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文思一邊說一邊將雙手插進褲子口袋,“如果溪嶴申請到好的大學,比如哈佛耶魯普林斯頓,那麼她就會去那些地方讀書,然後再也不回來了?”文思語調天真地問。
“斯圖鎮可不是個發展事業的好地方,但這是終究是溪嶴的家,她當然還會回來……”唐卡夫人話音突轉,她猛然轉頭逼視文思,“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你不希望溪嶴離開這裏?你不希望缺少了溪嶴這樣有力的保護者?”唐卡夫人一步一步地逼近文思,“多麼自私的小孩!你該為你自己感到羞恥!你!”唐卡夫人忍無可忍地推了文思一下,“你究竟還要拖累我的溪嶴到什麼時候?”唐卡夫人嘶聲叫道,這句話,她已經憋在心裏好多好多年了。
文思退到了牆角,細瘦的背脊緊緊貼著牆壁,他的臉色越發白了,荒原中的雪地似的。
“媽媽,我回來了。文思!瞧我買了什麼?”門外傳來溪嶴雲雀一樣歡快的聲音,隨著門被推開的呼啦響聲,溪嶴羚羊一樣躍進來。
唐卡夫人忐忑地看了文思一眼,果然不出她的意料,他的臉皺了一下,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那雙妖媚的細長眼睛裏也飛速地冒出了淚花。唐卡夫人踱到水槽邊,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她忐忑地等待溪嶴朝她撲過來,再度惡狠狠地咒罵她是邪惡的母親,上次的爭執事件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但唐卡夫人從來不曾淡忘過。
唐卡夫人用力搓著手,她不知道怎麼麵對女兒的指責,雖說女兒並無權利指責她什麼,但既然她明知道女兒唯一會挑剔的就是她對待文思的態度,為何她就是不能遷就一下呢?
唐卡夫人懊喪地捶了捶水槽的邊沿。為何她竟然連一個小男孩也糊弄不好呢?她可真是沒用呀。
唐卡夫人聽見文思和溪嶴不斷地竊竊私語,在說什麼呢,一定在說她是如何嚇唬文思的吧?
文思那個小鬼頭,平日悶不吭氣,其實一肚子壞水!
“媽媽!”溪嶴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壓低聲音抱怨,“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唐卡夫人怔了怔,她不明白女兒這次怎麼沒有暴跳如雷?
“我和你說過別在文思麵前多提他的父母!”
什麼跟什麼?唐卡夫人一時轉不過彎,怎麼好端端提到那對虛榮又懶惰的夫妻呢?
“有那樣的父母是多麼可怕的事呀!”溪嶴做了個鬼臉,又提起雙拳,憑空擊打了幾下,“真想好好揍他們一頓!”
唐卡夫人理了理思緒,這才反應過來,文思將惹他哭泣的罪過推到了他的父母頭上。他竟然幫她掩飾?唐卡夫人覺得無法置信。
溪嶴歎息一聲,用力抱了抱唐卡夫人,“噢,媽媽,我是多麼感激我有這麼好的媽媽爸爸,這麼好這麼溫暖的家!”
“傻孩子!”唐卡夫人偷偷鬆了口氣,她一邊撫摸女兒的臉頰,一邊瞟了瞟仍縮在牆角不敢亂動彈的文思。唐卡夫人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文思其實是個好孩子,但唐卡夫人憑著母親的直覺相信這樣一點,文思並不會傷害溪嶴,“文思?想吃藍莓餡餅嗎?”唐卡夫人努力表現得親切一點。
溪嶴歡呼一聲,重重親了唐卡夫人一下,又跑到文思跟前,“快看,快看,我托傑克從紐約買的畫畫哦!”
溪嶴不負眾望考出了一個驚人的優異的SAT成績。唐卡夫人大喜過望,和唐卡老爹商議之後決定,接下來的一個月,溪嶴的夜歸時間都被延長到午夜十二點。唐卡夫人同時還鼓勵溪嶴和傑克、約書亞、尼娜這些同齡的朋友一起出去玩耍。
溪嶴並沒有洞悉母親刻意分離她和文思的用心,“天啦,媽媽,你多麼勢利,誰都知道,隻有我傑克約書亞還有尼娜考到了一個好的SAT分數,你就隻許我同他們一起玩?”
“媽媽並不是這個意思。”唐卡夫人急忙笑著解釋,“我並不知他們考的多好呀。”
“是嗎?算了,我才不相信你,媽媽你最老謀深算了。媽媽,這條裙子似乎太緊了。”溪嶴抱怨。
“相信媽媽,每個美女的曲線都是勒出來的。”
溪嶴放聲大笑。
“寶貝兒,你該學著穿高跟鞋了。”唐卡夫人回憶起溪嶴小時候一個月穿壞一雙球鞋的紀錄。
“媽媽,你還是拿槍斃我了吧。”溪嶴做了個鬼臉,揀了一雙媽媽的平跟鞋,“媽媽,似乎我的腳比你的還要大一點。”
“等溪嶴上了大學,媽媽為溪嶴準備一打最美麗的鞋子。”唐卡夫人笑道。
溪嶴忙道:“不是高跟的?”
“不是高跟的。”唐卡夫人無奈地搖搖頭。
“文思!”溪嶴把兩根手指塞進嘴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
唐卡夫人皺眉看著女兒把粘著口水的手指從嘴巴裏掏出來,“溪嶴,你是女孩子!”
文思悄悄地推門而入。
溪嶴奔到他跟前,輕盈地轉了兩個圈,“我美嗎?”她故意用力扇動睫毛。
文思被她逗得微綻笑容。
“我們走,文思!”溪嶴拽起文思就要下樓。
唐卡夫人一驚,溪嶴沒有提過也要帶文思一起去呀,“文思,我們說好了今晚做什麼來著?”唐卡夫人看了文思一眼。
文思膽怯地彎起脖子,囁嚅著:“我們……”他並沒有和唐卡夫人約定任何事情呀。
“你答應為我畫一幅肖像的,你知道我是多麼期待嗎?小紳士,你怎麼可以食言呢?”
“文思,”溪嶴不悅,“你真的忘記了嗎?你該早點告訴我的。我讓傑克買了五張電影票呀!”
“早點去,說不定還退得掉。”唐卡夫人忙說。
溪嶴點點頭,走出幾步,又轉回頭,“文思,你想和我一起去嗎?”她最怕看到文思失望的樣子,“沒關係,我可以幫你和媽媽解釋。”
唐卡夫人趁溪嶴不注意,用力瞪了文思一眼。
“不!”文思匆忙叫起來,“我喜歡給唐卡夫人畫像。我喜歡!”
“真的?”溪嶴有點困惑,“好吧。乖一點哦。”溪嶴貼在文思耳邊說,“唐卡夫人可不是溪嶴呀。”溪嶴一邊往外走一邊還不住回頭給文思做口型,乖一點,乖一點哦。
終於等到大門關攏的聲響,文思忍不住質問:“我並沒有答應……”
“你不覺得溪嶴也有權利和同她一樣大的孩子一起玩嗎?”唐卡夫人雙手環胸,趾高氣揚地說。她和傑克還有約書亞的父母都是好朋友,那兩個男孩子都是她看著長大的,不管其中哪一個追求溪嶴她都不會橫加幹涉,因為至少這兩個男孩都沒有那種邪惡的魔力,令乖巧的溪嶴衝父母喊出“我恨死你們”這樣的話來。
“你……”文思的聲音微微顫抖,身體也跟著微微顫抖,像被打落的小鳥一樣。冰灰色眼睛慢慢被淚霧罩住,變得迷離、脆弱、動人心魄。
唐卡夫人硬生生地別開臉,她記得她的好街坊瓊曾對她笑言,她的小女兒海瑟不止一次地在家談論學校裏那個灰色眼睛的漂亮小夥子。他有好多本畫滿了美麗圖畫的冊子。
唐卡夫人堅信,文思絕對不是個好小孩,他邪氣。
“我想,我們最好還是畫出一幅畫來,免得溪嶴猜疑,你說呢,文森特?”唐卡夫人說完率先下樓。
唐卡夫人寧可荷爾蒙分泌凶猛的大小夥子圍繞溪嶴亂轉,她都不願文思這個小孩子纏著溪嶴不放。
也許連溪嶴自己都不明白她對文思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對他那麼好,她那麼在乎他,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
鎮上的人常常見到溪嶴帶著小文思親密無間地玩耍嬉鬧,他們還以為文思是唐卡家的遠房親戚,雖然唐卡夫人曾經公開否認過,但大家總是見到溪嶴和文思非常友愛地呆在一起,於是大家又忘了唐卡夫人的解釋,認為溪嶴和文思真是一對遠房的表姐弟。
唐卡老爹則以為,溪嶴無條件地善待文思,完全是因為溪嶴善良,她憐憫他。文思確實是個值得憐憫的可憐蟲,他的父母在大城市冒險失敗,龜縮到這個不起眼的小鎮來,隻覺得事事不如意,剛開始還願意找份工作,努力和鎮上的人保持好的關係以便多占一點便宜,後來卻雙雙賴在家裏,靠著早年的積蓄維係生活,每天都是一人霸占一台電視一個沙發,伴著啤酒花生薯片打發一日,據說,默頓先生已經超過三百磅了,默頓夫人也已相去不遠。如果不是唐卡一家承擔起照料文思的責任,文思還不知道要淪落成什麼樣子呢。唐卡老爹雖然外表雄壯嚇人,實則內心細膩溫柔,雖然他談不上喜歡文思,但他還是把這個可憐的小孩子當作半個養子那樣對待。
隻有唐卡夫人知道真相,她知道溪嶴和文思之間究竟在發生什麼事情。
“親愛的,可以談一談嗎?”打發文思回家,唐卡老爹也已經睡下,唐卡夫人來到溪嶴的臥房。
溪嶴剛剛躺下,聞言立即坐起身,“當然,媽媽。”
“你知道,就是女孩之間的談話。”唐卡夫人撩開溪嶴臉上的頭發,讓女兒精致鮮豔的小臉完整地顯露出來。
“好吧,媽媽,不如單刀直入,你直接告訴我你究竟想談些什麼好嗎?”溪嶴無奈地吐了口氣,她實在有點厭煩所謂女孩之間的談話了,啦啦隊裏的那些女孩子們總在談論男人談論接吻甚至談論她們的初夜。溪嶴知道她們大多都是在吹噓,溪嶴覺得這很無聊。昨天和傑克尼娜約書亞一起去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尼娜也是非拉著她進行一場女孩間的談話不可,尼娜非要她在傑克和約書亞之間選一個,因為她知道她是競爭不過溪嶴的,所以她要溪嶴揀剩下的那一個。溪嶴認為這是她平生遇到的最荒謬的事情之一。“怎麼了?”唐卡夫人捏捏女兒的鼻子,“我隻是想問你覺得傑克如何?”
“很好呀,一直很好呀。”溪嶴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寶貝,你對去紐約讀大學有什麼看法?”
溪嶴不解地說:“紐約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都不錯呀。”難道媽媽希望她去紐約讀大學?如果她希望她去,她就去好了。反正離家不算遠。
“傑克也打算去紐約讀大學,你們兩個一起有個照應不是嗎?”唐卡夫人激動地說。傑克儀表堂堂,敬重父母,愛護弟妹,唐卡夫人對他相當滿意。
“對呀。”溪嶴想了想,“要是能申請到同一所學校就好了。”
“你也喜歡傑克?”
“當然,誰能不喜歡傑克。女孩都喜歡傑克。”溪嶴笑起來,“他對每一個女孩子都那麼好呢。”
“如果你們現在要交往,媽媽絕對不會反對。”唐卡夫人握住女兒的雙手。
“什麼?”溪嶴以為自己聽錯。
“隻是,有些事你們還不可以做!”唐卡夫人繼續自說自話。
“媽媽,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喜歡傑克,傑克也喜歡你,你們兩個不是應該在一起嗎?”
“但是,媽媽,並非‘那種’喜歡呀。”溪嶴不知道如何解釋。
“哪種喜歡?”
“就比如我也喜歡尼娜,我總不能和尼娜在一起吧?我又不是蕾絲邊!”
“你這孩子,盡和我亂扯。”唐卡夫人笑罵道。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我喜歡傑克就如同我喜歡尼娜,就是對於好朋友的那種喜歡呀。”
“我和你爸爸剛剛認識的時候,我也隻是當他是朋友而已。”唐卡夫人麵不改色地撒了一個謊。實情是,她第一眼見到唐卡老爹,就知道這個棕熊一樣的男人是她注定要追隨一生的,不論窮通。
“是嗎?”溪嶴有點困惑了,“但是……”
“也許你應該多花點時間和傑克相處,然後你就會發現原來他並不隻是你的好朋友那麼簡單。”
“是嗎?”
“當然。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唐卡夫人知道溪嶴很乖,她不會隨便漠視父母的意見,她一定會加以嚐試,“晚安。”唐卡夫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溪嶴困惑了大約有五分鍾,她仍然想不明白傑克對她而言是否有與眾不同的地方。於是,她決定把這問題拋諸腦後。
這番談話唯一令溪嶴印象深刻的是,原來媽媽喜歡的男孩是要像傑克那樣的,生氣勃勃又彬彬有禮。怪不得媽媽不喜歡文思,差太遠了。
文思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憤怒,於是他畫了一輪血紅色的太陽,太陽裏麵有一把錐形的火焰,火焰裏麵困著一個白色的女人,那個女人盤著唐卡夫人的發髻。
他知道她討厭他,不論他表現得多麼乖巧、多麼聽話、多麼懂得為人著想,她還是討厭他。
她恨不得他像一團可以被橡皮擦擦掉的汙跡,她恨不得他在溪嶴的生命中從來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文思看到溪嶴被傑克拉到一邊,傑克貼在溪嶴的耳邊耳語了幾句,溪嶴笑得全身亂顫,然後衝傑克點了點頭。他們在說什麼?
放學之後,溪嶴走到文思跟前,把自己的家門鑰匙交給他,“你先回去好不好?”
文思彎下細長白皙的脖子,冷酷的光芒在他冰灰色的眼睛裏一閃而過,“好呀。”他乖巧地點頭答應。
溪嶴踩著腳踏車來到斯圖小學的籃球場,她和傑克都知道今天這個時候這個籃球場是閑置的。傑克約她比賽三分投籃。這是他們過去常玩的遊戲之一,傑克說約書亞和尼娜都會去。
“約書亞和尼娜呢?”溪嶴停好腳踏車,“你說你帶籃球的。”溪嶴看到傑克雙手空空站在那裏,不禁笑著抱怨開來。
溪嶴跑到籃板下,用力跳著往上摸,“我真怕我長不到五英尺八英寸。”
傑克已經六英尺一了,“你似乎常常會忘記你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怎麼了?女孩子就不許長得像巨人一樣了?沙豬!”
“太高的女孩子令人望而生畏。”傑克按住溪嶴的雙臂,“你不用長那麼高就已經足夠令人望而生畏。”
“什麼?嘿嘿,這似乎並不是什麼誇獎人的話哦。”
傑克裝出一副苦惱的樣子,“瞧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為什麼總是隻說實話呢?”
溪嶴哈哈笑起來,心想,怪不得女孩子們都喜歡聚在一起談論傑克,他還真是蠻可愛的,“尼娜和約書亞呢?他們遲到了。”溪嶴看了看手表,“約書亞會帶籃球來,對不對?”
“溪嶴,那天你選了我對不對?”
“什麼?”溪嶴不明白。
“那天看完電影,尼娜要你選一個,還記得嗎?”傑克凝視溪嶴。
“哦,那個。”溪嶴恍然,剛要說什麼,突然發現傑克看她的目光怪怪的,溪嶴不覺有點臉紅,“真奇怪,我和尼娜說過什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她選了傑克,她發誓她隻是隨口說說的。
“真奇怪,我說過我知道得很清楚嗎?”
“我……”溪嶴語結,忍不住一拳捶在傑克的胸口。
藏身在不遠處的石凳後麵的文思差點兒雙目噴出火來。
“嘿,那隻是個玩笑。”溪嶴不好意思地背轉臉。
“哈哈。”傑克佯笑兩聲,“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差!”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失落和傷心。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溪嶴急忙轉身。
文思聽見傑克低低地發問:“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我……”溪嶴情急之下把亂蓬蓬的短發抓得更亂。
傑克試探性地把手搭在溪嶴的腰上。溪嶴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腰肢這麼纖細,這種陌生的感覺有點嚇到溪嶴,她想逃開,但傑克身上有種很引人的東西又吸著她不想走開。
溪嶴看到傑克工整漂亮的臉蛋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放大,還有一股帶著淡淡薄荷香氣的呼吸撲麵而來,溪嶴知道自己是喜歡這種感覺的,這是美好的。溪嶴期待著下一刻的來臨。
突然,傑克捂著後腦“哇”地叫了一聲。溪嶴一驚,抬眼望去,卻見到文思手裏抓著一把小石子站在不遠的地方。
“你!又是你這個小鬼!”傑克說著就要撲過去。
“喂,等等!”溪嶴急著製止傑克,不自覺就對他揮拳相向。
傑克捂著鼻子慘叫一聲。鮮血從他指縫中溢出。
“天啦!對不起!對不起!”打傷傑克,並非溪嶴的本意,“文思!”溪嶴發現文思掉臉跑開,隻得扶起腳踏車,跳上去直追過去,“傑克,我真的非常抱歉。”
“文思,你不能因為你不高興就打人!”溪嶴追上文思,拍掉他攥在手心的石頭,端起大姐姐的架子來。
“哦,是嗎?”文思倔強地怒視溪嶴,“我並不是那個把人家的鼻子都打破的人!”
“我……”溪嶴啞口無言。
文思冷笑幾聲,不管溪嶴,自顧走開。
“你到底生什麼氣?”溪嶴不解,她也不由氣悶。默頓夫婦那麼討厭,可是她看在文思的麵子上,總是對他們和顏悅色,傑克是她的好朋友,文思不該為了她而對傑克好一點嗎?何況,傑克那麼好的人,連陌生的狗都會在第一眼愛上他,溪嶴不明白文思為何不喜歡傑克。
“他們都在說都在說都在說!”文思越來越激動,幾乎放聲尖叫起來。
“誰?說什麼?”
“那些臭男孩,都在說你!”
“我?”溪嶴不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有什麼可給人說的?而且她一向以為鎮上的男孩子們都是她的好哥們,他們會背地亂嚼她的舌根子?她才不信呢。
“說你腿是多麼長,胸部是多麼鼓,身材比朱麗婭·羅伯茨還要好!”
“什麼?”溪嶴失笑,“這是你編造出來的對不對?”
文思沒有編造,不過加工了一番,鎮上的男孩子並不會用褻瀆的語言亂說溪嶴,溪嶴是個好女孩,他們向往她的美貌但同時也敬重她的人品。
“他們每一個都吹噓曾經和你親過嘴!”這句話絕對是文思編造的。
“造謠!”溪嶴皺眉道,“哪裏有?是誰,你告訴我是誰!”溪嶴有點怒了。
“每一個!”文思惡狠狠地說。
“你總是裝出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漂亮的樣子,讓那些男孩子以為你是多麼的容易接近!”文思繼續說。
“什麼?”溪嶴的眉頭越皺越緊,“根本不是這樣的。”
“你是假正經!你最喜歡勾引男人!”文思的舌頭越來越惡毒。
“閉嘴!”溪嶴急了,大聲道。
“剛剛在籃球場那邊,你不是默許傑克抱住你,還等著他親你?”
“我……”溪嶴無法辯白,她確實沒有阻止傑克,就算事件重演,她還是不會阻止,她說不上來為什麼。
“你背叛我!”文思猛地掉下淚來。
“嘿嘿!”溪嶴急了。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任何地方可被稱之為“背叛”。
“傑克是我的好朋友!”溪嶴急著解釋。
“不,你隻許有我一個好朋友!隻許我一個!”文思猛地拉下溪嶴的脖子。
溪嶴從來不知道文思的力氣原來這樣大。
“媽媽,”溪嶴幫媽媽收拾碗碟,有點心不在焉地問,“我是不是長得還挺不錯?”溪嶴一邊說一邊往倒映著影子的窗戶玻璃望去,她第一次開始思考文思眼中看到的自己是怎麼樣的。
“傻丫頭,你當然漂亮,好端端問這個幹什麼?”唐卡夫人笑道。
“沒什麼。”
“你的舌頭好一點了嗎?你怎麼會在拳擊的時候忘記戴牙套呢?哎,你真不像個女孩子。”唐卡夫人歎了口氣。
“我下次一定會記得!”溪嶴用力低頭猛擦盤子,掩飾自己的臉紅。
東岸最著名的預科學校被溪嶴驚人的SAT成績吸引,還有她曾經拿過全州拚字比賽冠軍的履曆,派專人趕到斯圖鎮,征求斯圖中學、溪嶴自己以及唐卡夫婦的意見,詢問溪嶴是否願意轉學去他們學校,他們將提供全額的獎學金。
唐卡夫婦喜出望外,如果溪嶴去那裏讀預科,那麼一年之後,溪嶴將有機會申請到任何一所常青藤大學的全額學術獎學金。
溪嶴原本也十分雀躍,但突然想到假若文思知道她將提前一年離開斯圖鎮,他會做何感想?溪嶴不覺有點泄氣。溪嶴終於發現,她似乎越來越在乎文思的想法,這令溪嶴微微不安。
“當然不可以!”文思尖聲叫起來,“你明明應該明年才畢業的。”文思再度覺得溪嶴背叛了自己。
“好吧,好吧。”溪嶴覺得氣苦,“我不去那裏就好了。”她認為文思太自私了,從不懂得為她著想。同時,她確實也不放心就這麼離開文思。算了,不去就不去吧,她相信她最終還是能申請到不錯的大學的。“怎麼了?”唐卡夫人敲了敲門,也不等溪嶴答應徑自就走進來。唐卡夫人不但瞧見文思,就連溪嶴都板著臉,唐卡夫人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文思,你也為溪嶴要去那麼好的學校而高興吧?”唐卡夫人故意說。
“他?他怎麼會?”溪嶴仍在氣頭上。
文思詫異地看著溪嶴,覺得溪嶴正和她的母親聯手欺負他。文思雪白的臉猛地漲紅,又猛地刷白,他突然一言不發地衝出去。
“喲!”唐卡夫人叫了一聲,“文思這是怎麼了?”
溪嶴拿起枕頭壓在自己臉上,“鬼才曉得!”
唐卡夫人心裏暗喜,她一直等待這樣的契機,讓溪嶴從此厭棄文思。看起來,她似乎等到了,“怎麼,文思不希望你去梅勒嗎?”
“可不是!”
“這可就是他的不對了!”
“可不是!”
“他怎麼能什麼都先想著自己呢?”
“可不是!”
“這個小自私鬼!”
“可不是。”
唐卡夫人心裏大喜,以為女兒從此看透文思,與他斷絕所有關係。豈知,溪嶴猛地甩開枕頭,跳起來,“我去看看他跑哪裏去了?”溪嶴一邊說一邊就朝外衝去。
文思看見了那隻蹣跚學步的白色小貓咪,那麼柔弱,那麼無助,不知道怎樣從家裏跑出來的。又或者,是被遺棄的?不,不,人們很少遺棄小的動物,人們隻是喜歡遺棄小孩。
那天,文思在溪嶴的嘴巴裏嚐到了血的味道,文思覺得那麼溫暖,他覺得他對於生命的所有熱情都被激發出來,但轉過臉,溪嶴就說要離他而去。
文思不能接受,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他慢慢抱起那隻瑟瑟發抖的小貓,貓咪衝他輕輕叫了一聲,討好地探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他的手心一下。
癢癢的,文思心想。
溪嶴找到文思的時候,文思的目光呆滯而凶殘。溪嶴看清了地上的一切,猛然驚呼一聲,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幅血紅色圖畫。溪嶴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血,她一輩子都不想知道。
文思仍然浸溺在半瘋狂的狀態中,“你來了?”他衝溪嶴嫵媚地微笑。
溪嶴身體僵直,既不進也不退,半分都不動。
“其實,”文思似乎在和自己夢中的景象說話,並不期望得到什麼答案,“你的嘴唇嚐起來不會比別人的更鮮美。”
溪嶴不明白文思的話是什麼意思,她隻是感覺到他把手指上仍然溫濕的血液塗在她的嘴唇上。
“文思!”溪嶴忍無可忍地尖叫起來。
文思吃了一驚,目光一定,“溪嶴!”他似剛從夢中驚醒。他慢慢清澈的目光四處遊移了一會兒,突然定在那個白軟的小屍體上,“那是?”他麵色大變,雙眉痛苦地扭曲起來。
“沒什麼。”溪嶴強自鎮定,“文思,我們回家。媽媽已經準備好晚餐了。”溪嶴一遍遍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不關文思的事,文思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文思是天才,天才總是詭異的。沒有惡魔性的天才就不是真正的天才。
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
文思還想回頭去看他製造的那片混亂,溪嶴一把拉住他,“我們回家。”
溪嶴在那天的晚餐上,正式對父母宣布她將放棄去梅勒預科學校讀書的機會。文思太敏感脆弱了,她不能猝然丟下他不管。
唐卡夫人當場哭出來。溪嶴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混蛋,但她不能改口,尤其文思那麼殷切地看著她,等待她確認她的決定,“是的,媽媽,我不去了,不去了。”即使明知這樣的話會令母親心碎,但溪嶴還是重複了第二遍、第三遍。
讓溪嶴在任何事情與文思之間選擇一樣,溪嶴的選擇都是文思。
唐卡夫人怎麼也想不通女兒怎麼會對一個小男孩如此的死心塌地。唐卡夫人氣病了,臥床不起,她不再與溪嶴說話。溪嶴又驚又悔又傷心,短短數日,她就減輕了幾磅的體重,玫瑰色的臉頰變得清瘦又蒼白。
媽媽沒有胃口不肯吃飯,溪嶴也跟著什麼都不吃。
溪嶴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遇到的最艱難的時光。
一向不愛多操心的唐卡老爹終於主動找到了文思,“天啦,文思,瞧瞧你幹的好事,瞧瞧你製造的混亂!”唐卡老爹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告訴我,孩子,你是故意的嗎?”
文思驚慌失措,“不,先生,絕對不是!我不是!”文思隻是不想溪嶴這麼快離開他,他隻是不想離開她而已。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毀了溪嶴的前程?”
文思猛烈地搖頭,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明白溪嶴總有一天會離開斯圖鎮去上大學,但不該這麼快,不該就在下個禮拜呀!
“現在你知道了?”
文思怔了怔,用力點點頭。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到底還是個好孩子。”唐卡老爹欣慰地笑了。
“先生,你希望我叫溪嶴去梅勒?”文思怯怯地問。
“如果我們說管用的話,可惜……”唐卡老爹無奈地搖搖頭,“看來隻有你去說才行。”
唐卡老爹決定親自開車送女兒去曼哈頓。溪嶴在梅勒讀書期間,將在她的外祖父家裏借宿。唐卡夫人和娘家人多年不往來了,倒不是娘家人看不起他們,而是唐卡夫人自己自尊心太強,但是這次女兒這麼風光地被最好的私立學校相中,唐卡夫人認為女兒去父母家打攪一段日子也並非什麼太丟麵子的事情。溪嶴的外祖父母對於這個多年不見的小外孫女的到來滿懷期待。
“文思,”溪嶴仍是不放心,“要等到聖誕節我才可以再回來看你哦。”
“感恩節你不回來嗎?”文思更緊地捏住溪嶴的手,這令溪嶴又想起那個藏在她的校服裙擺後不敢探出頭來的小男孩。
“哦,當然。我忘記了。”
“不要再忘了。”文思趕緊叮嚀。
“我和媽媽爸爸都說過了,你放學之後還可以到我家裏做功課,我的房間任你用,你想住在那裏也可以哦。我和約書亞傑克尼娜都說過了,他們都會幫我照看你,就和我還在這裏時是一樣的。”
“不,不一樣的。”文思鼻子一酸,差點兒哭出來,不想被溪嶴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文思用力扭過頭去。
溪嶴心裏也跟著一酸,突然想起文思這幾天都不怎麼吃東西,“文思,還記得嗎?你向我保證過,你以後也要背我還債的,所以,下次我回來的時候,你會長得比現在更高大嗎?”
文思用力點點頭。
溪嶴放心地笑起來。
“寶貝們,到時間了。”早就坐進車裏的唐卡老爹不由催促了一聲,“這兩個孩子,哪裏有那麼多悄悄話好講?”唐卡老爹問妻子。
唐卡夫人故意忽略溪嶴和文思依依話別的情景,雖然這次多虧了文思力勸,溪嶴才不至於錯失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大機會,但唐卡夫人絲毫不感激文思。她仍然堅信她對文思的看法,他邪氣。
“哦,對了,文思,來這裏,”溪嶴用力擁抱了文思一下,放開他之前,貼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那樣的事情,再也不要做了。”
溪嶴的語氣凝重,文思立即明白溪嶴指的是哪一件事,“我保證,不,我發誓。”
“這就好。”溪嶴這才真正地釋然下來。她上車坐好。
“還不快走!”唐卡夫人瞪了丈夫一眼。
文思卻撲到車邊,拿出一張裱在鏡框裏的畫,塞給溪嶴,“溪嶴這是你上回送給我的,我覺得這可能不是仿品,這是真品。”
“什麼?”要不是因為文思認真的表情,溪嶴真要以為他在開玩笑,“不可能。如果是,又怎麼會被傑克買到?傑克說他是在舊貨市場買到的。Vangogh那麼有名,他的真跡早就全部被收進博物館了。”
“他有名,隻代表很多人知道他,”文思猛地把臉貼近車窗,“並不代表很多人懂他!”
“開車!”唐卡夫人斷喝一聲。
“溪嶴,我會一直一直很想你。”文思追在車子後麵喊。
唐卡老爹從後視鏡裏看到坐在後座的女兒突然雙手掩麵,“哦,我的小乖乖,你是在哭嗎?”
第三章 來吧,來到我身邊
文思十七歲了,他的五官越發清晰明銳,幹淨清爽得令人歆羨,他長到了六英尺,胸前和手臂上微微鼓起了一些肌肉,但這必須裸出上身才看得到,穿上衣服的話,文思似乎瘦得有點可憐,什麼衣服都能在他的身體上飄出一個弧度來。
他愈發的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在郊外流浪,愈發喜歡盯著太陽不放,用唐卡夫人幸災樂禍的話說,這個邪氣的小子身上潛藏的怪病總會一一發作的。唐卡夫人巴不得文思哪天真的精神病發作被關進精神病院才好,唐卡夫人對誰都善良好心,文思是唯一的例外。
斯圖鎮上的人不再那麼看輕文思,這個清秀安靜的小夥子看起來是如此的與眾不同,鎮上的居民大多是愛玩愛笑的粗人,他們不能理解文思時常顯露的那種脆弱易感的神態,但他們敬畏那個樣子的文思,他們以為具備那種神態的文思看起來相當的神秘相當的聰明。他們都說不上來文思日後究竟能有什麼成就,但大家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這個小夥子是無法估量的。文思,他像一口飄蕩著翠綠浮萍的靜潭。
傑克離開斯圖鎮上大學之後,文思幾乎變成鎮上最受歡迎的男孩子,雖然他和傑克截然不同,傑克喜歡照顧女孩子,文思則不喜歡。
唐卡夫人正在切西紅柿,夕陽給窗外的景象鍍上華麗的瑰紅色,唐卡夫人欣賞眼前的美景,心情大好,就在這時文思卻像一道模糊的幽靈一樣慢慢地闖入唐卡夫人的視線。唐卡夫人頓覺掃興,但更令她憤怒的事情還在後麵,瓊家的小女兒海瑟,她和文思同齡,如今已長成胸部鼓鼓的少女,她尾隨著文思,不斷說些什麼,文思並不答話,也不回頭看她,似乎全然不知道她的存在,海瑟的小臉越來越紅,唐卡夫人看到她激烈地打起手勢,似乎在說,你能不能不當我是隱形的,唐卡夫人看到海瑟的小臉完全皺起來,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唐卡夫人在心裏罵了文思一句混蛋,海瑟轉身似乎要走開,文思卻在這時猛然轉身,他扳著海瑟的肩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唐卡夫人的心猛然提起,她預料不到文思接下來會做什麼。
文思俯下身去。
唐卡夫人隻覺得自己的整個胸腔都要炸開了。待她努力平複心情,再度由窗戶望出去的時候,隻剩文思一個人還站在那裏,他慢慢地抬手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的手指修長且細嫩,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糖衣似的。唐卡夫人忍無可忍猛然推開窗戶。
文思被驚動,他麵色大變,他顯然意識到唐卡夫人剛剛看見了什麼。
唐卡夫人聽見大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響。文思順著牆角滑進屋來。
“夫人。”文思猶豫了一下,走近一點,畢恭畢敬地喊。
唐卡夫人真想叫他滾出去,“還有半個小時才能開飯。”唐卡夫人硬邦邦地說。她提醒自己她不能表現出替溪嶴不值的樣子,溪嶴和文思的關係從來不曾被點破過,文思願意花心願意糜爛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的寶貝溪嶴沒有任何關係,“我還以為你的小女朋友是尼奧娜呢。”
文思的背貼在牆上,想分辯又不敢,隻有將細長的脖子深深地彎下去。
就連唐卡夫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人不管做什麼姿勢都有一種脆弱的美感,像十分珍貴的中國瓷器一樣。
唐卡夫人不由有點沮喪起來,為啥這小子就不能長得難看一點呢,唐卡夫人不由回憶起溪嶴與文思並肩而立的模樣,雖然唐卡夫人極度地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那是一對璧人,實在般配的很。
溪嶴不知為何留起了長發,自打溪嶴四歲之後,她就一直堅持短發造型,因為簡單利索,符合她的個性。唐卡夫人估計溪嶴反常的留發舉動必然與文思脫不了關係。
波浪般的金色長發加上一對小扇子似的眼睫毛,每個初來授課的教授都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班上竟然有一個活生生的真人版的芭比。
醫學院的生活無疑是溪嶴有生以來麵對的最大的挑戰,也許因為這是全美最好的大學最好的醫學係,溪嶴發現同學中倒有一多半比她還要聰明,而且不是聰明一點點而已,溪嶴必須全力以赴才能保證跟上進度,至於拿第一名如探囊取物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
溪嶴還是那麼容易交到朋友,她的同學和教授基本上都是那種表麵和氣心裏傲慢自覺高人一等的家夥,但溪嶴竟然還是可以同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建立真誠的友情。
溪嶴常常對文思提到一個叫翠茜的女孩,那是她的室友,一個驕傲的上流社會的大小姐,對什麼都看不順眼,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被她暗地裏挑剔得體無完膚,她原先也瞧不上溪嶴,覺得她一來不算絕頂聰明,二來過分漂亮以至於顯得毫無個性。翠茜欣賞名模凱特·摩斯那樣的女子,她幾乎也差不多算是那一型,並不漂亮,但是又傲又酷。
相處久了,翠茜發現溪嶴心腸很好,人又大度隨和,一點虛飾也沒有,對溪嶴的態度不禁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將溪嶴引為平生最好的知交。
文思皺著眉頭聽完溪嶴說最近又和翠茜一起幹了什麼什麼,“嘿,她是不是喜歡你?”
“當然。翠茜當然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呀。”溪嶴幾乎喜歡她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蠢!”文思急道。
溪嶴的臉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隔了許久,才在文思眼神的暗示下領悟,“天啦,你這個小子思想怎麼如此陰暗齷齪!”溪嶴笑罵,“人家有男朋友,不對,是未婚夫。”提起翠茜的未婚夫,溪嶴不由想起約書亞和尼娜去年也訂婚了,今年大學畢業之後應該就會正式結婚,傑克上次去哈佛看她的時候也帶去了一張女孩子的照片,溪嶴還記得她的名字叫伊麗莎白,傑克說他們已經約會半年。身邊的好朋友似乎一個一個都塵埃落定了,溪嶴不禁有點微微的惆悵,自己在心裏扳著手指頭數一數,她竟然都快二十二歲了。
“你呢?你的男朋友呢?”文思的眼神冷冷的,聲音也是冷冷的。
溪嶴被他陰森的樣子逗樂了,“你呀!”她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完全是開玩笑地說。這次回來,媽媽把她拉到一邊,說文思如何如何同時交了幾個小女朋友,溪嶴當時心裏還是挺難過的,但還是勉強對母親笑道,原來文思現在這麼受人歡迎,怎麼沒人發現他優雅的外表下麵藏著十分惡毒的心腸嗎?
唐卡夫人聽完溪嶴的話當場呆住,顯然分辨不清她說真還是說假。溪嶴隻好立即解釋自己是開玩笑,不過,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都會為有毒藥氣質的男子著迷吧。
“文思?毒藥?”唐卡夫人撇撇嘴,“我讚成。”
“我也讚成!”溪嶴做了個鬼臉,嘿嘿笑道,“但我是個大姑娘了!”
溪嶴一向將自己四年不交男朋友的理由推諉給學業負擔太重,她不是沒有想象過她和文思之間的未來,但她隻敢想她如何幫助他照顧他,如同對待一個貨真價實的小兄弟那樣。從溪嶴見到文思的第一眼起,她就隻是想保護他,這份童年的情緒至今沒變,溪嶴從沒有想過要占據甚至控製文思的生命。如果他真的喜歡別的小女孩,那麼她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喜歡。
“就是你了!怎麼,被我嚇到了?”溪嶴忍不住又捏了捏文思的臉頰,正要收回手,卻被文思一把抓住。
“不騙人的?”他小心地親親她的掌緣。
溪嶴猛然瞪圓雙目。
文思緊緊盯著溪嶴,溪嶴覺得他的目光像張布滿倒刺的網,避無可避。
“要可口可樂嗎?”唐卡夫人頻繁地找借口查房。
文思急忙放開溪嶴,溪嶴也立即板起臉,“咳咳,你的SAT考試也快要到了,你準備得如何了呢?”
唐卡夫人站在門口張了兩眼,沒發現什麼異樣,這才滿意地離開。
溪嶴拍拍胸口,一屁股坐進高背沙發,“嚇死人了!竟然不敲門!”
文思立即又半跪在溪嶴腳邊。溪嶴嚇了一跳,雙手扣緊沙發邊沿,“我說考試的事,是當真的,不是和你鬧著玩的,你究竟準備得如何了?”
“我說的事,也不是和你鬧著玩的!”文思冷下臉來,厲聲道。文思過了變聲期,如今他憤怒的聲音就像個成年男子那樣,轟隆隆的,悶雷似的。
溪嶴不止一次後悔她竟然選擇了醫科中最難學的腦科。溪嶴曾經動過轉換學科的念頭,但怕父母失望,最終還是作罷。
唐卡夫人和唐卡老爹無數次地進行這樣的對話:“人的腦袋多麼重要?”
“當然當然。”
“醫生多麼了不起。”
“當然當然。”
“給人的腦袋醫病的醫生自然是最最了不起。”
“也是最最聰明,不然怎麼能給人醫腦呢?”
文思對於溪嶴竟然選擇醫科的反應則相對冷靜很多,“很棒,不是嗎?”他先敷衍地誇獎兩句,“不過,vangogh說,霍亂、腎結石、肺結核、癌症都是去天國的旅行工具,一如船、汽車、火車是地上的旅行工具一樣。你把這些病都治好了,別人還怎麼上天堂呢。”
溪嶴聽完這番話,不由猛抓頭發,她從來沒試過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醫術。
文思問得那麼認真,全然不是打趣的樣子,文思完全從一個藝術家的角度質疑人的生老病死。溪嶴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得說:“天啦,文思,我跟不上你的思路了。”
文思的天才越來越強烈地顯露,而溪嶴隻懂得按部就班勉力去做好學生。溪嶴以為這才是她和文思之間最大的問題,他們根本是兩種不同的人。
所以在溪嶴讀醫科的最後一年,溪嶴決定慢慢從文思的生命中撤離,溪嶴將為文思補習的重任交給了尼娜,尼娜從密歇根大學畢業之後回到斯圖中學當老師,約書亞婦唱夫隨,也在斯圖鎮附近的一家工廠謀了一份職業。
唐卡夫人大喜過望,恨不得文思從此從他們唐卡家絕跡才好。唐卡老爹則不這麼想,老爹已經在內心將文思視為自己的恩人。數年前,文思鑒別出一幅vangogh的早年在紐南時的習作,溪嶴原本沒放在心上,但為了不讓文思失望,還是托人送到紐約知名的拍賣行鑒認,結果卻被證明確為真跡。
那幅畫是溪嶴托傑克買來轉送給文思的,照理,畫是屬於文思的,拍賣的錢理應全部歸屬文思,但文思卻聽從了溪嶴的勸告,願意和傑克平分,傑克不願意表現得小氣,提議他和溪嶴還有文思三個人平分這筆錢。溪嶴將分得的錢如數轉交給父親,唐卡老爹終於有了足夠現款盤下他的希望小店。
唐卡老爹認定不貪錢是極好的品質,文思小小的年紀就能做到見利不忘義,足見這個小孩子本質是極好的。
其實,唐卡老爹倒是高估文思了,文思天性脆弱敏感,駕馭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最拿手,但對付金錢這麼實在的東西,他毫無辦法,自然是溪嶴怎麼說他就跟著怎麼做。
文思分到那筆錢,溪嶴征求他本人同意,偷偷瞞著默頓夫婦,交托給父親保管,溪嶴知道如果把錢給了默頓夫婦,文思必然是一分也得不到的。
自打文思得了這筆款項,溪嶴就動了鼓動文思去歐洲學畫的念頭,但文思斷然拒絕,他至今仍不願將繪畫視為正當的職業,更別提視為畢生的追求。如今,他畫,還是為了討好溪嶴。
整個春假溪嶴都呆在學校沒有回家。春假快結束的前兩天,溪嶴收到一份快件,打開來,是幅畫。
蒼綠的樹林裏,有個白衣的少女。整幅畫麵的視角非常壓抑,隻見樹的根部卻看不到樹枝樹葉。女子的臉也是模糊的,似乎被一團爛白的光遮住,這令她看起來淒楚恐怖,似乎正不懷好意地窺測什麼,勾魂的幽靈一般。
那女子也有一頭波浪般流瀉的金色卷發。
溪嶴知道那是自己。
畫的背麵有一句短短的留言,如果周六日落之前還見不到你,那麼文思從此再也見不到任何一切。
署名是文思。
溪嶴嚇得冷汗直流。她不知道文思的話是暗示他會離家遠走,還是暗示他會自殺或者弄瞎自己的眼睛。
溪嶴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如果文思要嚇唬溪嶴,他成功了。一來,溪嶴實在在乎文思;二來,文思纖細敏感易怒易傷的性情令溪嶴相信他可以很輕易地做出任何自殘的事情來。
溪嶴第一時間趕到他們常常去看夕陽的那片草地,文思手捧畫冊悠閑地背靠一棵黑色的絲柏樹而坐。文思不緊不慢地一頁一頁翻著書頁。他似乎吃定了溪嶴必然在時限前趕到。
溪嶴想起自己火速趕回來的路上那種焦慮急切的心情,不由怒上心頭,走過去,一腳踢在文思腿上。
文思懊惱地抬頭,發現踢他的人竟是溪嶴,不由神色大振,“是你!”他“啪”的一聲猛然闔起畫冊。
溪嶴覺得心裏好過了一點兒。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文思定了定神。
“你還能在哪裏?”溪嶴冷笑。
文思嗅到了溪嶴話裏的火藥味,他立即又開始生氣,“我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噢?是嗎?我倒不知道。”溪嶴同他杠上了。
“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至少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在親你之前還親過幾個女孩子!”
溪嶴皺皺眉頭,把文思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不由身體一晃,“你!”溪嶴站著,文思坐著,溪嶴一探手就捉住了文思的耳朵,溪嶴下死勁狠狠扭了一下,“你以後在我麵前吞彈自盡我都不會多看你一眼!”溪嶴怒氣衝天地說完,轉身就要走。
“溪嶴!”文思也跟著急忙站起來,由背後抱住溪嶴,“你不要丟下我不管!”
小的時候,文思常常對溪嶴說這樣的乞憐的話,但如今他們大了,文思一急,竟然還是會這麼說,溪嶴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一陣心酸,“好呀,那你就坦白告訴我你在親我之前還親過幾個女孩子呢?”溪嶴轉身叉腰罵道,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樣子。
“溪嶴!”文思臉上一紅,細長的脖子又彎曲下來。
溪嶴心想,文思這種不能遏止的羞澀的模樣大概就是他大受小女生歡迎的主要原因吧。
“怎麼樣都好吧。”溪嶴擺擺手,“我們回家。”
看到老爸竟然在晚餐之後拿出煙鬥來,溪嶴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妙,老爸已經戒煙幾年了,等到聽完唐卡老爹的敘述,溪嶴的聲音猛然拔高八度:“什麼?!”溪嶴的目光凶狠地落在文思的身上,“說,這是不是真的?”
文思瑟縮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筆錢足夠支付你的大學費用,甚至你的第一筆房款!你還敢說沒什麼大不了?你爸媽拿到手之後,你就別想他們再在你身上花一分一毫了!簡直就跟丟進水裏一樣。”
默頓夫婦不知道從何得知文思竟然靠販畫得了一筆款子,立即找到唐卡老爹追討,唐卡老爹自然全部推在文思身上,說文思同意給他們他就如數給他們。文思覺得整件事無聊又荒唐,他也懶得多和父母糾纏,竟然就答應了父母的要求。唐卡老爹怕默頓夫婦誣蔑他貪圖文思的錢,故此不敢為文思力爭到底,畢竟默頓夫婦已經習慣破罐破摔,說難聽點,瘋狗似的,唐卡老爹為求自保也隻能聽之任之。
“為什麼你就不能等我回來同我商量一下?”溪嶴大怒。
“你要肯回來才成!”文思也顧不得唐卡老爹和唐卡夫人都在場,反唇相譏。
溪嶴臉上大紅,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衝著文思的臉大吼道:“你不是癱瘓,你不是殘疾,為什麼你不能來我的學校找我呢?你知道我總在那裏的!為什麼你不來我的身邊?”
唐卡老爹唐卡夫人同時嚇得丟掉了手中的東西,女兒養到這麼大,他們做父母的還從沒見過她如此暴跳如雷的樣子。
文思也呆住了。溪嶴從來不會這樣吼他。她向來隨和大度寬容。
溪嶴終於也意識到自己情緒的失控,不覺用力抓了抓滿頭的金發。
唐卡夫人驚呼一聲,她瞧見女兒的手上竟然是一小把扯落的長發,“溪嶴!”唐卡夫人差點兒當場哭出來。
“我沒事,媽媽。”溪嶴努力克製自己。她雙目如炬地瞪著文思,那一刻,就連文思都不得不相信,溪嶴是恨他而不是愛他。
溪嶴快步走到文思身後,用力抓住他的後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她努力擺出大姐姐的架子,“跟我上樓,補習功課,你要是考不到獎學金,你就徹底完蛋了!”溪嶴一路押著文思上樓一麵還不住口地數落,體育又差,又不肯將自己的畫拿出來參加比賽,文思文思你錯失了多少機會你知道沒有?
唐卡夫人不等溪嶴和文思離開廚房,就抓起餐巾捂住口鼻,難過地啜泣起來。她一直壞心腸地指望文思早一點失控發瘋,被關進精神病院從此遠離她的愛女,哪知現在看來,會提前失控發瘋的恐怕是她那個理智且乖巧的好女兒。文思是一個多麼善於磨人的小惡魔呀!
此後一個多月,溪嶴乘著灰狗不斷地在家與學校之間奔波,雖然車程不算很遠,但學校的功課那麼吃重,文思又那麼難纏,溪嶴差不多有了精疲力竭之感。
文思的難纏不僅在於他不像小時候那麼乖順,更在於溪嶴第一次這麼清楚地意識到文思長大了,他們兩個都是大人了。每當文思癡癡盯著她發呆的時候,當頭砸一本書過去似乎也不能解決任何實質的問題了,更何況,溪嶴也不是常常能記得要砸一本書過去。
文思的精致好看的麵孔,美麗優雅的姿態,還有那些偶爾爆發的天才橫溢的言論,都令溪嶴不由自主地沉醉。
溪嶴感覺到事情正在失控,但她全無辦法。如今她一閉上眼睛想到的就是,啊,原來文思那麼可愛!如果不是因為溪嶴鄭重地對母親保證過,她在結婚之前不會有任何不當的行為,溪嶴真不敢想象那幾次獨處的時候,她和文思最終會夠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對呀,他當真十分喜歡畫橋。”溪嶴知道他們又跑題了,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和文思談畫,這是溪嶴完全不擅長的領域,她完全被文思牽著鼻子走,溪嶴喜歡文思評論繪畫時那種唯我獨尊的狂傲的姿態。文思至今仍是個自信力不足的男孩,他隻有對著溪嶴並且談論繪畫的時候才會意氣風發。
“友誼的象征?”溪嶴隨便做了個推測,“他是個孤獨的人不是嗎?也許他渴望和別人溝通。”
“隻有庸人才喜歡聚集在一起。”文思不以為然,“不,橋代表一種路,一種憑空築出來的路,他渴望的是自我超越而不是隨便什麼人的友誼!”文思斬釘截鐵地評判,“那些評論家說的都是屁話!”文思說完,突然有點不安起來,四下看了看,“不會有別人聽見對不對?”
“沒事的,老爹在看球賽,我媽媽去瓊阿姨家了。”溪嶴安撫地摸摸文思的臉。
“你的手真暖。”文思眷念地貼緊她的手,像隻乖巧的寵物。
“不是你的臉太冷了嗎?”溪嶴格格直笑。
“溪嶴!”文思突然丟掉手中的書,把溪嶴拉進懷裏,“你說,我們以後會結婚的對不對?”
文思冰灰色眼睛迸射異樣璀璨的光彩。
“什麼?”溪嶴大驚失色。難道她幻聽?
“會的!一定會的!”文思一邊說一邊剝掉溪嶴的外套。
“不行!”溪嶴斷然拒絕。
“溪嶴?”文思平躺在地上看她,雙手鬆鬆地成半圓形擺在小腹上,他冰灰的眼睛裏突然湧出好多好多的傷感,“我並不配你,對不對?”他不再動作了,像條離水之後不再掙紮的小魚,絕望地安靜著。
“不,不是!”溪嶴進退不得,她不想一再令文思失望,他已經夠自卑了,她總不能再給他一個自卑的借口,但她也不想違背對媽媽的諾言。溪嶴煩惱地拽下束發的發圈,波浪似的長發瀉滿她的全身。
“啊,陽光。”文思低低地叫了一聲。
溪嶴回憶起那個不顧瞎眼的危險盯著太陽猛看的傻小孩。溪嶴本能地俯身過去捂住他的眼,“會瞎掉……”溪嶴的話沒有說完就打住了,她突然意識到她和文思之間是實實在在的親密無間了。
她並不是不想要他,所以——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溪嶴已經開始聯係實習的醫院,她不斷地在心裏盤算,如果文思不能考到獎學金又不肯去公立大學,她是否有能力負擔他大學期間的費用。
結果文思出人意料之外地考到了。
溪嶴無法找到任何言語形容自己內心的狂喜和驕傲,她認定文思是天才橫溢的,文思沒有令她失望。
雖然文思堅稱繪畫是不用學的,也是學不來的,但他還是答應了溪嶴的要求,申請藝術類的專業。
考慮到他是在何種情境下答應她的要求,溪嶴認定他絕對不會撒謊。
溪嶴趕回家參加約書亞和尼娜的婚禮,並且買了禮物準備為文思慶祝。
約書亞和尼娜得到了一幅文思畫的油畫作為他們的新婚禮物,他們立即原諒了文思的缺席,畫上隻有兩張互相依偎的人臉,在明亮的晴空似的藍色背景之下,無邪地歡暢地微笑,大人的麵孔,小孩子的笑容及眼神,文思準確地表達了什麼是真正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溪嶴不放心文思一個人在家,抽空回去探看。
文思躺在溪嶴的床上,頭戴耳機,正在聽音樂,看見溪嶴進來,他一躍而起,撲過去摟住她的腰,把整張臉都埋在她的肚子上,“你穿粉紅色真美,一點都不顯得蠢,這很難得。”
溪嶴微笑著享受他的恭維,一邊拿出禮物。
文思喜歡日本的浮世繪,溪嶴以為他應該也會喜歡中國古代的繪畫,溪嶴實在欣賞不了那種似乎被大雨淋濕過又曬幹的山水畫,所以她買了一套上麵有很多很寫實的中國古代建築的畫冊送給文思。
文思一邊拆禮物一邊告訴溪嶴他申請的是紐約大學的英國文學係。他遲早都要告訴她實情,在電話裏他說不出來,但眼下似乎顯得容易一點。文思背著溪嶴,她看不到他的手正在微微地顫抖,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興奮。
文思自己也說不上來。每次意識到自己就要傷害溪嶴的時候,文思的心情總是既恐懼又興奮,那種充滿血腥味的殘忍的快感簡直能令文思的靈魂深處都猛然顫抖律動。很多時候,他需要溪嶴來證明自己,他不僅需要她的歡快喜悅,他也需要她的難過傷心。
傷她傷得深,證明他對她的重要性。
溪嶴的右手用力捂住了胸口。溪嶴感覺到她的心像被人用冰涼的利刃紮穿一般,她似乎都能聽見鮮血橫流的聲音。她以為在他們最親密無間的時候,他們的心意是相通的,他們的靈魂也是相通的,這個時候的文思無論如何不會對她撒謊。但他還是撒了謊。溪嶴不得不強迫自己反問自己,她是否真的懂得眼前這個她從小看著長大的男孩?
也許他是真的惡魔,並非隻是偶爾表現得像個惡魔。
“文思,可是你分明答應我……”溪嶴無力地爭辯。
“你為何總是這樣?總是逼迫我去做我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文思怒道,似乎他才是那個受到傷害的人。
溪嶴似乎看到這麼多年的心血化為一攤血水,無聲地從她的腳邊流過,她一直竭盡全力地引導他,引導他做他最擅長並且對他最有利的事情,她的一腔熱誠她的滿腹真情怎麼可以被如此輕易地被曲解為“強迫他做他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的事情”?他怎麼可以如此冷酷?溪嶴第一次那麼深刻地感覺到空虛,她的心似乎被人整個兒挖了出來,重重地擲在地上。
一向明敏善感的文思似乎絲毫沒有留意到溪嶴的難過與傷心,他仍是背對溪嶴,他誇獎那是一份美妙的禮物並且表示感謝,之後又麵帶微笑追問溪嶴:“你也會來紐約的是嗎?是嗎?”文思轉臉看著溪嶴,他滿臉的期待,他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片刻之前如何殘酷地傷害了溪嶴的心。
溪嶴麻木地點頭,她習慣性地在心裏規劃自己的前程,她想她可以完全把她正在聯係的實習醫院的地點限定在紐約市。
她,實在太習慣於配合他了。
“我發現一首好聽的歌。”文思把耳機戴在溪嶴的頭上。
溪嶴隻來得及地問:“什麼名字?”
“starrystarrynight。”
溪嶴心想多麼美麗的名字,音樂淹沒了溪嶴的聽覺,文思站在溪嶴的背後,溪嶴看不見他的樣子,溪嶴幹脆閉上眼睛,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她和她的傷心。
“很多很多星星的夜晚,你的畫板布滿灰與藍,麵對那個夏日,那雙眼睛洞悉了我的靈魂深處……我終於懂得,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心誌健全令你受苦,你要的是放飛的自由……他們不聽,他們不懂……但是我要告訴你,文森特,這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But?I?could?have?told?you?Vincent,?this?world?was?never?meant?for?one?as?beautiful?as?you.
Thisworldwasnevermeantforoneasbeautifulasyou.
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聽到這一句,溪嶴突然釋然了,片刻之前她的傷感還如同火山爆發一般激烈,但此刻她釋然了,她握住了文思從背後環住她腰肢的手。從見他的第一眼,她就已經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小孩,她知道她必須一生包容他的不同,如果她愛他,她必須包容,即使這種“不同”令她痛。
愛一個人,本就意味著犧牲。
“嗯,我會去紐約,我會去你身邊。”溪嶴安然地說。她遵從了她的宿命,她的臉上多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那一刻,文思是感動的,那麼深邃的感動。
她,總是那麼毫無保留地成全著他。
第四章 正在籌備的婚禮
這是值得慶賀的一天,溪嶴即將結束她為期七年的實習期,正式成為這所曼哈頓區著名醫院的住院醫師。和溪嶴同期入院的翠茜、克裏斯蒂娜和盧克萊修也都結束了實習,他們三人都提議一起出去喝一杯,溪嶴破天荒地答應了。但接完一通電話以後,溪嶴又改變主意。
“你們確定她不是蕾絲邊?”盧克萊修目送溪嶴匆匆離去的背影。
“這個猜測已經被推翻許久了。”
溪嶴是美麗的女子,曾經對她表示過好感的醫生、病人層出不窮,但溪嶴總是拒絕,總是拒絕,她反常的舉動惹人浮想聯翩。
“如果她不約會任何人的話,她如何對付她的雌性荷爾蒙?”盧克不太厚道地說。
“這可不關你的事!”翠茜立即跳出來維護好朋友,“沒見到溪嶴手上的訂婚戒指嗎?她的未婚夫是個很有才華的畫家。”
“天啦,我還以為她戴錯手指了呢!”盧克說,“還是那個畫家嗎?”早年溪嶴確實提過她的男朋友是個畫家,並且比她小了好幾歲,“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他們早就分手了呢。”畫家?聽起來多麼不可靠。
“這並不關你的事!”翠茜自詡為溪嶴最好的朋友,但是關於溪嶴那個神秘的小男朋友翠茜也隻是耳聞,不曾目睹。翠茜無數次鼓動溪嶴帶那個男孩出來讓她見一見,但每次溪嶴答應了,最終又不能履約,那顯然是一個極端“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溪嶴如此美麗開朗,翠茜簡直忍不住要去懷疑那個所謂的“文森特”是不是溪嶴想象出來的人物。
文思的大學隻讀了一年就再也不肯讀了,他無法忍受那種溪嶴長久不在身邊的生活,那令他極端的缺乏安全感,溪嶴苦勸不果,隻得聽之任之。
文思從此開始了在位於上西區的溪嶴租來的公寓裏長達六年的蝸居生涯,他幾乎足不出戶。他是安靜的男人,大多數時候也是溫柔的。
每次溪嶴在工作間隙不得不抽身去聽私人電話,周圍的醫生護士都非常詫異地看到溪嶴的臉上必然出現委曲求全的表情。
也許是離群索居的生活的催化,文思對溪嶴的獨占欲望越來越強烈,他幾乎完全不能忍受每日同溪嶴長達十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的分離。
溪嶴隻能像哄小孩那樣哄他:“我們要交房租,我們要買食物,總有人要工作的,對不對?”
有鑒於溪嶴接聽電話時的忍氣吞聲,竟然有人言之鑿鑿地宣稱,溪嶴必然是單身母親,家裏養了一個極小極小的孩子。
這曾是一個盛大的流言,溪嶴不得不出麵澄清,她說:“我真希望我可以擁有一個小孩子。”
完完全全地繼承文思的才華,男孩女孩都好。
但文思是不要小孩的,偶爾出門逛街,溪嶴一見到幾個月大的孩子就滿心欣喜,笑容滿麵,文思卻避之唯恐不及。他才不要孩子呢,他才不要多出一個小家夥來分享溪嶴的注意力呢。
唐卡夫人更加激烈地反對溪嶴和文思在一起。
“竟然要女人養著!”她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我就說他是個壞胚,壞透了,比他的父母加在一起還要壞呢!”
唐卡老爹保持沉默,他對女兒的愛廣大且深沉,雖然他也看不慣溪嶴和文思之間的相處方式,但他不能因此忽略女兒隻有望著文思時才會展露的那種幸福到了極點的笑容。那樣微笑的女孩,似乎擁有了自己的天堂,她感到溫暖充實和安定。
“隻要溪嶴負擔得起他們的生活,就隨他們去吧。”唐卡老爹有時也這樣勸告老婆。
“你不知道嗎?溪嶴不但要辛苦地工作賺錢養家,她還要照顧文思的生活起居,給他做飯,幫他洗衣服!天啦,憑什麼?究竟憑什麼?”唐卡夫人說著說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上次看見溪嶴的時候,她又瘦又蒼白,並且對文思的一切言行都是柔順地容忍。溪嶴還提到了要和文思結婚的事。
唐卡老爹歎了口氣,“公主,那是溪嶴自己選擇的生活,我從沒聽見她親口抱怨什麼。”
“在這件事情上,她早就喪失了她的理智!好男人多著呢,比如老約翰家的傑克!聽說他做起大買賣了,哎,哎,哎,聽說,他和他上一個女朋友分手好久了,一直一個人過呢!”唐卡夫人想起多年前她曾苦心撮合傑克和溪嶴。
溪嶴和文思回斯圖鎮探望父母的時候,唐卡夫人再度提起事業成功的傑克,“據說他已經是百萬富翁了,好像在做什麼大買賣呢!”
“是嗎?”溪嶴衷心替老友高興,文思卻立即陰下臉來。
“媽媽搞錯了,傑克不是做生意,”唐卡老爹第二次糾正老婆,“他在一個基金會工作,那個基金會有個很古怪的名字,”唐卡老爹想了一會兒,“對了,那叫量子,叫量子基金會!”
溪嶴像小孩子那樣興奮地吹了一個口哨,“索羅斯?天啦!”
“怎樣呢?”文思冷冷地問。
“我想,那是每一個學經濟的人心目中的聖殿吧。他從研究所一畢業就去了那裏嗎?”溪嶴興致勃勃地追問老友的情況。
“好像是的吧。”唐卡老爹不太確定,“知道嗎,他也幫鎮上的人免費理財投資,可真是個不忘本的好孩子。”唐卡老爹神秘地眨眨眼睛,“他上次回來的時候問我要不要也買點股票什麼的,於是我就交給他三萬美金,猜猜看,半年之後他幫我賺了多少?”
“老爹,你說過你隻出了一萬!”唐卡夫人輕輕抱怨了一聲。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而且,傑克是個叫人信賴的好孩子。”唐卡老爹哈哈笑起來,“他竟然把我給他的錢翻了一倍!天啦,太厲害了,“傑克還告訴我,他們基金會的入會底限是一百萬美金,天啦,那可真是有錢人紮堆的地方!”唐卡老爹一談起經濟就停不下嘴。
唐卡夫人隻好打斷他:“溪嶴,知道嗎?傑克還是單身呢!”
文思聞言立即停住了剛剛送到嘴邊的叉子。
溪嶴仍是興致勃勃地追問:“不可能,那個叫做伊麗莎白的姑娘呢,她不是傑克的女朋友嗎,傑克還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好漂亮呢!”
“早分手了!”唐卡夫人急忙說。
文思冷冷插話道:“多漂亮呢?能賽過你嗎?”
溪嶴這才反應過來文思對這個話題多麼反感,急忙住口。
眼見女兒委曲求全的模樣,唐卡夫人怒火中燒,恨不得跳起來打文思幾個耳光才好。
“文思,我們來這兒之前可是說好的。”臨睡前,溪嶴忍不住抱怨,“不要再給我媽媽借口討厭你了。”“除非我變成傑克,不然你媽媽永遠都恨我。”文思悶悶不樂地說,“溪嶴,對不起。”他並不是存心想把事情搞砸。他也明白,溪嶴重視他,也重視她的父母,看到他們開火,溪嶴夾在中間不但難做而且難過。
文思已經不是那個心思邪惡的少年了,如今他並不以傷害溪嶴為樂了。他也想寵她,但他不知道怎麼做,而且,似乎他也並不具備資格。溪嶴這麼美麗,這麼成功,這麼善良,這麼可愛,有時,文思不能不自慚形穢,以為自己配不起她。
唐卡夫人又總是看文思不順眼,這加強文思自卑的感覺。
“你的媽媽似乎一點都不樂意把你嫁給我!”
“媽媽隻是不了解你。”溪嶴用力抱住文思,有時她覺得文思雖然成年了,但似乎比小時候更加脆弱更加容易受到傷害。
“也許,她隻是想要傑克做她的乘龍快婿。”文思陰陽怪氣地說。
溪嶴忍不住笑起來,“你在吃傑克的醋?天啦,多麼不知所謂。”
“你別忘了,你當年可沒有打算阻止他吻你。”
“什麼?”溪嶴愣了一下才憶及那段往事,溪嶴不由佩服自己的定力,拒絕傑克那麼美好的男孩子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十幾歲的他可當真漂亮得像個阿波羅一樣,溪嶴不免有點遺憾起來,溪嶴怕文思看出破綻,立即岔開話題,“你知道嗎,我會把傑克列進我的遺囑名單,我會送他一份禮物。”
“什麼?”
“止血帶!”
文思呆住。
溪嶴解釋:“我真的數不清小的時候我到底打破過他的鼻子幾次。天啦,他上輩子一定是欠我的!”
文思終於露出笑容。
雖然是對方粗暴駕駛,但傑克仍是擔心那位司機的情況,下班後趕到醫院。傑克問明了病房,轉身正要過去,溪嶴走過來,初時她並沒瞧見他。
“溪嶴!”傑克輕輕碰了碰她的肩頭。
溪嶴轉頭,視線焦距剛剛對準,“天啦!”她雙手掩麵,驚呼出來,“天啦,傑克!向來可好!”溪嶴簡直記不起他們到底有幾年沒見了,“天啦,我是多麼想念你!”溪嶴用力擁抱老友,“為何我每次回家都碰不到你。”
“也許我們沒有緣分?”傑克笑道,實情是,他刻意避開了。
“真不敢相信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溪嶴拍了拍傑克的胸口,“我相信你一定從來不生病。”
“也許。”實情是,就算病了,他也會避開這家醫院。
“溪嶴!”翠茜走過來。
“翠茜,給你介紹,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傑克。傑克,這是翠茜,也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溪嶴的每一個朋友都是最好最好的。”傑克忍不住取笑溪嶴,她永遠看不到別人的缺點。
“嘿,”翠茜衝傑克眨眨眼睛,“有沒有人說過你簡直像尊神癨?”
傑克略略猶豫一下,“似乎沒有。請問,這算是一種稱讚嗎?”
翠茜哈哈大笑,對溪嶴說:“天啦,我簡直要愛上你這個最好最好的朋友了!”翠茜衝傑克擺擺手,“回見。不要忘記囑咐溪嶴把你的電話號碼轉交給我!”
傑克笑看著翠茜離開,“可愛!”
“隻是對你!”溪嶴也跟著笑了。翠茜的驕傲自大和難纏可是出了名的,“你還是這麼的有女生緣,一點都沒有變!”
“你呢,還是不是那麼有男生緣?”傑克不太自然地說,“噢,對了,我忘了你的小文思。怎麼樣,他如何?我認識幾個畫商和藝術經紀人,也許我們三個應該一起出來喝一杯。”
溪嶴的表情先是雀躍,然後又收斂起來,她知道文思多麼討厭傑克,“你知道的,文思從來不肯把畫畫當作正職。”
傑克早就聽到過唐卡夫人的抱怨,知道文思至今沒有正式職業,當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聽說,你們就快結婚!”傑克的神態越來越不自然。
“是呀!”溪嶴雀躍不起來了,她終於察覺到傑克的不自在,並且被他感染,“我想要一個盛大的婚禮,所以我得先存上一大筆錢。”溪嶴意識到自己失言,這樣的話似乎不適合在傑克麵前吐露,“我要走了,你知道,還有病人在等我!”溪嶴匆匆忙忙地說。
傑克拉住溪嶴的手,把自己的名片塞進溪嶴手中,“也許我有辦法讓你的盛大婚禮提前舉行?”
“對哦!”溪嶴笑起來,“也許你能令我一夜暴富也說不定!”
“過獎過獎。”
“我真的要走了。”溪嶴有點為難地說。
傑克突然摸了摸溪嶴的滿頭金發,“還留著呢?我以為你當了醫生之後一定會剪掉。我還和自己打過賭。”傑克輕柔地說。
溪嶴何嚐聽不懂傑克的言外之意,“是有點麻煩,但我早就知道怎麼應付了,所以,還好。”
“量子基金會!”翠茜奪下溪嶴捏在手裏的名片,“天啦!多麼理想的職業!”
“可惜你也是待嫁之身了!”溪嶴提醒翠茜已有未婚夫的事實。
翠茜不在乎地吐吐舌頭,對方是她父母安排的結婚對象,她並不討厭但也不喜歡,翠茜認為這是一種穩定的結合,所以她坦然接受了。溪嶴雖然理解不了翠茜的處世方式,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全力支持翠茜的決定。
“傑克是很好,但總得結束上一段才開始下一段吧。”溪嶴道。
“我的未婚夫絕對不是我不對傑克出手的理由。”
“哦?”
“我的理由是你!”翠茜拍拍好友的臉蛋,“瞎子都看得出你和傑克之間的張力。”
“什麼呀!”溪嶴努力掩飾。
“什麼什麼?你的那位隱形的畫家男朋友真的比這個傑克還要好嗎?”
溪嶴立即說:“當然。”停了一會兒,“用我的標準來衡量的話,要好很多很多很多!”
“聽聽,聽聽,多麼的理不直氣不壯。”翠茜取笑溪嶴。
夜歸的路上,溪嶴在岔路口的紅燈處停下,不遠處是家便利超市,一個胖胖的女人提著大包小包走出來,後麵跟著她的男人也是提著大包小包,他已經騰不出手來了,但他還是追到女人身邊,要幫她分擔一些重物。
溪嶴被溫馨的場麵感動。
她早已習慣照顧文思,她樂意這麼做。但她終究還是個女人,有時她也會希望受寵愛受嗬護的人是她自己。
翠茜幹了一件出格的事情,她查到了溪嶴的住址,然後不請自至,主動登門拜訪。
溪嶴睡眼地打開門,她也想不通誰會在清晨上門打擾,隔壁鄰居?房管會的會長?
“翠茜!”溪嶴的瞌睡立即被嚇跑了。
“不請我進門喝杯咖啡。”
溪嶴呆呆地看著翠茜登堂入室,“咖啡?當然,當然。”溪嶴奔進廚房。
“啊,你想必就是那個溪嶴常常掛在嘴邊的小畫家了!”
溪嶴聽見翠茜性感醇厚,如同威士忌一樣的誘人嗓音不住地衝著文思問長問短。
文思哼哼哈哈,不知道怎麼應對這個不速之客。
溪嶴急忙奔出來救駕。文思一瞧見溪嶴,大喜過望,三兩步走到溪嶴身邊,本能地就縮在她的肩膀後麵,“你的同事?”文思的神色有點驚慌。
看到文思習慣性地藏身在溪嶴身後,翠茜的臉色不由一變。看得出來,文思極端地依賴溪嶴,這種依賴雖然詭異,但卻別具一種令人感動的調調。
看到文思,翠茜就有點明白溪嶴為何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文思也許沒有傑克那麼光彩奪目,但他特別、罕有。文思幾乎不像是塵世中的人,透明的皮膚,冰灰色的眼睛,墨一樣的頭發。
而且,文思看人的方式既膽怯又專注,翠茜的心被他撩得癢癢的。
溪嶴把手頭能夠動用的積蓄全部交給傑克,不久之後,溪嶴就發現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她夢想中完美盛大的婚禮。
溪嶴不敢告訴文思她曾經和傑克見麵,雖然他們之間是光明磊落的,但溪嶴就是不敢說。
溪嶴不得不向自己坦白,有的時候她去見傑克,並非隻是為了關注她的財務狀況,有時她隻是很純粹地想見一見傑克。醫院和家,病人和文思,溪嶴頭一次發現這麼些年她過著如此刻板枯燥的生活。
文思需要溪嶴全心的照料與關注。溪嶴並非覺得這是一個負擔。但溪嶴終究是人,她也會累,她也需要休息。但文思,是不給她休息的。
那天,翠茜嚴肅地問溪嶴,是否考慮清楚,文思是否真的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溪嶴不明白翠茜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問這個,所以她沒有回答。
翠茜突然大怒,罵溪嶴可悲,竟然願意和一個吸血鬼一樣的男人共度一生。
“不關你的事!”溪嶴覺得自己的隱私受到侵犯,不由有點生氣。
“他在利用你!”
“不關你的事!”溪嶴真的急了,轉身就要走。
“你簡直是自尋死路,和那樣的男人綁在一起死?你瘋了還是傻了?”
“閉嘴!”溪嶴大怒,“你再說文思一個不是,我們從此絕交!”
翠茜呆了呆。
溪嶴憤然怒道:“我真希望我可以立即忘了你說過什麼。文思,是我的文思,不關你的事!”溪嶴的拳頭越捏越緊,她發誓,如果翠茜是個男人,她早就揮拳打掉她的滿口牙齒了。
“真的嗎?”翠茜又喚住溪嶴。
“什麼?”溪嶴失去耐性。
“如果我再說他的不是,我們從此就不是朋友?”翠茜微笑著,眼神卻那麼難過,“你還真的不拿你的朋友當回事情呀!”
“我……”溪嶴不知道怎麼對翠茜解釋,她可以沒有任何人,但她不能沒有文思。任何選擇裏有了文思這個選項,這個選擇就徹底不複存在,“總之,別再說他了好不好?就當作你根本不認識他!”
“哦,這可難了。”翠茜突然陰毒地笑起來,“我不但認識他,還幾乎同你一樣了解他呢!”
“你什麼意思?”溪嶴心裏一緊。
“你完全沒有察覺他在偷嘴?哦,你實在太相信他了。多麼可悲!”
翠茜以為治重病要用猛藥,她以為溪嶴在愛情上已經病入膏肓,所以她才主動出馬色誘文思。翠茜自認她為溪嶴犧牲不少,她是發自內心地拿溪嶴當最好的朋友,才這麼不計後果地幫她。
翠茜預計溪嶴會憎她一段時間,但最終她還是會體諒她的一番好意的,總之,隻要能令溪嶴離開那個邪氣的小文思就好了。
文思左等溪嶴不回來,右等溪嶴不回來,他先是惱怒,繼而是擔心,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情?文思幾乎開始恐慌。他討厭一個人出門,尤其一個雷霆大作風雨交加的晚上,但此刻文思什麼也顧不上了,他隻要他的溪嶴安然回家,文思猛地拉開門,卻見到溪嶴縮成一團坐在門口。
“溪嶴?”文思驚喜交集,“天啦,你犯什麼傻?為什麼不進來?不冷嗎?”文思留意到溪嶴沒穿大衣,“你到底在搞什麼鬼?”文思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溪嶴轉臉。
文思這才發現溪嶴雙目紅腫。她哭過?為什麼?他的溪嶴可不是愛哭的女人。
心裏湧動的千言萬語在看到文思的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他在她的眼中,仍是顯得如此天真。他才二十三歲而已,還是個孩子呢。溪嶴不介意再原諒他一次,不管是多麼嚴重的錯誤。因為溪嶴堅定地相信,文思終有一天會長大,終有一天會徹底明白她的好。
溪嶴綻放一個笑容,她朝文思伸出手,文思拉起她,溪嶴道:“文思,我們結婚吧?”
文思呆了呆,“當然。”他們早就商量好結婚的事了。今晚的溪嶴可真奇怪,“進屋再說。”
“不,我們現在就結婚。”
“什麼?”文思大驚失色。
“你不肯?”溪嶴也大驚失色。
“當然不是。”不過他們計劃好要舉辦一個夢幻的盛大的婚禮的,雖然文思覺得這個主意很蠢,但他們已經這樣議定的。
“我們現在就買機票去拉斯韋加斯,我們結婚。”溪嶴握住文思的雙手,大聲地說。
他們的婚禮在十個小時後舉行。溪嶴選擇了在那首《starrystarrynight》的伴奏下宣誓。
“Thisworldwasnevermeantforoneasbeautifulasyou.”歌裏唱。
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個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我願意。”溪嶴堅定勇敢又滿懷幸福地說。她知道,她那麼清楚地知道,她就要擁有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過的如此美麗的存在。
從溪嶴見到文思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這一天的必然來臨。
溪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懂得文思內心美麗的人。所以,她可以義無反顧原諒他所有表麵的邪惡。
第五章 無盡的遺憾
溪嶴在更衣室一麵換衣一麵接聽文思的電話。
“所以——”溪嶴停頓了半秒,確定自己發出的聲音仍然是溫柔悅耳的,“你不去了?”溪嶴又頓了頓,更輕柔地說,“當然,沒關係,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對,隻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溪嶴有氣無力地笑笑,“我的聲音?不,不,我想我隻是太累了,對,我馬上就回來,呆在家裏等我,乖乖的。”溪嶴說完最後幾個字,同時整裝完畢,拿起儲物櫃裏備用的雨傘,收起電話,掏出車匙,轉身正要離去。
“嘿,溪嶴。”翠茜也準備更衣回家。
“嗨。”溪嶴客氣而冷淡地笑了笑,飛快地越過翠茜身邊。
“溪嶴!”翠茜幾乎有些惱了,她預料到溪嶴會氣她的,但她沒料到竟然這麼久,她更加沒料到溪嶴竟然會在知道了文思偷情的同一天跑到拉斯維加斯同他舉行婚禮。翠茜仍然堅定地相信,溪嶴在感情上是徹底喪失理智的。
“怎樣?”溪嶴真的不想和她開戰,不僅因為翠茜曾是她最好的朋友,更因為今天是她的結婚紀念日。同時,溪嶴又想和翠茜開戰,如果不是她的攪局,溪嶴的結婚紀念日可能就是完美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的結婚紀念日也就是她發現她的好友偷她老公的日子。
“今天,我唯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溪嶴努力克製自己的怒火。翠茜絕對不夠她打,她實在不想對這個前好友動拳。“別再惹我!”
翠茜臉色紅漲,一言不發。她喚住溪嶴其實隻是想提醒她,今晚天氣惡劣,小心駕駛。
溪嶴有點心浮氣躁。她在lutece訂了位子,她希望她的第一個結婚紀念日過得典雅而隆重,她特地購置了珠寶和禮服,她期待這個夜晚已經期待了有數月之久,她花了不少心思才說服文思出外就餐,但文思一句他又不想去了,立即粉碎了她幾個月的苦心經營。
一年前的婚禮倉促寒磣,溪嶴甚至穿著租來的結婚禮服,雖然文思一再表示無論她打扮成什麼樣子都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女神,但溪嶴仍將那個不完滿的婚禮視為極大的遺憾。
她希望,今天這個紙婚紀念日會成為一個補償。
但是文思剝奪了她的這個機會,理由僅僅是他突然又不想出門了。
溪嶴擰大了音箱的開關,她正在穿越布魯克林大橋,車窗外風雨大作,看起來那麼的晦冥憂傷。
“但是我要告訴你,文森特,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個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這個世界從來不曾奢望有一個如你一般如此美麗的存在。”
這首《starrystarrynight》總是能令溪嶴心境安寧,今天也不例外。
算了,誰讓她嫁的人是文思,他就是那麼自閉羞澀,那是天賦的副產品,她應該習慣它們。
溪嶴在心裏盤算她是否應該打電話回家叫文思叫一份中國菜。
隨著一大團絢麗的橘紅色的光彩在眼前爆裂,轟然的連綿巨響幾乎震聾溪嶴的耳朵。
溪嶴本能地猛踩刹車,上帝保佑,她刹住了。緊跟在她的SUV後麵的灰色富豪也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停了下來,溪嶴感覺到車身受到微微的撞擊,輕輕震動了一下。
溪嶴剛剛定下心神,分辨出前方是三車追尾,撞成一團,溪嶴車後的一輛日本小車突然彈跳而起,由富豪車和溪嶴的車頂直躍而過,一個倒栽蔥凶狠地撞擊在橋麵上,騰空翻了幾圈,滾出幾百米外。
有片刻工夫,溪嶴嚇得連呼吸都忘了。她本該是乖乖呆在車裏,不要動彈,但救死扶傷的本能占據上風,溪嶴看到眼前車禍的慘況,第一個反應就是前方有傷患,急需她的救助。溪嶴打開車門,箭一樣地衝到離她最近的一輛側翻在地上的車前,她半跪下來,試圖看清車內駕駛者的狀況。
“先生,你聽得見我嗎?不要緊張,放鬆一點,我是醫生,我可以幫助你。”溪嶴安撫傷者的情緒,同時在心裏計劃怎麼把他從變形的車身裏拖出來。溪嶴站起來,用力捧住自己的腦袋,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靜,她突然記起她的急救箱還在車裏,她得立即把它拿過來。溪嶴轉身。
一道刺目的光芒紮得溪嶴張不開眼,溪嶴聽到銳利的蜂鳴般的巨響,下一刻,溪嶴感覺自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飄出去。
同一時刻,紐約的索斯比拍賣行正在拍賣畢加索的名畫《拿煙鬥的男孩》,此畫在1950年由慈善家貝特希·惠特尼女士耗資3萬美元購得,此次為了為慈善事業籌款所以拿出拍賣。
《拿煙鬥的男孩》是畢加索繪於1905年的作品,以5500萬美元起拍,在輪番競價之後,以1.04億美元的天價售出。打破了vangogh的作品《加歇醫生的畫像》所締造的拍賣紀錄。
電視沒有關,努力對著鏡子打領帶的文思聽到了這條新聞不由轉頭看了看電視屏幕。
Vangogh和畢加索是截然相反的兩個畫家,雖然畢加索宣稱過,我的每一幅畫中都裝有我的血,但畢加索的一生掌聲榮譽財富女人朋友樣樣俱全,vangogh則是樣樣俱缺。Vangogh從來不說,我的畫中裝滿了我的血,他隻說,我的生活,從根基上被破壞了,我的腳隻能顛簸走。
文思喜歡vangogh,討厭畢加索,他以為vangogh是脫俗的,畢加索是媚俗的,但媚俗的畢加索不但生前得到無盡的榮耀,死後依然如故。時間從來不曾真正證明什麼。
Vangogh才是那個真正用血用命用自己僅有的一切來作畫的人。
Vangogh明白大多數人都習慣於麻木順從地接受現實的世界,不用自己的眼看,不用自己的耳聽,不用自己的心去感受。Vangosh說,如果我清醒,我就是聖靈。他那麼努力地畫出他的所見所聞,試圖令大多數人明白世界的真正真相。
但是人們不聽,人們不懂。
Vangogh把自己燒成灰燼,得到的也不過如此。
文思很肯定,即便他真的擁有和vangogh一樣的才華,他也不要成為第二個他。
文思根本不在乎別人聽不聽他,懂不懂他。因為他知道溪嶴一直在聆聽他,溪嶴一直都懂他。
文思不要任何世俗的榮耀,不要身後的才名,他隻要溪嶴,隻要溪嶴就好。文思以為這才是他生命的真諦。他才不要用他的鮮血用他的生命去畫畫,留下感動陌生人的作品。
他隻要溪嶴,他隻要感動溪嶴,他隻要擁有溪嶴。
文思懊惱地解下怎麼也打不好的領帶,他當然知道今晚的約會對溪嶴極端重要,但他被那根領帶難住了,他不希望自己頂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領帶結出現在公眾場合,他討厭自己成為別人視線的焦點,雖然溪嶴說,別人盯著他不放,隻是因為他太特別太好看,但文思根本不相信,他總覺得任何陌生人都是惡意的。
文思換了一個台,正在報道連環車禍,文思討厭那種血腥的場麵,立即又換了台。
溪嶴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盈與舒暢。
雨並沒有停,烏雲仍然聚結著,但溪嶴感覺周圍的景物不再晦冥幽暗,而是光明燦爛。
一道白光由天際直射而下,溪嶴感覺自己似乎變成了賣火柴的小姑娘,在最後一縷火光中看到了慈愛的祖母,溪嶴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祖母,那個在她童年時已經離世的慈祥的老婦人。
“奶奶?”溪嶴雀躍,恨不得撲到半空,抱住懸浮在空中的祖母才好。她喜歡祖母身上那股溫暖而甜蜜的味道。
“溪嶴,溪嶴,來,來,握住奶奶的手。”
溪嶴點頭不迭,縱身一躍,溪嶴發現自己竟然離地而起,蝴蝶一般地騰飛起來,“天啦,奶奶,你瞧,奇跡!”溪嶴快樂得像個小孩子。
“來,握住奶奶的手,我們一起上天堂。”
溪嶴的指尖已經碰到了奶奶溫暖的手,上天堂?溪嶴大驚,“什麼,奶奶?”她用力縮回手藏到背後,“我才不要上什麼天堂。”溪嶴不斷地想,她上了天堂,文思怎麼辦?他明早起床吃什麼?他甚至不會煎蛋。
“嘿,奶奶,我想你弄錯了。雖然、雖然我是很想再見到你,但我不會因為想念你就跟你一起跑到天上去的!”溪嶴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死去。
“溪嶴?你不隨奶奶走,你還能去哪裏?”
“回家!我回家!”溪嶴用力推開飄過來擁抱她的老祖母,“奶奶,我真的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我的丈夫還在等著我!”溪嶴想讓自己漂浮在半空的身體降落下去,但總是不能成功,“奶奶,你踢我一腳!”溪嶴急道。
“溪嶴?”
“好吧!”溪嶴猛然出拳揍在自己的臉上,她練了十數年拳擊,這一拳之力直打她自己頭暈眼花,身子一軟,轟然倒地。
絢麗白光和慈眉善目的老祖母同時消失不見。
溪嶴感覺自己仿佛大夢初醒,交警已經封鎖現場,直升機在頭頂嗡嗡作響,溪嶴看到了屬於他們醫院的救護車。溪嶴揉了揉眼睛,她也看到了她自己,她的胸腹間一片血紅,雙目緊閉躺在那裏。
等等!等等!溪嶴無法置信,她死了?
“天啦,文思!”這一刻,溪嶴想到的仍然不是自己,依然還是文思。
下一秒,溪嶴發現自己竟然置身自己家中。
溪嶴突然對自己費解起來。她是怎麼回來的?就算是飛,也沒有這樣快法。
文思放下了電話,溪嶴不接他的電話?難道她真的生氣了?
文思歎了口氣,心想,溪嶴絕對有理由生氣。她準好了一切,她訂好了餐廳,她為了他買了禮服,她唯一要求他做的事情就是準時出席,結果他竟然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
文思第一千零一次拿起那根快要令他發狂的銀色領帶。
溪嶴看到文思對著鏡子一臉煩躁地試圖打好那個領結,她突然明白他今晚失約的真正原因,他沒法自己搞定那條領帶!
可笑而且微不足道的理由,但足夠令文思瑟縮不前不敢出門。
哎,溪嶴在心裏罵了一句小傻瓜。她正要走過去幫助他。
文思突然感覺背脊一涼,“溪嶴?”文思猛然轉身,背後什麼也沒有,如同他在鏡子裏麵看到的一樣,文思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溪嶴還沒回來呢。她此刻是在回家的路上呢?還是在那家餐廳一個人喝酒生悶氣呢?文思越想越擔心。今夜的大風大雨電閃雷鳴十分駭人心魄。
溪嶴站在文思的身後,文思轉過身來竟像完全沒有看到她,溪嶴一陣心慌,又是一陣難過,過了一會兒,溪嶴發現自己的身影竟然沒有出現在麵前的鏡子中,她這才第二次記起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溪嶴悲從中來,她不要死,她不要就這樣離開文思。溪嶴張開雙臂試圖擁抱文思,但她的雙臂竟然從文思的身體裏穿過。
文思猛覺一陣徹骨的寒意,刹那間似乎要攪碎他的五髒六腑。文思越來越覺得心神不寧。
電話在這時響起,文思撲過去接聽,他心想一定是溪嶴打回來的,文思欣慰地舒展眉頭,“溪嶴?”他眷念地喚了一聲,對方卻回應他,哦,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溪嶴,我是溪嶴的同事,我很遺憾地通知你,溪嶴遭遇了今夜發生在布魯克林大橋上的連環車禍,救治無效,溪嶴生前曾經簽署過器官捐贈的協議,但鑒於她內髒受損情況嚴重,我們隻是提取了她的角膜……
話筒從文思的手中緩緩地滑落,他先是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那樣笑起來,他的笑容漸漸地越來越扭曲越來越古怪,最終由一張笑盈盈的臉變成了一張哭喪的臉。
“噢,不,溪嶴!”
溪嶴聽見他大聲地哀嚎,大聲地哭叫。
溪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傷心的文思。
溪嶴出席了自己的葬禮,她最先看到坐在第一排的翠西,她一直在啜泣,她看起來那麼委頓憂傷,溪嶴大受感動,決定與她盡釋前嫌。溪嶴明白不管翠茜曾經對她做過什麼,她是她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溪嶴又看到了傑克。他看起來簡直糟糕透了,鼻尖紅紅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他的眉頭深鎖,嘴巴像一副倒置的弓,兩頭朝下撇。溪嶴從沒見過看起來這麼難看的傑克。溪嶴第一次可以輕鬆地對自己坦白,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傑克喜歡她,但是她必須裝作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溪嶴又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她終於克製不住,掉下淚來,她的淚水總在滑落她的臉頰之後化為一團小小的白霧,然後片刻之間被微風吹散。
一向看起來典雅高貴的唐卡夫人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她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半偎在唐卡老爹身邊,呆呆地凝望那具裝盛著女兒屍體的棺木。
唐卡老爹則忍著淚水聆聽身邊的人表示他們的哀悼和遺憾。
溪嶴聽見有人輕聲地說:“她若是不下車就好了。”
翠茜憤怒地厲聲反擊:“她是醫生,她怎麼可能坐在車裏眼睜睜看著別人流血至死!”
聽到這樣的話,唐卡老爹麵部抽搐,唐卡夫人則立即放聲大哭。
溪嶴跪倒在父母身邊,大聲地說對不起,她忘記了他們其實根本聽不見。她突然滿懷內疚,她責備自己不該那麼早死去,她不該留下爸媽為她傷心落淚。天啦,她徹底搞砸了這件事。
所有前來和溪嶴告別的人中,隻有文思一人的臉上毫無哀戚之色。他隻是呆呆的,不動也不說話,更加不哭,像個沒有靈魂的泥偶一樣。
開始最後的告別,翠茜拿著一支百合輕輕放在溪嶴的身邊,翠茜的眼淚落在棺木中溪嶴的臉頰上,站在翠茜身後的溪嶴的靈魂突然也覺得頰上一涼。
溪嶴看到棺木中自己的裝扮,天啦,是誰替她選的衣服?她最喜歡的衣服是那套黑色的annetayler的職業套裝,而不是lucaluca的粉紅色吊帶裙。實際上,那條裙子是她最最不喜歡的,買下它隻是因為文思曾經誇讚過她竟然可以把粉紅這種專屬小孩的顏色穿得那麼美。
翠茜輕聲地低語:“溪嶴,關於文思的事,我很抱歉,是我越界了,雖然我是真心要幫你,但我不該不顧你的感受。我以為一個女人那樣愛一個男人很傻,但那隻是我的看法,我不該強加給你。溪嶴,我請求你原諒我。還有,不要再生文思的氣,昨天打電話通報的人是我,但文思完全沒有聽出來,你瞧,我對他而言,隻是過眼的煙雲。你,則不同。還有,溪嶴我騙了你,我道貌岸然地說我勾引文思完全是為了讓你醒悟,實情卻是,我被文思吸引了,我忍不住不對他下手。天啦,他太可愛了。溪嶴,你太有眼光了。”翠茜又是哭又是笑地說,“溪嶴,溪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翠茜在自己的指尖親吻了一下,又輕輕按在溪嶴的額頭上。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的。”溪嶴站在翠茜身後說。
翠茜的脖子僵了僵,她皺皺眉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傑克走到棺木前,半跪下來,他靜默了很久,這才清了清嗓子:“你托我的事情我一定會辦到。”
“我知道。”溪嶴欣慰地笑道。
“上帝,我是多麼不情願去照料那個人!”傑克擠出一個笑容,“但是我答應過你,所以你可以很放心。我永遠不會對你失約。”
“我知道,謝謝你,謝謝你,傑克!”雖說,溪嶴的生活隻要擁有文思就充滿意義,但多了一個傑克,令溪嶴覺得自己如此幸運。
唐卡老爹唐卡夫人互相攙扶著來到棺木邊。唐卡夫人眼淚不斷,就連一直極力克製自己的唐卡老爹也開始老淚縱橫。
“爸爸媽媽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並沒有離開你們!”溪嶴忍不住大叫起來,“為什麼你們看不見我?為什麼連你們也看不見我?”
唐卡夫人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撫摸溪嶴的臉頰。溪嶴突然意識到她的肉身所穿的那條粉色的裙子一定是媽媽為她挑選的,粉紅色是小公主的顏色,而在唐卡夫人心目中女兒永遠都是她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