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虯髯漢子慢慢走近,目光在轎夫樂手、鏢師以及管家三處各自停留一陣,然後像是找到了正主,走到花轎前,拿出一張紙來,朗聲念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他雖然長得威武粗獷,聲色卻十分清亮醇厚,標準的官話裏還是能聽得出江南口音的底子,這番強盜切口被他一本正經地念出來,聽來卻更像是在吟誦一首新作的詩詞,全然沒有半點威脅恐嚇之意。
鏢頭和鏢師們麵麵相覷,都在彼此眼底看到了“大約是個窮瘋了的新手”這一判斷,一名鏢師當先站起來,走到虯髯漢子與花轎中間,粗聲道:“兄弟,要命的話還是找別的點子下手,咱們這兒你惹不起!”
虯髯大漢看著他,一雙鷹目中裏竟然閃出點類似無奈的情緒,“我既然遇上了,不找你也不行啊。”
鏢師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鏢頭看他一副夾纏不清的樣子,推開手下,高聲道:“尊駕意欲何為,還請劃下道來吧!不過老夫有一事提醒,不論尊駕想管什麼,總要先打聽一下是否管得了才好!”
虯髯大漢朝他躬身拱手,“見過諸位前輩,前輩可是隸屬第一鏢局?”
聽他說話客氣,那鏢頭卻不領情,“尊駕說得不錯。我們還有事要辦,尊駕能不能先讓讓路,若有什麼事要著落在本鏢局頭上的,我鏢局上下在常州向陽胡同恭候大駕!”
“我和你們沒有什麼恩怨。”虯髯大漢搖頭,指著花轎,續道:“不過這頂轎子請你們留下。”
“你要劫鏢?”
虯髯大漢咧嘴一笑,“你們終於發現了。”隨後他看了一眼那張寫著切口的白紙,怪了,明明應該就是這麼說,為什麼他們現在才聽懂?
鏢頭手一揮,十多名鏢師亮出武器,齊聚在轎子的四周。轎夫等人看看情勢是往自己這頭一邊倒,也沒有逃跑的打算,隻是把地方讓了出來,遠遠地站定等著看接下來雙方的一場打鬥……或者說,一方群毆另一方。
虯髯大漢挑了挑濃眉,似乎有些意外,“你們要動手?”
“難道我們還會眼睜睜看你把新娘子搶去不成?”鏢頭覺得這個男人真是有點不太正常。
虯髯大漢左手橫放胸前托著右手肘,右掌摩挲著下巴,沉吟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動手了。”
他這個模樣分明是沒有將眼前十多名好手放在眼裏,鏢頭大怒,“今天要是讓你走著回去,老子就不姓方!”說完當先一刀,豎直劈向虯髯大漢麵門。
兩人相距不到三尺,鏢頭這一劈卻落了空,他驚訝地抬眼望去,虯髯大漢依然站在原地,大刀卻不知為何從他身側滑了過去。
這方鏢頭的確是能臨機應變的好手,一斫不中馬上換招,回刀橫劈,去削虯髯大漢的大腿,豈料這一削依然不中,刀還是像剛才一樣奇怪地滑向大漢身側。
方鏢頭剛才被躲閃得莫名其妙,因此這回出招的時候眼睛死死地盯住虯髯大漢,成心要看他到底耍了什麼把戲,但饒是如此,他還是沒有瞧出眼前這人身形曾經移動過哪怕半分。若是用了什麼暗器阻擋自己刀的前進方向,必然手上會感應到對方施加過來的力道,但是他在這過程中全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之力,倒像是自己在快要傷及對方的時候,自動將刀挪開了一樣。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虯髯大漢,一時間不敢再繼續進攻。
身旁的鏢師們卻道他心存仁厚,隻是嚇嚇虯髯大漢而已,沒有真下狠手。見這漢子沒有半分領情的樣子,不禁盛怒,就有三人發一聲喊,一齊執著兵刃,分三個方向朝虯髯大漢攻去。下一刻,三人同時輕“噫”一聲,麵麵相覷。
原來他三人一個使長槍,一個使軟鞭,一個使短劍,本來是分別朝虯髯大漢的咽喉、腰眼以及後背攻擊,眼下這三件不同長短剛柔的兵器,不知怎的竟然纏在一起,飛到了空中,打了好幾個旋之後才掉下。那大漢則仍是站在原地,雙手背在身後,沒有動過分毫。
虯髯大漢氣定神閑地瞧著被他弄得又驚又怕的諸人,一個個點評過來:“這位方大叔,這門虎鳳刀原本是長刀功夫,專在戰場上以樸刀與敵人對陣時用,你將之化作短刀,倒是令人耳目一新。隻是這門刀法創立之初就是為了能殺傷敵人而已,立意太淺,招式便無法精研,因此你雖然花了大力氣在改進上,還是隻能算得上二三流的武學,你浸淫其上一輩子,有些浪費了。這位塌鼻子小哥,你這斷魂槍使得隻有三分火候,以你資質,好好修習,十年內大概能有精進。這位長臉大叔,你的流星鞭使得絲毫不講究巧勁,一味以力取勝,大違創始初衷,恐怕不能練到相當境界。這位老鼠須大哥,你的短劍……咳,劍是好劍,不過你的招數實在太亂,才使了一招,就雜糅了淮南楊家的追月劍法、湖北洪家的長拳拳法、華山派的魂形掌三種功夫,而且每一種又隻學了一點皮毛,你的資質平平,與其貪多務得,不如鑽研一種來得有用。”
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指出了四人各自的武功路數與缺陷,便如師父教誨徒弟一般,毫不留情又句句中肯,知府管家以及轎夫等人不會武功,自是聽得雲裏霧裏,鏢局的十多人則都驚愕不已。
這時候方鏢頭已經察覺到眼前平凡無奇的大漢定非常人,他在心中曆數這樣形貌的成名江湖人士,猛然間想起一個人來。偷眼去看他腰間,這一看非同小可,他臉色大變,顫聲問道:“請問壯士您……可是呼延大俠?”鷹目大耳虯髯,粗布短衫,這種打扮在江湖上的確比比皆是,但若再加上腰懸一隻漆成七彩的小小酒葫蘆,以及細看之下才能發現的眉心一粒青色小痣,排除冒名頂替的,就應該僅此一人了。
而且,是相當好惹又不好惹的“一人”。
說好惹,是據說此人脾氣極好,又十分仗義,隻要是正當請托,幾乎有求必應,因此年紀輕輕的,俠名卻已經遍布天下。說不好惹,是因為此人武功修為深不可測,要是不小心做了他看不過眼的事情,那麼最好乖乖聽憑發落,要不然受他責罰事小,就怕隻是得個淡淡的警告說“下次不能這樣”,然後拍拍屁股走路,或者隻是略施小懲,若是這種程度的懲戒被他身後幾股勢力看不過眼,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那境遇之淒慘,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抵擋得住了。
不過他一般隻管江湖中事,眼下這一樁,不過是民間嫁娶而已,了不起扯上官府,不應該是他會出頭的範圍,真是奇怪了。
那虯髯大漢眼睛眨了好幾下,用不怎麼認真的口氣道:“呼延大俠?那是什麼?我可不認識。”
方鏢頭一聽之下就知道他是不願意露了行藏,心想你這身裝扮直如正字標記,而且又已經露了一手功夫見聞,掩耳盜鈴也不必在光天化日下吧。他心中腹誹,口裏卻恭恭敬敬地連聲說“是”,還滿心不甘地為認錯人道歉。
虯髯大漢哈哈一笑,揮手道:“無妨無妨,這江湖上十個人裏頭有六七個都是我這副德行,方鏢頭你認錯人也是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