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嶴泣不成聲。
文思走上前來,他仍是木著臉,他跪在溪嶴的棺木前,拿起溪嶴的一束金發放在唇邊,輕輕摩挲。
“溪嶴。”他就當她仍然活著那樣和她談話。
“哎!”溪嶴的魂靈答應了一聲,她又一次忘記了自己已經是個死人。
“溪嶴,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
“那次,我是對你撒謊了。”
“噢。”溪嶴在心裏歎息了一聲,她並不是特別關心究竟是哪次,文思對她撒謊並不是一次兩次的。
“就是那次,關於那隻白色小貓咪。”
溪嶴心裏一緊。那是一個嚴重的事件,“你說不是你殺的,你發現貓咪的時候它已經被人殺死了。”
“我騙了你。我殺了那隻小小的白色貓兒。”
“文思!”溪嶴不覺捂緊雙耳不想再聽下去。
“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的心裏有很多血腥的念頭,我不知道我為何有那些念頭,似乎我一出生它們就藏在那裏了。我喜歡美麗活潑的東西,我又討厭美麗活潑的東西,我想愛惜它們我又想傷害它們。我沒辦法控製自己的衝動。但是,那一回,我騙了你,你雖然懷疑但還是選擇相信我,並且要求我不要再做同樣的事情。我就沒有再做了,有時我真的很想做,但我忍住了,我不想叫你失望。”
“文思?”溪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昨晚我一直在想,這麼些年,我究竟為你做過什麼,想來想去,我竟然隻想到這樣一件。其實,你對我根本沒有什麼要求,你隻是要我畫畫,好好地畫,不要虛擲才華,但僅是這一件事,我也從來不曾真的為你做到過。”文思說到這裏終於哭出來。當他終於意識到原來他虧欠溪嶴那麼多那麼多的時候,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溪嶴。文思用額角撞擊棺木的邊沿。越來越重。篤篤的聲響在禮堂裏回響,悲苦淒慘,不少人不堪忍受捂住了雙耳。
“文思!文思!”溪嶴想要阻止他,但她的手再度從他的身體裏穿越而過,“文思,文思,你聽我說,我要你畫畫從來不是因為我喜歡你用它來討好我,不是的,我要你畫為的是幫助你發現你真實的自我,為的是你能明白你人生的意義。如果你不想畫,那麼就不要畫,我從來不會為此責備你。因為很可能是我搞錯了,你的人生價值並不是隻有繪畫才能證明。文思,你為我做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因為有了你,我的人生才毫無缺憾,你怎麼可以說你什麼都沒有為我做過?文思!”溪嶴極力想阻止文思自殘的行為,但她的手一次次地從文思的身體裏穿過。天啦,誰來幫幫他!
唐卡老爹似乎聽到了女兒的呼喚,站起身來,哪知唐卡夫人比他更快,一把按住丈夫,氣勢洶洶地走到文思身邊。
溪嶴心裏一喜,她沒料到她的死可以令媽媽與文思和解。可惜這份喜悅隻維持了短短的一秒鍾。
唐卡夫人發瘋似的抓住文思的頭發,強迫他轉臉看她,“你這個魔鬼,你這野獸,你知道嗎,你是溪嶴這一輩子最大的災難。如果不是因為你,溪嶴不會活得這麼辛苦,這麼不開心!如果不是因為你,溪嶴也不會死!”唐卡夫人驟失愛女,心痛無比,她找不到比文思更合適的發泄對象了,“如果不是為了趕回家和你共度什麼結婚周年紀念日,溪嶴根本就不會遇到車禍,根本就不會死!”唐卡夫人狠狠地甩了文思一個耳光,“你說,你要怎麼彌補她?你要怎麼彌補她?”
“對!是我害死她!”文思想起自己的失約,他痛心疾首,“我要補償她,我一定要補償她。”文思認真地對唐卡夫人承諾。
唐卡夫人終於察覺文思的神色有異,她呆了一呆,鬆開手。下一秒,文思將自己的額頭重重地砸在棺木的尖角上。
“我要補償她……”文思神誌不清地重複,然後慢慢地滑到在地上,昏死過去。
溪嶴放聲尖叫,她衝過去要為文思急救,但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穿過文思的身體。
禮堂裏的人大多數都站了起來,麵露驚詫之色。
翠茜和溪嶴的一幹同事定了定神,同時躍出來,飛跑到文思身邊,給他止血急救。
溪嶴不堪刺激,她隻覺得眼前的景象亂成一團,她不斷地嘶聲慘叫:“文思,文思,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沒人聽得見她!沒人聽得見她!
“溪嶴!”文思突然清醒過來,大叫,“溪嶴!”
“你聽得見我?”溪嶴看著血流滿麵的文思。她無法置信地雙手掩麵。
文思突然衝溪嶴的靈魂所站的地方綻露一個神秘的微笑,“噢,溪嶴。原來你在這裏。”他說完再度暈死過去。
第六章 鬧鬼
接下來的一個月,文思迷上了自殺。
文思堅信,在他撞破額角陷入昏迷的瞬間,他聽見了溪嶴的聲音,“天啦,誰來幫幫他!誰來幫幫他!”他甚至還看到溪嶴的身影,包裹在一團柔潤的霧氣似的白光中。
文思買了一百罐噴霧殺蟲劑,然後關死門窗,一罐一罐挨次噴光,然後坐在屋裏,靜靜地呼吸,等待死亡;文思找出家裏剩下的顏料和炭筆,然後像吃豐盛晚餐一樣,一點一點地把它們吃進肚子裏……
文思認定隻要他死了,他就可以變成另外一隻鬼,然後和溪嶴長相廝守。
作為一名醫生,溪嶴是無神論者,但此時溪嶴不得不承認人的靈魂並不會隨著身體的死亡而徹底消亡,不然她如何解釋她眼下的處境呢?她作為一種活人都看不見的力量默默地守衛在文思身邊。
無可狡辯的,她是鬼!
同時還是一隻弱小的鬼。溪嶴也聽過女鬼色誘男人的故事,她真希望她可以成為那樣的女鬼,她好想再和文思在一起,可惜她充其量隻能移動一本書或者令花瓶在空中飄動。最糟糕的是,她常常會短暫地失去意識,陷入一片無知覺的虛無。
“噢,上帝!”溪嶴再度從神秘的昏厥中醒來,又看到文思口吐白沫,暈倒在地上。上次他吞了顏料,這次他又吞了什麼?他能不能不要連自殺都如此充滿創意?
溪嶴從穿衣鏡前飄過去,布滿塵埃的鏡麵裏空無一物,但鏡麵上的微塵細粒卻微微移動了一點。溪嶴先打電話報警,電話機裏有一段儲存好的錄音,那是因為溪嶴在世時太擔心文思,怕他一個人獨處時遭遇意外,故此設定了這個錄音。對麵公寓裏住了一個觀星愛好者,鏡頭不經意對準了文思的公寓,那位年近七十的退休學者竟然看到一隻飄舞在空中的話筒。
老學者以為自己眼花了,但飄舞的話筒突然墜落,落在話機機身上。一秒鍾後,櫥櫃的門打開了,關上了,又一扇打開了,又一扇關上了。
老學者猛然捂住心髒,身體一軟,撞倒了望遠鏡,整個人倒地抽搐起來。
溪嶴試圖給文思灌腸,在缺乏器械的情況下,溪嶴隻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找到了橡皮水管之後,溪嶴努力想把文思的嘴巴撬開來。
昏昏沉沉中,文思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自行移動。文思心想,這是個好現象嗎?是不是代表他就要死掉了?
“文思,文思,張開你的嘴巴。”
文思在恍惚中似乎聽到溪嶴的聲音。
“溪……”
因為無法撬開文思的牙關而苦惱不已的溪嶴喜出望外,立即將橡皮水管塞進文思的嘴巴,用力捅進他的喉管,“放鬆點,文思,我正把水管插進你的食道,會有一點點不舒服。”
是非常的不舒服好不好?文思幹嘔了一下,本能地想掙紮,但四肢無力。
“文思,不要亂動!”溪嶴輕輕喝了一聲。
“溪嶴!溪嶴!”文思努力張開眼睛,“溪嶴,真的是你嗎?”
文思以為自己已經叫得聲嘶力竭,但聽在溪嶴的耳中有如蚊哼,溪嶴發現文思的嘴唇不斷地嚅動,“我知道這挺不舒服的,但是我必須這麼做的,文思,再堅持一會兒,隻是一小會兒!”
文思感覺到冰涼的液體洶湧地流進他的胃中,她又在試圖救他?不,不要!文思拚盡全身力氣想把眼皮抬起一點一點。
“溪嶴!”他終於看到她了,包裹在一團淡雅的白光之中,散發著熒熒的光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看清她的眼神,那麼的焦切和憂傷。
嘔!文思的身體猛然一彈,他無法遏止地狂吐起來。
文思聽見了溪嶴如釋重負的歎息,同時,溪嶴模糊的影像再度從文思麵前消失。
“不!”文思厲聲喊。警察在這時撞開門來。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七次了。翠茜不得不警告文思如果他還是這麼瘋狂地堅持自殘,她將把他轉入精神病科。
“我隻是想和她在一起。”一直拒絕和人交流的文思輕輕出聲說。他的臉輕輕地側在雪白的枕頭上。翠茜先是看到了一小團圓圓的水漬,不一會兒,那團水漬就蔓延了大半個枕頭。
同時,翠茜也聽到了文思克製的嗚咽聲。
“你知道,我說把你關進精神病院什麼的,其實隻是嚇唬嚇唬你。”翠茜不太自在地說。她不知不覺中運用了對小孩說話的腔調來和文思交談。
文思偏執瘋狂的舉動像個缺乏自製力的孩子;無法遏止的痛哭也像個多愁善感的孩子。
文思已經完全被溪嶴寵壞了,麵對現實世界和現實的生活,他完全不知所措。翠茜認為這就是文思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的原因。
“聽著,文思,我會替溪嶴照顧你的。”翠茜脫口而出,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聽起來似乎有“用心叵測”的味道,眼前這個蒼白瘦弱的大男孩激起了她強烈的保護的欲望,“你知道,我和溪嶴是那麼要好的朋友。”翠茜意識到自己在不恰當的時機許下了一個不恰當的承諾,不由尷尬起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真的沒有,雖然我們……算了,忘了我說過什麼。”
“謝謝你。”文思乖巧地說,他抬起眼簾,看了看翠茜,他冰灰色的眼瞳在那一刻顯得那麼純淨無邪,翠茜的心不由微微一動。
“我隻是想和溪嶴在一起。”文思溫柔地解釋他一再自殺的原因。
“你想殉情?”翠茜無法置信地驚呼。
“嗯!”文思淡淡確定了一下,不再出聲。
“你說真的?”翠茜還是不敢相信。
文思突然笑了起來,他笑得那麼古怪,翠茜心裏發毛,下一秒,她發現細細的血絲從文思的嘴邊溢出來。
“天啦!”翠茜這才意識到文思咬了自己的舌頭,翠茜撲過去,同時疾呼,“快來人,快來人!”
溪嶴快要被文思不斷自殘的舉動逼瘋,如果鬼也會發瘋的話。溪嶴希望找人替她照看文思,至少陪伴他走完這段最艱難的日子。
溪嶴不能去找父母,母親因她的早逝而病倒,父親為了照顧母親而心力交瘁。她不能再給二老增加任何額外的負擔。
翠茜似乎是個很不錯的人選,但溪嶴到底還是在意她曾經勾引文思的事實。
似乎隻剩下傑克了。
溪嶴一直都知道傑克的公寓在哪裏,但她從來不曾登門;正如同傑克也知道溪嶴的住址,但從來不去拜訪。雖然在溪嶴出事前的一段時間,兩人常常見麵,但總是選擇公共場合,比如中央公園,索霍區的畫廊,也許因為兩人心裏都懷了那麼一點點鬼胎,所以格外的互相戒備。
溪嶴從傑克公寓的窗口飄進他的客廳。溪嶴大感意外地發現傑克竟然有那麼多幅她的畫像,由畫上的署名來看,竟然全部出自傑克之手。溪嶴從來不知道傑克眾多的愛好中還有繪畫這一項。
傑克的畫有相當水準,顯然他下過極大的苦功。
溪嶴第一次知道,這麼多年來,人見人愛的傑克一直將人嫌狗憎的文思視為他的競爭對手。傑克以為文思吸引溪嶴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擅長繪畫。
傑克顯然弄錯了。
文思最吸引溪嶴的地方是,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溪嶴的愛。文思沒了溪嶴連活都活不下去,但傑克不是,他依然成功依然有為。
溪嶴聽見臥室裏傳來低微的水聲,溪嶴循聲飄過去。傑克正泡在浴缸裏,溪嶴立即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就要退開,傑克突然掩麵哭泣,無法抑製的憂傷隨著眼淚一起滾落。
“溪嶴,哦,溪嶴。”他輕輕地說。
溪嶴心裏一酸,她替傑克惆悵,她根本不值得他如此眷念。溪嶴走到傑克身邊,她輕輕撫摸他的臉。他們也是一起長大的老友呀。
“噢,傑克,我還以為你是那種絕對不流淚的男孩子呢。”溪嶴知道傑克聽不見她,但她還是忍不住打趣。
傑克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猛然張大眼睛。
溪嶴嚇得連退幾步,以為他能看見她。
“哦,溪嶴!”傑克甩甩頭,用力搓搓眼睛,“你在這裏?”傑克說完,自我解嘲地苦笑起來,“看來我快瘋了。”
溪嶴繼續後退,傑克真的可以感應到她?溪嶴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穿越一種冰涼堅硬的東西,溪嶴一低頭,這才發現她已經退到了洗臉池的中央,溪嶴一側身,手肘陷入玻璃鏡麵裏。那種感覺很怪異,溪嶴急著把自己的手肘從那麵被水蒸氣霧濕的鏡子裏拔出來,溪嶴不經意間察覺鏡麵上的水蒸氣起了細微的變化,溪嶴靈機一動。
傑克從浴盆裏站起來,走到洗臉台前。傑克的身體絕對健美勻稱,但鑒於他是老友,溪嶴還是連忙捂住眼睛,退到屋外,傑克一邊擰開水龍頭,一邊伸手想要抹掉鏡麵上的霧氣。
——幫我照顧文思,溪嶴。
鏡麵上有這樣一行字。
傑克嚇得瞠目結舌,半天才緩過神來,慢慢轉頭,麵向肩後,“是你嗎,溪嶴?是你在這裏嗎?”突受驚嚇的表情慢慢恢複平靜,傑克突然欣喜如狂,“是你!”傑克衝出浴室。
雖然明知他根本聽不見她,但溪嶴還是忍不住抱怨:“拜托穿上衣服好不好?”
“溪嶴!溪嶴!”傑克每個房間都找遍了,卻絲毫看不到溪嶴的蹤跡,他又回到臥室,垂頭喪氣地坐在床邊。
溪嶴忍無可忍地拿起一條浴巾,丟在傑克臉上。
傑克呆了半晌,把浴巾從頭頂上抓下來,端在手裏檢視半晌,它是怎麼憑空飛到他的頭上來的?
“溪嶴?”傑克再一次地喊。
溪嶴看到電話旁邊的便箋簿和鉛筆,她走過去拿起來,又走回傑克身邊,挨著他坐下。
傑克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自己的床輕輕陷下去一點兒,還有他的黑色封皮的便箋簿和用了一半的鉛筆從空中直飛而來,然後停頓在他的右方,大約手肘這個高度。
看到傑克半天回不過神來,溪嶴忍不住側臉在傑克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
“溪嶴!”傑克摸著耳朵肯定地大叫。
一直在空中懸停的鉛筆和便簽簿同時動了動,白紙上多了一個大大的鉤。
“天啦,溪嶴,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溪嶴翻到下麵一頁寫下如下的話:“我非常不習慣見到你的裸體,既然已經把浴巾丟給你了,麻煩把該遮的地方遮一下。”
傑克麵紅過耳,手忙腳亂,“咦,你不是大夫嗎?”
“但是你對我而言就好比我的親哥哥。”溪嶴寫道。如果說還有什麼事情是溪嶴能為傑克做的,那就是令他對她斷念。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看重我。”傑克有點心酸地說。
“當然了,你有那麼多弟妹,又怎麼會稀罕我這一個呢?傑克,我們是老友,如果今天不幸死掉的人是你,相信我,我會為了幫助照顧你的親人而竭盡全力。”
“我相信。”傑克說。溪嶴是個好姑娘,如果不是因為她這麼好,他也不會這麼愛她。
“請你一定一定幫我照顧文思。”
“我會。”傑克略略猶豫了一下說。
沒料到傑克會如此輕易地答應她,溪嶴愣了愣,“真的?”
“我不會騙你。”傑克並不是不會騙人的人,但他絕對不會騙溪嶴。
溪嶴不由自主地輕輕握了握傑克的手。
傑克呆呆地看看自己的右手,他能感受到那種細微的冰涼的觸覺,“溪嶴,你碰了我手?”
便箋簿上又多了一個大大的鉤。傑克看到身邊床墊上的那個凹陷慢慢消失。
謝謝你,溪嶴站起身貼在傑克耳邊說。
傑克感受到耳邊沁入心脾的涼意,他控製不住地叫出來:“為什麼不是我?”傑克一直想問溪嶴這個問題,但他不敢,等到溪嶴出了車禍,他想問什麼都為時已晚,他一度以為他永遠不會知道溪嶴為什麼會舍他取文思。文思比他帥?比他聰明?比他溫柔?比他對她好?不,統統不是。但她不要他。
原本已經放落在床邊的便箋簿和鉛筆再次浮動起來。
傑克的心情隨著那行慢慢顯現的字跡而起伏。
“我愛你就像愛至親的人。”
傑克的雙手慢慢捏緊,“原來,”傑克苦笑,“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隻算是你的親人?”
便箋簿上多了第三個大大的鉤。然後又多了一個笑臉的符號。
傑克心灰意冷又如釋重負,“也罷。”他自語。雖然他極端的不服氣,但他還是接受了這一次他是徹底輸掉的事實。
傑克永遠都不會知道溪嶴無法愛上他的理由是因為他太過完美。喜歡一個人,是因為他的優點,但愛一個人總是因為他的缺點。
文思任性、孩子氣、不負責任,文思滿身缺點,文思令溪嶴的人生多了很多的不順遂,但文思也令溪嶴的生活五味雜陳,充滿色彩,豐厚充實。
雖然溪嶴留給文思的錢足夠文思富裕地過上好幾年,但溪嶴完全不相信文思有獨自生活的能力,文思在她心目中絕對是那種脖子上套著一個大餅還能餓死的小孩。如今,傑克承諾照料溪嶴,溪嶴放心不少。因為,至少傑克會常常過問文思的生活。
文思從醫院偷跑回家,他不能忍受離開這間屋子太久,因為這裏充滿了溪嶴的味道。口腔裏火辣辣的痛感令文思煩躁,他撥開水龍頭想喝幾口冷水,他撥動冷水開關的時候,熱水開關竟然也跟著轉動起來,文思呆了呆,以為開關失靈了。
熱水滾滾地湧出來,很快霧起了上方的鏡子。
文思試圖把熱水開關關起來,但他剛剛撥回來,它自己又自動撥回去。
“真見鬼。”文思含糊不清地抱怨了一句。就在這時,牙刷從漱口杯裏彈跳起來,“當”的一聲敲在鏡子上。文思不由朝鏡麵上瞧去。
那裏竟然飛快地出現一行字跡來——
我在這裏,親愛的,我在這裏。
文思的雙目越瞪越圓,他似乎不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那是溪嶴的筆跡,絕對是溪嶴的筆跡。
親愛的!
文思!
我是溪嶴!
我一直陪著你沒有離開!
我沒有離開!
“不要再做傻事,我一直在你身邊。”溪嶴試圖打消文思自殺的念頭。
“溪嶴!”文思突然衝著鏡子尖叫起來,“為什麼我看不到你為什麼我聽不到你!”文思的雙手猛拍鏡麵,溪嶴的字跡被抹花了,“哦,天啦!”文思又試圖去複原那些字,“溪嶴,我要看看你,我要看看你!”文思看了看自己沾滿水珠的雙手,突然雙目迸射瘋狂的光焰,“我要看到你!”他猛然一拳砸在鏡子上,玻璃碎成數塊,哐啷哐啷掉落下來,文思飛快地撿起一塊,劃破自己的手腕,“我知道怎麼樣可以看到你,我知道怎麼樣可以看到你。你等我,溪嶴!”
鮮血迸射在碎裂的鏡麵上。
溪嶴放聲尖叫。
溪嶴盯著病床上傷痕累累蒼白憔悴的文思,她不由捫心自問,她不顧天命,死都要留在文思身邊是不是做錯了?
也許應該給文思一個機會慢慢淡忘她?
時間會抹平一切。
雖然溪嶴極端不願文思有一天會把她拋諸腦後,但她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文思如此瘋狂地傷害自己。
傑克立即兌現了他對溪嶴的承諾,這次文思入院之後,他一直陪伴左右。
“謝謝。”溪嶴飄到傑克身邊,說。
翠茜推門走進來,“嘿,你還在這裏?”她察看了一下儀器上的各項數據,調節了一下輸液的速度,又看了看文思的臉色。
“他什麼時候會醒?”傑克小聲問了一句。
“就快了。”翠茜看了看手表,“你確定你不需要回去休息?這家醫院不是免費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看護都是盡職的。”
傑克笑了笑,“等他醒了我就走。”
“為什麼突然對自己的情敵這麼好?”翠茜打趣道,“難道是溪嶴托夢給你要你看著這個小鬼?”
“無比正確。”傑克笑道。
翠茜捕捉到傑克笑容下隱藏的不自在,她忍不住追問:“那麼溪嶴為什麼不托夢給我呢?真是厚此薄彼呀。”
“我正要和你說呀。”溪嶴說,“如果你保證不再勾引我的文思,我就把文思托給你照看!”
翠茜皺了皺眉頭,四處張了張,“這裏還有別人?”
“什麼?”傑克不解。
“什麼?”溪嶴詫異,翠茜聽得見她說話?怎麼可能?溪嶴飄到翠茜身邊,貼在她的耳旁,大聲喊了一句,“翠茜,你能聽見我嗎?”
“啊!”翠茜突然由椅子上跳起來。
“怎麼了?”傑克不明就裏,急忙上前扶住翠茜。
翠茜臉色煞白,朝傑克懷裏靠了靠,“沒什麼。”她不知道怎麼解釋耳邊突起的聲音,難道她突發性幻聽?
“真的沒事?”傑克撫摸翠茜的雙肩,試圖令她鎮定下來。
文思轉醒,看到這一幕,冷冷哼了一聲。
溪嶴發現文思醒了,雀躍地撲到他身邊。
翠茜感覺到背後的那股寒氣突然消失了,臉上有了點血色,“我沒事,可能隻是工作太累了。”
“好好照顧自己。”傑克拍了拍翠茜的後背,溫柔地低語。
“嘿!”文思不以為然地發出輕蔑的聲音。
翠茜和傑克這才發現文思已經醒了。
翠茜立即走過去拉起文思的手腕,看了兩眼,“要不下次你直接割自己的頸動脈,那樣更快。”翠茜受不了文思接連不斷的自殘行為,惹得旁人為他心焦傷神,實在太不懂事了。
“閉嘴!”溪嶴大喝。
“天啦!”翠茜猛然退到傑克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怎麼了?”
傑克和文思都不明白翠茜為何突然失態。
“我……”翠茜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來,“我……”她揉揉額頭,“我希望你不要當我是瘋了。”翠茜猶豫著。
“哦!”傑克突然心領神會,“知道嗎,昨天我的鉛筆自己跳起來在我的便箋簿上寫字。”
翠茜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氣,“我聽見溪嶴的聲音。”
“什麼?”文思口齒不清地大喊。
“我真希望是我聽錯了。”翠茜強笑。
“不,你沒聽錯,是我!”溪嶴又飄到翠茜的身邊。
傑克看到翠茜的肩膀突然僵硬地斜側,似乎很想避開什麼。
“翠茜,真的是我。”
翠茜再度深呼吸,“你想要我做什麼?”她恢複鎮靜。
“叫文思不要再自殺。”
“相信我,我的勸告是絕對無效的。”翠茜無奈地聳聳肩。
“告訴他如果他再這樣做我會發瘋!”
“溪嶴,你已經死了。”翠茜皺著眉頭提醒她。死人也會神經失常?
“那你告訴他,如果他還這樣自殘,我就永遠地離開他!永遠永遠!”
文思瞪大眼睛看著翠茜表情豐富地和空氣對話。
“嘿,小男孩,這裏有一條你的口信,來自天堂或者地獄,你給我聽好,”翠茜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溪嶴說,你再拿自殺當飯吃,她就永遠離開你,永遠,永遠,永遠!”
文思的眼睛越瞪越大,像個受驚過度的小孩子那樣。
“嘿!你!”傑克有點擔心起來,走過去推了推文思,這小子竟然一直屏著自己的呼吸。他又想玩什麼花樣?把自己憋死?哦,這個難度大了,開天辟地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做到過。
“溪嶴!”文思猛地放聲大叫。
傑克狠狠吃了一驚,他不禁懷疑這個小子是不是已經瘋掉了?如此一驚一乍的。
“溪嶴溪嶴溪嶴!”文思哀嚎,“我不要看不到你我不要聽不到你!”文思突然跳下病床,敏捷得像頭躲避追獵者的小豹子一樣猛然奪門而出。
傑克想攔阻他,但晚了一步。
翠茜感覺到一陣陰風激烈地刮過,“溪嶴?”無人答應,翠茜知道溪嶴也追上去了,“很好!”翠茜鬆了鬆腳踝,無奈地跟著跑出去,真是的,她已經連續工作二十八個小時,實在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文思那個小鬼為什麼不幹脆死了算了?
文思站在頂樓,他的身體前後危險地搖晃,他的手裏握了一把搶來的手術刀。
“不要,文思,不要!”傑克想起自己對溪嶴的承諾,他絕對不能讓文思就這麼死去,“你這樣不要命地折騰,你想過沒有你會令溪嶴的在天之靈不得安息?”
“我就是要她難過忐忑,不得安寧!”文思任性地大喊,“誰讓她丟下我不管!丟下我一個人!”文思用力抹掉眼淚,“死掉就很了不起嗎?”
“你能不能不要表現得像個孩子!”傑克哭笑不得。文思雖然比他們都年幼,但好歹也快二十五歲了!“你早就是個大男人了。”提起這點傑克就暗暗生氣,這小子一貫擅長裝瘋賣傻博取溪嶴的同情和注意,這麼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你能不能表現得像個男人?“
“哦,你還不知道呢,溪嶴最不喜歡的就是硬充好漢的大男人。和溪嶴在一起,男子氣概永遠隻屬於溪嶴一個人,而你要做的隻是乖乖地聽話,表現得像個傻乎乎的小孩子!你真的不知道,怪不得你始終追不到她!”文思惡毒地說。
一旁的溪嶴聽得哭笑不得。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溪嶴絕對不會去做的,那就是控製文思的命運,她何時強迫他去做一個隻會乖乖聽話的小孩子了?分明是他喜歡被人寵愛,而她隻是配合他而已。
傑克則勃然大怒,文思這番荒謬的言論在傑克聽來似乎不無道理,且直刺傑克的隱痛,“不,你還不如個小孩子呢,我相信沒有一個小孩子會蠢到一個月內自殺十幾次卻完全死不掉!文思,得了吧,溪嶴已經死了,你還想引起誰的注意力?”傑克失控,冷嘲熱諷。
“閉嘴!傑克!閉嘴!”溪嶴大喊,但傑克聽不到她,文思也聽不到。
“對,你說得對!”惡毒的神情迅速地從文思臉上隱退,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憂傷。
翠茜終於爬上樓來,她雙後撐在膝蓋上,拚命喘息,“傑克,你還等什麼,你還不快點把文思從那裏揪下來?風那麼大,搞不好真的把他吹下去。”
文思側臉看了看翠茜,神情古怪地說:“怎麼,你也不相信我真的會去死?”
翠茜朝天翻了一個白眼,這個月她已經至少救了他十回,就算他連插滿管子癱在病床上的樣子也十分好看,她也一樣會審美疲勞。
“我知道,我在你們眼裏都是個討厭的人,但是不要緊,我知道溪嶴永遠不會這麼看我!”文思說完就要下刀。
翠茜感覺到一陣陰風撲麵而來,“求求你,身體借我用一下!”
翠茜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朝前衝去,然後飛身而起,站在了大樓的邊沿上,緊挨著文思。翠茜瞄了一眼腳下,雙目一翻,嚇昏過去,溪嶴立即全權接管她的身體。
“文思,是我,是我!”溪嶴衝文思伸出手。
文思不解地看著眼前這個“翠茜”。她竟然奮不顧身地撲過來救他?她很有可能失足墜樓的。
“文思,我是溪嶴。”溪嶴說著淚流滿麵。
“溪——嶴?”文思猶豫了一會兒,立即全盤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連命都不要也要趕到他的身邊?隻有溪嶴,“溪嶴!”文思用力捉住溪嶴的手。
“我們一起慢慢走下去。”溪嶴努力穩住文思。
“不!”文思固執地說,“你讓我死,溪嶴,我知道,隻要我死了,我就可以看見你聽見你,一直和你在一起。”
“文思?”溪嶴又哭又笑,她曾經一直以為在她和文思的這段感情裏,她是那個苦心付出的人,她是那個承擔了所有艱難苦澀的人,文思隻是站在原地享用她的愛而已。但此刻,溪嶴知道自己錯怪了文思。他對她,從來也都是一往情深,“不,不,你還不能死!”
“為什麼?”文思叫起來。
“因為我會傷心。文思,我在世時,你最擅長叫我傷心;現在我死了,你還打算這麼做?”溪嶴想盡辦法想要打消文思輕生的念頭。
“我……溪嶴,我從來不是故意的。”文思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隻是沒辦法控製我自己。我不是故意的。”
“答應我,不要死。”溪嶴哀求。
“我……我……我……”文思決定不下。
溪嶴小心翼翼地移動腳步,她把右腳挪到文思的左腳旁邊,又把左腳移到文思的兩腳中間,她麵對文思,兩人交叉站定。
一旁的傑克緊張得心髒都要跳出胸腔,這兩個瘋狂的家夥隨時都有可摔得粉身碎骨!
“文思?”溪嶴雙臂環住文思的腰,她把她的臉枕在文思的肩膀上,“噢,我是如此想念你!”
“我也是。”
“現在我們一起慢慢往後倒,好不好?”溪嶴溫言細語地引導文思。
文思乖乖地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兩人終於雙雙安全著地。
文思仍是呆呆盯著“翠茜”的眼睛,他知道溪嶴正藏在那雙眼睛後麵。
溪嶴立即翻身坐起,一把奪下文思手中的手術刀。
“溪嶴溪嶴,你以後一直都這個樣子了?”文思忍不住輕撫溪嶴的臉龐。
溪嶴苦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她當然不能一直占據翠茜的身體。
“算了,隻要你回來就好。”文思想親吻溪嶴,溪嶴立即避開。她還記得她借用的是翠茜的身體。
“溪嶴?”文思不明白溪嶴為何又對他如此冷淡。
“文思!”溪嶴感覺到翠茜正在慢慢清醒,她必須抓緊時間,“你聽我說,”溪嶴心思百轉,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消文思輕生的念頭,“我會一直呆在你身邊,但我不能一直呆在這具身體裏。如果你想聽得見我看得見我,那麼你就你就你就……你就給我畫一個天堂,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住在那裏,然後你就可以天天看到我。”
傑克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他想除非文思是真的白癡,不然他才不會信溪嶴胡口亂編的這段瞎話呢。
“畫一個天堂?”文思很艱難地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無比明朗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了,溪嶴。”
第七章 為我畫一個天堂
文思是個天生的偏執者,他富於惡魔式的激情。他瘋狂地作畫,嘔心瀝血,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傑克始終想不通天才橫溢聰明過人的文思怎麼會相信那麼荒謬的說辭:為我畫一個天堂,然後我可以一直住在那裏。
難道,溪嶴的死對文思的打擊太大,令他心誌失常?
傑克信守了自己承諾,每周他都會親自為文思采買食物和日常用品,然後送到文思的門前,按兩聲門鈴,不等文思開門,就轉身離去。有幾次,文思應門應得比較快,就會和傑克打個照麵,剛開始兩人隻是互相點頭示意,連你好都不說,後來文思也會請傑克進門,傑克拒絕了兩次,第三次就進去坐了五分鍾。
屋內比傑克想象中整潔很多。
有一次傑克還看到一件放在沙發上窩成一團的t-shirt突然自己跳起來,又在半空連抖數下,然後對折數下,成為一本雜誌大小的方塊形,然後再度落回沙發裏。
傑克知道溪嶴一直在這裏。
文思也知道溪嶴一直在他身邊。當他再度拿起畫筆為溪嶴畫好第一幅畫像的時候,他感覺到畫中的溪嶴突然雙目晶亮、眼波流轉。文思不認為那是因為他疲憊過度產生的幻覺。文思瘋狂地投入工作,幾乎是不飲不食不寢不休。
一杯牛奶憑空飛來,停在文思的鼻子前麵。
“你知道我不喜歡喝牛奶。”文思皺皺鼻子。
“但是你需要喝牛奶!”工作台邊上的一疊白紙上刷刷多了一行字。
文思看著那根鉛筆在半空舞動,可是他看不見舞動這支筆的手。
“又在發什麼呆?”
文思搖搖頭。
“快點把牛奶喝完。”這句話寫完之後,鉛筆又被平放在白紙上。
“你喂我。”文思想了想,說。
裝牛奶的玻璃杯輕輕彈跳了一下,顯然溪嶴有點生氣了,但沒一會兒,杯子還是自己貼近文思的嘴唇,並且慢慢地傾斜。
文思雙眼緊緊盯著那個杯子,似乎它是隻停歇的蝴蝶,文思瞅準時機,雙手一開又一合,將整個杯子包在手心。
玻璃杯輕輕顫動了一下,一滴牛奶懸浮在空中,圓圓的一小團,停頓了半秒,頂部慢慢變得尖銳,然後整粒白色圓球都被拉長,猛然急墜,“啪”地跌在地上。
“你的手還在這裏對不對?”文思的雙手死死裹住玻璃杯,半分也不敢鬆開。
溪嶴無可奈何地看著文思,他永遠都是這麼的孩子氣。是的,她的手仍貼在杯壁上,和他的手交疊在一起,雖然他看不到,但確實是交疊在一起。
溪嶴輕輕地把右手的食指插進杯中的牛奶裏,是的我的手還在這裏,她試圖傳達這個信息給文思。
文思看著乳白色的液體表麵波動了一下,一圈小小的漣漪倏忽綻放,慢慢擴大,“哦,你真的在這裏。”文思笑起來,眼睛一眨,一滴眼淚飛快滾落。他終於又可以切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短短幾個月,文思已經為溪嶴畫了十幾個天堂,但沒有一個能令溪嶴滿意。
溪嶴從來不是挑剔的人,但這一次她表現得十分難纏。
“vangogh為了畫好《吃土豆的人》不惜長時間地待在光線陰暗的農舍裏,他為了畫好太陽似的向日葵,不惜盯著太陽不放,最終損害自己的健康。文思,你可不能仗著你的天賦,就這樣為所欲為地亂畫一通!”溪嶴在紙上嚴厲地寫道。
文思不是傻瓜,他何嚐不知道溪嶴是在激勵他。這一次,文思決定委從她的心意,用盡心力去畫,畫出最精彩的傑作。
“文思,是不是恨我對你要求如此嚴苛?”溪嶴忍不住問。看到文思工作的如此投入和艱辛,溪嶴又忍不住心疼。
“不,我不會恨你。除非恨也是一種愛,不然我不會恨你。”文思停下畫筆,輕輕地說。
“我還是這麼喜歡聽到你的甜言蜜語。”溪嶴笑著寫道,“天啦,我真是無可救藥。”
“溪嶴,現在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遺憾,我不曾早一點這樣做。”文思說。文思明白,溪嶴一直堅信他有驚世駭俗的天才,無論如何不能被荒廢。
“文思,你在我眼裏一直都是不懂事的孩子,我一直試圖告訴你你的人生應該怎麼走下去才是正確的。也許我高估了我的能力,但至少我自己的經曆告訴我,如果不曾做過真正想做的事情,那麼你的人生就是虛無的。我做到了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雖然突然離去,但我並不為我曾經活過的歲月感到一絲一毫的後悔。”
“我明白,你最喜歡幫助別人。你如願以償做了醫生,最後——最後還為救人而死。你一定沒有遺憾。”文思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溪嶴這一生,是好女兒好學生好醫生好妻子,她的一生是完美無憾的,若一定要說有什麼缺憾,那必然隻能是他文思了。他,令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一度緊張;他,危及了她和好友之間友誼。
“不!”溪嶴用力在白紙上劃下這個字,“不,不,不。根本不是。”終其一生,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保護文思,給他愛和安全感。雖然她被迫中途退場,但至少在前半場她竭盡全力做到最好,“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愛你。”溪嶴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
“溪嶴?”文思知道自己對溪嶴很重要,但他不曾預料到竟然是如此重要。
“我知道文思真正最想做的事情是畫畫,不然上帝不會給你那麼驚人的天賦,知道嗎,每一個天才都是帶著使命出生的。文思隻是小的時候被爸爸媽媽嚇壞了,以為自己根本不能畫得很好,所以才會心生怯意,不敢多做嚐試。”溪嶴拿文思當個小孩子一樣,用第三人稱稱呼他,“但實際上,文思的爸爸媽媽是錯的,我卻是對的。文思是天才。上帝要你畫出被大多數人的眼睛忽略的美景。”
不,不,不。文思在心裏喊。他最想做的事情和溪嶴一樣,就是愛她。去他的繪畫,他並不是孤獨的天才,他並不需要向世人表達什麼,他從來不渴求別人的理解和認同,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但他無法開口辯白,溪嶴在世的時候,他從來不曾保護她,給她愛和安全感。如今,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
文思什麼也不辯解,他埋頭畫畫,幾乎不寢不休,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文思常常趁溪嶴整理房間料理家務不能全神貫注於他的時候,悄悄地把溪嶴給他準備好的食物丟進馬桶衝掉。
溪嶴不明白文思為何越來越瘦,她以為他隻是還沒有從傷痛中平複,同時工作又過分辛苦。
溪嶴不知道究竟什麼可以填補她死去之後文思精神上的空虛,她以為巨大的成功或許可以。
傑克在溪嶴的授意之下,為文思聯係畫商。事情進展得極度順利。文思積夠了開一次畫展的作品數量,在索霍區的古根黑姆美術館開了一次畫展,一炮而紅,大受關注。
評論界認可了這個自學成材的年輕畫家,收藏家開始收藏他的畫,媒體的讚譽紛至遝來。
文思在接受紐約時報的記者采訪的時候坦誠他最喜歡的畫家是vangogh,因為他的太太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vangogh的畫冊;他常常在畫中借用中國古代界畫中的素材作為背景,也是因為他的太太曾經送給他一本關於中國古代界畫的畫冊。
文思還說,他所有的靈感來源都是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已經過世。但正如vangogh所說,隻要活人還活著,死去的人總還是活著。他可以感覺到她一直都在他身邊沒有離開。
傑克按了兩次門鈴,折起剛剛看完的報紙,“哦,”他衝門後的文思搖搖頭,“你談了太多次‘你的太太’。”
文思拉開門,“這不好嗎?”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和陌生人交流,他隻說他自己想說的。
“你的自我呢?”傑克像個兄長那樣提醒文思。關愛文思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麼困難。尤其,文思身上討厭邪惡的部分似乎都隨著溪嶴的離世慢慢消失,換言之,溪嶴的去世似乎刺激了文思,令他迅速長大。文思在傑克麵前絕大多數時候都表現得乖順柔和。
文思乖順安靜的時候,身上的那股清雅的氣質就會格外地凸現出來。他本就是清瘦的男孩,如今更加瘦得脫形,但古怪的是,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難看。
傑克曾硬押著文思出門看電影看展覽,傑克是完美型的男子早就習慣成為異性的焦點,但當他和文思走在一起的時候,他是被人忽略掉的那一個。
文思的身上有一種非常吸引人的東西,傑克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確實存在的,那是一種沒有辦法用語言形容的魔力。
“謔!”傑克忍不住笑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竟然因為貪看文思忘記看路一頭撞在路燈杆子上,“這個有點過分了。”
“我不喜歡喝咖啡。”文思低聲抱怨。
“我不是溪嶴,我可不管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隻管什麼對你好,什麼對你不好。”傑克把文思拉進街角的咖啡館,“你需要和人接觸,你需要真正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是真正的生活。”
“哦,不,你生活在夢裏。如果沒有我照看你的財產,你很可能明天就露宿街頭。”
“如果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個夢,那麼活在哪一個夢裏有那麼重要嗎?”
“很有哲理的觀點,但是我不認同。”傑克道,“我不是溪嶴,把你的每句話都奉為金科玉律!”傑克眨眨眼睛。
“所以我才無法停止地一直談論溪嶴。當那個記者問我的生活,我發現我的生活就是溪嶴,我隻好一直和他說溪嶴,說到後來,他似乎也厭煩了。”文思笑了笑,“沒有溪嶴,我也沒有自我。”
“但是你不停地提到溪嶴,似乎沒了她你就活不了,別人聽來似乎你是個寄生蟲。”傑克挑挑眉,“當然我也認為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條寄生蟲,但並沒有你在這篇報道裏表現得這樣明顯。至少,溪嶴離世以後,你表現得極好。那麼短的時間完成那麼多天才橫溢的作品。”
“是嗎?你也這麼認為。”文思有點心不在焉。
“我終於明白溪嶴那次為什麼說要你給她畫個天堂,她其實隻是希望你不停地畫下去。”
“是的,她是的。”文思歎了口氣。
“她的心裏想的永遠都是你。”傑克沒法掩飾自己的遺憾。
“你還是喜歡她?”文思敏銳發問。
“我想不是的。”傑克試圖轉換話題。
“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你還要幫她照顧我?”文思皺起眉頭。他也是男人,他知道這種做法多麼令人難堪,“因為你偉大?”文思語帶嘲諷。
傑克冷笑,“不,我絕對不偉大。但是,你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照顧你的感覺近似於照顧溪嶴。”傑克還擊。
文思先是憤怒,但旋即坦然,“對,你說得沒錯。你提醒了我,我當真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
看到文思服軟,傑克有點後悔自己剛剛過分刻薄,“溪嶴是個陽光似的女孩,如果我有機會像你一樣和她那麼親近,我必然也會受到她的影響。”
“對,你說的沒錯,她是我的陽光。”文思一邊說一邊望著窗外的煙雨蒙蒙。
溪嶴有很多朋友,但她成為孤魂之後,最喜歡拜訪的對象隻有翠茜一個。因為,翠茜聽得見她的聲音。偶爾,當翠茜極度疲倦的時候,她也能看得見她。
“規則一,不許在我上廁所的時候來找我;規則二,不許在我和男人嘿咻的時候來找我;規則三,不許在我動手術的時候來找我。其餘時間,隨便你神出鬼沒。”
“嘿,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變成鬼魂之後看起來到底如何?”溪嶴忍不住問道。
“糟糕透了。”
“呃?”溪嶴掃視自己的全身,為什麼在她自己眼裏看起來她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呢?真該死,她照不了鏡子。
“而且一次比一次糟。最早不過像狂歡一宿又沒有化妝;現在卻像晚期癌病。說真的,我不太確定鬼會不會生病,如果它們會的話,我是說你們會的話,我想你是生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
“真的?”溪嶴心裏一驚,最近她突然失去意識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持續得也越來越長,“你有沒有讀過那個理論,就是人每天所吃的食物的熱量並不等於消耗的熱量,總會多出一部分,而多出來的這一小部分就由腦電波轉換成能量發射出去。而鬼魂就是腦電波的一種存在形式。”
“耳聞過。但是,容我糾正一下,這並非一種理論,而是一種謬論。”
“嘿,愛因斯坦說過,如果你不相信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那麼你基本和死人一樣。”
“喂!”翠茜忍無可忍地叫起來,“我們大學畢業很久了,不要再跟我掉書袋了好不好?”
“抱歉,我隻是想加強我的論點。”溪嶴做了個鬼臉,“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你,成功不是應該令一個男人變得不同嗎?”溪嶴想起她與世無爭的老父,就連他談起自己的希望小店也會神采飛揚呀。
“容我糾正一下,對女人同樣適用。”翠茜繼續和溪嶴鬥嘴。
“我指的是文思,你知道的,如今他的畫那麼受肯定那麼受歡迎,嘿,你知道好萊塢正在拍的一部科幻電影要求借用文思的畫作背景嗎?OK,我跑題了。我隻是不明白為何他一點變化也沒有。”還是那麼沉悶,那麼瘦弱,甚至比以前更加沉悶,更加瘦弱,“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更不要說得意了。”
“哦,那你真該額手稱慶,他打破了男人有錢一定會變壞的定律。”
“去你的!我是真的擔心。”
“我懷疑你甚至連文思一天小便幾次這種事情都擔心過。有時候,我真的很困惑,你到底是他老媽還是他老婆?”
翠茜的話還沒說完,辦公台上的文件夾突然跳起來砸在翠茜的頭上。
“天啦,你的思想真齷齪!”
“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這個膽小的婆娘,沒有膽量認清事實,你和文思之間本來就是母愛型的伴侶關係。”翠茜胡謅了一個貌似學術名稱的稱謂。
溪嶴果然中招,“母愛型伴侶關係?是一種精神疾病嗎?”溪嶴在心裏納悶她怎麼從來不曾聽過。
翠茜朝天翻了一個白眼,“我定義的。”
文件夾第二次彈起來,打中翠茜的頭。
“夠了,不許再偷襲,不然我拒絕給你任何專家意見。”
“你幫我想一想如何才能令文思恢複活力。”溪嶴轉入正題。
翠茜裝模作樣地沉吟一會兒,摸著下巴說:“在我的印象中,文思從來就沒有過活力。他比較像從三頭惡犬眼皮偷跑出來的不長角的小魔鬼。當然,是很英俊的小魔鬼。”
文件夾第三次跳起來。
“不如你先說說你的打算。”翠茜立即變臉,賠笑道。
文件夾懸浮在空中。
“我……我……我……”溪嶴覺得有點無法啟齒。
“什麼?”翠茜來了精神,“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變態的主意?哦,我無比願意和你分享!”
溪嶴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實在的,她也覺得這個主意有點變態,畢竟她是文思的老婆,而不是他的老媽,“也許,是時候給他找一個好的伴侶?”溪嶴的聲音越說越低。
“什麼?”翠茜果然尖叫起來。
溪嶴堅持把她的打算說完,她簡直要佩服自己不怕死的勇氣,哦,對了,她已經死掉了,所以,盡管大聲地說出來吧,“我覺得,你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溪嶴知道翠茜剛剛和她訂婚十二年之久的未婚夫解除婚約。
“什麼?”翠茜聲音更高了。路過的護士推門進來,“米勒醫生?”翠茜趕緊強笑一下,打發走來人。
“你瘋了?”翠茜克製地壓低嗓音,“什麼人會把自己的老公推薦給自己的好朋友?你當鬼當太久了,哪來這麼多‘鬼主意’?”
“我隻是覺得你和文思之間原本就……”溪嶴硬著頭皮說完,“就有一點互相吸引的地方。你能不能不要做那種表情,我已經死了好不好?你們要做什麼都可以。別忘了,我活著的時候……”溪嶴意識到自己嚴重跑題,立即閉嘴。
“那件事,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翠茜正色道,“從全局上來說,我那麼做隻是為了幫你,而不是因為文思多麼的吸引人。”翠茜理直氣壯,“當然,他確實看起來像道精致可口的小點心。”翠茜不太自然地補充道,“不過,別以為你可以拿這件事來要挾我!”
“我隻是想找個人替我照顧文思而已。”溪嶴有氣無力地說。翠茜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她同她一樣有能力。
“那份不拿薪水的奶媽的職位?哦,我很滿意我眼下的工作。抱歉。”
“翠茜,我不是和你開玩笑。”
“我也不是和你開玩笑。”翠茜坐得筆直,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玩是一回事,但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別說文思了,就是傑克,送給我我也是不要的。”
溪嶴皺眉,她不懂。
“我希望我最終選定的男人眼裏心裏都隻有我一個。我絕對不會做NO.2,我更加不會做誰的替身。”“翠茜——”溪嶴想解釋她絕對不是要翠茜做她的替身。
“溪嶴,不是人人都像你,永遠都為別人著想,永遠都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麵。至少,我絕對做不到。很抱歉,我幫不了你。”翠茜立場堅定。
溪嶴做最後掙紮,“我懷疑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什麼意思?”翠茜緊張起來。
“你剛剛說我像一隻生了重病的鬼?”
“那、那隻是一個比方。”翠茜結巴起來。
“不,我想你說出了真相。”溪嶴把她常常無緣無故失去意識的事向翠茜和盤托出,“那種感覺就好像我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我很怕有一天我會陷在那種沒有知覺的狀態中,再也清醒不過來。就好像能量耗盡的電池一樣。”
“你是指……魂飛魄散?”翠茜手抓桌沿防止自己摔倒。
“恐怕這是一種相當精準的說法。所以——”溪嶴等待翠茜更改她的決定。
“不!”翠茜硬起心腸,斬釘截鐵,“很抱歉,我不能。”
溪嶴苦笑一下,“不,你不用道歉。我的要求是太過分了。”溪嶴飄走。
翠茜一拳擊在桌麵上,狠狠罵了一串髒話。她視溪嶴為生平知交,她無法看著她結局如此淒慘。翠茜立即下了一個決定:“我不能接替你‘奶媽’的職務,但至少我還能為你做這件事。”翠茜自言自語。
溪嶴不知不覺飄行至時代廣場。沒人看見她,人群匆匆的漠然地從她的身邊滑過去,溪嶴第一次感受到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感覺,荒涼的感覺。溪嶴從生至死都是天之驕女,聽慣了溢美之詞,她從來不能真正體會文思到處被人排斥的激憤陰暗的心態。
如今,溪嶴感覺到了一點點異樣的東西。文思麵對這個世界的態度也許正是這個世界教給他的。她始終扮演著那個偉大的原諒者的角色,但實際上,她的原諒並非她以為得那麼偉大。
文思騙她,她原諒他;文思利用她,她原諒他;文思偷情,她還是原諒他。在文思麵前,她幾乎像耶穌基督一樣博大慈愛。文思一次又一次地錘煉她的耐心她的寬容她的優秀品質,此刻,溪嶴不得不承認,她那顆寬容而善良的心靈是文思塑造出來的。
他認為他從來沒有為她做過什麼,他錯了。
溪嶴以為自己的寬容是偉大的,溪嶴也錯了,她一次一次地縱容文思的錯處,結果隻是令他變得更糟。
唐卡夫人、傑克、翠茜都認為文思是個小吸血鬼,毀壞了溪嶴的生命;但溪嶴此刻卻猛醒,也許吸血的那個人是她,被毀壞的那個人是文思。
過分的愛成為一種罪惡。
人群中一個小男孩藍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溪嶴的身上,溪嶴意識到那個小孩子看見她了。小孩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恐懼,他隻是略顯驚訝,末了,他衝溪嶴咧嘴一笑,在一隻大人的手的牽引下陷入茫茫人流。
這小孩令溪嶴回想起初遇文思的情景。那年,文思也是這麼小。文思在溪嶴的心目中其實從來不曾長大過。溪嶴慢慢蹲下來,她淚流滿麵,她並不在乎她會煙消雲散,像一節被耗盡的電池,再也不能存在,她隻在乎她不夠時間安排文思的生活。
也許應該歸罪於溪嶴的保護過度,文思從沒真正成年,他沒有辦法應對真實的生活。翠茜拒絕了溪嶴的請求,溪嶴不知道她還可以到哪裏為文思尋找最強有力的保護。
溪嶴灰心起來,不住哭泣,淚水集結成白色的霧氣,繚繞在她的身旁,似乎她馬上就會變成一攤海上的泡沫。
“不,不,不!”文思拒絕相信翠茜的說法,“溪嶴向我保證過隻要我為她畫一個天堂她就能一直呆在我身邊。”
“她的保證在這件事上是不起作用的,因為她絕對沒有能力兌現。我想,這件事應該關乎能量守恒定律。”翠茜看到文思一臉愕然,“哦,這隻是我的一個假想,不用放在心上。總之,通俗的說法就是,你再不放她離開,她很快就會魂飛魄散。就如同你老是不吃東西,總有一天一定會餓死。我不知道鬼魂應該靠什麼維生,我相信溪嶴一直都是餓著肚子的。所以——你還是應該給她一個機會上天堂,或者——”翠茜在文思的怒視下把後半截話硬生生地吞進肚子裏,實際上,她也不太相信溪嶴這樣的好人會下地獄,“總之你讓她一直留在人間陪你,很快會害死她,很快。”翠茜把溪嶴說的她常常會無理由地失去意識的事轉述給文思聽。
“不可能,我怎麼會毫不知情?”
“我猜想,因為你根本看不見溪嶴也聽不見溪嶴,如果她真的出了什麼事情,你根本就發現不了。”
文思沒有辦法辯駁翠茜的這個說法。文思靜默了好久,這才緩緩發問:“那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讓溪嶴覺得她可以安心地離開你。我的意見呢,你應該多吃點好的,多長點肉,臉色紅潤一點,還有多笑一笑,溪嶴大概就會認為你已經不再傷痛了。”今天文思打開門,翠茜一抬頭看到瘦成這樣的文思著實嚇了一大跳。
“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文思突然變得十分陰沉,緊盯著翠茜不放。
翠茜不喜歡文思這種神態,在心裏說,要不你死掉變鬼陪她也行。但鑒於文思一年前的自殘行為,翠茜不敢說出這種話來刺激他,“我想這是唯一的法子。你應該比我更了解溪嶴,她隻是希望你可以生活得很好。”
“嗯。我當然比你更加了解溪嶴。”文思的表情越來越陰,越來越狠,一直暗淡無光的冰灰色眼眸突然變得淩厲異常。
翠茜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文思卻比她更快,搶上前來,扣住她的雙手,將她一直推到牆邊,“我想,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什麼?”翠茜強笑。文思的力氣比她想象中大了許多,她完全掙脫不開。
“讓溪嶴上你的身,代替你活下去。”
“什麼?”翠茜驚叫。
“我認為這是一個無比完美的解決方法。”文思貼在翠茜的耳邊輕柔地說。
“你瘋了?!”翠茜嚇得全身發抖,“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的。我可以殺死你,等你快要死的時候,讓溪嶴進入你的身體。然後你死去,你的身體就是溪嶴的了。她可以代替你活下去,她甚至可以代替你成為米勒醫生。”文思瘋狂地笑起來,他似乎看到一個無比幸福美滿的未來。
“你在發抖,你很怕?”文思歎了口氣,“我要溪嶴留下來,無論如何我要溪嶴留下來,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文思的聲音變得那麼溫柔,那麼無害,但他的手已經慢慢摸到了翠茜的脖子上。
“溪嶴,你回來了?快阻止文思!”翠茜大叫。
文思立即鬆開手,本能地四顧,“溪嶴?”
翠茜趁空跑到門邊,幸好大門沒有關死,翠茜拉開門,飛跑出去。
文思並沒有追上去,他隻是身體一軟,摔在地上,自言自語:“失去溪嶴?不,不,我才不要失去溪嶴呢!絕對不要!”文思覺得冷,他蜷起身體,像子宮裏的小嬰兒那樣。
文思從淺眠中驚醒,他看到一條毛毯緩緩地降落在他身上,四個角依次朝裏麵掖了掖,他知道溪嶴回來了,就在他身邊。
“溪嶴,”文思坐起來,張開雙臂,“到這裏來。”
停了一會兒,文思問:“你已經在這裏了,對嗎?”
回答文思的是他突然自動翹起的t-shirt下擺。
“溪嶴,我想親吻你。”文思說。
溪嶴心想,這個難度太大了,他甚至看不到她。
“這是你的額頭對嗎?”文思目測方位,對著空氣親了一下,“等我找到你的嘴唇,你給我一個提示。”溪嶴再次拉起了文思的t-shirt,表示同意。她不知道文思想玩什麼。
“這是你的眉毛?這是你的鼻尖?這是你的嘴唇?”文思親吻著想象中溪嶴的臉。
“不是?那麼這是你的臉頰?耳朵?好吧,重來。這是你的額頭?這是你的眉心?”
t-shirt被拉了一下。
“對了?”文思雀躍,順著那條垂直線慢慢摸索,“這是你的嘴唇。”文思的食指定格在一個地方。
t-shirit又被拉了一下。
文思笑了,慢慢俯下身。
溪嶴從沒如此被文思感動過。
“溪嶴離開我吧。”文思輕輕地說。
溪嶴瞪圓了雙眼,她不知道應該作何表示。
“我希望開始新的人生,但是你在我身邊困擾我,牽絆我,我做不到。”文思說。
“給我一個機會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好不好?好不好?”文思說。
“給我一個機會徹底忘記你。”文思說。
雖然溪嶴一直計劃重建文思的生活,但聽文思親口說出這樣的話,溪嶴的心還是像刀攪一樣的疼。如果她還有心的話,她早就死了不是嗎?
“走!”文思大喝。
室內寂靜若死,文思不穩定的呼吸變得如鼓點一般擾人心弦。
文思以為溪嶴已經離開了。永久地離開。豈知,一張白紙突然飄到文思眼前,一根鉛筆憑空書寫起來——
“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意識到溪嶴還沒有走,文思又驚又喜,“我、我不知道。”
“我相信。文思,如果我們前世也是相識的,你認為我會是誰?”
“我、我不知道……我想一定是一個對我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文思,如果還有下一輩子,我希望我還是你身邊那個對你很好很好的人。”愛護你,保護你,心甘情願為你做一切的事情。
鉛筆跌在地上,白紙飄落在文思的膝蓋上。
我走了,文思。溪嶴默默地在心裏說。記得,一定要好好保重。
第八章 我們的天堂
有人說文思是個驕傲的天才,達芬奇說,我不曾被貪欲或懶惰所阻撓,阻礙我的隻是是間不夠;vangogh說,說到我的事業,我為它豁出了生命,因為它,我的理智近乎崩潰;文思卻說,畫畫不是他最想做的事,隻是他最擅長的事,他無所事事隻有畫畫。
文思說,他最想做的事情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去做了。
有人說文思的生活檢點得不可思議,檢點得不像個年紀輕輕就獲得極大成功的藝術家,檢點得像個中世紀苦心追求真理的僧侶。沒有毒品沒有濫交甚至沒有夜生活沒有酒精沒有煙草。我的太太愛喝白開水,文思說,我的意思是我的前妻。
有人說vangogh的繪畫母題之一是象征太陽的向日葵;文思的繪畫母題之一是充滿陽光的天堂,這是文思傳承vangogh的明證。文思卻說,那些隻是他夢想中的房子,而那些陽光也不是陽光,那是笑容。文思說他不畫天堂,雖然他曾經住在天堂,但他不畫天堂。
沒有上帝的天堂就不再是天堂。文思說。
誰是文思的上帝呢?文思自己問自己。
文思閉上了眼睛,他看到了溪嶴的笑容。
唐卡夫人還是不許文思跨進家門一步。
“至少是三年之後!甚至五年之後!他怎麼可以在溪嶴過世不足兩年的時候再度結婚?而且對象還是個什麼什麼選美冠軍!”唐卡夫人大怒道,“他沒有心的。我從來不曾看錯他,他像個惡魔一樣邪氣!”唐卡老爹試圖為文思講兩句好話,但唐卡夫人聽都不要聽。在唐卡老爹看來,文思並不能算是薄情寡義了,每年唐卡夫人唐卡老爹的生日,文思都會親自登門送上厚禮,唐卡夫人不許他進門,他就默默將禮物擺在門邊,每年的禮物都極具新意,因為溪嶴每年都會為父母的生日禮物煞費苦心,文思傳承了溪嶴的愛心。即使唐卡夫人一聽到電話裏麵傳來的是他的聲音就立即破口大罵,然後掛斷,但文思還是準時地一個禮拜打回去一次,因為溪嶴在世的時候總是這麼做。
“就算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你這樣刻薄地對待他,他也可以轉身走開了。”唐卡老爹忍不住說。此刻,文思又被唐卡夫人拒之門外,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看起來孤零零的,“他任由你淩辱!你以為他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他們的寶貝女兒溪嶴嗎?
“這不是他應該做的嗎?想想當年溪嶴都為他做過什麼犧牲!”唐卡夫人仍是憤憤不平。
“好吧好吧,至少你不能否認文思並非沒有良心的孩子。”
唐卡夫人頓了一下,人在人情在,溪嶴過世這麼久,如果文思真的像她形容的那麼不堪,他大可以對二老不聞不問,“他有良心?他有良心為何竟然在溪嶴屍骨未寒的時候娶個什麼選美冠軍?啊?啊?”唐卡夫人舉起鍋子揮舞了幾下,她永遠不能在這件事上原諒文思。
唐卡老爹隻好自己出門和文思一起到小鎮上的飯館叫了兩份簡餐。
文思吃得很慢很仔細,最後還用麵包將盤底的殘羹剩汁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將麵包送進嘴裏,這才結束他的晚餐。
唐卡老爹冷眼旁觀,不覺對文思又多了幾分好感,他知道文思已經是個大人物了,但難得他毫不講究排場吃穿。唐卡老爹也一度認為文思是寄生在溪嶴身上的小白臉,但溪嶴離開這些年,文思並沒有變得更糟,相反他變得更好。
“孩子好嗎?”唐卡老爹點了支煙,吸了一口,不太自在地問。
“哦,很好。”文思簡短地回答。
唐卡老爹發現文思對孩子的態度十分冷淡,老爹心裏不由一喜,道:“別太在意溪嶴媽媽說了什麼,生活總要繼續下去。我懂,她也懂,隻是不肯表達出來,溪嶴的離世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對她而言,溪嶴是上蒼賜予她的最好的禮物。”
“對誰來說不是呢?”文思的眼睛低垂了一下,“我一直相信我如今的生活就是溪嶴樂於見到的。”
“當然,溪嶴一直希望你幸福。”唐卡老爹雖然欣賞女兒大度,但他也認為溪嶴的大度令她自己受苦。
“幸福?”文思自我解嘲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說,“如果溪嶴在天上看著我,我相信她看到的會令她確認我現在很幸福。”
“什麼?”唐卡老爹聽不懂。
“成功的事業,美麗的妻子,牙牙學語的孩子,對一個男人來說,這還不是幸福?”文思說。
“呃……當然是。”唐卡老爹仍然領會不了文思的意思。
“那麼我現在必然就是幸福的,無比的幸福。”
唐卡老爹沒法接下話茬,因為文思看起來一點都不幸福,他看起來很憂傷。
“我從來沒有生過唐卡夫人的氣。”文思希望老爹安心,“以後也不會。”
“哦,那實在太好了。”老爹有點尷尬。唐卡夫人排斥文思的舉動實在出格了一點,“我知道你都是看在溪嶴的分上。”
“不。”文思竟然搖搖頭,“我隻是認為,如果溪嶴處在和我同樣的位置上,她會選擇這種息事寧人自我犧牲的方法。”
“呃?”老爹又聽不懂了。
“對嗎?老爹,溪嶴一定會這麼做的,不是嗎?”文思希望得到肯定。
“當然,當然,溪嶴從來不計較別人怎麼對她,她比較喜歡檢討自己怎麼對人。”
“就是這樣!”文思暢快地笑起來,“就是這樣的!”他再度垂下眼睛,低聲自語,“我就是要做這個樣子的溪嶴。”
翠茜被文思那次瘋狂的舉動徹底嚇壞了,從此對他繞道而行。傑克卻成為文思真正的好朋友。傑克也說不清為什麼,但他一直有這種感覺,文思變得越來越容易相處,和他印象中的那個邪惡自私的小子相差十萬八千裏。
好吧。就這樣吧。可以的。算了。沒有關係。文思越來越寬容大度,這為他贏得了真正的好名聲。雖然他還是習慣深居簡出,但他豁達的待人處事的方式還是為他在短短幾年中贏得了許多真正的好朋友。
財富、友情、家庭,文思什麼都有了,傑克也認為文思是真正成功了,真正幸福了。如果不是因為文思對溪嶴仍是毫不忘情,傑克幾乎要替溪嶴不值起來,因為文思沒了她,似乎過得更好了。
“不要質疑我這樣做的用心。”傑克把一疊照片摔在文思麵前。
“你找私家偵探跟蹤我的太太?”文思哭笑不得。
“我答應過溪嶴一直照顧你,所以,這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插手。”
“你不需要一再表白你的動機純正。”文思皺了皺眉頭,他又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傑克這樣做絕大部分理由還是為了溪嶴出氣。
“好吧,我坦白,如果你找個比較醜陋的女人,我也許會對她的偷情不聞不問。”自從文思娶了那個什麼什麼選美冠軍一起分享他的財富和名聲,傑克就一直如鯁在喉,“拜托,誰都知道她曾經是鋼管舞女郎。”
“那時她才十五歲。誰在年輕的時候不犯錯?”文思記得他有一個十分暴躁衝動的青春期,但溪嶴原諒了他的每一個過錯。
“如果你找個品德高尚一點的女人接替溪嶴的位置,我相信不但我就連唐卡夫人也會覺得欣慰許多。”
“傑克,是你告訴我如果不能找個富有靈魂的女人,那麼至少找個美貌無比的。”文思道。
“我說這樣的話?我相信我即使說過那也隻是個玩笑而已。”傑克硬撐。
“我從來沒有希望厄琳娜是完美的。”文思道。如果溪嶴可以愛滿身缺陷的他,那他為何不可以愛滿身缺陷的厄琳娜?
“但是孩子都不是你親生的,她擺明了隻是要謀奪你的財產。”
“不是我的?”文思並不是十分震驚,他終於明白為何他總是和那個小孩親近不起來,他還以為他天生不愛嬰兒呢。
“也不是她現在這個姘頭的!”
“傑克?”文思皺眉。
“好吧,情人。”
文思拿起照片翻了翻,“我也許應該和厄琳娜好好談一談。”
“文思?”傑克急道,“你不準備和她離婚?”
文思鎮定地搖搖頭,“我從來不曾指望她是完美的。”
“你瘋了?”傑克認真地發問。文思的表現太反常了。
“不。”麵對傑克的質疑,文思竟然笑起來,“當然不。我隻是在過一種十分十分幸福美滿的生活。”文思垂下眼睛,不一會兒又抬起來看了看天上。
溪嶴總是希望他幸福,她為他定義了他應有的幸福的人生:世俗的成功,美滿的家庭,健全的社交……總之,她要他做一個被社會普遍接受的人。溪嶴以為這樣的文思一定幸福,因為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九九九的人都會因為財富、名利、榮譽而感到幸福。
可是,事實上,溪嶴錯了。文思的幸福隻是與她一起廝守。別人怎麼對待新婚誓詞的文思不知道,但文思自己卻認為新婚誓詞真他媽的講得好!
“愛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像你愛自己一樣,無論疾病健康,無論富有貧窮,始終忠於她……”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
除了最後一句,文思覺得結婚誓詞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心聲。
死亡也不能分割文思對溪嶴的愛。文思不知道他對溪嶴的愛究竟有多深,是否像海那麼深,是否像星辰那麼不可計數,是否像春天的花朵那麼新鮮燦爛,但文思知道他對溪嶴的愛正如溪嶴對他的愛。
死亡也不能將他們的分離。他們天生注定屬於彼此。
文思從來沒有想過擺脫厄琳娜,即使傑克警告他,厄琳娜和黑道的人有染,極有可能危及他的身家性命。更何況那樣一個不忠的女人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文思總是這樣答複傑克,她剛剛二十三歲,我相信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可以做出比她更過分的事情來。為何不再給她一個機會?
厄琳娜自己提出了離婚。厄琳娜和文思沒有簽署婚前財產協定,文思毫不猶豫如數分了一半身家給厄琳娜。傑克又是哇哇直叫,聲稱文思隻要指出厄琳娜的兒子是她結婚期間和人通奸所生,那麼她非得光著屁股滾出文思家不可。
傑克困惑地問文思,你對那個婊子那麼好,難道你真的喜歡上她了?傑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你真的可以在你心裏把她放在同溪嶴一樣重要的位置上?
文思超然微笑,答:“我當然喜歡她,我喜歡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喜歡比憎恨要省力氣。”
傑克有點恍惚,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文思的臉上看到專屬溪嶴的可愛的寬厚的笑容。溪嶴總是說,我喜歡我身邊的每一個朋友,我的每一個朋友都是最棒最棒的!
厄琳娜撲進文思的懷裏,她衝文思綻放熱力十足的笑容,漂亮的寶石藍的眼睛裏卻蘊滿了淚水,“我不得不對你坦白,喬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我不能再騙你,我怕我以後都睡不安穩。”厄琳娜眨眨眼睛,“你會取消你給我的財產嗎?我是說,或者你拿走一部分,我是說,你還是會給我一點錢的對不對?”厄琳娜越來越慌亂,她有點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也許她該嚴守這個秘密,她是苦出身的女孩兒,她知道金錢比尊嚴比良心比什麼都重要。
文思拍了拍厄琳娜的腦袋,像對待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忐忑的小女孩那樣,“你可以全部留著。不過,記得,那些都是屬於你的,不要輕易交給任何人。”文思表現得像個體貼的大哥哥。
“當然!”厄琳娜終於“哇”地哭出來。
“有任何事情你都可以來找我。”
厄琳娜哭得更凶了。傑克曾經背著文思找過厄琳娜一次,厄琳娜怕急了那個連正眼都不看她的男人,傑克威脅厄琳娜要麼乖乖離開文思,要麼就學會安分守己不要再和外麵的男人胡搞瞎搞,不然他會像趕走一隻打錯了洞的小老鼠一樣徹底地趕走她!
“我答應過朋友,我會照顧文思,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傷害他!”傑克冷冷地說,“我並不在乎你的姘頭是黑手黨還是墨西哥黑幫。要知道,你這樣的娘們,如果不是文思抬高了你的身價,你根本一文不值。”
厄琳娜大氣都不敢出。
“我真不知道文思發了什麼瘋竟然娶了你這樣的女人!他是不是畫了太多的畫,把腦子畫壞了?”傑克瞪著厄琳娜,就像瞪著一坨洗不幹淨的汙漬。
“你以為我就好受嗎?”厄琳娜被傑克鄙視的目光激怒了,“你以為我很好受嗎?我就愛講粗話,就愛看雜誌,就愛和男人調情,就愛亂買東西,就愛跳豔舞,因為除了幹那些事,其他的事我統統不會幹!文思卻總是畫畫,讀書,幹什麼都彬彬有禮,所以我在他麵前也非得裝出一副很文雅很聰明的樣子,可是天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知道我多壓抑嗎?我根本不覺得我是嫁給了一個男人,我根本是嫁給了一個聖徒,嫁給了一個上帝。他從來不會說錯話從來不會做錯事,你知道這多可怕嗎?最可怕的是,他從來不會指責我!即使他完全知道我錯了!你知道這讓我感覺到什麼嗎?這讓我感覺到我自己十足的是坨屎!”
傑克一時之間不能領會厄琳娜的怨辭,“文思寵你也是錯?你也太會替自己找借口了。我真不知道你這個……”傑克咽下了那個罵人的字眼,“我完全弄不清你在想什麼,文思還不夠好嗎?有了這樣的男人你還不知足?”文思文雅秀美,有人將他比作拉菲爾第二。
“他不是不好,他是太好!”厄琳娜衝傑克大嚷,“你這頭豬,怎麼和你說你都不明白。”
傑克目瞪口呆,他生平第一次被人罵作豬,而且是被一個他深深認定有顆豬腦袋的女人。
“文思!”臨出門前,厄琳娜有點不舍。
“我知道你也很喜歡這裏,但是我不能把這座小公寓給你。”文思誤解了厄琳娜的用意,“這裏……”這曾是他和溪嶴共同生活的地方。
“不,不。你已經給了我一座度假別墅,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貪心。”厄琳娜做了個鬼臉,爽朗地笑了笑,“我隻是……”她像個小孩子一樣一會兒一個表情,此刻臉上陰雲密布,“我隻是不舍得你。”
文思挑挑眉。
“文思,你從來不問我為什麼堅持要離開你?”厄琳娜突然說。
“這重要嗎?”文思有點不安。他以為厄琳娜是感受到他對溪嶴的餘情未了,所以才沒法和他相處下去。
“嗯,也許不重要,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厄琳娜深深吸了口氣,“我要離開你,是因為你太好了,我怎麼都配不上。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嫁給你一個太好的男人比嫁給一個流氓無賴還要慘上好幾倍!”厄琳娜誇張地拍拍胸口,“我真慶幸我終於解脫了!”
文思笑起來,張開手臂,“來,來這裏。”他像兄長那樣擁抱厄琳娜,“謝謝你,從來沒誰說過我是個好男人。”文思笑道。
“會嗎?”厄琳娜不解,不信,“為什麼。”
“大概我原來真的不夠好。”
“最後一個問題。”厄琳娜拉了拉背包的挎帶,不安地問,“文思,你當初究竟看上我的什麼?”畢竟夫妻一場,厄琳娜再蠢笨粗糙也能發現文思並不是以貌取人的人,更何況文思的前妻,就是車禍死掉的那個,厄琳娜雖然不情願,但是心底還是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比她還要美,隻是不怎麼愛打扮而已。
文思笑開了,“因為——”他故弄玄虛地頓了一下,“因為你看起來那麼可愛。”文思像哄小孩那樣哄著厄琳娜。
因為——厄琳娜看起來那麼迷茫無助,看起來那麼需要幫助和救贖,正如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文思。
傑克曾說,文思是溪嶴一手塑造出來的。
“我真不敢相信,你把一半財產分給那個女人了?!你要是真的嫌錢多得花不完,捐給慈善機構,要不,給唐卡老爹唐卡夫人呀,畢竟沒有溪嶴哪有今日的你?”傑克一時激憤,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脫口而出,傑克有點尷尬地猛灌一口啤酒。
文思毫不介意,喝了一口礦泉水。文思不抽煙不喝酒,甚至不喝咖啡,一如溪嶴當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如果硬要說溪嶴有什麼嗜好的話,那必然隻能是過分迷戀文思。
“你知道唐卡老爹的,他怎麼肯收我無故贈與的錢?他會認為我看輕他。至於,唐卡夫人……”文思無奈地笑笑,“除非我能送給她一個活的溪嶴,不然她不會接受我的任何禮物。”文思還記得他在母親節、父親節、複活節、聖誕節送回家的那些禮物都遭到了什麼樣的下場。
“總之,那樣的一個女人不值得你這樣的慷慨大方!”
“傑克,她隻是個小姑娘而已,為何你不能寬容一點,一定要表現得這麼苛刻?”
“她又不是我妹妹,她對我而言隻是陌生人,我不是聖人,我沒有太多可以揮霍的同情心,原諒我隻是用對待一個陌生人的方式對待她。”傑克不以為然。
“如果不是因為溪嶴,我對你而言,怕也隻是個陌生人吧?”文思靜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問。
“你不要轉移話題!”傑克有點惱羞成怒,“總之我看不慣你對那個女人那麼好,那讓我覺得你似乎不再那麼愛溪嶴,你把原本隻屬於溪嶴一個人的愛分給了別的女人,而且還是廉價的可恥的女人!”
“你知道那永遠不會發生,你知道溪嶴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她就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靈魂,“算了,還是談談你吧。”
“我?你是指翠茜?”傑克並不回避這個話題,翠茜兩年前移居華盛頓,傑克這兩年常常兩地奔波,知道內情的人都曉得他為的是翠茜。他和翠茜,一個華爾街新貴,一個年輕有為的主治醫師,才貌相當,無比般配,但就是無法更進一步,“翠茜說,隻要我的心頭還有溪嶴的鬼影繚繞,她就永遠不會和我談婚論嫁,她永遠不做任何人的替補。這個女人真是該死的自私!”傑克又是懊惱又是憤怒又是舍不得。
看到關於翠茜的話題竟然激起了傑克如此之大的感情波動,文思立即明白傑克對翠茜已經是情根深種,“也許她隻是害怕受到傷害,也許她隻是……不管怎麼說,如果是真心喜歡她,那麼就遷就一下就好了,又不是多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閉嘴!有時你簡直讓人覺得你是第二個溪嶴!”傑克把喝空的啤酒罐朝文思丟去。
“你說什麼?”文思輕輕皺了皺眉頭。
“我說什麼?我說——我說你讓人覺得你是第二個溪嶴。”傑克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脫口而出說了什麼,“我想我是喝多了。”傑克瞥了瞥椅腳旁邊就快要摞起來的空啤酒罐。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衝口而出說那樣的話,似乎那句話早就打好草稿的,一直藏在那裏,等待機會一鳴驚人,“你不能否認你真的越來越像溪嶴,好心性好脾氣,無限的寬容無限的和藹。”
文思沉默不語,慢慢抬起眼睛,看向夜空。
“還有,厄琳娜曾對我說過什麼因為你太好,所以她不能安分地呆在你身邊,我原先以為那隻是她的胡說八道,為自己開脫,可是後來我又忍不住回想她那番話,我想我是有點懂得她的意思了。如果你的愛人像聖人一樣,甚至像耶穌基督一樣,永遠都隻是原諒你,原諒你的一切過、一切失,那絕對不會是一個美妙的體驗。”
文思沒有答話,但他的雙目漸漸濡濕,嘴角浮現古怪的笑容。
“我想我應該慶幸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溪嶴的青睞。”
“哦?”
“如果她用對待你的那種方式對待我,我相信我要麼就是神經失常,要麼就是轉身離開。那樣的愛是種極端沉重的壓力,對嗎?文思?”
“也許。但那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怎麼會不重要?”傑克忍不住和文思爭辯起來,“那關係到自我的問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問題的重要性賽過‘自我’?”
文思搖了搖頭,有點悲憫地說:“傑克,也許你從來不曾真正愛過誰。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你隻想成為她,化為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妙論!”傑克想笑,但在文思柔和卻認真的眼神的注視下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和溪嶴在一起,我是快樂的。”文思的雙臂攏到一起,似乎正在擁抱某種無形的東西,“那種快樂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獲取的,哪怕是死。”
那你為什麼不死?傑克差點兒問出口來。
文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溪嶴不許。她認為我這樣活著會更加幸福。”
“哦,原來你是我見過的最體麵優雅的行屍走肉。”傑克試圖開個玩笑,但馬上發現不妥,“我是說你一點都不消沉,不像想殉情的家夥。”
“溪嶴不許。她認為我這樣活著會更加幸福。”文思固執地重複剛剛說過的話,他的眼中再度閃現已經消失很久的邪惡的寒光,“你以為我真的對這種生活樂在其中?”文思尖聲道,同時把手指捏得嘎達直響。
傑克嚇了一跳。
文思蒼白著臉道歉,似乎打敗了身體裏潛藏的惡魔,又恢複正常,“我隻是努力做一個溪嶴希望我做的幸福的人。”文思頓了一下,“就是這樣。”文思又頓了一下,“我以為如果她看見,她會因此開心。”
傑克笑起來,小心地說:“你以為你偽裝的幸福能令溪嶴真正地開心?”聽起來就很荒謬好不好?
“是呀。”文思有點尷尬地回答。
“要麼就是你不懂她,要麼就是她不懂你,我認為你們倆之間的交流絕對出了問題。”傑克忍不住再次說出真相。
“不是的!”文思捧住頭,似乎馬上又要發怒。
“嘿,我隻是試圖說出真相而已,你不要那麼激動。”
“不是的。”文思試圖否認,卻驚慌地發現自己根本否認不了。他似乎陷身一個黑色的古老城堡,沒有門,沒有窗,他無計可施無路可走。溪嶴辛苦地忍受和他天人永隔的煎熬隻是因為溪嶴相信他可以活得很幸福;他強顏歡笑假裝活得很幸福是因為他相信溪嶴會因此開心。他們都太急於成全對方,結果分別傷透了心。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文思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為溪嶴活著是正確的,是溪嶴要他這麼做的,他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他終於為溪嶴做了一件正確事情。
他沒有做錯!這次,他沒有做錯!
文思終於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傑克一語點醒夢中人。
文思從來都是那個邪惡的小男孩,他從來不曾改變過,不管他的偽裝多麼逼真,骨子裏,他從來不曾變過。
文思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命運安排他死在溪嶴前麵,他一定要在死前也弄死溪嶴,總之無論如何他不能沒有溪嶴。但是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溪嶴竟然先他而逝。
傑克接到文思的電話,電話裏文思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文思要求傑克三天之後去他的公寓找他。
傑克掛斷電話,心中隱隱不安,他預感到有事發生,但他決定不去阻止。傑克知道,這一次他的袖手旁觀是一種成全,是一種表麵上看起來很殘忍但實際上充滿溫情的成全。
傑克依約拜訪文思,他按了三次門鈴,沒人應門,傑克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門墊下取出備用鑰匙。
傑克推開門,他跨進一步,緊跟著又倒退一步。最後,他慢慢走進去。
公寓裏的家具全部清空了,所有的牆壁都刷了白,白牆上全是畫。
後來評論家評論,這批文思最後的被命名為《我們的天堂》的遺作應被劃歸為文思一生創作的第四階段,這是文思返璞歸真的階段,他采用了童畫和名俗畫結合的形式,采用了以往鮮少采用的燦爛的顏色。
但令所有評論者不解的是,文思為何要將這批畫命名為《我們的天堂》,畫中的景象分明與天堂無關。
平凡的小鎮,青梅竹馬的男孩女孩,她背他去看夕陽。
少女的臥房,青春美好的少男少女,他們一起分享一個耳機聽同一首歌。
拉斯韋加斯的小教堂,急於交付彼此的男人女人,他們隨著裝扮滑稽的證婚人一起宣誓成為夫妻。
這些都不是天堂的圖景,這些隻是平凡的生活。
傑克知道為什麼文思稱其為天堂,在文思眼中,有溪嶴的地方就是天堂。那天,傑克打開門看到這些畫,他屏息,退到牆角,他用拳頭捂住嘴巴,他幾乎忍不住落淚。傑克平生第一次不得不承認,溪嶴對文思的無條件的愛是值得的。
文思坐在那裏,不像是死去了,而像是睡著了,他的嘴角有微微笑意,還是不脫那三分邪氣。
傑克沒料到翠茜會來參加文思的葬禮,他匆匆應酬完身邊的客人,走到翠茜身邊。
翠茜更加成熟美豔,傑克不覺露出讚賞的笑意,留意到他走近的翠茜臉上也綻放類似的笑容。
“嘿,別用這種眼光看我!”翠茜佯怒,“好歹我與文思也是相識一場!”
“哦,你們當真是‘相識一場’。”傑克故意說。
“嘿,夠了,那筆又爛又破的舊賬你就不要翻了好不好?”
傑克很紳士地點點頭、抿抿嘴。
“不管怎麼說,我與溪嶴是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一定希望我出席今天這個場合。”翠茜的語氣中終於露出一點酸澀。
“人在人情在,這句話似乎不適用於溪嶴。”傑克輕輕笑道,似乎又看到了溪嶴爽朗的笑容。
翠茜詢問了一下文思的死因,以及關於屋內壁畫的傳聞是否屬實。
“這麼說,他是硬生生地把自己渴死的?”翠茜哭笑不得,“他還是這麼古怪任性不是嗎?”
“可不。”
“嘿,你覺得文思死前會對溪嶴說些什麼呢?”翠茜突發奇想。
“我想——”傑克沉吟一會兒,然後故意模仿文思柔弱緩慢的語調,說,“他一定是說,溪嶴溪嶴溪嶴惡毒的壞小子文思又回來糾纏你了!”
翠茜笑起來,“我也這麼覺得。”
翠茜告訴自己不要傷心,傑克也告訴自己不要傷心,文思隻是完成了一件被延宕的事情而已。其實,在溪嶴剛剛離世的時候,他就下定主意要隨她而去的。獨自活著的文思並不快樂,因為溪嶴不在這裏。文思一直都是陰暗的人,他相信人性本惡他相信世界醜陋,他心靈中所有的陽光都是溪嶴給予他的。
“其實,文思是個狹隘的人。”傑克故意用貶低的語調說。
“可不,”翠茜接過話茬,“他一直都是個自私討厭的小鬼,當然最突出的就是狹隘,狹隘的眼睛裏隻容得下一個人,就是溪嶴。”
“可不?他的世界隻能容下溪嶴一個。天啦,他也算是個男人?”傑克繼續用調侃的語調,但他和翠茜的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紅暈。
文思的眼睛裏隻容得下溪嶴一個,他的世界隻容得下溪嶴一個,他隻愛溪嶴一個,他隨溪嶴生,他隨溪嶴死。他是令人羨慕的。
溪嶴也是令人羨慕的。溪嶴一生最想完成的願望就是守護文思引導文思,她做到了,文思一生最想做的事就是依附溪嶴圍繞溪嶴,他也做到了。
他是她的文思,她是他的溪嶴,他們共同擁有了最完整的人生。生也好,死也好。
尾 聲 夕陽中家的香氣
文思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個地方叫做“天堂”,如果硬說有,那必然是金碧輝煌戒備森嚴的禁地,富人與權勢者的樂園,如同白宮是給總統住的,比弗利山莊則是大明星的家,窮人沒有天堂,弱者沒有天堂。
當文思決定死的時候,他隻是想變成一隻鬼,然後與溪嶴廝守,如果他們必然要麵臨地獄之火的炙烤,那麼讓他抱住溪嶴,如同花瓣包裹花蕊一樣。
他隻是要與溪嶴一起,做鬼,做人,不人不鬼,統統不要緊。
文思記得自己已經好幾天滴水未進,但此刻他絲毫不覺得焦渴,相反,他感覺到遍體流走著一種微涼的濕意,像某個霧氣還沒散盡的早晨,推開窗戶,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
文思緩緩張開眼睛,這個地方充盈著一種他十分熟悉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不是泥土香,文思緩緩打量這個地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雙腳正站在斯圖鎮的土地上,溪嶴的家就在數步之遙的地方,門口有青蔥的飛燕草,有結成一串串的鈴鐺花,溪嶴的腳踏車斜倚在籬笆旁,它並非他記憶中那麼陳舊,它甚至可算是嶄新的!
發生了什麼事情?文思揉揉眼睛,吸了口氣,走近幾步,推門而入。
“文思,我做了藍莓餡餅,我知道沒有媽媽做得那麼好吃,但是你不許挑剔哦!”溪嶴轉過身來招呼他,她看起來隻是很隨意的快樂,好像一個每天都替丈夫等門的妻子,她天天等,但她天天都能等到,所以她雖然快樂,但並不驚喜。
“溪嶴?”文思的聲音猛烈地顫抖。怎麼,怎麼,怎麼,她忘記了他們已經許久許久許久不見?
“快來!冷了就不好吃了!”溪嶴俏皮地衝他勾勾手指。
文思僵直地走過去,這一切是不是隻是一場夢,很快會醒,很快會消散無跡?
溪嶴撕了一小塊餡餅塞進文思的嘴巴,然後又吮盡了手指上的殘渣。
文思的舌尖因為微燙而顫栗了一下,“甜的!”他口齒不太清晰地說。那麼真實的甜味,他在做夢?他不在做夢?他沒法分清。
“太甜了嗎?”溪嶴狐疑地皺皺眉頭,又拈了一點碎屑送進嘴巴裏,“不是呀,你……”
“溪嶴!”文思再也忍不住,猛地捏住溪嶴的雙臂,“你……”你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你不記得你發生了車禍從此離我而去?你不記得我曾多麼思念你?你統統都不記得了?好像一切的不幸統統不曾發生過。
“文思,怎麼了?”溪嶴不解,耐著性子等待文思的答案。她待他仍是這麼寬容。
文思心裏突然釋然,他鬆開了手,接下餡餅,狼吞虎咽。
“慢一點,慢一點!”溪嶴像個小媽媽那樣嘮叨著,“我又不會和你搶!”
“我隻是覺得我似乎少吃了好多好多塊你做的餡餅!”文思若有所思,他和她天人相隔足足三年。
“怎麼會呢?”溪嶴抓了抓滿頭的金發,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明明昨天才……”溪嶴揉了揉額角,似乎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溪嶴,爸爸媽媽呢?”文思小心翼翼地問。
溪嶴被問住了,“呃——呃——”溪嶴不知不覺用力捶打自己的腦袋。文思剛準備製止她,“喵——”細弱的貓叫同時吸引了文思和溪嶴的注意力。
白色的瘦弱的小貓咪,站還站不穩,似乎出生沒有幾天工夫。
溪嶴立即俯身抱它起來,親了親它的額頭,貓咪也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舔溪嶴的手心。
“什麼時候養了小貓?”文思笑道。
“什麼呀,明明是你收養的!”溪嶴嬌嗔。
我?文思定睛打量那隻雪白的小貓,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想起那段殘酷血腥的往事,這隻乖巧的小貓就是他當年用石頭砸死的那隻,文思心裏一寒,差點驚呼出聲。
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溪嶴抱著小貓,牽著文思的手,他們一起慢慢走到幼年一起看夕陽的地方。
夕陽還是那麼美。
“文思,我說過你可以為我畫出一個天堂來。”溪嶴把頭挨在文思的肩膀上,“你從來不會讓我失望。”溪嶴滿足地歎息。
文思心頭一震,她還記得她曾囑托他為她畫一個天堂,然後她永遠地住在那裏陪伴他。
文思再度打量這個除了他和溪嶴再也沒有別人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他畫出來的?文思無法置信。
“溪嶴,你——你——”文思猶豫著,“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不是一個真實的所在?”
溪嶴慢慢瞪圓了眼睛,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她側了側臉,朝文思的脖子裏哈了口氣,“這不真實嗎?”她嘻嘻笑道。
啊!文思深深呼吸,就是這種香氣,這種他一時想不起名目的熟悉的香氣,溪嶴特有的香氣,家的香氣。
“真實,當然真實。”文思輕輕地說,他笑起來。
這是不是個真實地所在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溪嶴那麼真實的與他依偎在一起。
夕陽很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