”
“……又曾經對他做過什麼呢?”
最後吐出唇的那句話輕柔得就像初綻的花,還帶著微微的笑意,而少年抬起睫毛,射向天使的視線卻又如雪花冰冷,凍結住他才剛想反駁“這和你沒有關係”的話。
一南依然站在對麵,保持著用雙手輕揉耳朵的姿態。沒有改變過的身形隻因視線的驟然炙熱便加入了強大的壓迫感,竟讓他這個擁有天之權柄的天使感到一陣自胸口湧上的窒息。
避開眼神,不想去看那兩彎澄清卻深不可測的如海如月似可望穿一切的眼瞳,掩飾著胸口的騷動,天使不肯服輸地倔強回嘴,“我可是神座前的神聖天使哩,會對他這樣的小孩子做什麼不好的事嗎?”
“那可難說得很呢。”輕輕笑了笑,一南蜷指敲了敲自己的額角,“因為阿冕的精神構造和普通人不一樣,他的身體本能會驅使他刻意地忘掉會對他造成傷害的記憶……”
“你、你胡說!哪有人會有這種本能嗎?”自己的存在屬於傷害的記憶嗎?天使恍惚了一瞬,強自爭辯。
聳聳肩,一南輕鬆地說:“當然沒有啊,那是我用人為的手法造成的。”
“啊?”
不理會原本絕美的天使露出愚蠢的表情,他徑自說道:“我認識阿冕的時候,他的精神極不穩定,長年失眠還有夢遊的狀況不時出現。而且啊……那時候阿冕的力量其實很厲害。”
“火焰的力量嗎?”天使皺了皺眉,遲疑地開口,“可是我昨天有跟蹤他啊,我覺得他很弱,連那個毒芹都打不過……”猛地收住口,卻已經來不及了,看到少年一副“啊,你果然知道昨夜妖怪的來龍去脈”的表情也隻好暗暗地咬了咬舌尖。
“我說過了啊,做了一些改造嘛。”現在大概隻是普通超能力者的級別吧。一南回想起初遇時晁冕的力量,和他因為無法操縱那個力量懷疑自己是否在夢遊中出去傷人而精神崩潰的樣子,不由得蹙起眉。當強大的力量與脆弱的精神無法統一的時候,就會對本體造成傷害呢。
“你隻是個普通的人類,就算有些異常,又怎麼可能封閉‘他’的力量?”天使的語氣充滿不可置信。
“哦,你的意思是說阿冕不是‘普通的人類’?”
輕鬆地一句回擊,便令天使憤憤地漲紅了臉,和狡猾的人類打啞謎可不是他的特長和目的。
“好了、好了。”一南舉起雙手,並不想逗他著急,何況他也有事要問這個表裏不一的天使,“在我的同伴中有一個人擁有催眠及束咒的能力,我隻是請他幫忙對阿冕做了一些暗示。”
“催眠?”
“對啊,好比告訴小鳥你其實是隻鴨子,對方就不會飛了這樣,調整力量的大小很簡單。倒是精神上的束咒比較高難度呢。”
“喂!有人會對自己的朋友下這種束縛咒語嗎?”這根本是巫師的領域了好不好?天使瞪大雙眼,看來麵前這個神秘少年還真是不可小窺!沒想到“他”的今生竟然結識了這種麻煩的朋友……
“沒辦法啊。要想活在人類的世界裏就要做到和普通人盡量一樣。”嘲諷地笑著,一南繼續說道,“人類啊,是一種排它性很強的生物。哪怕是長著六根手指這樣隻要藏入口袋就可以掩飾起來的小小不同,一旦被人發現,也會惹來另眼相看的不幸。無法裝成普通人類就不能在人類的世界生活是常識呢,而且……”後麵的話他住口沒有說下去,麵前的人敵友不明,他總不能暴露太多阿冕的弱點吧。
阿冕的精神非常脆弱……記得那個幫忙下咒縛的人曾說過,在阿冕的靈魂深處,本身就存在著一道很深很深的封印,所以他的咒束才會輕易地成功。那就像是在已被高人書寫下正確咒符的禁錮上又再幫忙將那個禁錮加深而已……
那道封印是保護的封印,像緊緊擁抱住某些傷心到足以令他毀滅的記憶的手,一旦那道封印被剝落,不知道阿冕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會在那瞬間瘋狂死掉……
肉身無法盛載的強烈的悲痛到底是什麼呢?他無法探究也不想探究,他隻能幫助阿冕將不幸的記憶,繼續封存。
喜歡吃蛋糕的阿冕,有點迷糊但卻很可愛的阿冕,自從幫他把封印加強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夢遊與失眠情形的阿冕不是本來應該就這樣下去一直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嗎?
可是,昨夜,他清楚地看到了。
在遊樂場城堡露台上,抱著頭,大聲哭泣的阿冕的眼睛在那個刹那是紫色的……
是因為他擋住了某些東西,是因為他適時的呼喚,才在他的臉映入阿冕眼中的瞬間,悄悄地變換回純澈清冷的黑。
封印即將破裂了……不是他請人施加的咒縛,而是阿冕靈魂深處那個固有的封印在悄悄地碎裂……
無法阻止,再也無力阻擋了嗎?一南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
“喂!你到底在發什麼呆?”脾氣不好的天使無法忍受地打斷少年怔怔的天馬行空。
“是你的緣故吧?”
猛地蹙起眉,厲聲這樣說著的少年,令天使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結巴道:“什、什麼?”
“阿冕會忽然昏倒,昨天會那個樣子,都是因為遇到了你和那個妖魔!可是他記得昨天的妖怪,卻記不住昨晚見過你,這就表示,你才是那個會讓他傷心的存在!所以咒束才會封住對你的記憶呀!”一南抓住天使的衣領說道。
留有長長秀發的天使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明顯露出一抹受傷的表情。
“是這樣嗎?”笨笨的天使呆呆地重複,“可是我明明是想保護他的……這一次,想要保護他的……為什麼要責怪我呢?還有,為什麼要說,害他的人是我,而不是那個妖怪呢?”
對呢,明明是那個妖魔要攻擊他,他才會保護他的呀。
不管離得有多遠,“他”氣息的波動,自己一直都能感應到的。不管是哪一世,他都是在天上看著他的,看著他一世一世的輾轉,在一世一世中尋找著不可能存在於人間的東西……
盡管不懂得那到底會有多麼的絕望與悲傷……
波動?
心思混亂中忽然捕捉到適才注意力轉移而沒有察覺的一絲詭異的波動,天使來不及多想,急轉過身,長發飄搖拂在身後少年的臉上。
用手撥開長長的頭發,一南抬頭向西樓半開著的窗口望去,卻隻見窗簾一陣動蕩。柿子樹葉悠然劃過眼底,似在預兆某種不祥。
胸口劇痛。
好像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
咖啡館裏,感覺就像小鬆鼠或者小狸貓般的少年羞澀地說著:其實……今天是我生日。所以一定要和哥哥一起過……
那也不過隻是昨天的事,為什麼卻有一種已經遙遠到不可挽回的錯覺?
心髒怦怦地跳動著,反複同一個聲音:阿冕!你千萬不要就這樣消失掉!
眼看圓圓的影子向自己射來,晁冕的方位不及閃避,本能地伸臂橫架在眼前。害怕地閉上眼,預想中的疼痛和傷害卻沒有隨之來臨,他小心地將眼睛張開一條縫,才發現跌落懷中的原來竟是一個又大又紅的……
“蘋果?!”
愕然地張開嘴巴,少年瞠目望向用手臂在窗台一撐從四樓高度的窗外翻入室內,氣定神閑地坐在椅子上的女魔頭。
“探病的禮物啊!交疊起長長的腿,應該是敵人的人在看到他的表情後露出一抹微笑。即使在白天看來也依舊是黑得森然的眼睛仿若深不可測的幽泉,蒼白的麵色和嘴唇卻因為親切的笑容而變得不再令人感到恐懼。
晁冕捏著蘋果,反應不過來地眨著眼。坐在椅子上的人合攏雙手放在微微蹺起的左膝上,一副悠然自得的神色,絲毫察覺不出懷有敵意的樣子。要不是昨夜被追擊的印象還殘留著迫人戰栗的寒氣,甚至會在瞬間相信了對方真的隻是一個前來探視他的故友呢。
“我可不記得自己和妖魔的關係好到可以收禮的地步了。”幹幹地笑著,晁冕勉強地扯了扯唇角,警戒地瞟著手中的蘋果,天知道這上麵會不會突然長出一張嘴咬到他啊!提起蘋果,他記得白雪公主就是被蘋果……
“哈哈。”從少年清亮的眼神中可以輕易看穿他的想法,毫不掩飾地露出促狹的笑容,毒芹狡黠地眨眨眼睛,“如果說這是賄賂呢?拜托超能力偵探大人放過小人一馬,不要揭穿我的行藏又如何呢?”
“開玩笑。”晁冕毫不猶豫地拒絕,“誰會被一個蘋果收買啊……”
毒芹吊高眉角,剛想要稱讚對方的剛正,卻聽到少年接著說道:“也實在太廉價了吧。想要收買別人的話,至少要拿出黃金珠寶才顯得比較有誠意哩。”
“喂,我從昨天就發現了……”毒芹慢吞吞地問道,“你真的具有身為特種公務員應有的良知嗎?”
“和我這種才剛拿到身份證沒多久,薪金堪比童工待遇的危險崗位堅守者談論良知與金錢的關係,似乎有所不妥。”少年壓低聲音,眼中神色漸漸地清冽起來,“何況……是和你這種殺人魔……”
清明的大眼中瞬間浮動的表情是否叫做悲憤呢?毒芹無聲地笑了。
不管嘴上說得有多硬,這個被稱作阿冕的少年,其實隻是一個會為了別人的不幸而波動自身情感的小孩子而已。
不管是外貌與氣質都和以前的“他”完全不同了,隻有感情是永遠的弱勢這點似乎依然可以被利用。
垂下睫毛,掩飾情感,再抬起的眼充滿難以看透的深邃。如永無盡頭的青冥夜空。
心口驀然一窒,他從不知道純然的黑也可以是妖冶絢麗的,被那樣深邃的目光所注視,有種一不小心就會被吸入其中的窒息感。晁冕不自在地微微別開頭,懷疑這或許是隊裏的姐姐提過的魅惑之術吧?但……像自己這種根本打不過她的人,根本沒有誘惑的必要吧。
揣測懷疑警戒不安,隻覺得病房中的空氣密度特別凝滯沉重。晁冕忘記了一南就在附近的事實,全神貫注地防備著對麵的異類生物,手心全是汗,腦內有根弦緊張地繃著,光是防禦就已經消耗掉他大半的力氣了。
忽然苦笑了一下,有著漂亮眼睛的妖說:“有趣。這竟然是第一次,你這麼認真地看我……哪怕……是憎惡防備的眼神……”
漆黑的眼瞳掠過一絲恍惚,他捕捉不及,還來不及消化她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已經冷冷地站直身體,將掛在牆上的衣服朝晁冕扔去,“穿上外衣,和我走。”
“我……”
“我也許現在就要去殺人呢,超能力特警大人不來阻止我嗎?如果出現第五個犧牲者,警長又會大傷腦筋吧。嗬嗬……”不給他反駁和提問的機會,她惡劣地低笑著,偏頭瞧他,手指輕輕劃過自己的唇,低喃道,“就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在意呢……”
善良的人最容易被操縱,她邪惡地想著,露出笑容。
碎碎的鋸齒狀劉海輕輕翻飛,顯露出來的眼瞳如子夜一徑深沉,令人無法揣測出她的話是認真還是謊言。可他卻沒有選擇的機會,從以前開始,就非常討厭後悔這種情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氣,一個翻身從病床上跳了下來。
手掌撐地,他抬起頭,睜得大大的眼迎上魔女居高臨下望來的冷冽目光。
一瞬間,有種奇妙的感受。這個尚不知名的妖魔對於自己是否懷抱特殊的憎恨,否則為何會用那樣炙熱的視線凝視他呢?讓他的胸口也莫名地熾熱起來。
無聲而笑,她伸手拉他,卻被他避開,不在意地挑挑眉,在轉身之前她說:“嗨,我叫毒芹。”
陣陣刮來的風,卷著如雨的落葉,紛紛落落。
盡管不冷,卻覺得裸露在外麵的肌膚特別是耳朵被吹得又癢又痛。
街上的景色永遠匆忙。車輛疾馳行駛,行人三三兩兩地在身邊快步來往。仿佛畫卷般的場景時常奇異地沒有己身融入的感覺。因而總是慢半拍的少年加快腳步,追逐著前麵走得異常快速的女子。
她穿著一襲長款風衣,依然是偏向男性風格的裝束,卻因為知道了她實際的身份,而覺得別有一種凜然的風采。
道路兩旁密植的行道樹,拋灑下金黃的葉子時而阻隔視線,她偶爾回頭的時候,更會有種飛舞的葉片正在擁抱她的錯覺。
“是因為你可以操縱植物的緣故嗎?”少年忍不住好奇地問,“你沒有發現嗎?漫天的落葉吹在你身邊時便會輕飄飄地避開呢!”
帶出一絲古怪的笑,她聳聳肩,用不置可否的表情回答少年:“像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是應該問出‘要把我帶到哪裏’這個問題比較合適嗎?”
“你要說的話,我不問你也會告訴我,否則我問你也不會說啊。”晁冕覺得自己的想法才是正常的。
“不用對方提問,便會滔滔不絕地告訴可憐受害人一切來龍去脈那是電視劇裏壞人的特色,很不巧的是,我不怎麼欣賞那種率真的做法。”
“那你真是不遵守壞人的行規啊。”
“哈哈。”聽到少年咕噥出這樣的語言,就著把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的姿勢,她仰頭笑了起來,覺得有趣地望向他圓圓的臉,“那麼你要到行業委員會去控訴我嗎?可是……”
停下腳步,她腳尖一轉,驀然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動,“忘了嗎?我並不是壞人,而是惡魔啊。”
被突然伸出來的手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縮起肩膀,腳跟一提,向後退了一步。
嘲笑般地睨他一眼,她別過頭。
諷刺的、嘲弄的、輕視的神色一直交替浮動在這個女子的眼中,是因為自己沒有力量嗎?他悶悶地想著。再抬眸,卻發現她站在前麵,像是在靜待他跟上來。
深冷的秋風打著旋掀起她的衣擺,比一般男子還要略高的身材,挺拔的站姿有種特別凜冽的風韻。飄逸的短發被風吹得向後拂動,露出的側麵在剛毅中帶有一絲柔美。挺直的鼻梁與微微翹起柔軟的唇,構成奇妙的極具誘惑力的搭配。
莫名地紅了紅臉,少年的手從捂住耳朵的位置不覺滑下,捧住被風吹得冰冷卻又奇妙燥熱的臉頰。
雖然和妖魔展開月夜追擊戰是古怪的場景,但是像這樣和妖怪並肩走在街上,甚至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美麗的妖魔一定更加怪異吧。
胡思亂想中,嗅到淡淡的馨香,蹙起眉尖,他望向毒芹,竟不知道為什麼會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殺人呢?你明明……”
“明明?”轉過來的目光微爍,不解地挑眉,視線與之相對。
“明明……”淡淡的紅暈染上少年如冰涼糖果般柔軟的臉頰,不知所措地別開眼,他小聲說著,“明明……你的身上沒有那種嗜殺的血腥氣……”
心怦怦地跳得快起來。因為離得太近,因為……
“是呢。”微笑著俯身,她悠閑地眨一眨右邊的眼睛,“可是為什麼呢?那可是個秘密,因為……”
看到少年張得大大的期待答案的眼,她勾起唇角,輕浮地聳聳肩,露出戲謔的笑容,“因為我不是電視劇裏的壞人,所以——不告訴你!”
“啊!”醒悟又被擺了一道的少年懊惱地聽到身邊的人再次發出一串猖狂的笑聲,然後深深地低下頭去,有些矛盾有些猶疑地蹙起眉尖。
雖然在很多方麵他的確遲鈍,但在另一些方麵他卻是出奇敏銳的。這個名喚毒芹有著別樣風采的妖,並不似以往他曾追捕過的殺人魔。
因為——在她的身邊,總是散發著類似冰冷雪花般的凜冽芬芳。
其實,這才是剛剛他真正想要說的話。少年紅著臉,再次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景色逐漸變得熟悉起來。悶聲不響地跟著毒芹穿過小區設立的鐵柵,晁冕張了張嘴,在踏上樓道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說出:“這裏……好像是我住的地方吧?”
任他千想百想,也想不出毒芹竟然是帶他回他自己的家?
鑰匙插入門鎖,發出轉動的聲音,堂而皇之地打開別人家的房子,毒芹率先邁入,“當然。讓你收拾一下,才好方便動身。我可不想回去之後,還要聽你嘮叨抱怨。”
“收拾?動身?”上一秒還在懊惱地摸著口袋想著她竟在不覺間拿走了自己鑰匙的少年此刻已經來不及質問這種小事了。
在屋裏瞄來瞄去,確定沒人之後,毒芹緩緩坐在沙發上,抬眼一看,他還怔怔地站在玄關一副反應不過來的樣子。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過來。她手肘撐額,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瞧。
被怪異的眼神瞅得渾身都不自在的少年下意識地蹙了蹙眉,臉上也麻麻地發癢。
“你不是很想阻止我殺人嗎?”毒芹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自己攤開的指尖。
“是又怎樣?我雖然打不過你,但是我們隊裏還有很多厲害的人在,他們一定不會放縱你繼續為所欲為的!”少年的口氣極為堅定,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被毒芹旋轉著一綹額發的手指所吸引。
“唉!”故意歎了口氣,她做出無奈的笑容,“殺我也沒有用,我們那邊還會繼續派人來的……”
被故作陰霾的表情引發好奇,少年走近一步,“你們?你所在的犯罪集團還是妖魔同好會?你們是想征服世界?還是因種族歧視而想開展屠殺人間界計劃?”
蜷起的手指抵在唇上方,忍住笑意,她一本正經地對上少年澄清的眼神,“都不是呢。我其實是來自魔界的使者。”
“那我會不會是辛伯達船長的兒子呢?”少年尖銳而快速的回答代表他一點也不想相信。
聳聳肩,她說:“你可以不相信啊。本來還想和你談個交易呢……既然你這麼不信任我,隻好算嘍。”放開纏在指間的頭發,她站起來,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做出要離去的樣子,走向窗邊,卻在三步之後回眸一笑,“我繼續去殺人,而你就看看能在第幾名犧牲者出現前阻攔住我好了。這倒也是個相當有趣的遊戲呢。”
忽略對方噙在嘴角惡劣的笑容,晁冕直接抓住重點反問:“交易?”
懵懂純澈的大眼中閃爍的全然是困惑與憂慮,將少年的表情盡收眼底,她勾起自得的微笑,腳跟一轉,反手撐在窗台上,偏著頭,麵向少年。
“怎麼樣?”半開玩笑般的口氣,她問,“有沒有興趣幫魔界一個小小的忙?”
“有句話我實在很想說,”少年微微歎氣,“縱然你不想成為電視片裏的三流壞人,擁有那種滔滔不絕的坦率習慣,但如果不能偶爾對我把話說得明白一點,理解起來實在很費力氣呢。”
毒芹揚著眉用指關節打出一個響動,“OK,長話短說。”
擺出配合與友好的姿態,她爽快地說道:“其實我也不想殺人啊,這都要怪一個任性的家夥。”
“任性的家夥?”不知何時盤腿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的少年抱住一個枕墊,端出認真聆聽的架勢。
劉海下略微上挑的眼,爍動著詭辯的神色,“是呢。”她虛假地笑著,“統製魔族的王者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而從魔界溜掉了……”
“這個故事很耳熟呢。”抱住膝蓋,少年皺了皺眉,是在哪裏聽到過,還是類似的故事實在太多呢?
“所以現在的魔界亂七八糟,有個血腥殘暴的妖怪妄圖一統魔界,偏偏惟一能與他抗衡的另外一個稍好點的強者卻又不知所終。惟今之計,隻有讓魔王快點回到魔界,震懾一下心懷不軌的家夥們。”她笑望著他,至少到這裏,她說的都是真話哦。
“越來越耳熟了,簡直就像是《魔界三國誌》。”搖頭呢喃半晌,晁冕苦著臉抬起下頜,“喂,接下來你不會想說我就是繼承某某人血統,魔王在人間遺留的孩子之類的而要我出麵繼承魔王之誌吧?如果是那樣,我會告你盜版別人的創意哦。”
“當然不是。”毒芹大笑起來,“別開玩笑了,魔王的力量永遠屬於他自己,即使是流有相同血脈的後代也不一定能有繼承他本事的能力啊。”那個人是無可取代的!
“可以的話,不要這樣笑好嗎?”少年低聲說著,眼神因為背光的緣故,明明暗暗。
她大笑時好像歇斯底裏神經質的樣子,他不喜歡。
她慢慢地挑起眉毛勾起唇角的樣子,他不喜歡。
她輕蔑的嘲諷的漫不經心的淺笑,他不喜歡。
為什麼會對這個妖魔升起這麼多不喜歡的情感呢?那明明應該是絕對的憎惡和仇視才比較合理不是嗎?會有如此之多的不喜歡,是不是因為在對方的身上還存在著某種他喜歡的特質?
那麼,究竟喜歡的又是什麼呢?
是絕對幽邃的眼眸嗎?是在深夜站在蔓藤的曲莖上伸指輕劃過嘴唇時的嫵媚嗎?是火焰將夜幕照耀得如盛開煙火的刹那,她失落地問著“你是我尋找的那個人嗎”時迷惘的神色嗎?他一點也不想知道。
矛盾的困惑的奇妙的感覺、微甜微鹹微苦微澀的味道,夾雜著不信任的懷疑翻滾著。卻為何惟獨不再有恐懼的情緒?會跟著她來,是不是也是出於一種毫無道理的直覺?直覺地認定,在對麵的這個正向他露出微笑的女子,真的不會再傷害他呢?
“我其實是個有良心的惡魔。”這是在哪本漫畫上曾看到過的搞笑句子呢?說著動聽話語的、溫柔的人,有著甜美聲音的、美貌的人,往往,都是最會騙人的了不是嗎?
那麼,到底為什麼……他還會坐在這裏安靜地聽她說話呢?
完全不知道少年略帶困惑的大眼中掙紮著的是如此的少男情懷,毒芹掛著一縷悠哉的微笑,自顧自地說著:“……所以我受命前來找回魔王。”
“那麼你找到了他嗎?”心突突地跳著,想起銀月光芒乍然流瀉的一瞬,她憮然失神的樣子,顫抖地問著“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時不同於現在的、純淨的表情,他竟然有些怪怪的感覺浮動在胸口……
“我個人當然是找不到的。因為魔王很強,他意欲隱藏的話,憑我怎麼能找到他?不過……”話鋒一轉,她挑挑眉,“魔族長老設下了一個魔法陣,可以靠它推算出魔王的位置。隻是長老的人數少了兩個,魔法陣有缺失,為了補足缺口,需要血的祭禮……”
“所以才去殺人?”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敲敲手指以做回應,“就是這樣……奇怪的是……”奇怪的是她還沒有殺足七人之數,怎麼竟然就找到了“那個人”呢?
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別有玄機已經來不及想,反正“他”已經出現,就正坐在自己的身前,隻要騙他相信自己的話,隻要將他帶到魔界,就可以將發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你說的交易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我放任你繼續完成魔法陣?”這年頭,連妖怪都要準備賄賂降魔使者了嗎?少年將頭搖得像潑浪鼓。
微笑了一下,她發出連串的笑聲,“當然不是啦。我所說的交易是由於一個很奇妙的發現呢……”伸出手撫過少年的下巴,不知是否躲閃不及,少年呆呆地竟任由她這樣托起自己的臉頰。
陰險的神色詭譎波動,而是否離得太近,反而容易迷失?在女子的眼中除了子夜般的深沉,他竟什麼也看不到。若說黑色也可以有明暗之分,她的眼眸便是可將人吸入的灼亮的貓眼石。森然至極便也是純淨至極,一樣毫無雜質。
淺淺的笑容在不覺中加深,近乎著迷般凝望的女子輕啟唇瓣,開開合合在說什麼呢。平伏恍惚的心神,晁冕試圖從她手指的嵌製中掙脫卻被捏得更緊。
不小心,牙齒磕到下唇,紅豔的血滴湧出來,痛痛漲漲,他皺著眉用舌頭去舔,毒芹卻帶著憐憫的表情先一步伸出手指幫他擦拭。
“小心哦,不要弄壞這張與魔王相同的麵孔才好呢。”
霍然,他渾身僵硬。
與魔王相同的麵孔?
看到清澈溫潤的眼中湧起的疑雲,她加深笑意,笑得更美更豔,“對呢,阿冕,你知道嗎?你正巧長得和我們的魔王一模一樣呢。所以哦,如果你不想讓我再繼續殺人,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趟魔界,假裝成我們的王,擺平魔界的混亂呢?”
滑出唇瓣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澀然:“這就是……你說的交易嗎?這就是你昨天沒有殺我的原因?”是因為忽然看清他的臉?是因為他長得很像魔王?還是因為忽然想到他可利用的價值?
以眨眼代替點頭,她伸出的指尖滑過他的臉,輕靈柔美的音調更加的甜:“好不好?一舉三得呢。魔界的紛爭可以平息、人間可以少死幾個人、我也不必去做不喜歡的工作……”
“你很不喜歡殺人?”
不知為什麼,原以為少年關心的是其他的問題,諸如與魔王有關的,卻沒料到他脫口而出的是這個。毒芹“嗯”了一聲,算是曖昧的做答。
一定是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中了妖魔的魅惑。少年悲傷地想著,不然,為何他竟會說出“好”這個簡單卻麻煩的回答呢。
看到瞬間黑得純粹宛如深秋夜色的眼眸因他的答案層層疊疊開放出不同的如花拆過呈變幻華美的絢麗,確認她因他的答案而歡喜,他竟恍惚地不覺後悔。
“你真好。”本來就貼得很近的臉又近了幾分,額頭都抵在少年的額頭上,她無聲淺笑的樣子占據了他的雙眼,成就了一個清澈的世界。
“隻要冒充大王就可以擺平混亂,然後就可以回來了嗎?”不習慣與人靠得這麼近,他羞澀地低了低頭。
“對呀。反正你又不是真的,怎麼可能扣住你不讓你走呢。”她無邪地笑著,“不過你要注意哦,這個秘密隻有你我知道,等我們成功以後,才告訴長老們。那時混亂擺平了,他們就不會追究我找人冒充魔王的罪過嘍。知道嗎?”
“嗯。”終於露出笑容,少年點點頭。這樣沒有錯呢,終止混亂的根源,對於人間界也是好事一樁!
“我要收拾衣服,還要給哥哥和一南留紙條。不然他們會擔心的。”輕快起身向室內走去的少年說道。
“我等你,快一點哦。”
背對著少年靠在窗邊,聲音越來越柔和的修長人影,垂下眼簾在臉上晃動出陰暗的剪影,喉間湧出的不知是得意還是苦澀。她放開緊攥住窗簾的手,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喃:“魔王大人,你真的變了呢……以前的你,一定不會被這樣簡單的謊言所欺騙吧。”
抬起眼簾,詭異的眼神望著伏案寫字的少年,牽扯出一個無聲的笑。
其實,他長得和魔王根本就不一樣,但他偏偏就是真正的魔王。
九曜說得沒錯,她是最適合的人選。因為無論物換星移,一千年的人世歲月如何洗滌變幻,就隻有她絕不會將他認錯!
但是……
眼神越發陰暗,笑容變得淒厲。
誰說毒芹不可以背叛魔王?憑什麼,憑她愛他?
嗤!一千年都過去了呢。
明明是他先背棄自己的。所以這次,這次……
“好了!”少年爽快地回轉過身,“我們可以走了。”
“那真是太好了。”虛假的笑容特別的美麗,溫柔的謊言格外動聽,她伸出修長的手指,“來,握住我的手,不要緊張呢,就當是去做一次異世界的旅行。我——毒芹,負責到底呢。”
窗外的風吹入,窗簾一陣搖蕩,包裹住站在窗邊的俊逸妖魔。
像蝶翼般掀起的外套衣擺送來陣陣芬芳,仿佛是什麼人在預言愛情來臨的味道。
心眩神迷地望著伸來的手,明明聽到心底傳來理智抗拒的聲音,卻還是一步一步地移動過去,交疊上他的手掌,他的信任、他的生命、他的感情……
風衣劃出青白色的圓弧,瞬間光芒熾熱如滿月之銀照耀房間。
片片飄零的粉紅花瓣緩緩飄動……
而窗邊已不見了少年與魔女的蹤影。
寫字台上的本子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才寫上的字跡因而顯得顫抖扭曲。
一南:
我去解決這次的殺人事件,你不用擔心我,我會想辦法和你聯係的。幫我騙過哥哥,謝啦!
阿冕留
“要騙過我啊,真可愛呢。”
寫字台前的轉動座椅不知何時坐上了一位斯文俊美的青年,拱手撐起下頜,對著本子徐徐展露笑容。
第四章 創世奇譚
由遠至近延綿起伏的山脈包裹在終年積雪中,凸起的尖削陡峭的石山頂部矗立著沉睡中的白色城堡。最高的塔樓穿過雲霧,巍峨的以傲睨的神情俯瞰望不到盡頭的群峰。
被雪湮沒的世界銀光皚皚,覆蓋著白雪的植被零星顯露出的點點蒼黃,反而更加突顯出雪的無情與寂寞。仿佛連季節和風都一並被凍結的此處,惟有天空照耀的晴藍一如往昔,反射在冰雪世界山背處,與四周純淨的雪交融造就出一個籠罩著纖薄透明冰藍色的如幻謎境。
夜晚來時,山脈間會生起氤氳縹緲的大霧,即使站在山壁上高達三十米的雪鬆頂部也無法窺探被迷霧封鎖的山穀在夜色中悄然發生的改變。
這裏曾是魔界之王的宮殿。傳說在他出走時拋舍下的足以劈開星辰的暗之劍以及各種法器還留置在這個沉睡的城堡裏。若幹年來不知有過多少不自量力的妖魔妄圖闖入,卻都最終迷失在山穀之中化為積雪下植被的養料。
仿佛擁有意誌可以吞噬闖入者的魔幻山穀存留在魔王於千年之前設置下的幻之結界中,位於中心點的城堡便像是肉眼可見卻永遠不可觸及的月亮一般,仿佛會自行變幻位置般地無法靠近。以魔力做誘餌,引誘並捕捉住一隻隻自投羅網的妖魔。
這片不可輕易接近的領域因而成為被魔王具象化威懾力的象征。即使他早已離開此地達千年之久,關於魔界之王的傳說和他那不可動搖的力量依然如同山穀中千年不化的冰雪般,震懾著魔界各族桀驁不馴的首領。
因為強,才被尊為王者。
因為那絕對的力量,才不得不臣服。
弱肉強食的魔界,力量就是一切的規則!
弱者隻有依附強者才能獲得生存的可能。
因而集結一處共同求存的集體,久而久之,就成為類似人間國家的不同領地的種族。
彼此交換盟約,立下具象的魔力束縛住無法信賴的誓言,為了搶奪食物與更好的生存環境而發生的小規模戰爭每天都在進行。
缺少了魔王的魔界,因為沒有了那絕對惟一必須服從的統製者,因而更加日益混亂。
妖魔首領們蠢蠢欲動,伺機奪取空出的位置。卻由於兩個公認最強者的宣言而不得不按捺欲望退讓出魔王之爭,隻能選擇加入其中一方的陣營。
圍繞在昔日魔王身側的兩員大將,沉香與雅舍,在魔王失蹤的第二個百年裏,分別背離了往日效忠的誓言,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國度。陰狠殘暴的沉香、莫測高深的雅舍,他們是僅次於魔王擁有恐怖力量的強者,在接下來一連串的爭鬥殺戮蒂結盟約的過程中,魔界被劃分成為對立的兩大陣營。
在必須選擇其一臣服的情形下,自願或不自願的妖魔首領都隻得帶領自己一族權衡利益之後加入其中一方。因為彼此實力相差無幾而出現了長達七百多年的冷戰對峙!直至沉香派去的暗殺者重創雅舍的消息傳開之後,這個七百多年的格局才終於有了動搖瓦解之勢。
感覺到雅舍的氣息已消失於魔界後,沉香便準備大舉進攻,徹底摧毀雅舍建立的勢力一統魔界。而雅舍身邊的妖魔首領們畏懼於沉香的殘虐,害怕他會為這七百年來的對抗大舉報複以血屠族,因此拚命抵抗。但缺少了以智力見長的雅舍的指揮,隻能是節節敗退。
在這種時候,效忠於前魔王的七位長老提出了找回魔界之王的計劃自然得到了雅舍一派的支持!
並不是因為對魔王的心懷感念,隻是出於自保而希望有強者能來對抗沉香。為了自己而去擁護某人的心意雖然卑鄙,卻反而因為真實而顯得更具誠意。
在這種格外敏感兼緊要的關卡,擁有前魔王未婚妻子身份的毒芹帶回了一個據說是魔王轉世的少年,自然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轟動,整個魔界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沸騰。
身處於高廣明亮如宮殿般的房間令少年無比興奮,原本以為魔界一定便是黑暗陰森的環境呢!而看穿他的想法,貼在他耳邊輕輕吐氣說出“那樣的地方當然也有很多。如果你一定要住在洞窟裏才舒服,我也可以幫你準備啊。”的不懷好意的音調,立刻將他雀躍的心情打回麻煩的現實裏。
“就說你換衣服怎麼這麼慢!原來你當這是博物館在參觀。嘖!”露出一副比他還麻煩的神情,毒芹撩起額前的頭發撥到後麵,不耐煩地催促,“快一點哦。要不要我幫你穿?”
“你、你、你怎麼進來了?”少年滿臉通紅地抓緊穿了一半的衣服掩住半敞的前襟,大聲抗議,“人、人家正在換衣服呢!”就算外表再怎麼中性化,她也是個女孩子啊!竟然在男子換衣服時闖入也太、太……“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穿吧!”訕笑地看著晁冕係成亂七八糟的帶子,毒芹完全不理會他的抗議,直接動手幫他重新整理。
“你、你……”感覺到細長的手指正透過絹製的衣服在身體遊走,害羞到極限,晁冕全身僵硬呈石化狀態。
“唉,伸手啊。”毒芹麻利地將他腰間的帶子係好,卻在幫他套外衣時卡住,忍不住抬起頭歎氣,“阿冕,魔界的長老在等著見你這位偉大的魔王,你快點好不好?”
“為什麼……”
“嗯?”聽不清少年支支吾吾的聲音,她蹙眉眯眼,要他重複。
“為什麼你可以這樣毫不在乎?我可是男孩子呀!”看到少年終於大喊出來,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溫潤的大眼濕潤的水分像要流出眼淚一般,毒芹不禁啞然。
“以前沒有說過,但是現在補充好了。”半晌,毒芹才神色古怪地說道,“聽好,在魔界,我的身份是魔王的未婚妻,即使和你有親密的舉動也不會有人置喙。”他到底在在意什麼呢?替他準備的裝束他又不會換,自己幫他都不嫌煩,他為什麼反而一副被人占了便宜的神色?
“那不是重點啦,我又不是真的……”
“噓——”一根食指搭上他張開的唇瓣,近在眼前的女子露出威脅的表情,“不是說好了嗎?隨便胡說,你想害我被九曜殺掉嗎?”
驚嚇般地捂住唇,隨即醒悟過來般的他立刻撥掉她的手,別扭地轉過頭,“反正、反正我自己穿嘛!你隻要教我怎麼穿就好了。”討厭哦,為什麼妖魔們會嗜好古中國的衣服呢?
對了!他猛地張大眼睛,氣鼓鼓地質問:“為什麼隻有我換衣服?你不是還穿著人間界的服裝嗎?”
握住自己被揮開的手,毒芹冷笑,“是呢,原來你這麼難以忍受被我觸碰。我是殺人魔嘛!”
這和那個有什麼關係?他疑惑地望過去,卻在她的眼中捕到一抹稍縱即逝的受傷。那會是自己的多心嗎?可是卻有一種不說出來便會後悔的感覺向喉頭湧上呢。所以即便不好意思,少年還是結巴地解釋:“什、什麼嗎?我是在害臊耶!被女孩子碰的話……”
她愕然,旋而偏過頭輕輕地笑了。
那是一種仿佛殘冰消融一般美麗清冽的笑容,令少年忍不住看得目不轉睛。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半晌,她低頭說。
看不到她的表情雖然有些不安,但是她的聲音一直都是這樣的甜美動聽,所以她一定不生氣了吧。臉紅紅的少年這樣想著,按捺住忐忑的心情,任她默默地幫自己穿好衣服。
“好了!”穿過最後一個繩結,“刷”地抬起頭,劉海下的眼深沉幽邃,看得到她慣有嘲諷的笑意,卻完全猜不透這個女子內心的想法。
而為何他竟會有想要了解她的所思所想這種古怪的念頭呢?少年怔怔地望著她率先邁步的背影,那個挺拔的身姿。到底……
“喂?跟上來呀。”察覺到身後的人靜立不動,她駐足回頭,皺了皺眉。
“喔。”恍然醒悟般地,他連忙跟上去。
可是,心還在怦怦跳。仿佛適才手指的感覺透過黑亮的絲絹滑入了他的身體,在他的腦海中烙印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帶有溫度的記憶。
“這便是魔界之王轉世的少年呢!”
臨時設置的鑲有雪白翡翠的王座前,因身材頎長而給人玉樹臨風颯爽之感的尊貴使者,用慣有的嘲諷語氣如此不懷好意地說道時,已經換上用絲絹製成有如暗夜極光般裝束的少年,從站在石階彼方修長俊美的妖魔臉上,清楚地看到一副備受衝擊的神色。
而站在他的身旁另一位穿著類似於古埃及裝束用長長白紗遮掩麵孔的妖魔卻極為恭敬地伏下身,握在他手中的九環錫杖隨之與地板碰撞發出清脆的鳴響,“參見吾王。”說話的妖魔有著一把流水般悅耳的嗓音,比起芹的甜美動聽他的音色更接近於自然的符號,不是語言的語言,落入聽者的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感。這個雖然擋住臉卻依然給人以優美之感的妖魔抬起臉,惟一露在白紗之外的眼睛卻沒有瞳孔隻泛動著一片無法凝視過久的白光。
似乎能看穿晁冕的好奇,他輕笑欠身,“初次見麵呢,今世的吾王。我是服侍魔王的九曜之一,身邊這位也是我的同伴。我們兩人作為代表,向尊貴的您來傳達九曜的心意。請叫我魈,而他——”
“我叫做景。”俊美的妖魔已經眨了眨眼,擅自搶話,“本來要來參見陛下,我心裏還有點害怕呢。沒想到今世的您長得這麼出人意料啊!”
“出人意料?”這是什麼意思。晁冕不解地望向身側的芹。
後者勾起唇瓣諷刺地無聲而笑,“——說你長得可愛的意思呀。”
“景!”魈低聲斥責同伴輕薄的態度,卻隻換來一個吐舌的鬼臉。
“可是你不是說過我和魔王長得很像嗎?”
晁冕用充滿疑問的眼睛看芹,但毒芹輕輕別開視線並不正麵回答地扭轉了話題。
“我已經按照約定找回魔王嘍,魈大人是不是也該解開我身上的魔法陣?”她交加雙臂昂起下頜,挑釁的目光射向一身雪白被稱為預言聖者的魈。
“暫時先留在你身上吧。”沉默了半晌,魈才遲疑地開口,“這樣隻要你待在王身邊,我就可以憑魔法陣的通導感應到你們的氣息,一旦遇到危險,我才方便做一些救助。”
“哈,王是最重要的,而像我這樣的活該被利用作別人的法力轉換器?”看不出有生氣的模樣,她隻是把手插在口袋裏嘲諷地笑起來。戲謔而自虐的說法固然令人心驚,但那種輕薄譏誚的笑聲更奪得少年的注目。
圓型宮殿內部頂層為人間無法找到的巨型明石所建築,即使在壁側沒有洞開天窗和燃點蠟燭,也自然會散發傾灑滿室的柔和光暈。似乎偏愛人間服飾的緣故,毒芹依然穿著那件頗有男性色彩的長款風衣,習慣性地把手放在口袋裏,蒼白的肌膚因明石的照耀鍍上一層瑩潤的黃,笑起來時薄薄的上唇輕輕掀動,嘴角含著一縷熟悉的嘲諷。不知道為什麼,少年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格外吸引著自己的視線,是因為在這個女子的身上總有一種奇妙的溫和感嗎?
用力甩甩頭,晁冕覺得這些問題都不是他該考慮的。他可是一個專業的妖魔捕獵者哩,就算因為種種原因一時與妖魔攜手合作,又怎麼能和她發展出除此之外的友誼和感情呢?
信奉著不管有什麼理由,殺人都是不可饒恕的罪責的想法的少年,因為緊守著內心製定的法則,而看不清自己剛剛萌生的感情。
“親愛的芹,你這樣說可就又冤枉我們善良的魈嘍。”景交加雙臂,眨了眨眼尾上吊的金黃色眼瞳,“其實魈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你想想,讓各方首領接納這位少年就是我們迷失在人間的王,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嗎?”
“設法讓他們信服不正是九曜的工作嗎?”芹嘲弄地笑著,偏過輕揚的頭。
似乎笑了一下,魈睜大無瞳的眼眸,宛如預言者應有的氣勢,食指封唇,輕聲吐字:“可是命令是永遠無法打動人心的。”
“讓魔界的所有生靈都確認王的身份,再一次聚集在王的身邊,需要比起九曜的保證更為強力的證明。”魈輕笑著,猶如舞蹈般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一麵水鏡,用水分子凝結成的清澈鏡麵映出一座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城堡。
“好漂亮呢。”少年睜大眼睛,不知是在讚歎魈優雅的舉止還是驚歎於聳立在水鏡中的宮殿。
單純的反應令毒芹毫不思索地揮拳敲了上去,“漂亮?哼!那可是若幹年來令無數妖魔喪命的‘死亡之穀’呢!”
“對別人來說是不可擅闖的禁忌之地,但它絕不會傷害自己真正的主人。”魈用清亮的音色保證,“那原本就是魔王設置的結界,隻要是真正的王,當然可以打開自己的房門,拿出屬於自己的武器,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雅舍也好、沉香也好,他們的手下其實原本都是魔王的舊部。隻因為魔王走了,很多妖魔才不得不屈膝於他們,一旦魔王重返魔界取回屬於自己的暗之劍的消息傳開,光是用聽的,就不知會有多少人回想起千年之前王的風範,重新投到王的麾下了呢。
“算盤打得響當當!不愧是魈大人!”毒芹嘲諷地笑著,一邊大為鼓掌,同時側過頭問晁冕,
“我說,你聽明白沒有?咱倆去賭命,看能不能把你千年之前設下的結界解開,要是贏了,自然不用說,要是輸了——”
劉海下一雙長而冰冷的眼加入比夜色更為深沉的顏色,語音卻越發地柔軟,一字一句地迸出:“等待你我的將是死亡。”
被恐怖的眼神和因為不協調反而更像是講鬼故事的語氣嚇住了一般,晃冕直覺頭皮發麻,“那、那可不可以不去啊。”
“好像是不行。”毒芹無辜且幹脆地搖搖頭,拇指一揚,指了指她的胸膛,“我身上有九曜的魔法陣,是無法反抗他們的命令的。”
“啊?”晁冕張了張嘴巴,驚訝地瞪大眼睛。難道逼芹去人間殺人的主謀是那邊那位看來很優美的妖?雖然他的猜測不中亦不遠,但畢竟不是事實。莫名地承受了少年一記衛生眼的魈和景隻能麵麵相覷,將此理解為王對他們行為不敬的責備,並承擔起“人間界殺人事件”最終案犯的責任來。
“好!我去!”出於莫名的義憤,少年倔強地站起身,卻因為踩到不習慣穿的衣袍的一角險些摔倒而令這個本該大義凜然的姿勢變得多少有點滑稽。
“……你沒事吧……王……”毒芹受不了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挽救了某人正要向地麵靠攏的鼻子。
“那真的是我們千年前強悍賢明而又英俊優雅的魔王嗎?”景神色憮然地望著眼前的情景,小聲地向魈問道。
“當然,我以預言者之名保證呢。”白紗覆麵的妖魔輕笑著說道。
那是橢圓形的極光,將山攔腰斬斷般地懸浮著仿若拉伸向無限的兩端。絳紫色的八重雲從西邊低低地壓下,幾乎迫近山頂,從遠方觀望都會產生窒息般的壓迫感。融合七種色彩的極光,乍看是難以脫口說出其顏色的光弧,以山腰為分界,將山分成兩個明暗對比完全相反的世界。
“不是說死亡山穀周邊百裏根本就沒有居住者嗎?”站在相對的山巔,為了方便行動而換上了窄衣寬褲的少年,俯瞰著極光之下有如人間燈火般一片燦爛耀目的光點,提出心中的疑問。
“那便是它的恐怖之處。”高個子的同伴輕咬著拇指,盤算著從哪個入口進入,“這裏的別名叫做幻象山穀。和海市蜃樓的原理一樣,那座山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依憑結界製造的幻影。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會看到不同的外形。路徑也會隨闖入者的心境一再改變,一旦深入其中,根本無法脫身。所以才會被稱為有去無回的死亡山穀。”
不知是因不習慣魔界這種黃昏過後便溫度驟降的氣候,還是聽到了“有去無回”四字而由內心泛起難以抵禦的惶恐,少年用胳膊抱住肩膀,感覺薄薄的衣服下起了一層寒冷的小顆粒。
而看著少年臉色發白的模樣,身邊之人促狹地彎下腰,把手撐在一旁的柏木上,貼著他的耳朵吐出溫熱的氣息,“魔王陛下,我可是需要庇護的弱女子哦。你一定會讓我走在身後,想方設法地保護我免於危險對吧?”
如果不是大腦皮層還殘存著警覺的理性,幾乎便要被膩在耳邊甜甜的音色給迷惑住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用力瞪大湮沒在長長睫毛下的眼瞳,質疑地反駁:“我才是你的手下敗將吧。”越來越黑的環境中,看不清楚身邊人的麵孔,隻憑聲音的感覺還差點相信她真是楚楚可憐的弱小者呢。
“沒辦法。這可不是用魔力就可以輕易擺平一切的環境嘛!”聳了聳肩,她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引來少年的好奇。
“那個……”少年皺著眉,就算使盡力氣也還是叫不出毒芹這個感覺上飽含毒汁的名字,“你都不怕嗎?”就算別人不知道,她應該很清楚自己並不是真正的魔王啊,憑他這個冒牌貨怎麼可能解得開山穀的結界呢?以為這個狡猾的女子一定另懷鬼胎,卻沒想到是真的帶著他來到這座山下,那麼,她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呢?
訕笑地掃他一眼,身材頎長的女子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抱膝抬頭,壞心眼地明知故問:“怕什麼?我可是有魔王在側呢。”
“你還說!”少年握緊雙拳,抗議地衝到神色悠哉的女子身前,“你明明知道我又不是真的!怎麼可能有辦法平安拿出魔王之劍啊?!”
“那你還不是乖乖地和我一路來了?”
“那是因為事先約定要幫你忙的!而且……”臉上熱辣辣的,少年不自覺地將聲音降低,“如果不來的話,你身上的魔法陣,他們就不會幫你解了吧……”費勁吐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在慶幸著天色的昏暗。
明明沒有做值得羞恥的事,也並沒有說謊,那麼,為何竟會臉紅?竟會不自覺地想要把頭別開?這令人心慌、令人無措、令人不想承認,想要抗拒,想要逃避,卻又用酸酸澀澀的物質將一顆心填充占據的心情到底是什麼呢?
少年原本清亮的眼睛充滿困惑與矛盾,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女子無聲淺笑,被夜色和額發遮掩的眸子一瞬間漾起一抹悲傷的恍惚。
這個名為晁冕的少年喜歡自己——這是她先於他本人發現的事實。即使此時,那份喜歡隻是清清淺淺萌芽的狀態,但隻要刻意地澆灌它,是否能成為一份深深的迷戀呢?
而那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為什麼卻會在得到一份感情的同時,失落起來?
如果能早一點的話,哪怕在千年之前,他曾有一次如此時此刻全神貫注地思考著有關她的事,哪怕短短一瞬,她就絕對無法狠得下心要用傷害他的手段來報複他對她的背棄了吧。
垂眸,她望向擱置在膝頭蒼白的指尖。
晚了呢。愛恨情仇,宛如流逝在指間的風,似時間的洪迅,一去不返。
被風拋下的,永遠隻有因過於沉重才無法蒸發的悲傷的記憶。
霍地站起身,她眺望向湮在雲海之中的城池。
是呢。她不害怕!
她總是孤單一人,即便受傷、即便流淚,也不會有誰來安慰她。不被允許脆弱地存在就隻好變得頑強起來。
更何況……勾起唇角,她抿出一個薄刀般危險無情的笑。
“因為有你在啊!”
回過頭來,望向少年的女子,嫣然且漠然地笑著,聲音裏帶有一種凜冽的寧靜。
有你在呢!你就是“他”。所以無需害怕,死亡山穀的不破神化也就隻到今天為止了。打開通啟山穀中正確道路的鑰匙正是魔王本人。
“有我在就不害怕?這叫什麼道理?”少年將猶疑的想法脫口而出,卻因猛然醒悟到這句話其實還有另一層解讀,而忽然漲紅了臉。自己一定是會錯意了!那麼凶狠的女子,才不會說出那樣可愛的話。
的確是會錯了意的少年訥訥地轉過半個肩,裝作打量地形的模樣,一麵不自在地咳嗽一麵卻又向身後的人偷瞟。
不著痕跡地笑了笑,她出其不意地拍上他的肩,“那麼,魔王大人,出發了哦!”
“哇!”正在胡思亂想中的少年被嚇得合不攏地張開嘴巴,“你、你、你要嚇死我啊!”
“哪裏。”她無辜地聳聳肩,“提醒你不要神遊天外而已。對了,你是不是很冷?忘了這裏的氣候對人類來說太……”
抓著頭發的女子再說什麼少年已經都聽不到了,因為心事被拆穿而低著頭漲紅臉孔沉浸在無措的情懷裏。“啪”的一聲,肩上傳來溫暖的重量,他怔怔地抬起圓圓的臉。
前麵是女子瘦削卻挺拔的背影,手腕保持向後揚起的動作,落在肩膀的大衣還殘留著馨香的溫度,被照顧了應該感到高興呢,可是卻又隱約覺得羞恥。
心髒“怦怦”地跳,用力地壓住胸口卻隻能通過手掌更加強烈地感受它的鼓動。
不管是妖魔還是人類,不管力量的強弱與年紀的大小,男生應該照顧女生才對。
“討厭呢。”抓緊衣領,少年紅著臉小聲地說著。
而走在前方聽力極好的妖魔將手指抵在唇邊無聲地笑了起來。
矗立在山巔的城堡,仿佛建在雲層之端。身後成為背景的濃厚紅雲,滾滾延伸至無盡天邊,如海的怒濤,澎湃悠遠。眼前的景色瑰妙而奇異,與雲相接的天為檸檬黃色,太陽是圓白的光圈,潑灑的光芒濃烈豔盛,卻隻閃耀在雲層周邊。於是聳立雲間的城堡便得以自腳下黑森森的山穀跳脫而出,成為漆黑畫卷中惟一鮮亮的存在。
“這便是收藏著魔王之劍的沉睡宮殿嗎?”在山穀中步行了整個夜晚,雖然很冷卻並沒有遇到想象中應有的險阻,少年的聲音因而帶出無法壓抑的興奮。
“從現在開始才是考驗的開始吧。”毒芹在一旁沉思,傳說穀中路徑錯綜複雜常有岔路口,最易令人迷失。而他們自從昨夜入山,自始至終隻看到惟一的一條小徑,盡管曲折幽長卻是正確的通路,一路盤旋直達峭壁頂層。
盤踞著五爪飛龍圖騰高約丈許的大理石立柱撐起城堡一道道造型繁複的拱形門,昔日集榮耀與威嚴於一身的宮殿,如今卻自門邊的石縫中掙紮長出湮沒腳背的荒草。垂下睫毛不知在想什麼的毒芹默默地伸出手去拉曆經千年卻沒一絲鐵鏽的巨大門柄。
瞬間,鑲在門把手上的獅子,張開綠寶石的眼睛。
強烈的白光彈射來的一刹,毒芹早有防備地拉住晁冕的衣領同時足下一點,身子猛地向上拔起。
晁冕下意識地驚叫一聲,緊緊抱住毒芹的腰,升至某點時卻又驟然停頓,他蒼白著麵孔向足下望,才發現能夠淩空站立的原因是原本駐足的宮殿門前的石板地升起一條又長又粗的藤蔓,正穩穩地托住毒芹,避開了適才的攻擊。
“嘖,果然是不成呢。”耳邊傳來一副“早就預料會是如此”的冰冷聲調,他抬眸,女子正轉臉向他望來,兩個人的距離如此接近,連呼吸都拂在彼此的臉上,為何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卻是不可逾越遙遠到近乎千年般的距離?
“……果然是個隻肯相信自己的人。”為何低歎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左眉微挑的模樣像是在對誰挑釁卻隻不過是為了隱藏目中一閃的傷心。而又為何會令他產生這樣的感覺?來不及思索太多,她已經抱著他一個飛旋退回原地。
石獅的眼眸灼灼的,對上那雙炫目的綠瞳,晁冕便覺得不舒服起來。忍不住伸手擋在自己的額前,將頭向另外一邊扭去。
“怎麼了?”
“我,不喜歡那種顏色的眼睛。”低聲說出令自己也嚇一跳的話,他並不知道自己竟會對綠眼睛的生物產生排斥感。就著對方還抱著他的腰的姿勢,他把頭向她的肩膀靠了靠,芹的身上有種淡淡的植物清香,聞到這個香味似乎可以緩解他緊張疲憊的神經。
“綠眼睛?”詫異地提起嘴角,低頭凝望他的女子唇邊慢慢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那麼,你喜歡哪種顏色的眼睛?”
“我喜歡……”淡淡的紅暈又染上少年白瓷般的肌膚,用手習慣性地抵著唇,似乎是在害羞,“我喜歡像子夜一樣深沉的眼睛……因為,有著這種眼睛的人就像夜晚的天空,很溫柔。”
“那麼……你就要當心了。”輕輕地笑著,瞳孔中映出女子的臉漸漸放大,直到額頭一熱,是她靠近過來,以眼抵眼,以額抵額。相視的妖異的瞳,黑得絢麗,將他著迷的驚豔當做質疑,於是催眠一樣的音調輕笑著繼續,“……因為溫柔的人,最會說謊了。”
“是嗎?”他結巴地漲紅著臉,脫口而出,“才不是呢。我哥哥從來都不會騙我。”對呀,水雋哥也和她一樣,有雙黑得看不透的眼睛。
眸中的花火驟然降至絕對零度,接著立刻抽身而退。怔怔地摸著自己變冷的額,看著那張線條柔美的臉出現追殺他時冰冷的表情,少年有些不知所措。是哪裏說錯話了嗎?
可是,沒有解釋和提問的機會。交加雙臂站在一旁的女子,已經冷冰冰地開口命令:“你去開門,或許能夠打開哦。”
少年想起從哪本心理學方麵的書上曾看到過的話:常常把手揣在口袋裏的人和常常交加雙臂抱住肩膀的人都很欠缺安全感,被害意識強又常處於警戒防備周邊人群的狀態。她是不是,也是書上提到過的這種人呢?
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保持不動的姿勢,毒芹連連冷笑,“怎麼?你害怕?放心好了,你死了的話,九曜饒不了我,有我陪葬呢。”
果然是被害意識強烈啊——書裏說的不是騙人的!少年的額角出現小丸子般的黑色下劃線。
“我不怕啊。”衝她漾起一個充滿信賴的笑臉,他在將手伸上門柄的同時,回頭微笑著說道,“因為真正有危險的時候,你一定會來救我嘛。”
語言可以傷人,卻也可以療傷。那是一種莫名其妙而卻不可思議的力量。
她才在心裏冷笑著嘲諷自己的自作多情,卻在這一刻,在少年說出不經意般的話語時,湧起一道根本不想承認是溫暖的熱流。於是,心陡然突突地跳了起來,為了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心情,無法被文字記載表達的微妙的心思轉變。
卡在喉嚨想要喊出小心的話還來不及自唇齒滑落,少年的手已握住黑色大理石的門鎖。她知道那隻是表麵的裝飾,真正鎖住那扇門,鎖住這座宮殿、這個山穀的是——隻許一人開啟的結界!
而門——悄無聲息地被推開了,在少年的手指才一觸碰的刹那,輕易得就像是流水衝走一片落葉一般。
敞開的宮門露出黑色甬道,此刻才發現石獅與盤龍的眼都大睜著,山穀微微鳴動,似在欣喜地迎接惟一認可的主人。
撲麵而來的是光。
不是自壁頂懸垂一盞盞巨大的枝形水晶燈的光,不是插在羅列甬道兩旁分二腳站立的長柄玻璃燭台頂部代替蠟燭的菱形寶石柱的光。那光溫暖而不至刺眼,熟悉卻又感覺陌生。
踏在塗上蠟般明淨如秋水的地板上警戒地緩步前行,少年東張西望地尋找那光的來源。被稱為沉睡宮殿的內部和它的外表一樣明豔,中東式的建築格局更令他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原以為所謂魔王的城堡應該是像動畫片裏黑不見底的洞穴,卻處處明亮得令人起疑。
“我說……”咽下一大口口水,穿過一重雕有浮雕的華麗拱門,少年驀地收腳,指著豁然出現在眼前寬敞的大廳,半圓連接長方的古典落地窗、金紅兩色的垂地窗簾,再加上兩邊緊貼牆壁擺放著供人休憩的一架架精巧小沙發,怎麼看都像是……
“難道是魔王用來開舞會辦沙龍的宴會廳嗎?”少年圓圓的臉上浮現奇妙的詫異。以為身畔的人會嘲諷地微笑著予以一兩句回應,卻隻在女子的臉上看到一份沉默的寥落,以及片刻的失神。
“芹?”遲疑地拉拉她的衣角,把毒字去掉選擇叫她芹的少年張著大眼擔心地仰起頭,她回過神來,在少年清澈的眼中,撞見自己的影像。
啊、這一次,在看著她嗎?全心全意地凝望的是她嗎?
她俯視著身側的少年,想起一千年前的某個夜晚,這裏曾經衣香鬢影,聚集各方強力的魔族首領,來慶祝魔王終於選出他的未婚妻。可是,對於那位得到了尊貴身份的少女而言,選她的從來就不是魔王,而是九曜。魔王隻是遵從了對九曜的信任,並非真的對她有一絲一毫特殊的情感。
但少女始終期盼著幻想著,有一天魔王能回過頭,美麗的眼睛能在凝望她的時候露出專注的神情。
微小的心願,寂寞的少女。早已隨長發一同割舍的感情,在這個有著死亡山穀之稱的地方,在這座已陷入沉眠的宮殿裏,化為幻象的潮水,夾雜昔日的笑語朝她湧來。
“芹?你沒事吧。”身邊傳來少年急促的呼吸,“你手好冰!”
“沒、沒事。”她恍然驚醒般地急急抽出被握住的手,冰冷的手指被觸到的地方,像碰到火焰炙燙般地痛了起來。
“這個宮殿似乎也有令人產生幻覺的力量。”苦笑地說著,她偏頭瞧了眼東張西望的少年,“你完全不受影響嗎?”
“我隻是一直見到光而已。”少年如實說道。
“光?”
“對啊,一進來就看到了呢。”他皺著鼻子,用雙手比劃了一下,“感覺是很明亮的光球,說不出到底有多大,有種溫暖的氣息,我想找到它,但又搞不清具體位置在哪裏?”
莫非是“魔王之劍”感應到了王的存在,而在呼喚阿冕?毒芹思忖著,驀然想到一個地方,抓住少年的胳膊用力一扯,“跟我來!”
“喂!你要帶我去哪裏?你為什麼對這個地方這麼熟?我跟不上你的速度啦!放慢一點好不好?”少年發出一連串的哀鳴,卻在目睹到“那樣東西”時忽然呆呆地安靜下來。
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存在!
在沉睡宮殿的東南角,類似於人間界神殿般極為高聳華貴的一間宮室內,橫亙在彎月形的烏木架上,閃著粼粼青光長三尺寬三指的神器!
無分神魔,無分是刀是劍,無分形狀與質地,瞬間跳入少年腦海中的詞彙惟有“神器”兩字。它靜靜地放置在一彎明月般的軟木架上,光是用看的就能感到它蘊含著極為強大的來於自然的力量。珍珠般的光澤閃耀著,他確定那就是他所感應到的光,如此美麗、如此溫暖,像在誘惑他伸手碰觸。
完全是屈從於下意識本能的選擇,來不及思考為何魔王的劍竟會呼喚他並引他來此的關係,就隻是驚豔地伸出手臂,卻在手指剛觸到劍身的一瞬,感到如針刺入額頭般的排山倒海滾滾而來的痛楚!
身體劇烈地顫抖,有什麼湧了進來,在皮肉之下、在血脈之間,像要顛覆什麼、像要改變什麼,恐懼的他想放開手卻一動也都不能動!大睜的眼不停地變幻著顏色,而眼前出現各種奇怪的畫麵。不、不,這不是屬於他的記憶!他發出淒厲的大叫想要逃避,困難地側轉過頭,尋向芹站立的方向,然而眼底一片模糊,現實的景色無法成像。
他看不到芹,他看不到這房間,翻滾在眼前的隻有如同海嘯般洶湧而來的記憶殘片!
是誰,在輕輕對著“他”笑……
用那單純的笑臉奪走“他”所有的感情……
目光慢慢地上撩,那個人,有一雙冰綠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