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四之十一厲媚寧(1 / 3)

“我會幸福的。”嵐新的聲音又變得很輕很輕。

我一確定白無常他們已經徹底離去,我立即卡住嵐新的脖子,強迫她,“吐出來!”

嵐新倔強地看著我,她又用力吞了一口唾沫,像個正在賭氣的小孩,故意做一些違禁的事情。

“你究竟想怎麼樣,嵐新!你告訴我!你強留下他的靈慧魄,你告訴我你能用它做什麼,你說!”

嵐新的臉上慢慢露出茫然之色,她怔了好一會兒,突然雙手掩麵放聲哭出來。

嵐新留下該睿的一縷命魂,隻是做最後一次徒勞的爭取而已。她就像個輸不起的小孩,輸急了眼紅要去搶人家的獎杯,即使她明知那根本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就算搶到手,也不是自己的。

我沒有留下來安慰嵐新,因為我精疲力竭,因為還有一個爛攤子等著我收拾,該睿的屍體還躺在嵐新的房間,今夜的爭鬥早就驚動了在家裏留宿的蕭恩的幾個至親。

該睿的屍體被發現陳列在嵐新的閨房,帶來三個後果,一個直接的,兩個間接的,性質同樣嚴重。其一、老戈爾德曼對此不能善罷甘休,別人也就罷了,但該睿是他最心愛的幺孫,又英年早逝,老戈爾德曼滿腔傷心,他如何能允許別人把該睿的屍體掘出來,為了什麼理由都不可以!

我不得不親自登門拜訪老戈爾德曼,厚著臉皮哀懇老戈爾德曼網開一麵。我隻能說:“你舍不得該睿,同理,我也舍不得嵐新。”

真沒料到我臨老了,還要做這種丟人丟到家的事情,在一個男人麵前裝可憐。

看我老淚縱橫,老戈爾德曼隻得作罷,然後不知所雲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誰還敢有下次呢?

其二、就連嵐新的親姑姑親叔伯都開始懷疑,嵐新是不是真的瘋掉了!莫論當晚留宿的蕭恩近親。

其三、蕭恩的家人開始對這樁婚禮產生疑慮,蕭恩一個大好青年,為何要娶一個瘋女人回家?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我也不能指責他們自私,蕭恩的奶奶撞見該睿的屍體被搬出去,差點兒昏倒;蕭恩的母親最近對嵐新頗有意見,因為嵐新對蕭恩的頤指氣使,再加上這種磨破嘴皮也解釋不清的盜屍事件,蕭恩母親斷然決定阻止蕭恩迎娶嵐新。

蕭恩是很注重家人意見的好男兒,與嵐新不同,她全當她的家人不存在,唉,那晚白無常威脅她要用我們厲家滿門給她抵罪,她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什麼樣的孩子能如此心狠?我到底還是把她寵壞了,都是我的錯。

我相信如果蕭恩來和我說想取消婚禮,我一點也不會怪他,因為從頭到尾都是嵐新的錯。不過,我實在忍不住要惋惜,惋惜嵐新錯失了一個這麼好的丈夫,惋惜自己錯失了一個這麼好的孫婿。

但,蕭恩顯然比我以為的更愛嵐新。

那晚白無常領著大批鬼差護送該睿離去,蕭恩第一個出來維持場麵,把想出來一探究竟的各位全部又請回房間去,嵐新仍蹲在那個角落裏嗚嗚地哭,我留意到蕭恩看嵐新的眼神,雖然充滿了惱怒和責備,但依然十分眷念,當時我就想蕭恩可能不會就此離開嵐新。果然蕭恩走到嵐新跟前,說:“還沒有天亮,回房再睡一會兒吧?過幾天婚禮,才是真正累人的。”

我聽完很震驚,嵐新就更震驚了,“你……”她抬起頭,一時間沒了主張,不知道到底說什麼。

“你忘了昨晚我們講好的,我幫你,你必然嫁給我。”

蕭恩顯得比嵐新更急的樣子,似乎他反倒怕嵐新不嫁給她,我覺得好笑,熱戀中的人果然都比較不可理喻。還有蕭恩提到的什麼“昨晚我們講好的”,我猜想蕭恩參與了這件事。蕭恩因此更加難得,嵐新在這個事件中的表現可謂窮形盡相,連我這個奶奶都不認為她還有半點可愛可言,但蕭恩對她仍是一如既往,“除非你又要反悔!”蕭恩急切地道。

“我……你、你還願意娶我?”該睿那麼絕情地離去給嵐新的打擊很大,眼下她像個溺水的人,蕭恩呢,就是那截浮木。

“我當然肯!我當然肯!”蕭恩一邊說一邊抱起嵐新。

我當時就想,嵐新到底是哪輩子修來的?得到蕭恩這樣的男人的垂憐,自始至終對她嗬護備至不離不棄,似乎老天爺可憐她從小沒有雙親,特意給她一個蕭恩作為補償。

我以為嵐新這次會珍惜,隻要她還有一點點理智。

但婚禮上發生的事情證明,嵐新連那麼一點理智都沒有了。

該睿主動和白無常離開之後,嵐新顯然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敗和最大的刺激,她突然變得很乖,一點個人主張都沒有了,像團麵泥,任人捏扁搓圓,整個兒不像她了,我不由在心裏想,這嵐新明明硬留了該睿的一縷命魂,還任性地吞進肚子裏,但怎麼反倒是嵐新變得像被人勾去了魂魄一般?

當證婚人問,厲嵐新,你是否願意嫁給蕭恩·布萊克,不論富貴貧窮疾病……嵐新突然深吸一口氣,雙目大張,茫然四顧,像個夢遊的人突然醒過來一樣。

婚禮是中西合璧式的,我也沒有強迫嵐新婚後不許冠夫姓,我們厲家的所有的女婿和孫婿都必須入贅,孩子必須隨我們厲家的姓,但我對嵐新和蕭恩的要求卻是,隻要他們的遺傳鬼語天賦的孩子姓厲,其他的都隨便他們自己,我對蕭恩格外優待,因為我實在喜歡這個年輕人,我實在搞不懂為何嵐新就是不能對他鍾情。

“我不……我不要!”嵐新把手上的花球砸在地上,提起裙擺就要朝外跑。

我差一點就張手捂住麵孔,我真的覺得無地自容,蕭恩家那邊的親戚群情激奮,炸開了鍋一般,他們本來就不讚成蕭恩迎娶嵐新。我也算是見慣大場麵的,但一時間我也不曉得如何處理這個局麵。

倒是蕭恩,一把拉住嵐新,“我知道你還忘不了他,不要緊,我給你時間,我不會強迫你,隻是不要丟下我不管,我——我求你!”

那一刻我都被蕭恩感動了,我這個當祖母的都開始嫉妒嵐新竟然得到了一份如此完整的愛,而且還來自一個如此無可挑剔的好男人。

“對不起!”嵐新是選定了立場就不會變的女人,這種決斷力常令她顯得十分無情。

後來蕭恩徹底消失在嵐新的生命中,我對此始終覺得惋惜,這樣的男人就算當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百益無害,可是嵐新就是不肯再去巴結蕭恩,蕭恩的事業後來發展得極快,沒多久就變成億萬富翁,可是嵐新提起他,仍隻有那樣一句話:“確實是我對不起他。”

婚禮的事情過去之後,我決心要嚴懲嵐新,我絕對不能準許我的孫女兒用那種輕慢的態度對待她的家人。我要嵐新一輩子記得這個教訓:永遠不能背叛出賣你的家人!

就在我準備付諸實施的時候,陰府的人捉走了嵐新,助了我一把力,當嵐新被放回來之後,我立即明白我再也不用費神去懲戒嵐新了。

經過白無常帶隊上門拿人的那晚的惡鬥之後,嵐新身上留下不少皮外傷,雖然流了不少血,但傷勢並不算嚴重,嵐新被從陰府放回來之後,她卻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立即檢查她全身,她的身上神秘了多了很多道已經痊愈的巨大傷痕。嵐新緩了口氣,跟我說:“奶奶,我和那個白無常談過了,我讓他取消掉你們之間的約定。減壽,奶奶你瘋了?”她一邊說一邊喘。

我反手給她一個嘴巴,“什麼時候輪到你給奶奶做主了?”我一邊說一邊潸然淚下。

嵐新並不是不愛她的家人,但她是個目的性太強的人,她會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做一切事情,應該的不應該的,這是她的天性,改不了的。我也討厭她的這種天性,但我不能因此不愛她。

“奶奶已經活到頭了,活夠了!你傻不傻?”我不減壽,嵐新必然受更多的罪。我明白,白無常看起來很好說話,但嵐新那晚在他的手下跟前製住他,還差點兒叫他魂飛魄散,他絕對不肯善罷甘休的。

嵐新後來足足休養了半年,才大致恢複健康。我一直想搞清楚嵐新在地府到底經曆了什麼。嵐新不肯說,隻打岔,說什麼,做生意失敗了總要承擔損失,有什麼好講的?

有時候嵐新被我纏不過了,也裝模作樣地敷衍我,說:“他們講我是百年,哦,不,千年難得一見的烈性女子,所以他們十分欽佩,決定對我網開一麵,小懲大戒。”

“小懲大戒?你自己數數你在床上躺了幾個月不能下床!小懲大戒!”

我相信嵐新在地獄那一整夜經曆的事情極端可怕,一般人哪怕看看都會精神崩潰,莫論親身經曆,但嵐新最後還是挺過來,恢複健康,我最心愛的孫女兒就是如此的頑強和堅毅。

她臥床的時候,我們娘兒倆閑聊,她問我:“奶奶,是不是有句詩叫作‘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說:“是。”

“多麼美!”嵐新慨歎,然後望向窗外,說,“奶奶,我想去看看該睿那個混蛋的墳。”

我鼻子一酸,故作鎮定,說:“好呀,你是需要多出去走走。”

果然,她依然忘不掉他,在他為她帶來那麼多苦難之後,她還是元氣充沛地繼續愛他,我一時間百感雜陳,說不清內心是悲是喜。

我又想到該睿小時候寫的那首詩“誑語絕卿念,汝非意中人”,我回憶該睿那天晚上的反應,他一再地說出或者表現出他對嵐新的不在意,他用那麼逼真的表情說,他不愛她,但我卻因此拋開了對他的一切成見,真心實意地相信他愛嵐新,一點也不比嵐新愛他少。

也許因為該睿實在太聰明了,所以我打心眼裏不肯相信他是正直高貴的人。我的邏輯就是,一個太聰明必然太會為自己打算,他還如何正直如何高貴?但該睿那晚的言行處處透著正直處處透著高貴,他處處都為嵐新著想,甚至為我這個老婆子著想,為我們厲家著想,真正是愛屋及烏呀。

我也說不清為何之前我那麼篤定該睿不愛嵐新,至少不是什麼純粹的愛,我把他想得很壞,什麼報複嵐新呀,迷戀嵐新的美色呀,我不明白我的那些奇怪的念頭都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許,也許,也許——因為我從來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愛情。我和老戈爾德曼之間的一切沒有發生就全部結束了,我隻隱隱約約聽說我結婚那一天滴酒不沾的他醉倒在大馬路上,然後我們各自過自己的生活,生兒育女,麻木地讓生活繼續下去,如今我麵對他時心境十分坦然,因為我已經差不多全然忘記我曾經愛過他。

嵐新叉腰站在該睿的墓碑前,她已經中氣十足罵了二十多分鍾,但還是一點結束的意思都沒有。

“……等我找到你,我一定毀了你生活,我會想辦法讓你不能人道,我會刺瞎你的眼睛,讓你再也不能用那雙眼睛勾女人的魂……”

嵐新越罵越開心,並不像是真的生氣的樣子。

我聽著好笑,嵐新憑什麼就那麼肯定該睿轉世後一定是男身,一定仍擁有那樣清銳的綠色眼睛?嵐新的態度仍像一個任性到家的小孩,堅決地相信月亮是可以摘下來當玩具的。嵐新經曆了這麼多事情,但是她積極樂觀向上的人生態度一點沒有受到損傷,我為此大覺欣慰。

“我一定要強迫你娶我,然後讓你身邊所有的人都笑話你娶了一個老太婆!你也不用怪我對你太心狠,因為你真的從你的上一輩子就開始欠我!”

那晚該睿一再表示他不喜歡嵐新,我感覺到嵐新似乎相信了,她傷心失落,但並沒有準備放棄,很顯然她一從打擊中恢複,就立即決定再接再厲,我認為嵐新心裏是這麼想的,好吧,這輩子沒能讓你愛上我,是我本領不夠,而且我確實有態度問題,不過既然你都轉世投胎了,那麼我們就開新局再來過!

嵐新死纏爛打的本領真的是天下無敵。

我相信任何有責任感的家長都不會告訴自己的孩子,不懂得放棄是一項良好的品質。人必須學會放棄,悲觀一點說,人生就是由一場又一場的放棄書寫的,適時地放棄是避免受傷害的唯一方法。而且人的天性都是好逸惡勞的,當你明白並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獲得回報,即使你花費所有的力氣不惜一切地爭取,大多數人都會選擇不去爭取,或者早早地放棄,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人生也許因此平淡,因此不夠快樂,但至少達到一種無得無失的平衡。

嵐新不同,她格外自信,這應該是我過分寵溺她的副產品,自小不管她想要什麼,最終都會要到手,這給了嵐新一種十分飽滿的自信力,她堅定地相信自己可以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她可以一直勇氣十足的爭取,絕對不放棄。

我並不讚同她這種偏執的態度,但我很喜歡,因為給人一種很有希望的感覺。

“嵐新!”我忍不住打斷她的墓前演講,“你知不知道該睿曾經寫過一首詩。”

“奶奶,不是吧,你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念叨該睿的中文水平比我好?”嵐新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我被她逗樂,笑著說:“我認為他是為你寫的,其中有兩句是,誑語絕卿念,汝非意中人。”

“嗯,然後呢?”嵐新的神色變得頗為凝重,我知道令她安靜下來的不是那兩句詩,因為她很可能還沒搞懂那到底是啥意思,令她突然靜默的是我說“那是他為你寫的”。

“誑語絕卿念,就是我故意說謊要你斷了念頭,汝非意中人,你不是我心愛的人。”我一句一句拆開來解釋。

嵐新眨了眨眼睛,先是困惑後又是不太敢相信的樣子,“奶奶,你是說,他說他不愛我、不在乎我,都是說出來騙我玩玩的?”

我點點頭。

“幹!該睿!”嵐新拔腳踢在墓碑上,然後又蹲下來對著墓碑又摟又親又抱。

我被她情緒化的舉動再度逗笑。

“我會找到你的!混蛋!”嵐新把臉頰緊緊貼在墓碑上,“我會找到你的!”她突然又跳起來,張開雙臂,對著天空狂喊。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會幸福的。”嵐新的聲音又變得很輕很輕。

我笑容變得有點酸楚。我一直認為我的不幸福是因為我的祖母訂立的那條不近人情的家規,但此刻對著嵐新,我突然發現我的不幸福是因為我沒有用力爭取。即便很多年後,嵐新仍然要麵對一個令她失望的結局,但至少她可以拍著胸口對自己說,我真的盡了全力,我沒有留給自己遺憾的餘地!我可以嗎?我不可以!

我想到嵐新曾經對我設定的那些淑女準則不以為然,她嚷嚷著,拜托,奶奶,我可是要踩著三寸高跟鞋和西裝男搶出租車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好好的女孩子為何要跟人搶東西,而且還是在打扮得很漂亮的時候,我更不能理解那些男人為什麼不能讓著小姑娘們。

但看到嵐新張開雙臂對著天空大聲地叫喊,我不由在腦海中描繪嵐新和西裝男搶出租車的畫麵,我仍然認為那種姿態有悖淑女形象,但同時我又覺得那種樣子的嵐新非常的彪悍,非常的威風,也非常的美麗。

嵐新說,她會得到她的幸福。

她會的。我這麼想。這不僅是一個祖母的祝福,也是一個女人的祝福。

尾 聲 我要的幸福

嗨,大家好,我是厲嵐新,最近我挺忙,孜孜不倦地研究各種美容資訊,不但從各類時尚雜誌,也從各種古老的書籍中,我開始相信祖母的話:老祖宗都是最有智慧的。

雖然我早就結束了我的生意,但我還是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當然了,一如既往地鬥誌昂揚。

如果說我現在算是有個職業的話,我相信我的職業就是學生,就是那種被認為是無法適應社會的靠著不斷拿學位來度日的失敗群體“職業學生”。

失敗這兩個字與我厲嵐新無疑是絕緣的,我這麼求知若渴,為的是祖母的一句教誨,“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研究各種駐顏方法,最後得出一條真諦,隻有心境年輕的人才能顯得真正的年輕,而讀書無意是令心境保持純潔的最好的方法。於是我斷然結束我的事業,發誓此生都不再做生意人,不再與人勾心鬥角,不再成天算計如何把別人賬戶上的鈔票轉到我的賬戶上。雖然與奸商打交道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令我熱血沸騰激情昂揚充滿了成就感,但是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必須抓大放小,因為我有更想得到的東西。

大約是做職業學生做得太久了,我越來越懶散,越來越喜歡發呆,常常就是素麵朝天紮著馬尾穿著棉質的休閑衣服在沙發裏窩上一天,看完一本或者幾本書,然後感慨地抬眼看著天花板看上一兩個小時。

祖母取笑我,說我越來越像該睿,我不明白祖母為什麼要這麼講,難道因為我越來越不喜歡在人前出風頭,越來越喜歡選個安靜的角落無所謂地觀察來往的過客和在不知不覺中溜走的歲月?

祖母一針見血地說,因為你模仿他,也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

人會因為太想念一個人而模仿他嗎?我不知道,我不認為我在模仿該睿,但我承認我一直那麼想念他。

如今祖母提起該睿,態度越來越寬容,雖然我至今保持單身令她一想起來就要發急,然後就會順便提到蕭恩,蕭恩時不時還會致電祖母,問候她的身體情況,祖母因此對蕭恩更加讚不絕口,她依然認為蕭恩是我最該嫁的人。

“他最小的孩子都上了小學!你呢?”

“哦,我把我下的蛋冷藏保存了,放心。”

祖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我說的“蛋”到底指的什麼,不可避免的,她又口不擇言地把我訓了一頓,似乎我仍三歲大。

“放心啦,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我一邊說一邊佩服自己的思慮周詳,雖說厲家人有長壽因子,我的太祖奶奶生最小的孩子的時候是四十九歲,但我還是應該防備我的生理警鍾提前敲響對不對,“隻要時機到了,奶奶你還抱得上小嵐新啦!”也許是個小該睿呢!我偷笑起來。

“你為什麼如此自信?”奶奶問,問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沉痛。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但我知道奶奶在問什麼。我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奶奶才能不讓她傷心。

我不否認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深夜失眠,因為懊悔因為空虛因為無能為力而失聲痛哭,但是,這並不代表我第二天起床後就不能夠繼續笑臉做人。

奶奶說我在模仿該睿,其實她說的不算全對也不算全錯,我為他保持心境的年輕,我為他冷藏我的卵子,我為他始終不嫁,我確實讓該睿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我總是那麼癡心妄想又真心誠意地等待命運給我第二次機會把他帶到我身邊。

“奶奶,你幾時見過你的孫女兒我不自信的樣子了?”我笑嘻嘻地拿起一包軟糖,走到太陽最熾烈的地方,眯著眼睛,快樂地大嚼起來。

如果我想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那麼我必須很快樂,始終很快樂。

我知道這樣等待該睿是無望的,但我不允許自己絕望,所以我從來不絕望,我的生活很充實很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

每當許久不見的朋友問我,最近如何,我總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

很巧地,我從左邊這個車門上了出租車,那個男孩子從右邊,同一時間,我們坐進車廂,然後不可避免地麵麵相覷起來。

“我先上來的!”我先發製人。難得回一趟紐約,果然一下子就碰上和女人搶出租車的無恥西裝男,嗯,好吧,他沒有穿西裝,但他絕對是男的!OKOK,男孩兒。

“你去哪裏呢?女士,也許我們同路。”小男孩很客氣地說,他的英文帶著一點點歐洲音,聽起來著實性感,OKOK,他看起來不足二十歲,我這樣形容他有調戲的嫌疑。

“不可能!”我幹脆利落地終結他的癡心妄想,想和我拚車?其實也不是不可能,我厲嵐新畢竟離開商場很多年,早就不再那麼斤斤計較,但是搶出租車這種遊戲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玩過了,所以,對不起了,小天使,“下去!”我又擺出當年的厲嵐新那種嚇死人不償命的羅刹麵孔。

小男生果然嚇了好大一跳,畢竟像我這麼凶神惡煞的女人相當之少見,而且我打扮得像個自由藝術家,理應十分好講話的樣子,最重要小男孩甜甜的麵孔告訴我他是那種蜜罐子裏泡大的小孩,從他的外婆奶奶到他的媽媽姑姑嬸嬸阿姨到他的女老師到他的女同學到他的姐姐妹妹,他就是那種被女人聯手寵大的小孩,小時候被人搶過來搶過去地又親又抱,大了就被無數女人放在夢裏想入非非,被女人這麼直白地拒絕和打擊,對他而言恐怕是破天荒頭一遭,他漲紅了臉,手忙腳亂,開車門開了半天,我還不死心,加了一句:“需要我下去幫你開車門嗎?”

他狼狽地下了車,站在車窗邊,我吩咐司機開車,然後從車窗中探出頭,“我要去紐約大學,你呢?”

小男孩的眼神微微一凝,我立即明白他要去的地方果然也是紐約大學。惡作劇成功,我樂壞了,直衝他揮手。

小男孩傻乎乎地誤以為我是讓他再上車,拔腿追了幾步,直到他看清我臉上可惡的笑容,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會錯意,雪白的臉漲得更紅,訕訕地收住腿,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我笑到肚子疼,我不禁想到祖母早年的擔憂,她怕我真的丟下一切滿世界去找該睿,她也不怕別的,她就怕我在該睿幾歲大的時候找到他,然後幹一些不該幹的事情,最後被人以猥褻兒童罪抓進牢中,令我們厲家蒙羞。

奶奶的想象力之豐富令我聽完她期期艾艾的提醒之後,當場把一口熱茶噴在她臉上。

幸好,時光飛轉,奶奶不知所雲的擔憂終於可以完全放下,掐指算算,該睿已經過了十八歲。

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嚐試過去找該睿,我承認我是為該睿做了很多昏頭的事情,比如拿厲家全家的安危來冒險,雖然奶奶最後原諒了我,但我自己不能原諒自己,每次憶起,我都十分愧疚,當然了還有蕭恩的事,我承認當年我為了留住該睿確實無所不用其極,但後來我沒想過去找該睿,天啦,我該怎麼找,我並不知道他轉世後是在哪個國家那個省份,性別如何,相貌如何,人海茫茫,我能怎麼找?我又不是西藏的喇嘛,他們至少有那個盆,所以才敢去找那個轉世靈童,我可什麼工具都沒有。我和陰差的關係因為那場血腥打鬥而搞得很差,就算我大力賄賂,它們還是守口如瓶,所以我能做的隻是等待緣分再度把我們牽係到一切。

這是一個虛妄的等待,我知道。但是除了等,我別無他法。同時我無從怨恨,因為這是我種的因,我必須收這個果,該睿一直在我身邊,是我不懂得珍惜。最無助的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和該睿有過一次親昵接觸,隻要一次,我也許就能孕育一個他的孩子,然後我就真的可以讓過去的事過去,不必這麼苦心等待。

雖然我嘴硬,但這種等法,真的很苦。

如果真的可以有這樣一個孩子,那麼到了今天他大概也就是那個天使般的小夥子的年紀。

我一路胡思亂想著,下了車,一抬眼,那個男孩雪白又精致的臉撞進我的視線。我心想,還真是巧了。

“哎呀,我認得你!我記得你!”他像發現新大陸那樣大聲嚷嚷起來,“我記得你!我記得你!”

我斜了男孩一眼,怎麼樣呀,想報複,想打架呀?我開始戒備,同時十分懊悔自己沒有穿上高跟鞋,那可是一種十分好用的武器,踹踢踩都可以,鞋尖鞋跟都有無窮妙用,最妙的是脫下來拿在手上還可以釘錘敲打,當之無愧的萬能武器。

“我記得你!”男孩伸手要捉我的手臂。

“哈!”我斷喝一聲,我對自己的音量之渾厚嘹亮感到十分滿意,我果然還是寶刀未老呀,小男孩那張雪白的臉嚇得更白了,那層因為激動而起的淡淡紅暈像被人一下子用卸妝棉抹掉了一樣。我再斜他一眼,抬腳準備揚長而去。

“我……”他還不死心。

我用力瞪他,他開始臉紅,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幹,紅得我都忍不住跟著他麵紅心跳起來。要命了,我落荒而逃,然後開始檢討自己,難道因為我近年約會太少的關係?沒有約會不是因為沒人追我,開玩笑,我可是美豔無敵的厲嵐新,而且我這麼擅長於保養之道,看上去不足三十歲的模樣,心態就更加年輕可喜,追我的人依然多如過江之鯽,我又是不折不扣的現代女性,絕對沒有一丁點兒牌坊意識,守活寡這碼子事絕對和我無關,而且這些年我也遇到過不少令我興致盎然的約會對象,但問題是,這麼高昂的興致總會在一餐飯的時間內冷卻如冰,待我起身離開餐廳的時候我的內心隻有一個想法,索然無味。於是乎,我在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過起了清心寡欲的修女生活,而且一過過了很多年,雖然過了很多年,但是我自己仍然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夜夜笙歌物欲至上的厲嵐新竟然可以沉溺在純粹的精神戀愛中,將柏拉圖進行到底。

“我記得你!”

我跑開很遠了,還能聽到那個小男孩在我身後喃喃低語,幸好他膽子太小不敢追上我,不然我可就……不能想,不能想!其實今天我來這裏是為了參觀一下這所學校鼎鼎大名的電影係,我已經讀過園藝景觀、服裝設計、英國文學、歐洲曆史、東亞文化、宗教學,有的讀完拿到學位,有的則是讀了一兩年就走開了。反正我過去的積蓄絕對夠我花到死,我又是天生的千金大小姐,就算我僅僅依附家庭我也可以一輩子豐衣足食活得無憂無慮,所以我可以這麼任性地讓自己的生活保持在這種極端不負責任的狀態,不事生產,不結婚不組織家庭,對整個社會而言,我可算是一隻蛀蟲。

其實,我絕對沒有我自己所以為的那麼積極。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從該睿離世的哀傷中解脫出來。其實,我這麼多年活得就像個幽靈,那晚,我搶走該睿的一縷命魂,但這麼多年來,真正失魂落魄的那個人卻是我。

我沒有立即去電影係,而是找了張長椅,坐下來,緩緩精神。

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我沒有回頭求證,我猜測還是那個小男孩,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膽戰心驚地走到長椅前。

“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很有禮貌地問。

“不可以。”我繼續延續我的粗暴無禮。這個小男孩有古怪,我提醒自己要和他保持距離。不是因為他不可愛,而是因為他太可愛,這麼多年我都心如止水,卻因為他一次臉紅而破功。

後來我回想我當時的心態,我發現我當時的心理可以用一個成語來形容:近情情怯,其實當時我的下意識中已經感受到一些事情,但我不敢承認。

“不,你一定要聽我說!”小男孩激動無比,臉蛋更是漲得通紅。

“拜托,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臉紅!”我急了。

他更急了,又急又愧,“對不起,女士。”

“女士你個頭!”我對那個稱謂十分介意,“有話快講!”有屁快放,我好不容易把後麵那句給忍住了。他急急開始敘述,雖然說得很快,但並不混亂。他先是自我介紹,說他叫布蘭特,在英國出生,在瑞士長大,父親是公爵,他智商217,閱讀速度一秒鍾300字,他是絕對嚴格意義上的天才,下個學年開始他會加入加州的腦科研究中心,成為該中心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研究員,今天他來紐約大學是為了探訪他讀博士時的同學,那位同學在研究選擇性失憶方麵又取得重大突破,而他自小就被選擇性失憶困擾,他記憶能力超群,讀書過目不忘,但是他從來記不住“人”,他的父母一度為此傷透腦筋,他直到今日為止每天早晨起床之後都必須翻看一本隨身攜帶的相冊,認清他的每一個家人和朋友。不過——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轉折,他從來記不住“人”,但他記住了和他搶過一趟出租車的我,這是他有生以來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一個念頭從我的心頭一閃而過,但我立即把它剔除。

“這不是很奇怪嗎?女士。”他殷切地看著我。

“女士你個頭!”我手快,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

他被我打傻了,一聲不吭,但是並沒有露出不快的樣子。

我感覺自己像是虐待了一隻無辜的小狗。

“我一定要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別人都不能在我的腦中留下記憶,獨獨你不同。”

為何獨獨你不同?他問。

“好笑,我怎麼知道!”我嘴硬。我真的不知道嗎?不,不是的。但我不敢承認,我真的不敢承認。我一直都是膽大妄為的女人,這麼多年從來不曾變過,但我絕對不敢對自己說,呀,我可能找到該睿了。

我寧可承受永生永世都找不到他的痛楚,我也不能承受可能錯認他的失落。

“求求你,女士!”布蘭特漲紅了臉,同時眼圈泛紅。

“女士你個頭啦!”我尖聲叫起來,同時跳起來就想跑,“不許再跟著我!”我的聲音越來越尖利,說真的,很像氣急敗壞的巫婆。

我真的決定就這麼逃開算了。

“求求你……”布蘭特不敢再追,他留在原地,可憐地捏著拳頭,他開始記事起就受到選擇性失憶的困擾,有關父母親友的記憶總像中了病毒的文件一樣頻繁的被強力刪除,他永遠記不得父親曾為他舉辦了一次百萬美金的豪華生日宴,他永遠記不住母親為了他的失憶夜夜以淚洗麵一度精神失常,他一直積極配合治療,甚至後來自己也選擇腦科,但他的病似乎全無治愈的希望,今天他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記住某個人的臉,某個人的言行,布蘭特就像一個以為自己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的走失的小孩突然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頂一樣,但我粗暴地拒絕幫助他,布蘭特悲從中來。

我逃開了足有二十米遠,說真的,我也不曉得我為何又轉身跑回去,似乎真的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當然了也要感激我那種行動快過思想的行事風格,“你最喜歡聽哪首歌?”我頓了頓,選擇了這個稱謂,“小屁孩!”

布蘭特揉揉眼睛,急匆匆地答:“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你。”

我感覺我像中了彈,“那麼古老的歌?”其實我已經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肯定眼前的這個叫布蘭特的少年究竟是誰。

“對呀,不知為何,一聽見就喜歡,有時一天要聽上十幾二十遍。”

聽到這裏,我放聲痛哭。我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一下子哭得那麼慘,也許內心深處我認為我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該睿。有的機會,一輩子隻能有一次,當我在年幼無知的時候選擇輕視該睿,我就失去了我這個唯一的機會。

“女士……”布蘭特嚇得手足無措。

“女士你個頭啦!”我一邊哭一邊嚴厲地挑剔他。

布蘭特噤聲,過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張紙巾,我的眼淚流得那麼快,我並不是故意的,但其中還是有幾滴濺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後——我們兩個都看到了,其中一滴淚滲入他的皮膚,同時一道白光一閃而過。

我抬頭,瞪眼;布蘭特也抬頭瞪眼,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問他:“你知道我是誰?”

“嗯,嵐新。”

祖母常常說,嵐新呀,人家問你最近如何的時候,你能不能謙虛一點,隻說,

托福,還過得去。

我說,好呀。

但等到下次又有熟人問我,嵐新,怎麼樣呀?我還是迫不及待地大聲說,好呀,我好得不得了。

我並不是不想低調做人,但我實在做不到,因為,我實在太幸福了,我好希望每一個人都知道。

卷二 許一個天堂

楔子 溪嶴的夢

兩歲大的小孩子才懂得做噩夢。溪嶴卻相信,她剛剛出生就會了,甚至,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甚至,她還沒有被孕育的時候,甚至,她站在地獄或者天堂的門口的時候,甚至,在她的前一世還沒有死去時候。

夢裏沒有妖魔鬼怪,沒有嘴巴能夠吞下一顆人頭的毒蛇,沒有變形的哥特式尖角建築,沒有骷髏頭行走在暗黑的石橋上,隻有一片軟弱的灰紅色,視線盡頭太陽的光輪竟然是薄薄的白色,似乎是個陰天,又似乎是輪快要沉落的太陽,那真是一片無精打采的景象,好像被水浸泡過的紙人一樣的農夫農婦以各種扭動的姿態收割葡萄,遠遠的還有一片靛藍色的樹。

每次,溪嶴都會被夢中的壓抑景象逼得哭出聲來。小小的她無法麵對這種由生命深處湧發的孤獨的痛感,那是專屬於成年人的痛感。

每次,夢裏都會有一個聲音問她:溪嶴,你願意一如既往地照看他嗎?

溪嶴說,我願意。

溪嶴,你願意一如既往地愛護他嗎?

溪嶴說,我願意。

溪嶴,你願意一如既往地傾聽他,令他燃燒的靈魂不那麼苦楚寂寞嗎?

溪嶴說,我願意。

夢裏的聲音又說:溪嶴,你甚至願意代他身受他的苦、他的罰?甚而至於代他經曆他的死亡?

溪嶴還是說,我願意。

那時,溪嶴並不知道那個夢裏綸音所說的“他”是誰,但溪嶴被那股神秘的強烈的無從解釋的衝動主宰了,她要去保護!她要去守候!溪嶴說不清理由,但是溪嶴可以感覺,那就是她的生命意義。

全部的意義,全部的真諦,全部的全部。

第一章 隔壁的小弟弟

溪嶴·唐卡的童年在波士頓北部的一個房價低廉的老城區裏度過,父親在離住處最近的街角的雜貨鋪裏上班,母親則待在家裏料理家務和照看溪嶴。

唐卡家的房子是不用付租的,溪嶴勤儉的老祖父老祖母買下了這座兩層的小公寓並且留給了兒子,也就是溪嶴的父親,斯圖鎮上的人都稱他為“唐卡老爹”,他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沉默寡言,隻有看見小孩子的時候才會展露笑容,顯得無比親切。唐卡老爹還有一手爐火純青的木匠活。唐卡夫人,也就是溪嶴的母親,曾是紐約城裏大戶人家的女兒,雖然嫁給了貧窮的丈夫,過了這麼多年勤儉的生活,但雍容的氣度仍令她在這個人數不足三萬的小鎮上鶴立雞群,總有些愛美的婦人和臨近成年的女孩子上門請教衣服的做法、穿法。唐卡夫人總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溪嶴呢,也是規矩聽話又活潑可愛的好孩子。唐卡一家是斯圖鎮上的模範家庭,人人羨慕的對象。

唐卡老爹雖然賺得不多,但唐卡夫人極善持家,孩子又那麼聽話,從來不向父母提任何過分要求,故此,唐卡家的生活蠻過得去,雖然算不得富足,但心足,一家人總是那麼喜樂和睦。

“溪嶴,你的球鞋又爛底了?”唐卡夫人雙手抱胸,審視溪嶴。

溪嶴低下頭,吐了吐舌頭。

“小女孩,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好好走路,而不是又蹦又跳又竄又跑呢?”唐卡夫人俯下身子捏了捏女兒玫瑰色的臉頰,“瞧瞧你,又把雀斑曬出來了!餓了沒?”唐卡夫人貼在女兒耳邊,柔和地問。

溪嶴扁起嘴巴模仿放屁的聲音:“咕咕叫呢。”

“天啦,你這孩子,這麼粗魯!”唐卡夫人笑著抱怨,“快去洗手,我做了藍莓餡餅。”

溪嶴歡呼一聲,丟下書包,飛跑進屋。

“親愛的,你的腿腳也是可以用來走路的!”唐卡夫人無奈地望著女兒跨動雙腿舞動雙臂的跑姿,雖然充滿力度,但對一個女孩子而言實在太難看了,“女孩子家,怎麼可以跑起來像隻正在逃命的火鶴鳥?”“老爹,你覺得我們是否有可能搞錯了女兒的性別?”唐卡夫人轉問丈夫。

“我一點都不希望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兒子,別人會疑心他是個同性戀,一定的。”唐卡老爹不動聲色地說。

唐卡夫人愣了一會兒,笑得前仰後合,她愛透了丈夫的冷幽默。

唐卡老爹身材健壯高大,唐卡夫人常常昵稱他為“棕熊”,而唐卡老爹則深情款款地回應一聲“公主”。溪嶴繼承了母親秀美的輪廓和湛藍的眼睛,溪嶴一直滿心渴望也能長得像父親那麼高那麼壯,這是溪嶴唯一一個父母雙雙表示反對的心願。溪嶴的童年夢想是做一名消防員或者一名交通警。溪嶴常常忘記自己其實是個女孩子。

溪嶴已經洗好手,興高采烈滿臉期待地坐在餐桌旁邊。

唐卡夫人立即走上去為溪嶴抹幹雙手,“溪嶴,我說過多少次了。”

“對不起,媽媽,我忘記了。”溪嶴的眼睛緊盯著烤箱。

唐卡老爹背著唐卡夫人衝溪嶴做了一個鬼臉,並且用唇語說,媽媽很麻煩對不對?

唐卡夫人留意到溪嶴擠眉弄眼的樣子,立即轉身,質問道:“棕熊,你在幹什麼?”

“沒啥,沒啥,公主。”唐卡老爹走過去幫忙打開烤箱,取出餡餅。

溪嶴雀躍歡呼,忘記了要取笑老爸又叫老媽公主,全副身心朝那塊圓形巧克力色散發蓬勃香味的餡餅撲過去,動作太猛太急,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

“溪嶴,沒人和你搶。”唐卡夫人忍著笑,說。

溪嶴一邊猛吞口水一邊說:“天啦,媽媽,為什麼今天這麼好,給我吃藍莓餡餅呢?今天並不是星期天呀!”溪嶴小心地將餡餅分成三份。唐卡老爹連說了幾次他不要,溪嶴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父親的那份撥回自己的盤子裏。

“我聽人說——”唐卡夫人故意賣了個關子,“你在學校幹了一件大事情。”

溪嶴心裏一驚,今天打籃球的時候她不小心把傑克的鼻子撞破了,但她不是故意的,傑克也發誓不會報告老師和家長,這小子竟然毀約!太叫人生氣了!溪嶴用力咀嚼口中的餡餅,她很想發火,但當著媽媽的麵她可不敢,如果隻是爸爸在這裏就好了,她一定要跳起來把傑克那小子狠狠罵一頓,“媽媽,其實……”溪嶴不知道怎麼同媽媽解釋,她瞄了瞄還剩一大半的餡餅,心想她應該盡快把它們吃完,不然待會兒媽媽罰她不許吃餡餅,她就太不劃算了。

“你得了你們學校拚字比賽的冠軍是不是?”唐卡夫人滿臉驕傲之色,“我的女孩兒,你是天底下最棒的。”

唐卡老爹正低聲勸溪嶴慢點吃,聞言也大吃了一驚,“是嗎,溪嶴,我的天啦,你實在太棒了!”唐卡老爹興奮得差點兒打翻手中的咖啡。

原來他們指的是這件事情,溪嶴鬆了口氣,用力吞下口中那一大口餡餅,滿不在乎地舞動叉子,說:“他們太差了!我覺得我不夠好呢。”這場比賽贏得太輕鬆了,所以溪嶴以為這並沒有什麼。

“你有資格代表學校參加市級的比賽對不對?”唐卡夫人雙手摟了摟女兒的肩膀,“還有州級的,甚至全國的?對不對?”

“媽媽,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溪嶴忍不住笑起來,心想大人都是這麼可笑!才拿到一個雞蛋就想開養雞場了,“我看我連市級的比賽都贏不了。”溪嶴滿不在乎地說,反正贏不贏都無所謂,她身邊的朋友都不喜歡拚字遊戲,光她一人玩得好,那還有什麼意思?

“不許這麼說!”唐卡夫人捧起溪嶴的小臉,“答應媽媽盡力去贏!”溪嶴還太小了,不明白如果她能贏得全國拚字比賽的冠軍,對她將來的求學有多大的助益,他們是普通的藍領家庭,他們很難負擔得起溪嶴的大學費用,尤其如果她申請的是私立性質的大學,溪嶴必須自己考到獎學金才行。溪嶴是很聰明的孩子,功課一直不錯,但精力過分充沛,又長得過分漂亮,唐卡夫人認為她必須一直為女兒把好關才行。

“媽媽!”溪嶴皺起眉頭,“好吧,我盡力。”她可不想令父母失望。

“天啦!”唐卡夫人走過去擁抱丈夫,“我們就要在電視直播上看到我們的小女兒了!”

“媽媽!”溪嶴實在受不了了,八字還沒有一撇好不好?

唐卡老爹也是興奮得滿臉放光,突然撇開她們跑出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手裏提著一雙嶄新的球鞋,走到溪嶴身邊,立即俯身為女兒換上。

溪嶴又是興奮地大笑大叫。

唐卡夫人含笑抱怨了一句:“你太寵她了!”

唐卡老爹則親了親女兒的額頭,“隻要爸爸支付得起,爸爸願意為了可愛的溪嶴買一切的東西。”

溪嶴是鎮上的孩子王。她活潑開朗聽話卻又自有主張。

附近的小男孩都愛和她一起玩,她不像其他女孩那麼假模假樣,而且有許多人所不及的地方,比如她跑得飛快,誰也別想追上;比如她壘球打得極棒,籃球也不錯;比如她很會講故事,而且都是很恐怖的故事,已經不止一次有人被她嚇得尿了褲子;比如她功課很好,隻要你哀求得當,一般她都肯答應幫忙做作業。

女孩子也愛和溪嶴一起玩,因為溪嶴比她們每一個都更漂亮。和溪嶴一起玩無疑是件很有麵子的事情。而且溪嶴爽朗大度,就算你弄壞了她最心愛的洋娃娃,她也不會怎麼生氣,最多說,哎呀,我要生氣了,然後又笑了。

鎮上的叔叔阿姨伯伯嬸嬸爺爺奶奶都喜愛溪嶴,她對每個大人都極有禮貌,當然溪嶴內心對成年人還是頗有看法的,她認為他們有時太幼稚,有時太虛假,但她總是尊重他們的意見,當他們說,溪嶴不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的時候,溪嶴會耐心地聽取,不會調頭走開。孤獨的老人家更加鍾愛溪嶴,隻有溪嶴肯放棄一個下午的玩樂時間給老人家讀書念詩,做他們希望她做的任何事情。

溪嶴一直都是很快樂的女孩子,因為父母寵愛珍視她,周圍的人都重視喜愛她。溪嶴以為快樂是理所當然的,直到她遇見文森特。

那是個天氣很晴朗的下午,溪嶴關於童年的記憶中的每一個下午都這麼陽光燦爛充滿花香。

文森特·默頓挨在母親腿邊,他的父母並肩立著。溪嶴本能地不喜歡默頓夫婦,也許因為默頓夫人抹了太濃的口紅,也許因為默頓先生穿了一雙擦得太明亮的皮鞋。

文森特是一個瘦弱佝僂的小男孩,穿著髒兮兮的,還拖著鼻涕。他站在衣著豔麗的母親身邊——似乎不習慣麵對陌生人,害怕得臉色發白,他試圖去拉母親的手——第一次,他媽媽不動聲色地避開了;第二次,她又避開了;第三次,她卻尖聲叫起來,並且把文森特搡出老遠。衣冠楚楚的默頓先生也轉過頭去威脅文森特,要他乖一點,不然晚上不給他吃飯。

文森特驚惶地抬頭仰視身前的大人們,溪嶴的父母克製有禮地和默頓夫婦寒暄,雖然他們也看不慣默頓夫婦虐待自己的小男孩,但他們保持了沉默。

溪嶴第一次在心裏批判起父母老好人式的做人方式。如果她也是個大人,她一定要教訓默頓夫人和先生的,至少警告他們一下。

“默頓夫人,默頓先生,我帶他去玩好不好?”溪嶴指了指文森特,又看了看默頓夫婦。

默頓夫婦呆了呆,從來沒有小孩主動搭理他們這個又難看又討厭又膽小的兒子。

溪嶴一蹦一跳地跑到文森特身邊,“我叫溪嶴,你呢?”

“文森特。”文森特戒備地看了看溪嶴,突然低下頭,羞澀地笑了笑,又說,“你可以叫我文思。”文森特說完又抬頭看溪嶴,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到底隻是個不足八歲的小孩子,所以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愛就能令他徹頭徹尾地溫暖起來。

“別動!”溪嶴突然喝了一聲。

文森特嚇了一大跳,他又做錯了什麼?他的眼睛驚惶地顫動,鼻子一酸,他又想哭了。

哪知,溪嶴隻是摸出了手帕,猛地按在文森特的鼻子上,“用力擤一下!再一下!”溪嶴滿意地收起手帕,“你這個小髒鬼,多麼惡心!”溪嶴笑嘻嘻地說。

文森特也跟著溪嶴傻笑起來。

不遠處的溪嶴的父母不由相視而笑,齊齊露出寬慰的神色,他們很高興女兒如此富有俠愛之心。

“這樣好多了,不是嗎?”溪嶴捏了捏文森特的鼻尖,又拉起他的手,“你要和我一起玩嗎?”

文森特用力點點頭。

“那我帶你到處參觀一下?”溪嶴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看父母,溪嶴父母一起點頭,表示同意,溪嶴對默頓父母打了個手勢,“再會,默頓先生默頓夫人。”溪嶴拉著文森特飛快地跑開,“我們會回來吃晚飯的!”

默頓夫婦一起露出驚詫的神態,勉強笑道:“文森特一直很難交到朋友……他是個很令人討厭的小孩子,你知道,真是令人厭煩透頂!啊,我們聽說過你的女兒,她已經拿到麻薩諸塞州拚字比賽的冠軍是不是?真是太厲害了!”默頓夫婦不勝歆羨地說。

溪嶴的父母都是很寬厚的人,但他們怎麼也無法強迫自己喜歡上眼前這對自私做作的夫妻。這對新遷來的鄰居,如果他們隻能負擔這個街區的租金的話,他們怎麼會有錢穿得這麼考究?溪嶴的父母得出了一致的結論,這是一對虛榮的人。

轉角處,文森特被鬆開的鞋帶絆倒了,他扁扁嘴,差點哭出來。

溪嶴左臂一提,把他拎起來,胡亂揉了揉他的額頭,“沒有破,隻是紅了一點。”

“你騙人,一定流血了!”文森特覺得自己的額頭上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不僅鮮血就連腦漿都會流出來的,文森特嚇得瑟瑟發抖。

“沒有沒有沒有。”溪嶴幫文森特綁好鞋帶,“天啦,你多麼蠢?”溪嶴揉揉文森特的頭發,把他摟進懷裏,溪嶴感覺到文森特在發抖,“天啦,你怎麼了?”溪嶴嚇了一跳,心頭頓起一股壓抑難言的情緒,溪嶴不由把文森特抱得緊緊的,“真的沒有流血,不然我會告訴你的,而且,就算真的流血了,我在這裏,我會幫你止血,你什麼都不用怕!”溪嶴用力地說。

“我流血了,我好害怕,我好痛!我不要走了!我走不動了!”文思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溪嶴從沒見過這麼賴皮難纏的小孩。

“文思?”她用力去拉他的肩膀。

文思尖叫:“我好痛,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他恐懼得臉色灰白。

溪嶴不住口地安慰:“文思,那隻是你想象出來的,你沒有流血,真的,你不會死!”

“你保證!”文思揉掉了眼睛裏的淚水,“你保證?”溪嶴無疑是文思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可以任他揉圓搓扁的人,雖然文思也覺得這樣不對,但他還是忍不住壞心腸地駕馭她。

“我保證!保證!”溪嶴右手擺在耳邊,做發誓的姿勢,“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溪嶴哀求,天啦,真是哭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好,但是你要保證我不再摔倒。”

“我保證!”溪嶴脫口而出,轉念一想,不對呀,她怎麼能保證他不再跌倒呢?腿可長在他自己身上呀,“文思,那個……”溪嶴想對他解釋,但一觸及文思驚惶的眼色,溪嶴心裏又是一酸,這個小男孩已經被他父母粗暴的態度嚇得神經失常了,溪嶴認為她應該無條件地原諒他的一切古怪行為,溪嶴不得不改口道,“我保證,我會一直看著你!我會!我保證不會再讓你跌倒!”溪嶴抱了抱文思,“天啦,你可真瘦!”溪嶴說,“你真的決定一直坐在這裏?”

文思在溪嶴探尋的注視下羞澀地垂下眼簾,隔了一會兒他抬起眼睛,指著遠方說:“太陽就要落山了!”

溪嶴轉身望出去,“怎樣呢?”太陽每天都會落山呀!

“真美!”文思深深吸了一口氣,慨歎道。

溪嶴從來不是一個敏感的小孩,但此刻她被文思的語氣打動了,她重新審視司空見慣的落日,“真的……好美!”溪嶴緩緩地說。溪嶴的心裏湧動起一股古怪的感覺,她覺得她今天看到的夕陽不是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而是通過文思的眼睛看到的。今天的夕陽多了一層瑰麗神秘的色調。溪嶴隱約覺得,她似乎遇到了一個可以令她改變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的人。

“夕陽最美,因為它離我們越來越近,似乎竭盡全力地試圖溫暖地麵上的每一個人,雖然它終究要落下去,但它曾經那麼努力地和我們接近。”文思說。

溪嶴嚇了一跳,這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能說得出的話嗎?

溪嶴轉臉打量文思,突然發現他瘦弱稚嫩的臉上閃現過一種詭異的成熟的表情,“文思!”溪嶴用力抓住文思的肩膀。

文思像從夢中被驚醒一樣,又恢複惶恐的神態,像被人捉住等待宰割的小兔子一樣,“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

“不,你說了!”溪嶴重複了文思的話。

“什麼?”文思一臉的懵懂,“你在說什麼?”

“這並不是我說的,這是你說的!”溪嶴有點著急,推了推文思的肩膀。

文思“哇”地哭了,無比委屈地說:“不,我沒有說過,我沒有說過。”

溪嶴再度手足無措,“是我弄錯了,對不起,是我弄錯了。”

文思抽了抽鼻子,笑起來,“算了。”他努力做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說實在的,不太像,“你背我回家吧,我走不動了。”

溪嶴愣了一下,旋即說:“好。”

文思嫻熟地爬上溪嶴的背,似乎他曾做過無數次一樣。

文思很輕,溪嶴並不覺得背上加了什麼負擔,“我們出發!”溪嶴恢複頑皮的本性,嘴巴裏嗚嗚做聲,模仿火車進站的聲音,“下一站,文森特·默頓的新家!出發了!”溪岱輕快地跑起來。

文思感受到溫暖的清風拂麵而過,他也開心得“格格”直笑。

到了默頓家門口的時候,溪嶴準備把文思放下來,文思剛剛打了個瞌睡,雙手摟緊溪嶴的脖子不肯鬆開,溪嶴開始覺得呼吸有點困難。

“文思,到家了。”

“溪嶴,”文思半夢半醒,心裏隻牽掛一件事,“你保證不會讓我再摔倒嗎?”

“我保證!”溪嶴背著文思跑了這麼久,雖然文思很小很輕,但溪嶴還是覺得有點累了。

“你保證?”文思還是追著這個問題不放,還是賴在溪嶴的背上不肯下來,還是摟緊了溪嶴的脖子不肯鬆開。

溪嶴呼吸困難,越來越覺得背上負重如山,“文思?”

“你是不是會一直保護我,溪嶴?”文思嫩聲嫩氣地問。

溪嶴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她努力支撐著不讓自己跌倒,“我保證,文思你下來吧。”

“不,我不要下來,一下來你就不再保護我了。”

“文思!”溪嶴突覺眼前一片漆黑。

溪嶴雙腿一軟,翻倒在地上,文思尖叫一聲,終於徹底醒過了。

溪岱覺得脖子上一鬆,呼吸又變得舒暢了,立即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你還好,文思?”

“還好。”文思戀戀不舍地離開溪嶴的背。

“明天見!”溪嶴揉了揉文思的頭頂,“我們可以一起去上學。”

“真的嗎?”文思又雀躍起來,“可是,你跑得那麼快,我可能跟不上你。”

“我背你好了。”溪嶴想也不想就說。

“真的嗎?”

“真的!”溪嶴用力點點頭。

唐卡夫人發現了溪嶴膝蓋上的擦傷和脖子上的紅痕,驚叫一聲:“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到你是和一個隻有一米高的小男孩一起出去玩,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和某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在外麵幹架了!”唐卡夫人冷著臉,“說!怎麼搞的?”

溪嶴嬉皮笑臉地聳聳肩膀,“一言難盡!”

“你真的那麼喜歡那個小男孩?”唐卡夫人麵露困惑之色,那個麵孔黃黃的小鬼,實在一點都不可愛呀。

“唔,他很可愛,很乖巧,很聽話,很聰明!”溪嶴一連讚了一大串。

唐卡夫人不由正色道:“溪嶴,你覺得媽媽是不是應該再給你添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呢?”唐卡以為獨生女是太寂寞了。

“噢,當然不要,我才不要別的小鬼來分享你們的愛!”溪嶴惡狠狠地做了個鬼臉,又正色道,“當然好,隻要你和爸爸想要。”

唐卡夫人不由拍拍女兒的臉,“就屬你嘴乖。不過,我和你爸爸都覺得你已經是上帝的恩賜了,做人不能太貪心了對不對?”

溪嶴拱進媽媽懷裏,“噢,媽媽你總是這麼愛我。”溪嶴再一次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孩兒。

因為溪嶴的保護,文森特再也不用做那個他足足做了八年的人見人厭的可憐鬼。

第一天來到這個新的學校的時候,文森特回答出了一個班上的同學都不會的問題,路易莎小姐十分開心,連聲誇獎文森特,文森特暗自高興,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眾怒。

午休的時候,有人過來取笑他簡陋的午餐,後來又有幾個男孩在男廁所門口攔住他,他們取笑他像個妞兒,應該去上女廁所。

“嘿,你是同性戀吧?你一定是的,天啦,你們瞧,他的胳膊比小妞還細!”肥大的安小子張狂地大笑。“嘿,安,今天可是溪嶴背他來上學的。”有人扯了扯安,有點害怕地提醒。

安立即收住了刺耳的笑聲,四下張望了一通,確定溪嶴不在附近,這才又朝文思逼近幾步,“叫我爺爺,我就放你去上廁所!”安覺得自己已經法外開恩,說實在的,他也不敢得罪溪嶴,不過就這麼放過文思未免太丟麵子了。

文思倔強地閉緊嘴巴,一向溫柔怯懦的灰藍眼睛裏迸射惡毒的光芒,這令他的麵孔猙獰起來,看起來頗為嚇人。

“不許你這麼瞪著我!”安有點怵文思,不由叫得更加大聲。

文思還是瞪著安,那雙眼睛越來越怨毒,再也不像一對孩子的眼睛。

“媽的,你叫我一聲爸爸,我就放你上廁所!”安威脅性地舞動拳頭,“不然我非讓你拉在褲子裏不可!”

文思眼睛不再圓瞪,而是微微眯了起來,像一個壞心腸的大人正在籌劃害人的惡計時那樣,看起來陰森森冷颼颼的。

安覺得心裏一陣發毛,這個瘦鬼文森特怎麼這麼古怪?為了證明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害怕文森特,安一直舉在文森特頭頂上的拳頭重重地砸下去。

男孩子們歡呼一片。女孩子紛紛走避。

文思覺得自己的眼睛被打瞎了,放聲尖叫起來。圍觀的男孩子叫得更歡。

溪嶴打開餐盒,發現裏麵有自己最喜歡的番茄雞蛋三文治,不由雀躍地輕輕叫了一聲,剛準備大塊朵頤,卻發現傑克正微笑地盯著她不放。

溪嶴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你的鼻子?”昨天打球的時候她不小心把傑克的臉當作籃筐了。

“你知道的,我其實一直希望它能扁一點。”傑克按了按自己漂亮的希臘鼻,“介意我坐下來?”傑克指了指溪嶴旁邊的空座。

約書亞好笑地推了推傑克,“你似乎隻有對溪嶴才會這麼彬彬有禮。”約書亞率先坐下來。

傑克紅著臉跟著坐下來。

“和溪嶴一起吃飯是最好的。”約書亞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笑笑。

“為什麼?”溪嶴不解,因為她胃口好,所以別人也跟著胃口好?怪不得爸媽吃飯的時候總愛時不時地瞥她幾眼。

“因為傑克光看著你就飽了,可以把他的午餐完整地省下來。誰說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嘿!”溪嶴這才反應過來約書亞是在取笑她和傑克,急忙一掌拍過去。

“很痛!”約書亞怪叫起來。溪嶴的手勁幾乎比男孩子還要大呢。

“活該!”傑克哈哈笑起來。

學校裏很少有同齡的男孩子高得過溪嶴,傑克和約書亞是兩個例外。傑克很帥,工整的臉,綠色眼睛,金色的頭發。約書亞相貌不及傑克那麼搶眼,但幽默風趣,是學校冰球隊的隊員。他們三人都還有半年就要升入鎮上唯一的中學,斯圖中學,附近七八個小鎮的適齡學生都在這個中學讀書。

溪嶴的肚皮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對不起,我要開動了,你們都知道,我是餓不得的。”溪嶴一點也不覺得尷尬,抓起三文治,張大嘴巴,正要咬下去。

“溪嶴,”有個低年級的小女孩走過來,扯了扯溪嶴的裙擺,“溪嶴!”

“嘿!”溪嶴低頭一看,“海瑟?怎麼了?”學校裏幾乎每個小孩都認識溪嶴,溪嶴也幾乎認識他們每一個,“被人欺負了?我去幫你出氣!”溪嶴立即起身,摩拳擦掌,“我最討厭欺負女孩子的小男生了!”

“這次不是我!”海瑟細聲細氣地報告,“是你今天早上背他來上學的那個文森特,安他們不給他尿尿,要他叫爺爺。”

“啥?”溪嶴以為自己聽錯了。

“誰?”傑克則皺著眉頭看了約書亞一眼,“溪嶴背誰來上學?”

“一個小男孩,也許是她的表弟吧。”約書亞聳聳肩膀,必然是親戚呀,不然溪嶴為何對那小子那麼好。

“你是說安欺負文思?”溪嶴問海瑟。

海瑟用力點點頭,“對,是安領頭的。”

溪嶴突然心頭火起,轉頭衝傑克嚷:“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看好你弟弟!”溪嶴說完就奔出去。

“我……”傑克百口莫辯,隻好也跟上去,約書亞想了想也跟上去。

安捂著耳朵放聲尖叫:“我要叫我哥哥捏碎你的脖子,你這該死的,還不放手!”安努力轉臉去看是誰偷襲他。

“傑克,你弟弟說要你捏碎我的脖子呢!”溪嶴冷笑道。

傑克漲紅了臉,走過去提起安另外一隻耳朵,“又欺負新來的同學?”

安一瞧大勢已去,連哥哥都不幫他,立即放聲大哭,“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溪嶴放開安,把瑟瑟發抖的文思摟進懷裏,“你還好?”

文思用力搖搖頭,“我想我的眼睛要瞎掉了!”

溪嶴立即審視文思的麵孔,這才發現文思的左眼有點紅腫,“你還看得見?”溪嶴在他麵前揮了揮手。

“看得見一點點。”文思小聲地說,“是那個大胖子打的,就是他!”文思指望溪嶴立即為他報仇。

溪嶴站起來,捏了捏安的鼻子,“嘿,小胖豬,我說文森特是我的好朋友,你以後能不能對他手下留情呢?”

安還要嘴硬,傑克狠狠瞪了他一眼,安立即乖覺地點頭。

“這樣最好了。”溪嶴拉起安的手,又拉起文思的手,“現在,你們是朋友了。”溪嶴把安的手疊在文思的手上麵,“好朋友可不要打架哦!”

“你最好留神一點!”傑克惡狠狠地威脅弟弟。

安立即用力握住文思的手,叫起來,“我和他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溪嶴滿意地笑了。

文思努力把手抽回去。

“文思?”溪嶴不解。

文思怨毒地看了看溪嶴,“你都不幫我!”

“文思!”溪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俯下身低聲下氣地問他,“你還要我怎麼幫你?”

“揍他!”文思果決地說。

“文思!”溪嶴笑不出來了。

傑克和約書亞都是一臉錯愕,這是什麼樣的小孩呀?

“揍他!”文思第二遍說。

“不。”溪嶴努力做出嚴厲的樣子。她才不要被一個小毛頭牽著鼻子走呢,更何況他提出的要求根本是不合理的。

“你不揍他?”文思帶著哭腔,淚水盈盈。

“我不能……”溪嶴抓抓亂七八糟的短發,“拜托你不要哭!拜托!”

傑克看不下去了,跨步上前,搡了文思一下,“小子,你到底想幹什麼?”

溪嶴以為傑克要動手揍文思,不由反應過度,一拳擊在傑克的臉上,正中他的鼻子,溪嶴打完了才意識到自己打錯了,“天啦!”溪嶴滿臉愧疚,她已經是第二次害傑克流鼻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傑克捂著鼻子,剛想發作,但看到溪嶴懊悔不已的樣子,不覺怒火全消,“算了,又不痛!”他硬撐。

“我陪你去醫……”溪嶴剛要說陪他醫務室,文思突然把小手塞進溪嶴的掌心,“怎麼?”溪嶴分神關注文思。

“我跟你在一起,他就不敢欺負我。”文思貼在溪嶴的腿邊,指了指安。

“嗯。”溪嶴想了想,把文思抱起來,“傑克,我陪你……”

溪嶴話還沒說完,文思突然貼在溪嶴耳邊小聲地說:“我討厭醫務室。”

溪嶴看了看文思,他的目光正落在傑克臉上,傑克也正看著他,兩人都眼神不善,像兩隻互相看不順眼的公雞那樣。溪嶴皺了皺眉頭,她不喜歡看到文思展露這種像陰冷的沼澤邊的霧氣一樣的眼神,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齡。八歲,不該是無憂無慮的嗎?

溪嶴歉然地對傑克微笑,“約書亞,你陪傑克去醫務室好不好?”

約書亞道:“看在他實在流了好幾滴血的分上,溪嶴,你就走一趟吧。”約書亞認為溪嶴是應該去的,別提傑克了。

溪嶴為難地笑著,探詢地看看文思,小聲問他:“我隻離開一會兒?”

文思把頭搖得像個波浪鼓。

不等溪嶴說什麼,傑克拽起約書亞就走,“還有你,”因為鼻子被捂著,傑克的聲音轟轟的,“臭小子,別再找他麻煩知道嗎?他可是溪嶴的新寵物呢!”傑克陰陽怪氣地警告弟弟安。

溪嶴大覺尷尬,“她的寵物”?傑克怎麼能這樣說文思呢?

“文思,你到底想幹什麼?”溪嶴並不嚴厲地瞪了他一眼,他剛剛表現得太不寬容了。

文思轉動灰藍色的眼珠,“我想撒尿。”他非常認真地說。

溪嶴怔了一下,哈哈大笑。

文思剛剛跑進廁所,忽然又轉回來,抓住溪嶴的手,認真地問:“等我出來,你還會在這裏,對不對?對不對?”

溪嶴心裏一酸,又一熱,又一軟,“當然。”

文思這才點點頭,放心跑回去。

“洗過手了嗎?”溪嶴不自覺地扮演小媽媽的角色。

“洗過了。”文思配合地攤開手給溪嶴檢查。

“很好,我們去吃飯。”

“我……吃過了。”文思瑟縮了一下,剛剛有人取笑他的午餐是豬食,那是昨晚的剩飯,亂七八糟的一堆。

“是嗎?”溪嶴留意到文思的異樣,轉念想到,默頓夫婦對文思一向那麼刻薄,“文思,你是不是還沒有吃飽?”溪嶴小心翼翼地問。

文思用力地點點頭。

溪嶴在心裏把那對不稱職的花哨父母罵了十七八遍,“我們一起吃,我帶了很多,很多很多。”

接連幾天唐卡夫人都發現溪嶴在晚餐時不同尋常的胃口大增。

“溪嶴,艾米嬸嬸說瞧見你背默頓家那個小男孩來著。”唐卡夫人不動聲色地探查理由。

“他要我帶他去郊外看夕陽。媽媽,你不知道那裏風景有多美。”溪嶴吃得津津有味的。她的很多女同學都開始學著節食減肥了,溪嶴覺得不可理解,她可是連一口都不能少吃的。溪嶴率直,她並不知道已經有幾個壞心眼的小姑娘等著她膨脹成醜陋的大胖子。

“這個季節哪裏不美呢?”唐卡夫人不覺笑起來,“溪嶴,親愛的,告訴媽媽,你常常這麼做嗎?”

“什麼?背文思?”溪嶴哽了一下,察覺到媽媽用意不善,“沒有常常呀。”

唐卡老爹起身把水杯注滿,擺到溪嶴手邊,轉而埋怨了唐卡夫人一句:“讓她好好吃飯。”

“媽媽,文思會畫畫哦,而且畫得很好,不像他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能畫出來的哦,文思很棒。”溪嶴試圖令媽媽對文思改觀,“你瞧我,就不懂得怎麼畫畫,我相信我能畫出那種世界上最苗條的大象,最溫柔的老虎。”溪嶴做了一個鬼臉。

唐卡老爹也被逗笑了,“倒是瞧不出來。不過,畫畫可不能當飯吃的。”

“誰說不能?”溪嶴頂了爸爸一句,“很有名的畫家的畫可以賣很多很多錢呢,我想至少可以把‘希望’頂下來。”希望,就是唐卡老爹打工的那家雜貨鋪,老爹一直希望把它頂下來,唐卡夫人和小溪嶴都極力支持,並且戲稱那家小鋪為“希望”。

“那很棒不是嗎?”唐卡老爹指了指溪嶴的盤子,“你沒有爸爸吃得快哦!”

溪嶴立即埋頭食物。

眼見溪嶴盤中的食物又要見底,唐卡夫人無奈又心疼地給女兒又加了滿滿的一堆,“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最近晚餐吃得這麼多?好胃口小姐?”唐卡夫人心裏已經猜到了幾分,“你總不可能施舍給流浪漢了,流浪漢可不會出現在校園裏。”

溪嶴為難地轉動叉子,她當然不敢對媽媽撒謊,但她也不敢說實話,她怕媽媽因此更加討厭文思。其實並不是文思的錯呀。任何一個八歲大的小男孩都有權利吃一頓營養豐富的午餐,“我想,最近準備全國拚字比賽太累了,所以胃口大開?”溪嶴希望“全國拚字大賽”這幾個字能夠轉移媽媽的注意力。

媽媽的注意力果然轉移了,唐卡夫人拍了拍腦門,溪嶴的英文老師路易莎小姐下午來了一通電話,說溪嶴忘記了來上她的特別輔導課,“我準備晚餐之後再和你說的!”唐卡夫人怒氣衝衝地說。

“親愛的?”唐卡老爹不明就裏,“讓溪嶴先把飯吃完。”

“她缺席了路易莎老師給她準備的專門輔導課,你知道,就是為了準備全國拚字大賽的輔導課。”

唐卡老爹也跟著沉下了臉,“溪嶴?”這可不像溪嶴的作風。

溪嶴心想,完了!“我……我隻是忘記了。”

“什麼令得你這麼健忘?哦,對了,你剛剛說了你要背默頓家那個小鬼去郊外嘛!”

“溪嶴!”唐卡老爹也覺得女兒這次過分了,“是這樣嗎?”

“不是的,我隻是忘記了,如果我記得我一定會去的!”溪嶴爭辯。她撒謊了,她不想爸媽把過錯歸咎在文思的頭上。實際上她是準備好去上那節課的,但是文思不樂意一個人先回家。

“你保證再也沒有下次。”唐卡夫人寒著臉。

“我保證。”溪嶴急忙說。

“不然,我就罰你,再也不許搭理默頓家那個小男孩!”唐卡夫人道。

唐卡老爹不解地看了看妻子,怎麼給這樣的懲罰?有用嗎?唐卡老爹看了看女兒,隻見她已經嚇白了臉,唐卡老爹立即明白還是老婆厲害,這招絕對管用,“那個小子叫文森特對嗎?”唐卡老爹困惑地回憶起那個看起來病弱又傻氣的小男孩,實在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呀,為何溪嶴這麼看重他呢?也許因為他太可憐了,所以溪嶴同情他?“你是不是把你的午餐分給那個小子了?”唐卡老爹福至心靈,大聲問道。

溪嶴勉強笑道:“其實他吃得很少。”實情是,他吃掉了一大半。

“你怎麼發現的?”唐卡夫人驚訝失笑。她的丈夫她還不不知道嗎,是結結實實的木頭一根。

“那家人對他們的兒子並不好。”唐卡老爹臉上閃露輕蔑的表情。

溪嶴則在心裏謀劃起來,看來她得吃掉文思的那份“豬食”才行,因為她以後晚餐的時候也必須克製食欲,可是一想到她真的要去吃那份“豬食”,溪嶴哀愁的腸子都打結了。溪嶴正在為難,唐卡老爹突然發話:“公主,多準備一份午餐吧?我相信那個小不點還吃不垮我們唐卡家。實在是呀,不作興那麼對孩子的,孩子有什麼過錯呢?”

溪嶴歡呼一聲。

唐卡夫人笑道:“蘋果不會落在離樹太遠的地方,你生的女兒十足的像你!”

唐卡老爹驚惶地擺手,“我不要,我可不要,女兒像我就完蛋了,一點也不美了。”

溪嶴和唐卡夫人笑得前仰後合。

第一次發現文思在繪畫上的驚人天賦是文思挨在溪嶴身邊看夕陽的時候。

溪嶴見文思蜷成一小團,以為他冷,脫下外套想給他披上。

“天啦!”溪嶴看到了沙地上的圖形,那是一片由大小不同的圓形、螺旋形的曲線組成的畫麵,畫的左下方有一棵火焰形狀的樹,“多麼可愛!這是什麼?”

文思慌亂地用手把圖案抹去。

“怎麼了?”溪嶴阻止不了,隻得把文思的兩隻手都提起來。

“很可恥對不對?”文思難過地垂下長長的睫毛,鼻子一聳,就要哭出來。

“什麼?這和可恥有什麼關係?”溪嶴不明白。

“爸爸媽媽說,畫畫很可恥,我很可恥。”文思的手指胡亂在地上畫圈圈,畫得那麼重,幾乎要磨爛他柔嫩的指尖,文思渾身顫抖,突然爆裂般地仰首大叫起來,“我很可恥很可恥很可恥很可恥!”一聲比一聲尖銳。

溪嶴覺得自己耳膜都要被刺穿了,“天啦,文思,停止!”溪嶴把文思抱進懷裏,高高地舉起來。

文思眨著眼睛俯視溪嶴,像隻被舉起的小貓,乖順柔和。

溪嶴幾乎有點害怕文思大起大落的性格,“你畫得很好,太好了,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妙的畫!”

“真的?”文思眼中迸射月圓時的光芒。

“我發誓!”溪嶴把文思放下來,“再畫一個給我看!”

“你要看什麼?”文思認真地問。

“隨便什麼都好,隻要是文思畫的就好。”

“那麼……”文思想了想,伸出右手細嫩的食指,“我要——要畫——畫一個——溪——嶴。”寥寥幾個圖形,兩個小的圓圈是溪嶴的眼睛,那道美麗的曲線是溪嶴的嘴巴。

溪嶴就被幾個簡單的圖形組合震撼了,溪嶴立即明白文思是那種真的懂得繪畫的小孩,他可以賦予每一根簡單的線條以靈魂。

“文思,你知道嗎,你是天才!”溪嶴用力親了親文思的額頭,文思興奮的小臉發紅,蒼白瘦弱的臉上突然有了熠熠的光彩。

在斯圖鎮每一個人眼中,文思都是個怯懦難看毫無前途的小男孩,像隻灰色的小兔子,他唯一的前途就是長成一隻灰色的大兔子。

但在溪嶴眼中,文思是神秘的,是令人敬畏的。文思的第一本速寫簿,第一盒蠟筆,第一盒顏料,第一塊畫板都是溪嶴用自己的零花錢幫他買的。

鼓勵文思持續的作畫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惡的默頓夫婦已經把“作畫是可恥的”、“學畫畫的文思是可恥的”這樣的概念深深地刻進文思稚嫩的心靈。

為了令文思擺脫他的自卑感,克服他的畏難情緒,溪嶴使出渾身解數,無所不用其極,她幾乎答應了文思每一個無理的要求,隻為了他能拿起他的鉛筆搖動幾下。

溪嶴到底也還隻是個不足十二歲的小女孩兒,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助長了文思的惡習,令文思肆無忌憚地對她頤指氣使。

溪嶴並不知道自己寵壞了文思。

文思呢,為了得到溪嶴給的甜頭,終於願意克服心底那種空洞的恐慌,慢慢畫出了似乎上一輩子就已經埋藏在那裏的極度絢麗的色彩和圖案。

“我是為你才畫的。”文思這麼對溪嶴說。這是一句徹徹底底的實話。

溪嶴輸掉了她的全國拚字比賽,她是倒數第三個被淘汰出場,用唐卡夫人的話說,距離冠軍隻有一步之遙。唐卡老爹對女兒表現極端滿意,就算女兒第一輪就被淘汰,她依然是他最大的驕傲。唐卡夫人卻不這麼想,她以為是文思那個臭小子占據了溪嶴賽前太多的時間,溪嶴準備不足,這才會落敗。

令媽媽失望讓溪嶴十分惶恐和難過,她覺得自己盡了全力,但題目太難,對手太強,她隻能做到這樣了。

唐卡夫人幾乎開始憎恨那個默頓家的小男孩了,但她不敢表露出來,她本能地察覺那個小文森特在女兒心目中已經占據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溪嶴已經快要進入叛逆的青春期,唐卡夫人提醒自己必須十分小心處理與溪嶴之間的母女關係。

“棕熊,我突然希望女兒早戀才好。”臨睡前,唐卡夫人一邊卸妝一邊惡狠狠地說。

“什麼?”唐卡老爹的睡意全被嚇跑了。女兒拿不到冠軍,也不用就全然放棄她吧?州級拚字比賽的冠軍也非常了不起呀!

“至少,她不用成天記掛那個默頓家的小鬼頭!”唐卡夫人把刷子摔在一邊。

唐卡老爹皺皺粗重的眉毛,“我想,溪嶴隻是太想有個小弟弟了。她一直隻是一個人呀。”

“我也這麼想。”唐卡夫人無奈地說。

唐卡夫婦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解釋。

“我告訴過你不能一直盯著太陽看的!”溪嶴在學校體育館後的草坪上找到了文思,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真的會瞎掉的。”

“又逃體育課?”溪嶴揉了揉文思的頭發。他的頭發又細又軟,摸在手裏溫滑極了。

體育老師是個和氣卻冷漠的人,他不會隨便報告文思逃課的事,他也不關心文思為什麼那麼怕上體育課。

“小心長大變侏儒!這麼矮!這麼瘦!”溪嶴逗文思。

文思還是不吭聲。他是班上個頭最矮的男生,不用別人取笑,他自己都羞愧死了,而每節體育課都要排隊!排隊!

“唔,我還指望你長大之後能背我呢,看來是毫無希望了。”溪嶴笑道。

“你真的這麼指望?”文思瞪著溪嶴,認真地問。

“當然!我背了你那麼多回,不讓你背背我,我很吃虧不是嗎?”

“是。”文思狡猾地笑了笑,“但是我小哦,很輕,等我背得動你,你是大人,很重。我才吃虧呢。”

溪嶴被說得啞口無言,抓抓短發,“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發現其實你這個小家夥鬼得很呢?”

“因為他們都瞎了。”文思冷冷地說。

溪嶴嚇了一跳。文思還不滿八歲,怎麼會說出如此憤世嫉俗的話來?他是如何學會仇恨人群的?或者,他生來就會?太可怕了。

“我去上體育課,以後我每一節都上。”文思用力捏起了小拳頭。

溪嶴明白文思是希望自己將來長得又高又大,能背得動她,溪嶴心裏一陣感動,把片刻前不悅的感覺拋到九霄雲外。

“好,拆了溪嶴姐姐送的生日禮物再走不遲。”

“這是什麼?”文思興奮的小臉發紅,溪嶴相信這個連父母都不在乎他的小孩一定很少收到什麼禮物。

“畫冊!”

文思歡呼:“vangogh!”文思準確地發出這個荷蘭人名的發音。

“原來文思也知道,文思真厲害。”

“一定很貴吧!”文思愛不釋手。

“還好啦!”溪嶴在心裏說,再貴我也會買給文思的,“知道嗎,他的畫可值錢了,據說,1978年3月30日,在倫敦拍賣行,他的一幅畫賣到了四千萬美金哦,四千萬哦!”溪嶴抬起文思的小臉,“所以,畫畫也是一件很棒的事哦!”

“啊,那天是我的生日!”文思也叫起來。

“對哦。”都是三月三十號,“瞧你和他多麼有緣,說不定你以後比他還要成功呢!”

“我會嗎?”文思困惑地捧起畫冊。

“當然!”溪嶴不假思索地說,“當然的!一定的!好了,快去上體育課。”

文思抱起畫冊跑了一半,又轉身,“今晚我們一起看畫冊好不好?”

溪嶴麵露為難之色,她答應媽媽陪她去理發的,“我一定想辦法來。”但是,今天是文思的生日,看來隻好叫媽媽自己一個人去了。

文思笑容燦爛地跑開。

媽媽去理發了,爸爸留在希望小鋪盤賬,溪嶴把文思“偷渡”來家裏。她心想如果她在媽媽回家之前把文思哄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再早起偷偷帶他去學校,那麼這件事就完全不會被媽媽發現了。默頓夫婦那裏,她打過招呼了,他們根本不在乎,溪嶴心想就算是個變態要把文思帶回家過夜,默頓夫婦也不會在乎,他們隻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個討厭蟲、礙事鬼。

一想到文思可惡的父母,溪嶴就又心痛又憤怒。

“好吃嗎?”溪嶴請文思品嚐她親手做的藍莓餡餅,她試圖讓媽媽做一個留給她當夜宵來著,但媽媽說今天太忙了,而且有剩下的法式麵包做溪嶴的甜點,所以不做了。溪嶴不敢勉強媽媽,怕她發現破綻知道原來是要拿給文思吃的,“我知道一定不好吃,但是我第一次做哦,給點麵子吧。”溪嶴真希望自己的手藝和媽媽一樣好,畢竟今天是文思的生日呢,可惜她的零花錢都用來買畫冊了,不然可以給文思買一個生日蛋糕。

“不,很好吃。”文思乖巧地說。

“不,我媽媽做的才真正叫好吃呢。”

“不,溪嶴的更加好吃。”文思狡猾地擠擠眼睛。

“小滑頭。”明白文思是刻意說好話討好她,溪嶴覺得很快樂。

“我今天又畫了一個溪嶴哦。”

“又給溪嶴畫了一幅畫。”溪嶴笑著糾正他的語法,這是文思第一次不需要溪嶴催促主動畫畫。

“就是這樣的。”文思打開速寫簿。

溪嶴叫起來:“這個是我嗎?嘩,原來我自己都不認得我自己!多麼神奇!對不對?”那是一張被變形處理的臉,眉梢眼角還有嘴邊都畫了好多小小漩渦,溪嶴明白那代表笑容,“嘿,我其實沒有這麼醜,好嗎?”溪嶴忍不住抱怨。

文思頗覺困惑地皺皺眉頭,“可是溪嶴笑起來那麼燦爛,除了笑容,臉上什麼都沒有了。”文思說著孩子氣的傻話,“每次溪嶴笑起來,我就隻能看到溪嶴的笑容,別的什麼都看不到了,就好像我正在看著太陽。”

溪嶴被文思的話打動,“不,我很喜歡這個被‘醜化’的我!”溪嶴傻笑兩聲,“送給我哦,我要把它裱起來!”

“真的嗎?”文思歡呼一聲,“是把它放進鏡框然後掛起來嗎?會掛這麼高嗎?”

“你瞧,文思,”溪嶴抓緊機會鼓勵文思,“如果你一直堅持這麼畫下去,總有一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願意用大大的鏡框把你的畫裝進去然後掛到家裏最高的地方!”

文思眼睛裏閃過閃電般的光芒,可是旋即又黯淡了,“不要,我隻要溪嶴掛我的畫就好了。”

溪嶴暗暗歎了口氣,“吃完了嗎?我們一起上樓看畫冊好不好?”

文思乖巧地把髒盤子送去水槽。溪嶴心想文思被他的父母訓練得相當之好呢。文思擰開水龍頭,還打算自己洗盤子。

溪嶴急忙上前阻止,“這可不是你該做的事,文思!現在,上樓去,我馬上就來。”

“嘿嘿,嘿,瞧這幅!”溪岱指著畫冊中那幅名為《星夜》的畫,螺旋形的星雲下麵是火焰般的樹,“那天你在沙地上畫的就是這個對不對?你曾經見過這幅畫對不對,文思?”

“不,我沒有。”文思困惑地搖搖頭。

“不,你一定見過。”溪嶴心想,文思你並不需要對我撒謊,再說這也不是需要撒謊的事情呀。

“我沒有!”文思憤怒地堅持,他是個極端敏感的小孩,他感覺得到溪嶴正在懷疑他。

“當然你沒有。”溪嶴不敢再與他爭執,安撫地摸摸他的頭頂,“我們看下一幅!”書頁嘩啦翻過去,溪嶴的手剛離開書頁,正準備再度放下壓平微拱的頁麵,卻突然僵在了半空,“啊!”溪嶴緩緩地驚呼了一聲。

“你怎麼了?溪嶴?”

“沒什麼。”溪嶴想一笑了之,但她的嘴角隻是抽搐了兩下就再也動不了了,這幅畫,這幅名為《紅色的葡萄園》的畫和那個困擾她多時的夢中的景象如此雷同,幾乎令溪嶴膽戰心驚起來,這是溪嶴生平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我並不喜歡,這並不是他喜歡的顏色。”

溪嶴的腦袋仍是一團糨糊,她不明白文思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念那行注解給我聽。”文思剛上二年級,閱讀起來還有點困難。

溪嶴定了定神,“這是vangogh在生時賣出的第一幅畫,也是唯一的一幅,那時在1890年布魯塞爾的20人展覽會上,傳聞買者為他的弟弟西奧,西奧一直是畫者在生時唯一的知己和保護人,此畫當年的售價為4英鎊。”

“那很少不是嗎?”文思小聲地說,他的神情驀然哀怨起來。

“不,沒有什麼比一件傳承給後代並且影響他們的藝術品更加珍貴的了。”

“是這樣嗎?”文思更加小聲地問。

“是的,是的!”溪嶴用力地點頭,“一定是這樣的!”

唐卡夫人輕輕推開女兒臥房的門,她隻是想看看女兒睡得好不好,從溪嶴出生開始,唐卡夫人就癡迷上了呆呆地凝望女兒的睡顏,那絕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風景。

門被輕輕推開了,唐卡夫人看到女兒擁著默頓家的小男孩,一大一小兩個小孩歪七扭八地睡在床角,一本畫冊攤開放在床沿,文思微微打鼾,溪嶴因為睡姿不妥的關係嘴邊掛著一道細細的口水,這本是一幅溫馨的畫麵,但卻令唐卡夫人勃然大怒。她討厭默頓家的小鬼,發自內心地討厭!

“溪嶴!”唐卡夫人捏著拳頭尖叫。

溪嶴和文思同時被驚醒了。

唐卡夫人猛地按亮燈,大步走到溪嶴身邊,“你在做什麼?”

從沒見過母親如此暴怒的溪嶴嚇得話都不會講了。

唐卡夫人從溪嶴臂彎搶下文思,像拎起一隻小灰兔那樣拎起他,“我送他回家,你給我待在這裏,我們還沒完呢!”

唐卡老爹聽見動靜,趕過來,“怎麼了?”

文思嚇得直掉眼淚,他知道唐卡夫婦可不同於溪嶴,所以他連哭出聲來都不敢。

“我送他回去!”唐卡夫人用力把文思挾在肋下。

“可是這麼晚了……”唐卡老爹覺得這個時候還把默頓夫婦吵醒似乎不妥,“溪嶴,你和默頓夫婦說過了嗎,關於文思會在這裏過夜?”

溪嶴手指扣著床沿,用力點點頭,她希望父親出麵把文思留下來。

“算了,明天再讓他回去吧。”唐卡老爹解勸道。

“門都沒有!”唐卡夫人仍是大怒。

“夫人,請不要送我回去,不要現在。”文思哭著哀求,如果他的爸爸媽媽因為這樣被吵醒的話,他們一定會聯手揍他的,他們總是揍他,從他還是幾個月大的嬰兒開始,揍得並不厲害,但極端可怕,文思開始不斷地打嗝。

“媽媽,你嚇壞他了!”溪嶴跳起來尖聲叫道。

“哦,是嗎?”唐卡夫人冷笑。

溪嶴猛地朝母親撲過去,她的舉動那麼突然,唐卡夫人,唐卡老爹,包括溪嶴自己都不曾料到,她竟然襲擊自己的母親,溪嶴的手指甲在母親的手背上抓出幾道血痕。唐卡夫人負痛鬆開手,文思還沒跌落之前,溪嶴已經動作敏捷地抱住他。

唐卡老爹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婆手上被女兒抓出來的傷痕,他本能地舉起手要教訓女兒,但手掌僵在半空,怎麼也落不下去,唐卡夫人發現丈夫的意圖,連聲叫道:“不要!別!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唐卡老爹終於動了怒,猛地搶下文思,丟了一句:“我送他回去!以後沒有我的準許,他不許再進我的家門!”

溪嶴放聲大哭起來,“我恨你們!我恨死你們!”溪嶴蠻不講理地嚷嚷,“我永遠都不原諒你們,你們是天底下最壞最壞的父母!”溪嶴滿心記掛的就是今天是文思的生日,結果爸爸媽媽還要趕他出門,她知道她現在說的話很傷人,但她還要說更加傷人的,因為他們竟然傷害文思。

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同時臉色煞白。他們一直視為人生最大的驕傲的好女兒,那個乖巧聽話令所有街坊所有親友都羨慕的好女兒,那個為取悅父母不惜勉強自己做任何她其實根本不願意做的事情的懂事的好女兒,竟然衝他們嚷出如此可怕的話來。

唐卡老爹不知不覺地鬆開手,文思立即趁空跑到溪嶴身後。文思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不想被送回家,“溪嶴,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文思把臉埋進溪嶴的胸口。

溪嶴感覺他的小身體劇烈地顫抖,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憎恨她的父母。

溪嶴和父母冷戰了一周。唐卡夫婦知道他們的女兒有驚人堅韌的意誌力,她從來沒有運用她的意誌力反抗她的父母,這是第一次,唐卡夫婦祈禱這也是最後一次。

“親愛的,”唐卡夫人怯怯地喊了一聲,“藍莓餡餅烤好了。”

溪嶴剛想頂嘴說她不想吃,但唐卡夫人卻接著說:“你說我送去默頓家好嗎?”

溪嶴身體一僵,麵色大變,過了很久,她才不怎麼自然地笑道:“我認為這樣不好,媽媽,你不覺得默頓先生和夫人會在文思有機會品嚐之前把它給吃光嗎?你為文思準備午餐,他們可從來沒說過謝謝呢,似乎那是理所應當的。他們太糟糕了,不是嗎?”

“是呀,我也這麼覺得。”唐卡夫人幹巴巴地說,“要不,放學後你帶文思來家裏做功課?”

溪嶴從嘴唇中間擠出一個“好”字來。

唐卡夫人用錫紙把蛋糕封好。

溪嶴悄悄走到母親身後,從背後環抱她,“媽媽,我是如此幸運,你們這麼愛我!”

唐卡夫人控製不住,泣不成聲,猛然轉身抱緊女兒,“我的乖女兒又回來了。”她不斷重複這句話。

雖然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都想不通溪嶴為何那麼看重文思,但他們不得不接受“溪嶴看重文思”這個事實,如果他們希望女兒不再像上次那樣失控,那麼他們必須學會好好地對待文思。

這是一個非被接受不可的事實,如果他們在乎他們的寶貝女兒,他們必須學會在乎他們的女兒在乎的那個人——文森特·默頓。

第二章 她和他的少年

很多人在青春期都有這樣那樣的煩惱或者麻煩,但是幸運的溪嶴半個都沒有。她還是那麼快樂,那麼美麗,那麼聰明,那麼善良。

唐卡夫人在溪嶴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溪嶴長得過分漂亮,這當然是一件令母親覺得驕傲的事,但對一個女孩而言這無疑也是危險的天賦,所以唐卡夫人和老爹達成共識,不對溪嶴的美貌多加誇讚,相反他們不斷地讚揚她的聰明,她的正直,她的大度,在唐卡夫婦刻意營造的這種家庭氛圍中,溪嶴明白了對一個女子而言最重要的絕對不是美貌而是美德。

溪嶴最終成長為一個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毫不在乎的好姑娘。

文思小的時候很愛用“毛茸茸”這個詞語形容溪嶴的眼睛,溪嶴有極密極長的睫毛,上下扇動的時候就如同兩把小小的羽毛扇子。

我的眼睛不是毛茸茸的!溪嶴屢次聲明她討厭這種說法。

“總之,它們是美麗的。”文思放下鉛筆,盯著溪嶴不放。

文思今年十三歲了,他變得更加蒼白,幾乎接近病態的慘白,淡淡的肉色的嘴唇也常常煥發病態的透明的光澤,他長高了許多,幾乎快趕上溪嶴,也要接近五英尺七英寸了。大約因為特別瘦弱的緣故,小時候顯得含混不清的五官如今都凸現出來,他有一張漂亮的臉,修長優雅的臉型,兩道斜飛的劍眉,挺直的鼻子,最漂亮的還屬他的眼睛,幼年的文思眼睛裏還有一抹微微的藍色,但此時已經完全消失,隻剩下明亮銳利的冰灰色。文思是一半墨西哥血統一半日耳曼血統,他的頭發和眉毛都是很濃膩的黑色,如同被墨色極濃的炭筆一根根地描繪過。

文思還是不太習慣直視別人,總是壓低細長的脖子躲藏什麼一樣,偶爾一抬眼,未語人先笑,就怕得罪了誰,“真想和你一樣有藍色的眼睛,這是大海和天空還有宇宙的顏色。”文思多愁善感地感慨。

文思曾經很喜歡畫溪嶴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還有她橢圓形狀的完美的臉。文思曾經對溪嶴的長相五官有不竭的興趣,似乎那是他找到的小小的寶藏,但這一兩年,文思更喜歡描繪溪嶴身體的曲線,文思說溪嶴的身體就像銀河那麼流暢那麼美。

“這是個糟糕的比喻,”溪嶴哈哈大笑起來,“你知道,我是固體,但銀河,銀河應該是流動的感覺。”溪嶴捏了捏文思的臉頰,“文思,我想你還有寫詩的天賦呢!”

“我在寫。”文思低下頭淺淺笑了笑。

“是嗎?給我看!”溪嶴興奮地尖叫。

文思輕輕抬起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在這裏。”

“你真滑頭!”溪嶴說著又要去捏文思的臉,文思猛然側頭避開了。

溪嶴撲了個空,不甘心地把文思的腦袋拽進懷裏,用力搓了搓他頭頂的頭發。

“溪嶴,我可不是你的寵物!”文思嚷起來。

溪嶴跳起來,跑開幾步,“我保證下次再也不了!”溪嶴在心裏頗覺遺憾地想,為什麼小文思也會長大呢,好像就在昨天她還可以輕鬆地背他去上學,踩著腳踏車送他去郊外寫生,但現在他竟然學會禁止她摸他的頭發。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真正的大男孩,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真正的男人,那個會緊緊抱住她的膝蓋怎麼也不鬆開的小男孩再也回不來了。溪嶴悵然了片刻,“我要走了。”

“溪嶴?”文思敏銳察覺溪嶴惆悵的情緒。

“我要去參加啦啦隊的彩排,早上和你說過的呀。”溪嶴拽起背包就出門了,“留在這裏,我們一起晚餐!”溪嶴頭也不回地囑咐了一句。一個禮拜七天倒有六天文思會呆在溪嶴家裏做功課。

文思目送溪嶴修長健美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當他聽到啪嗒大門被合攏的聲響,他飛快放下速寫簿,跑到窗戶旁邊,溪嶴跨上了腳踏車,臀部懸空離開坐墊,雙腿用力地踩了幾下,待車輪飛速旋轉,這才坐定。

文思目不轉睛津津有味地看著溪嶴的一舉一動。

溪嶴蟬聯了兩屆校園舞會的女王,她從十年級開始就是啦啦隊的隊長,她是當之無愧的校花。和以往曆任校花都不同的是,溪嶴將校花這個頭銜完全當作一個善意的笑話。

溪嶴也是從十年級開始參加拳擊訓練,她喜歡這種暴烈的運動,她想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第一次學打速度沙包時的興奮的心情。

唐卡夫人並不是發自內心地支持女兒學習拳擊,女兒並非隻是在學校接受訓練而已,她偶爾也會參加業餘比賽,偶爾對手還會是男人,與此同時,更令唐卡夫人不能釋懷的是,唐卡夫人總覺得女兒選擇學習拳擊為的是保護默頓家那個小鬼頭。

不管唐卡夫人的臆測有沒有根據,事實就是,不管明裏還是暗裏,再也沒有人敢找文思的麻煩了。

相反,越來越多的大男孩擠出諂媚的笑容接近文思討好文思,試圖借此追求溪嶴。

唐卡夫人抱著兩個鼓鼓的大紙袋推門而入,第一眼就瞧見正趴在窗口發呆的文思,唐卡夫人不由就怒了。

“唐卡夫人!”文思發現唐卡夫人回來了,立即跳下窗台,束手束腳地站好,做出可憐兮兮的乞憐的模樣。

唐卡夫人沒好氣地應了一聲,走到冰箱邊,放下紙袋,文思立即上前要幫手,唐卡夫人尖聲叫道:“別!別!”

文思縮回手,垂下細長的脖子,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天鵝一樣。

唐卡夫人覺得自己似乎過分了,“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去做功課吧。”提到學習,唐卡夫人又記掛起即將來臨的SAT考試,溪嶴非得考出一個極好的分數不可,這樣才有希望申請到最好的大學,雖然溪嶴的在校表現始終極好,但斯圖鎮中學到底是個九流中學。想到這裏,唐卡夫人又開始為女兒的前途焦慮,“文思,我想最近你該學著自己好好做功課,溪嶴將會變得很忙,我們都應該幫她分擔一些事情,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