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昏厥。茶壺蓋的雙目赤紅,憤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恨,恨不得殺光所有的吐蕃人。
那天,尺帶珠丹留下了所有溫泉邊的活口!他故意讓所有的人都親眼看到回紇未來的王後與吐蕃國王燕好,故意讓這種磨滅不去的屈辱活生生地印在他們的心裏,故意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故意激怒王上,想要迫使他倉皇間出兵。
尺帶珠丹竟是盤算好了!
千尋,他要;回紇的土地,他也要!
不論怎樣,頻伽安全地離開了。
千尋如化石般佇立在王帳內的身影在漸漸消弭的呼喊聲中頹然消融,跌坐在柔軟的地毯上。雙手緊攥成拳,裏麵竟已汗濕成片。尺帶珠丹走進來望了她一眼,陰霾著離去了。
接下來的時光變得漫長難挨。王帳成了華麗的牢籠,千尋又一次陷入了無邊的等待和惘然。然而她很明白,尺帶珠丹遠比唐玄宗難以對付。他的野心絕不僅僅是帶走自己這麼簡單。
王帳的守衛這些天愈加緊密,使得她連走出王帳的機會都沒有。每時每刻她都能聽到王帳外麵命令軍隊集結的號令。將領們高喊著吐蕃話,她一點也聽不懂,隻知道前方的戰事定然越加緊張。每次吐蕃大軍出營的時候都會比上一次轟鳴的馬蹄聲時間持續得長一些。這說明吐蕃的軍力一直在加強,那麼,兩國的戰爭已經進入白熱化了嗎?
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
千尋從王帳的窗望出去:天,藍藍的,純淨無雲。偶有雁群列隊飛過。
南雁北飛?
忽而一陣清新的風吹過,千尋貪婪地呼吸著,眼角一個黑影閃過,是很多天都沒有見到的尺帶珠丹。
他來做什麼?
千尋下意識抓緊了衣襟,渾身僵硬充滿敵意地望著他。
尺帶珠丹的眼中閃爍著奪目的光芒,欺身到她麵前,“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帶你回吐蕃了。”
回吐蕃?用不了多久?什麼意思?
她緊走幾步,攔住尺帶珠丹轉走的身影,“把話說清楚!”
“決戰馬上就要開始了。”尺帶珠丹滿臉的興奮,嗜血的因子在體內翻騰。
千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一身炫黑的冰冷盔甲,挑眉道:“既然還沒有開始,憑什麼篤定能夠帶我走?”
尺帶珠丹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雙臂環抱,“頻伽心已亂。”
心已亂三字一出,千尋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似的,空洞洞地停頓。是啊,心已亂,心已亂。
她絕望地笑出聲來,“那麼,你頂多帶回去我的屍體。”輕笑完,滿意地望見頭盔裏濃密的眉毛糾結在一起,轉身回到了窗邊。
糾結的眉毛很快舒展,衝著窗邊縹緲的人影說道:“千尋,你會心甘情願地跟我回吐蕃的。相信我,你一定會的!”
“咣當!”一盞茶杯碎裂在尺帶珠丹腳下,那是千尋手邊的茶杯,此刻已經粉身碎骨。
尺帶珠丹淡淡微笑,道:“不論怎樣,你對我都不是無動於衷的。”說完轉身離開了王帳。
千尋隻覺得渾身冰冷,這個男人自我得可怕!
王帳外麵清晰地傳來了他的聲音:吐蕃的勇士們,今天是我們與回紇一決生死的時刻,你們當中定是有人永遠也不能見到自己的妻子、親人,但也有人會因此成為將軍,成為英雄。怕死的,現在就站出來,我尺帶珠丹絕不會挽留。有嗎?他的聲音震天徹地,震懾四方。
“沒有!”眾將士異口同聲地大喊,“誓死追隨讚普!”
“好,傳令擊鼓,出發!”遠處的哨樓上揚起莊嚴肅穆的聲音。每響一聲,幾乎都要把人的心髒迫出來一樣。
整齊有序的步伐依著固有的節奏慢慢消逝在耳旁。可是,地麵上的震動仍然清晰地傳來,久久不去。
雁兒的鳴叫從天空傳來。千尋從窗前眼望過去,虛無縹緲一片。
入夜,天空久久沉醉在妖嬈的紅豔中,彌彌漫漫到地球背麵。
那,不是晚霞,不是浪漫的酡顏,不是壯麗的自然景觀。
那是火燒連天的戰爭。
紅豔的中心正是爾泰城的方向,那是活生生的人間煉獄。
坐在寂靜得幾乎要令人窒息的王帳中,千尋伸出雙手拚命地捂在自己的耳側。那裏,竟分明地聽到哀嚎、怒吼、殺戮與痛苦。她仿佛看到一張張驚恐的麵容在自己的眼前搖晃。仿佛看到一句句殘破的屍體散落在地麵上。大地,被染成了紅色。爾泰城的河流也變成了紅色,它淒然向東流去,直到把鄂爾渾河也染成了血紅。
那裏麵,有回紇的血,也有吐蕃的血。
三天三夜,三天三夜!
這片土地的上空紅豔了三個夜晚,終於在第四個夜晚重新陷入無邊黑暗中。
在寂靜了整整三天後,終於有了真切的聲響在千尋耳旁響動。那是一陣熟悉的馬蹄聲,很熟悉很熟悉,她永遠也忘不了。隻有頻伽騎馬時才會有這樣的聲音,是的,是頻伽。
她赤著腳跳下床榻,發瘋般地奔出去。門口,依然是吐蕃的士兵守衛著,阻攔她的仍是那冰冷的槍戟。透過縫隙,她看到了,看到了飛奔而來的頻伽。
他瘦了!
這是從縫隙中得來的第一感覺。千尋的心都揪了起來,迫切地想要伸出手撫上他的麵頰,撫去那上麵的浮塵風沙。
他終於來到她的麵前,目光與她緊緊糾葛,纏繞得心痛欲裂。
他走過來,吐蕃士兵順從地撤去了兵器,各自退開。他越走越近,腳步卻沉重得仿佛灌了世上最沉重的鉛。
“頻伽。”千尋滑出晶瑩的淚滴,猛撲入他的懷中。那裏,淡淡的阿末香氣不再,縈繞在鼻息間的全部是濃重的血腥氣。退開幾步,仔細地凝望他,這才發現總是一身白衣的頻伽身上幾乎全是血跡,硬生生地將白衣染成了血衣。
再向上望去,他的麵頰黑發甚至是湛藍色的眼眸都呈現出絕望的紅色,那可怕的液體竟是沒有放過他一絲一毫一寸。
“頻伽!”再次撲入懷中,千尋手足無措地撫著他的長發,他的胸膛,他的唇齒。那裏,冰冷得不像話。她的頻伽,什麼時候冰涼至此?千尋顫抖著,輕吻上冰冷的唇,想要輸送丁點兒的溫暖。
他終於鬆動了幾分,喉嚨裏沉悶地嘶吼一聲掠奪過去,啃咬起來。鹹濕的淚滑落唇齒間與血腥味兒混在一起,攪亂了彼此的心跳。
不知糾纏了多久,頻伽突然一把將她推開,毫不溫柔地狠狠推開。
千尋撫著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跳,悵然望著頻伽,仿佛在問:怎麼了?
頻伽如木偶人一般走了過來,單膝跪在千尋麵前執起了她的右手。一陣微涼傳來,那個被她藏在雕花木盒中的舊銀鐲子順著纖瘦的手指滑到了手腕間。手腕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跳動的血管一張一弛。
千尋不大的眼睛睜得滾圓,不敢置信地望著頻伽,她的頻伽,“這、這是什麼意思?”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個手鐲是他送你的!”頻伽死盯著那鐫刻著隱秘花紋的銀鐲,冰冷地說道。
“那是因為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他是吐蕃的國王啊!”千尋握住那銀鐲,拚命地想要捋掉。
“不,不要摘掉。”頻伽按住她的雙手,竟是用懇求的語氣說道。“你、你究竟怎麼了?”千尋快要窒息了,她抖動著嘴唇質問,“你究竟怎麼了?這是什麼意思?嗯?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我的意思,千尋。月光寶石,你以後都不再需要了。從今天開始,你是這竺密銀鐲的主人。你明白嗎?明白嗎?”頻伽的眼神中彌漫著危險的癲狂,寒徹可怕。
竺密銀鐲?什麼意思?他不是來了嗎?他能活著來這裏不就證明他勝了嗎?為什麼,為什麼要說出這樣一番話?為什麼要給自己戴上這個銀鐲?
“千尋,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完好無損地活下去。尺帶珠丹會給你世間最好的!你要,”他哽咽著,奮力將這些話說完,“你要好好活下去。因為,我不要你了!不要了!”
“不對!頻伽,你究竟怎麼了?你說啊,為什麼,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這麼絕情?這不是你,不是我認識的頻伽!不是!”
“你以為你認識的頻伽是什麼樣子的?”頻伽慘然一笑,鬆開了千尋的手。他轉過身,離開她,離開她的生命,“頻伽,應該是什麼樣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癲狂著離開,竟沒有回過一次頭。
“不!”千尋緩過神來,拚命地追出去。卻仍是被吐蕃士兵用槍戟攔在門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頻伽勝了,他一定會帶自己離開。如果他失敗了,又怎麼能隨意出入尺帶珠丹的王帳?可是眼前的一切都令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